劍師歐冶子
2023-10-15 09:51:44
一、黃白訣
春秋時期,越國都城姑蘇。當下人報告給越王,說楚國派劍師風鬍子求見時,越王不由吃了一驚。楚王不派文臣卻派個劍師而來,所為何事?他不由想起了自己剛剛得到的五口青銅名劍。萬一楚王索要這五口名劍,給是不給?如今楚強越弱,萬萬不能觸怒了對方。
「宣!」雖然越王一百個狐疑不定,但楚國的使者是不得不見的。
風鬍子站在殿堂上,說明了來意:「大王,我奉我家大王之命,特來做一個彼此有利的交易。」
風鬍子說,楚王聽聞越國的鑄劍大師歐冶子,曾給越王鑄了五口青銅劍,湛盧、純鈞、勝邪、魚腸、巨闕,都是天下無雙的利器。如今楚王偶得一些上好鐵礦石,打算也讓歐冶子鑄幾口鐵劍。當然,楚國願意用鑄劍秘訣《黃白訣》交換。
越王一聽,先是一喜,至少對方不是來索劍的,隨即又是一驚,《黃白訣》乃是楚國上代劍師離索的不傳之秘,據說離索的技藝還在歐冶子之上,為何楚王願意以此交換?而所謂鐵劍,硬度極差,和銅劍一觸即折,因此不利於戰陣,只能劈柴。難不成,楚王一時間閒得無聊,想劈柴解悶?
沉思片刻,越王打定了走一步看一步的主意,隨即回答:「既然如此,就請劍師歐冶子上殿吧,看他是否同意鑄劍。歐大師在我國地位尊崇,他若不願意,我也無法強求。」這是越王給自己預留的退路,萬一情勢不對,大可用歐冶子的態度做文章,就說歐大師不樂意鑄劍,楚王你也不能強人所難。
片刻,乘著四人肩輿、身穿華美衣著的歐冶子來到大殿。看上去,這位劍師的排場比越王都大,到了殿前都沒下肩輿,只是懶洋洋地問道:「大王召我何事?」
越王說明經過,歐冶子一下子從肩輿上跳下來:「《黃白訣》?在哪裡?快讓我瞧瞧,這交易談得攏!」
風鬍子看看越王,越王笑道:「難得我越國劍師有此興趣,這個交易,成了!」
歐冶子居室。歐冶子和風鬍子相對而坐,旁有茶童烹茶。風鬍子鄭重地取出一片刻滿字的竹簡,畢恭畢敬地遞給歐冶子:「不敢相瞞大師,離索正是我的老師。家師已仙去,這是他傳給我的《黃白訣》,現奉楚王之命,再轉給您。」
歐冶子一反在殿堂上的熱忱,只是接過來隨手一看,就扔在一邊:「所謂《黃白訣》,不外乎銅與錫的比例,什麼六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鐘鼎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斧斤之齊;四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刀劍之齊。離索二十年前天下獨步,只是時光如流水啊,這道理我早就懂了,《黃白訣》早過時了。」
風鬍子視老師離索為父,哪受得了如此侮辱,他立刻起身,拔出自己佩戴的青銅劍來:「此劍乃是我按先師的配方打造,那你敢不敢跟我比比看?看看誰的劍厲害!」
歐冶子云淡風輕地看了一眼風鬍子的劍,緩緩道:「此劍四銅一錫,材質最硬,只是發脆。」說著拿過徒弟鑄的一把銅刀輕敲劍脊,劍應聲而斷。風鬍子還不服氣,又拿出一柄銅斧來。歐冶子笑笑:「此斧五銅一錫,韌性極佳,不易斷裂,但是太軟。」說著用刀背一擊斧刃,立時出現缺口。
風鬍子還是不服氣:「硬度和韌性本來就不可兼得,青銅劍要利就會脆,要韌性,就會軟。」歐冶子又笑笑,抽出自己親手所鑄的青銅劍,一劍就把徒弟的銅刀削成兩半,又翻轉劍脊,用以砸擊刀柄,刀柄頓時凹陷,劍脊連凹陷都沒有。
眼見為實,風鬍子性情磊落,當下一躬到地:「原來歐冶子大師技藝如此通神,我這《黃白訣》的確不值一提啊,看來交易難成,風鬍子就此別過!」
歐冶子眼神一掃,發現烹茶的小童不在,急忙站起來一把抓住風鬍子,滿眼都是急切之色:「交易仍然有效,而且,以後我會告訴你今天的秘密,其實只有一個字。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二、鐵神兵
歐冶子乃是越國最著名的劍師,越王賜予他很多家人奴僕使用,還有一幹徒弟,故此修造鑄劍爐很快,幾天就完工了。然後就是伐木、煉礦石。當爐火變得純青時,鐵水被引入劍範中。等稍稍冷卻,歐冶子操錘上陣,親自捶打凝結的鐵塊。
風鬍子本是楚國劍師,能有幸目睹這名震天下的劍師操錘,自然是不錯眼珠地瞅著。看看鑄成了四柄鐵劍,歐冶子一一用鉗子夾起來給風鬍子看:「這柄劍顏色看上去如臨深淵,如有龍蟠,就叫龍淵吧;這柄劍上面有字如太,叫太阿吧;這柄劍花紋密布,就叫工布吧。」說到這裡,他夾住最後一柄劍,眼裡忽然湧起了淚:「這柄劍就如同我的孩子,可是卻不得不拋棄,就叫凌棄吧。」
風鬍子有點不明白,劍師視劍如子,同為劍師的他自然懂得,可為什麼要拋棄呢?歐冶子卻道:「沒有凌棄,它的三個哥哥你就無法帶走了。」說罷也不跟風鬍子解釋,他鄭重給這柄劍裝飾上寶石、貝殼、玳瑁,又找來最好的劍匣配上。而其他三柄劍,只是往工匠們洗手的水池裡一扔,由於劍還火熱,立時騰起了一陣煙霧。
風鬍子要帶四柄鐵劍回楚國,自然要向越王辭行。越王笑著點頭:「當然可以,只是我要看一眼歐冶子老師的心血之作!」風鬍子剛要取劍,歐冶子搶先一步,抽出了凌棄劍:「此劍乃我四劍之冠,請大王過目。」
越王隨手抽出一柄普通銅劍,一劍砍過去,只見凌棄鐵劍應聲而斷,銅劍毫無傷損。越王還劍入鞘,嘆道:「看來鐵劍始終不如銅劍啊,即使歐冶子大師所鑄也不行。好了,請楚國使臣上路!」
風鬍子只得帶三柄劍上路。歐冶子特地向越王請示,他要在姑蘇城外為風鬍子餞行,越王準奏,一場盛宴就此擺開。歐冶子和風鬍子相處數月,兩人早已有了感情,這頓酒飲得好不歡暢。一時興起,歐冶子又賜酒給自己的下人,下人們也都喝了。不料沒多久,下人們紛紛暈倒在地,歐冶子急急忙忙換上了風鬍子隨從的衣服,急叫:「快走!」
這就是歐冶子的條件,他要藉此離開越國!一行人混過了越國邊境的關卡,歐冶子拱手作別。風鬍子有些納悶:「您在越國身份地位尊崇,為何執意離開?」
歐冶子一聲苦笑:「錦繡的籠子再好,飛鳥也不願意待啊。我身邊所有的人,包括輿夫、茶童都在奉命監視我,以防我逃到別國鑄劍。甚至有一天,我發現連我妻子都是越王派來的奸細後,就連一天也不想在越國了。我現在想要的,就是自由。多謝風兄,他日必將厚報!」
歐冶子大袖一揮,逕自去了。風鬍子嗟嘆不已,真是高人啊,隨即返楚。
三柄鐵劍呈給了楚王,楚王大喜,立即抽出銅劍互砍試驗,只見銅劍如朽木,紛紛被鐵劍所斷,不由大叫:「龍淵、太阿、工布,真乃鐵神兵也,我楚國有救了!」
原來楚王派風鬍子使越,也是迫不得已。只因為附近的晉國越來越強盛,楚國山上的銅礦石卻幾近枯竭。此時戰場所用兵器都為青銅所鑄,兵器無法補充,就要面臨被動挨打的局面了。恰在這時風鬍子來報,說在山上發現大量優質鐵礦石,只是鐵製兵器較軟,他建議找越國歐冶子鑄鐵劍,看能不能做出硬劍。如今看來鐵劍完全可以做硬,那柄凌棄劍,只不過是故意讓越王砍斷的犧牲品,不然,越王絕不會讓如此神兵流落國外!
楚王立即命風鬍子上山開採鐵礦石,之後帶三百名工匠日夜打造鐵兵器,以期裝備軍隊。可是三個月過去了,他們打造出的三千柄鐵戈、一千柄鐵劍只配砍柴,完全不是青銅兵器的對手!風鬍子細細回想自己觀看歐冶子鑄造的過程,完全一樣啊,他只得稟報楚王。
楚王聽罷叫了一聲:「糟了。」
果然,半個月後,越國連同晉國,帶十萬聯軍到楚國索劍,說劍是越國的,被風鬍子偷走了!要三柄鐵劍,用得著這麼大張旗鼓嗎?其實諸侯們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楚國國內鐵礦石天下第一,如果日後得歐冶子之助,打造出大量鐵神兵,這對鄰居越國、晉國就是災難,只有趁現在他的鐵神兵未成氣候,扼殺於萌芽!至於討劍,只是個藉口,不給自然是一番大戰,給了,趁著對方軟弱正好一鼓作氣滅國!
三、淬火術
楚王心裡明鏡一般,知道這劍不能給,但出於力量懸殊,於是堅壁清野,和晉越聯軍打起了持久戰。晉越聯軍派兵圍城,一圍就是三個月。這三個月城內百姓遭了殃,每天都有人餓死。楚王無法,只得點出三千乘戰車隊,準備親自帶領突襲晉國王帳。
正要出發,風鬍子帶著一個臉龐黑黝黝的鐵匠覲見。楚王見來人其貌不揚,正在奇怪,只聽風鬍子道:「此人正是歐冶子,原來他就隱居於我們楚國郢都。」
此時的歐冶子早已不是在越國養尊處優的樣子了,但他臉上充滿了堅毅:「楚國到處都是鐵礦石,我只有在此才能盡展所長,所以就隱居在這裡了。今日見大王面臨強敵不逃不遁,還親率精兵突襲,真勇者也,我的三柄劍算是得其主了。為了城中百姓,今晚,我將揭開鐵神兵的秘密,讓大王一展神威!」
說幹就幹,歐冶子帶著以風鬍子為首的楚國工匠們,把三千柄鐵戈和一千柄鐵劍回了火,等燒得通紅,一番鍛打後,他令大家把兵器都投到水裡,頓時伴隨著嗤嗤聲,青煙大起。歐冶子拂去臉上的煙塵,鄭重地對風鬍子道:「還記得龍淵三劍嗎?我把它們投入水中,絕不是隨手為之,這是淬火之術啊。」
風鬍子本是楚國上代劍師離索的高徒,一入耳就領悟了:「燒熱的鐵塊遇水驟冷,鋒刃就會收縮,自然變堅硬了。可嘆我那日竟視而不見,慚愧啊。」
鐵戈與鐵劍鑄成,雖然不如龍淵三劍那樣削銅如朽木,但砍斷青銅兵器還是不費什麼力氣。楚王立刻把兵器裝備到三千戰車上,隨即趁一個無月的暗夜,奇襲了晉王大帳。晉國軍隊一是出於大意,二是被對方的鐵製兵器接連砍斷自己的青銅兵器,一時間手足無措,晉王倉促應戰,不久傷了右臂,只得狼狽逃去。晉王一逃,晉國軍隊跟著潰退,越國軍隊本來就少,眼見獨木難支,也只能撤走了。
四、一字秘
郢都圍解,楚王大喜,要重賞一千功臣。他首先喊來風鬍子:「快請歐冶子大師來,我要封他為楚國第一劍師,不,國師!」風鬍子去歐冶子住的鐵匠鋪找了一遍,卻沒找到人,只得回稟:「大王,歐大師好像搬家了,我想,他追求的乃是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然就不會離開越國了。」
楚王的眼神變得陰鷙起來:「這個人了不得啊,如果去了別國……不願意受封,那就留不得了,你必須找到他!」風鬍子還想再說什麼,但被楚王眼裡的厲光一逼,趕緊閉了嘴。
十天後,風鬍子帶來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稟報楚王:「歐冶子已死於亂軍之中,面貌雖毀,衣著還在。」楚王點點頭,吩咐厚葬,居然還滴下了幾滴淚。
風鬍子退下後,暗自擦了一把冷汗。實際上這屍體是他從陣亡士兵堆裡找來的,換了歐冶子的衣服而已。他知道楚王不會輕易放手的,而歐冶子也絕不肯再入牢籠。也許,這是唯一的辦法了。不為別的,就為名為劍師實為工具的相同命運,就為數月來的肝膽相照,這樣做也是值得的。
一個月後,風鬍子接到一個不知什麼人傳遞進來的竹簡,上面只有一個字:「嵌」。
嵌?風鬍子忽然想到當初歐冶子在越國時說過的一句話:「以後我會告訴你今天的秘密,其實只有一個字。」難道,就是這個字?忽然間,風鬍子大徹大悟,原來秘訣真的只有一個字,就是嵌!
銅四錫一,鑄成的青銅硬而脆,雖鋒利卻容易斷;銅五錫一,鑄成的青銅雖韌性十足不易斷裂,卻太軟,不鋒利。何不銅四錫一做劍鋒,銅五錫一做劍脊,兩兩嵌合不就剛柔相濟完美統一了嗎?大道至簡,萬言書不如一字秘啊。風鬍子對歐冶子可謂徹底拜服,但此時又為自己悲哀。自己本是楚國大劍師離索的唯一弟子,到如今卻一事無成,說到底不就是因為整天被楚王呼來喚去,沒時間鑽研嗎?想到這裡,風鬍子辭官而去,追尋歐冶子去了。
歐冶子隱遁,風鬍子掛冠,從此楚國再無人能操冶鐵為兵之術,不得不再次使用青銅兵器,軍事力量大減。公元前223年,楚國被同樣使用青銅兵器的秦所滅。而鐵製兵器,由於諸侯爭權奪利私心太重,直到西漢才大為盛行。而那時,劍的地位已漸漸衰落,刀鄭重登上了歷史舞臺。當然這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