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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謀殺

2023-10-11 04:23:34 4

幽宅午夜驚魂

  深秋的夜晚,陰雨淅淅瀝瀝。

  一幢破舊寬大的老房子,木板門被雨淋得透溼。進門是一口天井,過了天井便是正房。子時剛過,猛聽得正房東廂一間屋裡發出大聲驚叫:「有鬼呀,來人呀!有鬼呀,快來人救命呀,救命呀!」

  驚叫聲吵醒了家中所有的人。大家紛紛亮燈,趕到呼叫救命的那間房裡。只見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矮胖老人坐在床沿上,也許是方才受了驚嚇的緣故,渾身哆嗦,面色發青,連伸手去抓桌上煙杆的力氣都沒有了。此人便是上海灘上「仁古錢莊」的老闆嵇仁古。

  從隔壁房裡趕過來的嵇太太一把抓過煙杆塞給嵇仁古,大聲罵道:「半夜三更鬼嚷什麼?遇見了什麼鬼?把人都吵醒了!」

  嵇仁古不悅地瞪了嵇太太一眼,喘息著道:「剛閉眼要睡,只見一個像是鬼魅的人輕聲走到床前,他的面容猙獰,眼睛空如黑洞,一條又紅又長的舌頭伸出嘴外,像是要吃人!」

  嵇太太啐了一口道:「你大概是在夢中見鬼了吧?不曉得你前世裡幹了什麼缺德事!」

  嵇仁古又瞪了嵇太太一眼:「我沒有瞎說!」

  從西廂房裡趕過來的嵇小姐玉英倒有點害怕,她扯了扯母親的衣袖:「你讓爹說下去,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個鬼見我睜開了眼,便用兩手要掐我的脖子,我掰住他的手大叫起來,他方才撒手溜走了。」嵇仁古驚魂未定。

  這一說,嵇太太也真有點害怕了。

  「當初我住進這房子時,就覺得陰森森怪怕人的,又是單門獨院,沒個鄰裡照應。住在前頭的瞿郎中就說過,這幢房子的前面那塊荒地,原是前清的一個駙馬的墳墓,後來成了亂墳崗,我們這套老宅就是當初看墳人住的地方。後來,據說那個公主因皇上逼迫她改嫁,誓死不從,便投井自盡了,就投在這老宅後天井裡。」

  說罷,她用手指點著嵇仁古光禿禿的大腦門道,「當初我就不喜歡這套老宅,可你偏說房子便宜就買下了,這下你這個吝嗇鬼可遭報應了!」

  正說著,一個黢黑的人影突然閃現在房門口,小姐玉英嚇得驚叫起來。

  來人脫掉身上那件溼漉漉的雨衣,拉掉幾乎蒙住臉的雨帽,露出了一張英俊的臉,他吃驚地道:「你們不睡覺,都在爹的房裡幹什麼?」

  嵇太太怏怏地道:「老頭子說他遇見鬼來害他,把全家人都嚇醒了!」

  嵇玉寶不屑地道:「真是活見鬼了,無稽之談!」

  這時,正巧下人阿毛從下房聞聲趕了過來。

  嵇少爺對他道:「外面的大門壞了,關都關不上,阿毛,你明日把它修一下,免得歹徒乘機進來搗鬼。」

  阿毛應了聲,一邊扶著老爺重新躺下。他剛要回自己的下房去,少爺喊住他道:「明天拿老爺的名片去警察局報個案,不要說什麼鬧鬼的鬼話,就說有歹徒闖入,欲圖謀不軌就行了。」

  阿毛謙卑地應了聲「是」,走了。昏黃的燈光下,他矮矮胖胖的身影和光禿禿的大腦門,和老爺竟有幾分神似。

  嵇太太和少爺、小姐也相繼回到自己的房裡去睡覺,老宅又歸於方才的幽寂。

  亂墳堆玉寶遇險

  離上次嵇仁古「遇鬼」僅一周,嵇老闆竟不幸遇害,這一次他確確實實是死了。

  這下,嵇家的人方信了嵇仁古上次說的是真話,確實有人想謀害他。全家不免恐慌,商定再次去警局報案。但是嵇少爺卻遲疑不決,報案時間因之拖延了整整一個星期。

  江南名探司徒劍見了兩次報案記錄,甚感此案離奇,於是決計親理此案。促使他接手此案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司徒劍的警局距仁古錢莊不遠,以前他常去錢莊辦事,嵇家父子總是熱心相助,他對嵇家素有好感。

  當司徒劍踏入嵇宅時,嵇家正在為嵇仁古做「頭七」。少爺玉寶不在,嵇太太出來接待了司徒劍。

  她一身素服,四十五六歲的年紀,高高瘦瘦的身材,一張白皙的瓜子臉,微帶著笑,一看即知是個精明的女人。她把司徒劍從客堂領入自己的房間。

  「嵇仁古死得有點古怪。」嵇太太一邊引路一邊說,「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見了什麼可怕之物;舌頭拖得長長的,好似被人用力掐死的。」

  司徒劍把右手拄著的司狄克移到兩腿中間,點了支煙吸著,問:「為什麼過了一周才來報案?」

  「我兒子覺得事情說出去不太好聽。」

  「此話怎說?」

  「第一次老頭子就說遇見鬼要掐死他,這次老頭子果真像是被鬼掐死的。」接著,嵇太太把嵇仁古第一次遇鬼的情形和老宅的恐怖傳說,都說給了司徒劍。

  司徒劍聽後,心中不免發笑,不是因為嵇太太說的話,而是因為嵇太太的長相:嵇仁古矮矮胖胖,嵇太太則長長瘦瘦,若把嵇仁古比作一隻土豆的話,那嵇太太則是一根絲瓜了。

  司徒劍止了笑,切入正題問:「嵇老闆有什麼遺囑留下嗎?說到他死後遺產歸誰繼承嗎?」

  嵇太太嘆了口氣道:「老頭子大概是被鬼嚇掉了魂,竟然沒有對遺產作安排。自他第一次遇鬼後,就好像知道自己要死了,倒是留下一紙遺囑交辦後事的。」

  「不知能否讓我過過目?」

  嵇太太猶豫道:「當然可以。」她從紅木梳妝檯的一個小抽屜裡撿出一張仁古錢莊的便箋遞與司徒劍。

  司徒劍攤開便箋,只見嵇仁古用恭楷在上面寫了三行字:

  一、我死後望太太、兒子和女兒恪守人倫,理財持家,和睦度日。

  二、不發喪,不弔唁,死後即入殮,寄棺宅中,「五七」之後即送老家落葬。

  三、下人阿毛數年來忠心耿耿,可繼續留在嵇府供事,「五七」後由他送我靈柩歸鄉。

  司徒劍閱後把遺囑交給嵇太太道:「請收好。那麼,你和你的兒子是理所當然的繼承人了。」

  司徒劍由遺囑措詞發覺嵇仁古同家人的關係不甚親熱,甚至還有點冷淡,他略又問了嵇太太幾個問題,然後出了房間,回到客堂。

  客堂裡擱著嵇仁古的靈柩,還有供著靈牌的祭桌。靈堂內死氣沉沉的,沒有一般有錢人家辦喪事的熱鬧氣氛。客堂裡只有一個年輕女子坐著守靈,一邊折著錫箔元寶,一邊在打瞌睡,見了司徒劍便勉強起身應付。

  嵇太太對她道:「玉英,這是司徒探長,來查你父親兇案的,我方才說話有些累了,你招待先生一下。」說著,丟下司徒劍回自己房裡去了。

  玉英對司徒劍淡然道:「先生有什麼要問的嗎?不過,我不相信父親是被鬼掐死的!」

  「那麼他是被人害死的了?」

  「不知道,父親從來就沒有什麼冤家。」

  司徒劍想起剛才讀遺囑時的印象,便問:「父親同你們家人的關係如何?」

  嵇小姐懶懶地道:「父親的脾氣不好,他同母親、哥哥及我都不怎麼好。」她似乎不想再說什麼,一連地打著呵欠。

  司徒劍又追問了一句:「你們吵架嗎?」

  嵇小姐似乎有些不耐煩了:「有些話你最好去問我哥哥或母親,他們知道的比我多。」

  司徒劍辦了那麼多年案,卻很少碰到如此冷漠的主顧,好像那個死去的嵇仁古不是他們親人似的。

  他望了一眼嵇小姐,心中不禁道:一樣的身材,一樣的臉形,而且是一樣的心腸!難怪是一對母女!

  嵇小姐見司徒劍像是要告辭的樣子,便向著客堂外喊道:「阿毛,阿毛!」

  隨著喊聲,一個土頭土腦的二十五六歲的下人走進了客堂:「什麼事,小姐?」

  「你用家中的包車把司徒探長送回去。」

  司徒劍坐在阿毛拉的那輛破舊的黃包車裡,不失時機地問阿毛道:「你以為是誰害了你的東家嵇老爺?」

  「這個我說不準,我是不信鬼的,可老爺確實是死得不明不白。」阿毛拉著車,氣喘籲籲地說。

  「哦,老爺同大少爺的關係如何?」

  「不好,相當不好!不怕先生見笑,嵇府只有我一個下人,燒飯、打掃、拉車什麼的都是我一個人幹,老爺捨不得花錢僱其他僕人。」他看了一下四周,生怕遇見什麼人似的,又道,「我到嵇府已經好幾年了,知道府上的一些情況。」

司徒劍本想問些嵇家的情況,不料他倒先說開了:

  「老爺同家人關係都不太好,尤其是同少爺。少爺簡直是個敗家子、不孝之子,老爺極為痛恨!你知道,老爺共有兩爿『仁古錢莊』,一爿在四馬路,由少爺經管;一爿在南市,由老爺自己經管。從去年開始,老爺發覺少爺經管的錢莊賺頭越來越少,便問少爺是怎麼回事,少爺只是支支吾吾,欺瞞老爺。後來連進帳都沒有了,於是老爺親自去四馬路錢莊查帳,終於查明毛病出在少爺身上,錢莊的賺頭都被少爺挪用了,而且連錢莊的本鈿也被少爺虧空了不少,錢莊成了空架子,眼看著就要完蛋了。老爺一時發怒,大罵兒子混蛋,兒子也頂嘴,罵老爺是老混蛋,說你死了家產還不是留給我,早花晚花還不是一回事!老爺說,我決不能讓祖上辛辛苦苦傳下來的家產毀在你手裡,就是死了也不讓你得!」

  阿毛說話時似乎對少爺恨之入骨。

  司徒劍發覺阿毛憨得可愛,接著問道:「少爺把那麼多錢都花到哪兒去了,抽鴉片?賭錢?」

  「都不是,花在嫖女人身上了!四馬路錢莊裡的帳房阿炳,曾偷偷告訴老爺和太太,少爺看中了四馬路會樂裡一家妓院的一個妓女,叫什麼『小金花』的。少爺管的錢莊就在附近,於是天天上會樂裡去玩。那個『小金花』知道少爺是錢莊老闆,迷魂湯把少爺灌得暈暈乎乎,少爺的錢像流水一樣花在了這個婊子身上。這兩年來,少爺幾乎一人包下了『小金花』。前幾天更有可笑的,少爺回家對老爺太太說,要為『小金花』贖身,然後娶她回家當媳婦,父子倆為此大鬧了一場,老爺說死也不讓她進門。」

  司徒劍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老爺第一次遇鬼的前一天。」

  司徒劍若有所悟地點了下頭。

  卻說嵇家少爺玉寶,這日半夜從四馬路會樂裡妓院沒精打彩地走了出來,因「小金花」對他說了,限他三天把她從妓院贖出,否則便要另找主兒。

  嵇少爺在妓院門口招了輛「祥生」計程車,坐在車上思量如何開口向他母親嵇太太要錢贖「小金花」。

  「先生,你要到什麼地方?」

  司機的話打斷了嵇少爺的思路,他隨口答道:「南市高昌廟!」

  車子一到高昌廟就停了,司機不願再朝裡開。

  嵇少爺一下車,發覺天上下起了雨。他縮起脖子向嵇宅緊步走著,前面就是亂墳堆,過了此處方能到家。墳堆旁有條百來米的爛泥小路,嵇少爺為了給自己壯膽,邊走邊哼起了京劇《玉堂春》裡的一段西皮原板。此處確實怕人,秋風颳得墳堆上一人高的野草瑟瑟作響。腳下的泥地沾雨後,踩上去老是「啪嗒啪嗒」作響,似有人緊跟著自己的腳步。

  嵇少爺瑟縮著,害怕得連連回頭張望,可哪有半個人影!他忿忿地想,等娶了「小金花」,一定賣了這鬼房子,搬到鬧區去住。這時,他仿佛真的聽到了身後有腳步聲,回頭看時,果真有個人站在身後!只見此人一副戲臺上的鬼臉,還吐著一條血紅的長舌!他想到了荒墳裡的駙馬和投井而死的公主,不禁「啊呀」一聲驚倒在地。

  他還未呼出「救命」,那鬼早已騎在他身上,雙手拼命掐嵇玉寶的脖子,不一會嵇少爺便一命嗚呼。

  此時,又上來一個蒙面人,生怕少爺不死,又用手中一物在少爺腦後擊了一下。對長舌鬼道:「把他的舌頭拉出來!」

  兩人把嵇少爺抬到嵇府門口,輕輕敞開嵇宅的大門。

  瞿府內冤魂索命

  次日,司徒劍從嵇仁古的幾個同行那裡收集到信息:嵇仁古生前為人善良,只是有點過於節儉,但很少與人結仇。司徒劍坐在辦公室吸著煙,想起一樁舊事。

  有一次,他急需五百大洋用於局裡事務,去向嵇仁古的錢莊告貸,嵇仁古二話沒說就貸給他了,什麼抵押也沒要。他心中嘆道,這麼個好人,怎麼會有人害他?

  正沉浸在回憶之中,嵇府下人阿毛急匆匆來報案:「嵇家少爺嵇玉寶昨夜在家門口遇害身亡!」

  司徒劍心想,本以為殺死嵇仁古的兇手當在他家人中去找,嫌疑最大的當屬這位紈絝少爺了,不料他竟也死了!

  司徒劍匆忙趕到嵇府,還未進宅門,只見大門口橫著一具穿著長衫的屍體,阿毛說:「早上我起來掃地,發現少爺就這麼躺在地上,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死的。」

  屍首的臉上已蓋了塊面布,司徒劍用文明棍挑開面布,見到死者臉孔,不禁退後一步。這死屍的面相實在嚇人:兩眼瞪得大大的,像是見了什麼恐怖之物,那條舌頭長長的,伸在口外。

  司徒劍仍用手中的文明棍蓋上面布,問阿毛道:「太太呢?知道少爺出事了嗎?」

  「當然知道,我當場就去稟報了太太。太太這時正在房中哭得死去活來,好在還有瞿郎中陪著她。」

  司徒劍關照阿毛把少爺的屍體送去殯儀館待殮,自己則踏入嵇府去找嵇太太。

  剛到太太的房門口,即聽嵇太太在大聲號哭著:「我的兒呀,你死得好苦,你的老子恨你,他死也不讓你安生,到底把你給帶走了!如今你們一老一少在陰間團聚了,也不會再吵了,可叫我這個孤苦女人在世上怎麼活呀?去依靠誰呀……」

  要是司徒劍不進房的話,嵇太太似乎還要哭訴下去,見了司徒劍立馬打住,抽泣道:「探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可不像是駙馬公主鬧鬼。可老頭子和少爺又死得這麼古怪,請你快給查查吧!」說著,拿淚眼偷瞟了司徒劍一下,像是要弄明白司徒劍是否誠心辦案。

  司徒劍心中覺著嵇太太的言行舉止有點突兀,口中應道:「劍某既然承接此案,自當為嵇府效勞,力破此案。對於老爺和少爺的不幸身亡,我劍某人也十分痛心,還望夫人節哀!」

  這時,一旁抽著旱菸的中年男人細聲道:「鬼不能說一定沒有,我在附近住了幾十年,聽說過好幾次駙馬同公主鬧鬼的事。」接著,他又訴說了好幾件「鬼事」,一會兒是宣統年間,一會兒又變成了光緒年間的,說得嵇太太更是心驚肉跳。

  司徒劍一肚子不快,打斷他的話,向嵇太太道:「這位先生是——」

  嵇太太方才抹著淚道:「這是郎中瞿先生,號得一手好脈,看得一手好舌相。他是嵇府的常客,我們全家的病都是由他診治的,老爺、少爺同瞿先生是極說得來的朋友。」

  瞿郎中向司徒劍微微一笑,算是招呼,依然抽他的旱菸,那架勢仿佛他已是嵇府的當家老爺似的。司徒劍從他的笑中品出了一絲得意和姦猾。

  司徒劍轉而問嵇太太道:「我想冒昧問一句,嵇仁古同兒子的關係如何?」

  「老子為人太吝嗇,兒子又太會花錢,你說兩人關係會好嗎?」嵇太太隨即又道,「可父子沒有隔夜仇,兒子總不會去害老子,何況玉寶也死了,倒是老子帶走了兒子!」

  司徒劍不再理喻,徑道:「太太同老爺的關係又如何?」

  嵇太太不以為然地道:「老夫老妻,有什麼好不好的。從年輕時就吵吵鬧鬧的,到他臨死也是如此,這關係當是不好吧;可我們還是天天一桌吃飯一床睡覺,這就是所謂的好吧。」說罷,兩眼瞟了下瞿郎中,微紅著臉道,「是不是?」

  瞿郎中馬上附和道:「大凡過日子人家的夫婦都是這樣的吧。」接著又說,「也許先生還要問少爺同太太的關係如何,我可以替太太答一句,少爺雖說是個敗家子,可太太恨兒子只是面上,腹中也只不過恨鐵不成鋼的意思,決不會去殘害兒子的,所謂虎毒不食子嘛!」

  司徒劍發覺這兩個人對他存有戒心,有點厭煩,知道也問不出什麼,於是起身道:「有什麼情況可去警局找我,我也隨時會來!」

  司徒劍回到客堂,依然見到嵇小姐坐在嵇仁古棺材前守靈,手中依然在折錫箔。

  見司徒劍進來,她淡淡一笑,等著司徒劍發問。司徒劍這才想起今日星期六,是嵇仁古的「二七」祭日,上次來時「頭七」,一周內嵇家父子均遇害了!司徒劍即問道:「嵇少爺死得蹊蹺,小姐有什麼說的嗎?」

「於今哥哥死了,我說他幾句吧。他成天在妓院鬼混,是不是同人爭風吃醋,得罪了什麼人遭人暗算了?還望探長先生多朝外人身上查考,家人是不會害他的。要說的太太都已說了,我也不想多說了。」說著,像是要打瞌睡的樣子,雖在垂淚,卻看不出深處的悲痛。

  司徒劍自知再問也無益,總發覺這對母女有點怪誕,便拄杖告辭了。

  如同上次一樣,小姐又喊阿毛送司徒劍。

  司徒劍見阿毛剛從殯儀館拉車回來,氣沒喘勻,不想讓他送,可阿毛執意道:「沒關係,我有的是力氣!」

  司徒劍心想也罷,於是坐上黃包車,問道:「阿毛,這次少爺又死了,你說說看,少爺有什麼冤家對頭呢?」

  「上次我說少爺對老爺有惡意,不想少爺自己也死了,我鄉下人腦子笨說不清,請先生不要見笑!」說著,阿毛臉上一陣難為情的模樣。

  「不打緊,你再說說看!」

  「依我在嵇府幾年的所見所聞,發覺太太可是對老爺實在不好。三天兩頭要詛咒老爺,老是盼老爺早死,老爺見太太是極其害怕的,太太一罵就嚇得不敢出聲,據說太太還要打老爺。」

  「哦,有這等事?你還知道什麼?」

  「我來之前,嵇府本有一個使喚的老媽子,據她說太太年輕時得過一種女人的弱症——陰虛什麼的,我也弄不明白。後來就去找瞿郎中治,瞿郎中果然治好了太太的病。太太不再有氣無力,不思寢食,而且變得身強神旺,不過後來……」

  阿毛欲言又止,像是賣弄關子。

  司徒劍催促道:「說下去,我不會告訴旁人。」

  「後來,據說太太就同瞿郎中勾搭上了,就我這幾年所見也是如此。」

  「就是那個方才在太太房裡穿紫紅馬褂的先生?老爺、少爺知道此事嗎?」

  「當然知道,老爺是敢怒不敢言。可少爺常常在背後痛罵瞿郎中和太太,少爺生怕家私一點點落到瞿郎中手裡。當然,這對狗男女也討厭少爺,我想,會不會是瞿郎中對少爺下的手呢?這類做郎中的,心中鬼點子可多得很……」

  說著,阿毛回頭望了下司徒劍,似是徵詢他的意見,憨愚裡透出幾分精明。

  司徒劍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發覺阿毛說話並不如他的長相那般粗憨。

  一抬頭,猛然看見阿毛那顆碩大的油光光的腦袋,上面毛髮稀疏,頗為可笑。正想著在哪兒見過這樣一顆腦袋,車子已到警察局的門口。

  這也是棟舊房子,也在駙馬墳的附近,只是靠近大馬路一點。在門前能見一塊木牌,上書八字:歧黃世家,杏林高手。此處即是瞿郎中的家。一排三間平房。午夜時分,客堂與西廂一片漆黑,唯有東廂的窗欞透出一點朦朧的亮光。

  床上正有一對男女在說話,只聽那個男的細聲道:「我這幾日真是舒心極了,再也不要見到那個老東西的窩囊相了,也見不到小東西的混帳臉了,終於都死了,二十年總算熬到這一日!」

  一個女的粗聲道:「你這個沒良心的說這樣的話,你吃的、拿的嵇家的東西還少?連我給你的,算上有多少!還要咒他父子倆?」

  「我等的就是這一天,這點錢財能有多少?我要的是你們嵇家的全部家私!可恨玉寶這個混蛋蛀空了四馬路的錢莊,所幸南市還有一爿錢莊留下,只是不知這老傢伙將錢財都放在哪兒啦?」

  「只見他有錢拿回家,但從不知他把錢放在哪裡。我發覺老傢伙不傻,看樣子要比我多一個心眼。可你也太心黑了,要得嵇家全部家私!」

  男聲變得油滑了:「我在嵇家花的心血還少嗎?尤其在你嵇太太身上,不是我的陽氣壯了你的陰弱,你能容光煥發地活到今日?人家男人是採陰補陽,我可是被你採陽補陰,老傢伙行嗎?我可是花了血本的,得嵇家的家私也不冤!」

  女聲變得柔媚了:「你行,你行,你現在再讓我美美地補一補!」

  接下來便是兩人的淫樂聲。

  東廂外兩個人早已聽了一會,這時,再也忍不住,破門而入。床上男女見是一個吐舌鬼臉,頓時,魂飛身外。「鬼臉」一一把男女掐死,蒙面人在他們腦後用手中一物猛擊一下,然後對鬼臉道:「把他們的舌頭拉出來!」

  這又是個陰森的夜晚,窗外冷月無聲。

  閨房外鬼影幢幢

  駙馬墳的小路邊上躺著兩具屍體,一男一女,赤身裸體,死在地上尚且並肩摟抱,其醜狀實在不堪入目。

  好在此處住家不多,沒有多少人圍觀。可還是有人馬上就認出了他們,這兩人就是附近的瞿郎中和嵇府的嵇太太。於是,兩人的姦情四處流傳。

  待到司徒劍帶著兩名警察趕來時,阿毛已轟開了眾人,並在兩具屍體上蓋了一張破蓆子。

  司徒劍掀開蓆子,發覺兩具屍體俱張目瞪視,面呈恐怖之狀,且口吐長舌,其慘死之狀同嵇少爺被害後的情狀完全一致,連這兩具屍體的腦後也都有鈍器重擊後留下的傷痕,可見三人是死於同一個兇手。據說嵇仁古的死狀也同此仿佛,可是司徒劍未曾親眼所見,因他來嵇府時嵇仁古已入殮,嵇家幾乎隔了一周才報的案。

  司徒劍關照兩名警察把屍體運走待驗,然後在阿毛陪同下來到嵇府。

  此刻的嵇府依然是冷清清陰森森的。阿毛告之,嵇小姐玉英好像還未起床,先生不如自己去看一下,說著便去忙他的下人活。

  司徒劍已來過嵇府兩次,大略知道嵇宅的門徑。當他穿過客堂時,看見有個年輕人在嵇仁古的靈位前上香供燭。

  年輕人見了司徒劍,面露悲色道:「先生是司徒探長吧,小姐病倒了,請我代為招待先生。」說著,請司徒劍落座,一邊為司徒劍倒茶,一邊解釋道:「小姐本已為老爺和少爺的遇害傷心不已,加之今朝的變故,一個年輕女子豈能忍受得了!」

  司徒劍明白嵇小姐當為母醜而羞愧,可嵇家死了三人也實在可嘆可悲,於是道:「沒關係,沒關係,先生是……」

  「我是仁古錢莊裡的夥計阿炳,是嵇小姐喊我來幫忙料理家務——喪事的。」說罷,謙卑地立在司徒劍身旁,又道,「於今嵇家只剩嵇小姐孤身一人了,加上下人阿毛,偌大的嵇府也不過兩個人,自然缺少照應人手。」

  司徒劍發覺阿炳謙遜和氣,於是笑問道:「嵇家三口死得這麼慘,若非深仇大恨者決不會出此手段,而且讓嵇太太又大出其醜,真是莫解其心。阿炳先生以為誰會下此毒手?」

  阿炳囁嚅道:「我實在想不出有何仇人竟至於恨嵇家到如此地步,還望探長先生費心查緝兇手,早日為嵇家雪冤。」

  司徒劍發覺此人的語氣比小姐本人還誠懇,不免感嘆道:「一定一定。」他想起了嵇仁古那次貸錢的惠意,於是起身在嵇仁古的靈臺前上了一炷香,阿炳代為點火、還禮。司徒劍臨告辭時,他還親自把司徒劍送出客堂,並彎身鞠躬。

  司徒劍正要離去,阿毛不知從何處鑽出,道:「我來送探長先生回局裡。」

  司徒劍想說「不必」,阿毛已拖過黃包車。盛情難卻,司徒劍只得登車,道:「你們是什麼時候發現嵇太太同瞿郎中屍體的?又是你先發現的?」

  「正是!天亮起來上茅坑,聽見門外有人嚷嚷殺了人,出去一看,方知是太太同郎中死了。」說著,阿毛竟然回首一笑。從這下意識的一笑中,司徒劍似乎發現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快意,心中想道:不懂事的鄉下人!

  於是問道:「這次你又以為是誰害了嵇太太和瞿郎中?」

  「我不敢瞎說,上兩次都說歪了。」

  「沒關係,你再說說看!」

  阿毛邊拉車邊道:「我看剛才同先生說話的阿炳先生有點毛病。」

  「哦?」司徒劍發覺阿毛頗為鬼靈,自己同阿炳說話時沒有看見他,他倒看見自己同阿炳說話了,索性問下去,「怎麼個毛病?」

  「其實阿炳是小姐的未婚夫,只是老爺太太都不喜歡他,認為他出身貧賤,門不當戶不對。可是小姐喜歡他,常常為此同老爺太太吵架,當然阿炳也恨老爺太太了,所以說他有毛病。可阿炳這個人心裡恨歸恨,表面上一套功夫做得十分好,對老爺太太一副恭敬孝順的樣子,對錢莊的生意又十分賣力,因此老爺太太有時還蠻喜歡他的。就是他偷偷向老爺告發了少爺花錢莊的錢去嫖『小金花』的事的,為此老爺才恨煞少爺了。阿炳其實精得很,想法子弄掉少爺就可以同小姐霸佔嵇家了,於今果然稱心如意了!」

這一番話使得司徒劍幾乎要另眼相看阿毛了,這個鄉下人的分析能力實在不差。

  正感嘆時,阿毛說了一句令司徒劍吃驚的話:「其實小姐不是老爺同太太生的。」

  「那是誰生的?」

  「是太太同瞿郎中生的!你看小姐一點也不像老爺,同太太的身材倒是一個模樣,五官卻同瞿郎中十分相像,不信你去細瞧!」

  司徒劍閉目回憶一下,果然不錯!問道:「你是怎麼知道此事的?」

  「老爺說的!」後來又改口道,「不是,好像是少爺說的,還是原先的那個老媽子說的,我說不清了。」阿毛又漲紅了臉,憨態可掬。

  司徒劍為他解窘道:「你將來可要服侍小姐同阿炳先生了。」

  只聽阿毛惡聲哼了下,然後不吱聲了。猛拉了一刻車才道:「小姐要打發我回老家了,過了老爺『五七』的祭日,我就要送老爺的棺材回老家安葬,這是老爺在遺囑中說定的。我同老爺是同鄉人,是老爺把我從鄉下弄上來的。」

  大概說話忘了情,錯過了警局,司徒劍只好用文明棍敲了敲車板叫阿毛停車。

  司徒劍三勘嵇府後的第六天,這天晚上他突然有點感冒,便獨自一人到警局附近的那個「王寶和酒家」去喝酒,想祛祛寒氣。

  街上刮著深秋的寒風,又下著雨。司徒劍剛在一張桌旁坐下,發覺對座那個自斟自酌的人竟是阿炳,阿炳也認出了司徒劍,忙道:「喲,是探長先生,來來,不必叫酒菜了,這兒現成的還有,請坐!」說著,便叫堂倌另取一副筷子和一個酒杯來。

  司徒劍見他面前有一大盤螃蟹和一大壺酒,品酒嘗蟹是「王寶和」的特色,便坐下道:「你常來這兒喝酒?」

  「我晚上就住在錢莊裡的,家在楊樹浦。」

  司徒劍「哦」了一聲,明白酒店離仁古錢莊不遠。司徒劍故意問道:「阿炳先生還未成家?」

  阿炳搖搖頭,似乎不願說此事,反問司徒劍:「嵇家的案子尚無消息?」

  「今天只喝酒,不談案子。」司徒劍也給了他一個軟釘子。

  可是阿炳似不甘心,道:「嵇小姐要辦三人的喪事,可手中一點錢都沒了,叫我去為她想想辦法。」

  「嵇仁古沒有錢留下嗎?」

  「當然有,可只見他拿錢回家,卻絕不知老爺把錢藏在哪兒,連太太在世時也不知道。找遍了嵇宅也不見,而老爺又從來不相信存銀行,而且喜歡把紙幣換成銀元。」

  「哦。」司徒劍若有所悟地品味著阿炳的話。

  阿炳忽然有什麼心事似的,起身對司徒劍道:「先生慢慢喝,我有事先走一步!」說著匆匆離去,神情慌張。

  司徒劍望著他的背影,陡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五,明天即是嵇仁古的「四七」祭日。每逢祭日前夕的星期五,嵇家就要死人。他似乎有種不祥的預感,馬上丟下酒杯走出了王寶和酒家。馬路上很冷,依然刮著風下著雨,他壓了壓舊禮帽,拄著司狄克,加快了腳步。

  司徒劍一口氣趕到了嵇府,躡手躡足潛進了府宅中。剛到客廳附近,昏暗的燭光突然熄滅。司徒劍穿過客堂,正欲朝小姐的房間走去時,只見前面的甬道上有個人影,鬼鬼祟祟地靠近小姐的房間。

  司徒劍心想,果真這兒又要鬧「鬼」,來得可正是時候!於是,他輕輕抽出文明棍內那柄鋒利的杖刀,尾隨其後。

  只見那人在嵇小姐房門口止了步,在門上附耳細聽了一會,他的手中舉著根什麼東西。

  司徒劍一個箭步躥到人影身旁,杖刀一閃,早已頂住此人背心:「看刀!什麼人?在此幹什麼?」

  此人忙回身,想用手中的木棒抵擋,可發覺頂住他的是一把閃著寒光的長刀,便丟下了木棒,但他馬上道:「是司徒探長?我是阿炳!」

  司徒劍疑惑地道:「你喝著酒跑到這兒來幹什麼?」

  「我想著小姐孤零零一人在此,阿毛有照應不到的時候,所以過來瞧瞧,。此外,再給她送些錢來。」

  司徒劍把杖刀插回司狄克,道:「那你鬼鬼祟祟在門外幹什麼?手中還操著傢伙,像是要行兇的模樣!」

  「我聽聽小姐是否睡著,她醒著就進去,睡著就去客堂等候。」接著,馬上對司徒劍道,「先前我在小姐房門口還遇到了一件怪事。」

  司徒劍提神道:「什麼事?」

  「在我之前另有一人窺探小姐房間!」

  巧施計五探「鬼宅」

  兩人的說話聲驚醒了房間裡的小姐,她啟門開燈張望,見到是阿炳同司徒劍,不禁半驚半喜。驚的是意想不到這兩人此刻出現,喜的是在她最為孤單恐懼時,卻有兩個人來看她,於是忙道:「快進屋裡坐,你們兩人黑地站著說什麼事?」她的冷漠之狀似乎比兩周前改善了些。

  司徒劍坐下道:「阿炳,還是說說你剛才說的在小姐房門口看到的那件怪事吧。」

  嵇小姐吃驚地問:「什麼怪事?」

  阿炳隨手關上門,也坐下道:「我看見一個人在小姐窗下偷窺了好一會,賊頭賊腦的樣子,必定是個歹徒。」

  「你看到了那個人的面形了嗎?」

  「沒有,甬道裡太黑了,只發覺此人面形較大。」說著,阿炳從懷裡掏出一疊紙幣及一卷包著的銀元交給小姐道,「這點錢你先用著,馬上就是年底了,仁古錢莊的盈利可收上來了。」

  小姐感激地道:「多謝費心,年底我就還你,於今兩爿錢莊你多替我費心照管著。」

  「不勞小姐關照,我自會盡心。」

  司徒劍心想,這個阿炳正如阿毛所說,頗會做人。正說話時,有人敲門,原來是阿毛站在門外,朝房裡覷了一眼,揉著惺忪的睡眼道:「我起來解手,見小姐房裡亮著燈,便過來看看……」

  小姐道:「沒你的事,去睡吧。不要睡得太死,剛才阿炳先生說好像有壞人偷偷闖了進來。」

  「哦,是嗎?我這下留心就是啦。」說著,他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回後院的下房去了。

  司徒劍待阿毛走後,對嵇小姐鄭重道:「嵇小姐,於今你可知自己處於險境之中嗎?」

  嵇小姐心怵道:「探長先生此話是何意思?」

  「我以為方才阿炳先生說的偷窺小姐閨房的人,本來是要來加害小姐的,後來發現阿炳先生同我來了,他便溜之大吉了。而且,這個人便是殘害老爺、少爺、太太及瞿郎中的兇手。」

  「可他為何要把我全家斬盡殺絕?難道真有什麼深仇大恨?」

  阿炳在旁道:「司徒先生明白嗎?」

  司徒劍搖頭道:「不知道,不過直覺告訴我,小姐必定是兇手的最後一個目標!」

  這下小姐徹底癱軟下來,問司徒劍道:「司徒先生有何法子可救我?」

  阿炳也懇求道:「務請先生設法!」

  司徒劍對阿炳道:「就你同小姐的關係來說,你也未必太平,瞿郎中的結局便可為戒!我給你們兩人出個主意,暫且避一避兇險……」正說至此處,似乎有個人影在窗外一閃,司徒劍提杖拔刀奪門而出,可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奇怪的是方才靈堂裡熄滅的燭光又亮了起來。

  「真他媽的鬧鬼,」司徒劍用了一個習慣性罵詞,「狗賊!」

  嵇小姐同阿炳見司徒劍回房,不安地問道:「見了什麼?」

  「大概是野貓子。」

  嵇小姐接著先前的話道:「剛才探長先生叫我們避險是何意思?」

  「小姐不妨出外去玩上幾天,阿炳先生可陪伴小姐一塊去,隨時留心小姐的安全。於今杭州天氣尚佳,不妨去西湖看看。」

  「下周六即老爺『五七』祭日,老爺遺囑中吩咐,斷七之後,即命阿毛立刻送靈柩回鄉下老家安葬的。」

  「那麼,小姐同阿炳先生就早一日回上海。」說著,司徒劍起身道,「我要回去睡一會,天都快亮了,鬧了一夜。」臨出門又關照道,「阿炳就留在這兒陪小姐,千萬不要離開!哦,杭州回來打個電話給我,我來車站接你們。」

  次日,小姐同阿炳即打點了一些簡單的行李,臨走時吩咐阿毛道:「我同阿炳先生出去幾日就回來,你獨自一人在家留心門戶,小心歹人,注意靈堂上的火燭!」

「是,可是小姐記住下周六是老爺的斷七日,要送老爺回——」

  「我知道。」

  阿毛舒了口氣,有點惘然地望著小姐同阿炳離去的背影。

  嵇小姐同阿炳一回上海,在火車站即給司徒劍掛了個電話,司徒劍果然去車站接他們。三人叫了輛計程車,一路迤邐回到嵇家老宅。

  此刻已是午後時分,嵇小姐對司徒劍道:「我同阿炳旅途有點累了,想休息一會。你務必在此用了晚飯再走。」接著,大聲招呼阿毛。

  司徒劍也不拒絕,道:「叨擾了,聽你們說西湖的秋景如此之美,我今晚就趕晚班的火車去杭州玩一下,我已多年未去杭城了。」

  嵇小姐對在旁伺候的阿毛道:「給探長先生準備點下酒菜,他吃了晚飯要去杭州。」

  阿毛應了聲便去忙他的。司徒劍待嵇小姐同阿炳關門休息時,便在靈堂的靠椅上打了個盹,一覺醒來已是薄暮時分。不知何時阿毛已站在面前,不禁笑道:「我睡著了?」

  「不錯,先生是否要沏茶,有上好的龍井。」

  「不了,到杭州可以喝到。我想讓你陪我在老宅裡隨處走走,透口氣,這兒靈堂的香菸燭火燻得人頭昏腦脹。」

  於是,司徒劍在阿毛的陪同下先察看了大門進來的前天井,然後進去一一察看了那兩排上房,通過甬道又進入了後天井。只見天井正中有口六角形井圈的井,轆轤尚存,不見水桶,也不見井繩,看樣子是口廢棄的枯井。

  阿毛對司徒劍道:「據說當年的公主不願再嫁,就是投這口井死的。」接著,又指了指東牆下的一溜下房道,「我就住中間的那一間。先生你在這兒閒瞧,我去替你準備晚飯,你不是說吃了晚飯要去杭州嗎?」

  「好的,你去忙,我馬上回屋,小姐同阿炳先生大約要醒了。」

  吃完晚飯,司徒劍果然告辭小姐同阿炳道:「杭州回來再見。明日是老爺斷七祭日,替我在老爺靈前上炷香!」之後,又對阿毛道:「煩你用包車拉我到火車站,晚班去杭州的火車八點就要開了。現在已七點一刻了。」

  阿毛露齒笑道:「沒問題,我保證先生趕上火車,不會誤點。」

  天上又下起陰冷的秋雨了。阿毛拉著車飛快地朝火車站跑去。司徒劍問道:「聽說你明天就要送老爺靈柩回鄉下了?」

  「正是,趕在冬至日可以下葬。」阿毛一直把司徒劍送上火車道,「先生玩得開心,一帆風順!」

  「你也一帆風順,後會有期!」

  半夜,嵇家老宅業已萬籟俱寂。

  驀地一個人影繞到前面天井,輕輕地推開了兩扇大門,然後回到靈堂,掐滅了祭桌上的香燭,來到上房甬道裡,潛身在小姐同阿炳安息的房間門口,附耳細聽房裡動靜。甬道盡頭通後天井之處,似乎還隱隱約約站著個人,像是替此人望風似的。

  此人似乎聽見了房間裡有均勻的鼾聲,於是,用手中備就的一把短刀撬門。沒有幾下,此人便破門而入,然後躡手躡足潛向鼾聲發出的那張床,他沒有忘記把房門全部敞開,以便溜走。

  司徒劍屏息仰天躺在床上,手中緊握著那把出鞘的杖刀,他算定兇手今夜必來此處,果然一張臉伸在了他的面前。這分明是一張鬼臉,即使室內昏暗,也能看見吐出的長長舌頭!

  司徒劍雖有心理準備,可還是本能地「啊呀」叫了一聲,猛使杖刀直捅兇手。

  對手也是「啊呀」叫了一聲,轉身即逃,背心早已著了杖刀一擊。

  兩聲驚叫驚動了甬道盡頭那個望風的人,他隨同溜出來的兇手,一齊躥向後天井。

  司徒劍躍身而起,從枕下摸出那把心愛的勃郎寧手槍,可是那雙光腳卻為地下硬物硌了一下,疼痛難當。等他再追出去,兇手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司徒劍握著槍站在後院,此時風雨大作,只見下房中間的那扇房門也沒有關好,被風颳得來回砰砰作響。司徒劍來到那口井邊,發現原先空空的轆轤上掛著條直垂井底的井繩,且晃動得厲害,他用手扶了扶,井繩不怎麼晃動了。

  即在此時,阿炳同小姐打著電筒找到了後院,按照司徒劍的吩咐,他們兩人今夜睡在了太太原先住的那間房裡。阿炳用電筒在後院四處照射,一邊問道:「兇手果真又來過了?」

  「嗯,」司徒劍嘆息一聲,「可惜又溜走了。」

  阿炳突然照到了那段坍了半截的後牆,牆下立著一張破凳,阿炳叫道:「兇手肯定從此處溜走了!」

  司徒劍對此語不感興趣,可阿炳用電筒在井邊照見的一件東西使他興奮異常。

  這時,阿毛背後隱約的燈光處傳來一個沉悶的聲音:「阿毛,放下棍子,讓司徒先生進來!」

  阿毛馴服地丟下棍子,警察乘機替他上了手銬。司徒劍趨身向前,原來燈光是從一間小屋子虛掩的門裡透出的,門前也是一米高的三級石階。

  司徒劍握槍登階入屋,只見屋內一張小木桌旁端坐著一個矮矮胖胖的光頭老人,手中握著一隻鋼球在玩。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死去的仁古錢莊的老闆嵇仁古!他盯著司徒劍道:

  「阿毛今夜失手,我知道事情全完了。」

  司徒劍對於見到嵇仁古原在意料之中,道:「嵇老闆,你的詐死陰謀當真高明,先前連我都被你蒙蔽了。可是我有一點不明白,假使阿毛今夜得手,你將如何脫身?」

  「我的遺囑上不是寫明『五七』祭日後,送我靈柩回鄉下老家嗎?我鄉下還有一個七十六歲的老母!」

  「我要是猜得不錯的話,你平生所賺的錢都裝在了你準備運回鄉下的棺材裡了。」

  「對,不愧是名探,料事如神!」

  「難怪你的家人找不到你藏的錢,我實在不明白的是,你為何對你的家人如此仇恨?」

  「我不願我辛辛苦苦掙來的家產讓我的兒子毀掉,我心如刀割,我又阻止不了他,只得把他殺了;我不願讓我的太太毀了我的名聲,我受不了她成天對我的暴躁,我又阻止不了她,也只得把她和瞿郎中殺了!」

  「可又為何要殺你的女兒玉英小姐呢?」

  「她不是我的女兒,她是我太太同瞿郎中的女兒,我不願讓嵇姓的家產落到他姓手中!」

  司徒劍「哦」了聲,問嵇仁古道:「你的另一隻鋼球呢?」

  「丟了。」

  「你就是用鋼球砸碎了你兒子、太太及瞿郎中的腦殼?那隻鋼球是匆忙下井時丟的吧?」

  「對,現在我要用它砸碎自己的腦殼!」

  匿隱情阿毛身世奇

  司徒劍頓感不妙,待他忍著腳疼躥上去時,嵇仁古已經猛地把鋼球砸向了自己的右腦殼,腦漿迸裂,幾十年玩鋼球練出的掌功呀!

  只聽嵇仁古語聲漸輕道:「你們帶不走我了,我……我死也要死在……老宅!」

  被警察押在一邊的阿毛一下子跪倒在嵇仁古腳下,大聲叫道:「爹,你不能死呀,爹,我阿毛不能沒有你呀!」說著,阿毛像發狂的野獸一般撞向那個押他的警察,司徒劍捉住他戴著手銬的雙臂,反手一頂,道:「沒有用了,乖一點才有你的好處!」

  阿毛一聽,痛哭著癱軟在地上,也不掙扎了。

  警員們在密室裡摸索著打開一扇小門,即有一疊石階直達上端,頂開上端的一方蓋板即是老爺「生前」的房間了。

  當嵇小姐同阿炳見到司徒劍和兩名警察押著阿毛,從老爺房間出來,不禁目瞪口呆,想不到家中竟還有這麼一條暗道,難怪兇手在老宅中神出鬼沒!

  司徒劍對滿臉驚恐的嵇小姐道:「來,我讓你們見見更令你們驚奇的事!」說著,一行人來到客堂裡,司徒劍對兩名警察命道:「把棺材蓋打開!」

  小姐和阿炳俱道:「這是為什麼?」

  「你們不是找老爺藏起來的錢財嗎?」果真,打開棺材蓋,掀開鋪在棺材面上的被子,即見棺材底下鋪滿了包起來的一卷卷銀元和金條。驚愕之餘的小姐問道:「那麼老爺人到哪兒去了?」

  「他在他房間底下的密室中睡著了,死也不願上來。」說著,命警察帶走阿毛。

  阿毛臨行「撲通」一聲跪在了嵇仁古的靈前,號啕大哭道:「爹啊,你死得好慘……爹呀……」

  這兩聲「爹」喚得小姐同阿炳驚詫異常,他們似乎明白了什麼,急忙奔去密室尋找嵇仁古。

  其實,在駕車押送阿毛回警局的路上,司徒劍也為阿毛的身世而困惑。他回頭看一下身後的阿毛,發覺他果然像嵇仁古,那矮矮胖胖的身材,毛髮稀疏的大腦袋和形憨實奸的笑容!也終於弄清阿毛對少爺的仇恨,對太太和瞿郎中厭惡的緣由來。

  嵇仁古在他老母過七十歲生日的時候回過一次鄉下。因他已經將近二十年沒有回過老家了,於今年屆花甲,戀鄉之情日甚,這次他在鄉下一氣住了半個月。

  每天,他都能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來給他家挑水,他將老母家的水缸挑得滿滿的,而且每次來都對嵇仁古一口一個「老爺」地叫著,極討人喜歡。嵇仁古問老娘,這個小夥子是誰家的孩子?老娘偷偷地對嵇仁古道:你忘了年輕時你作的孽?你看看他長得像誰?於今他們母子倆很苦,所以我讓這孩子來挑挑水,讓他娘來洗洗衣服,給他們一點生計。

  嵇仁古這才想起自己年少離家前誘姦過家中的一個丫環。此事之後,父親把自己帶到上海,學著經營祖上開創的嵇氏錢莊。後來,父親過世,他便成了錢莊的老闆,一直沒有再回鄉。不想自己欠下的孽債,還藏著一個未了的結果。那天他看見了昔日的丫環——阿彩,雖然已經三十五六歲,可秀色依舊。老母告訴他,阿彩嫁了個男人,不幸三年前去世了。所以,阿彩母子更為艱難了。

  嵇仁古決計要改變阿彩母子倆的命運。他把阿毛帶到上海,讓他在自己身邊做事,並許諾她母子今後生活必定富足。而在嵇仁古的許諾裡,卻包藏著一個報復家人、滅絕家人的驚天陰謀。當阿毛來到嵇家老宅第三年的一個夜裡,他親口告訴阿毛,你是我的親生兒子!你只有幫我殺了我現在的家人,才有你的出頭之日,將來你才是嵇家財產的唯一繼承人!

  於是,一系列的謀殺在多年精心策劃後出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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