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個生還者
2024-07-06 15:20:46 1
一
我二十二歲那年出過一場車禍,醒來之後就認不出父母以外的人的面容。
直到大學畢業的第二個月,夏生忽然跑來找我,那時我才發現,我竟然認得出她來。
「今天開始我得住你這了,沈陌。」
我哈欠打了一半生生被她噎住。那日她敲開我家的門,第一句話就是這樣,且態度決斷,說罷就要往屋內鑽,我一手按住門橫在她跟前,冷聲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讓我住下來再說。」她一臉無奈。
「我拒絕。」她那絲毫不客氣的態度稍微讓我反感。
「為什麼?」
「不為什麼。」說罷我就打算關門。
「沈陌,等一下——」她伸手拽住我,神色慌張地說道:「大二暑假的時候,咱們系組織了一次到川城的外景拍攝,你記得吧?」
夏生忽然提起這件事,真叫人有點猝不及防。
「……記得。」
我緩緩地應答,夏生卻沒把話續下去,似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我把昭然若揭的送客態度收了回來,敞開門對她說:「進來說吧。」
我們大學所在的城市並不是什麼叫人嘆羨的好地方,不算落後,但繁華不到哪裡去,就算曆經了好幾年的政府改建拆遷,市鎮內的小城村還是不知凡幾。這邊街道口還見高樓大廈林立,幾米開外拐個彎兒便是一片青磚黛瓦的矮屋平房,也算是該市的一大特色。
大二那年暑假沒回家,於是跟一些同是留住宿舍的學生商量組織出外拍拍外景。報名的一共十三人,我跟夏生就是其中一員,都是留校生湊的數,彼此平時都是沒怎麼認識的。
外景地點是城郊鞍山附近一個叫川城的小鎮,集體包車前往,在川城裡租借的一樓平房住宿兩晚。外景最後一天,夏生因為家裡有要事馬上要走,便讓家人駕車來接了人。隔天乘集體車回去的人在山路上出了特大交通事故,車子剎車不及撞過公路護欄翻下半山,車上的同去學生十二人有七人當場身亡。那場意外我亦身歷其中,時隔兩年,如今提起那情景仍舊曆歷在目。
我問夏生,為什麼忽然說起這件事?夏生就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臉色有些發白。
「因為……我仍然見得到他們啊。」
我抬起頭看她,以眼神示疑:「夏生,你得臆想症了吧?」
「連你也當我是神經病嗎?」她眼中竄起幾星慍火,我把菸灰彈進裝著麥茶的紙杯裡,陷入深思。對於自己無法了解的東西,我會表示質疑,但不習慣去否定它。
「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你來找我也是無補於事。」
「我需要你幫忙,沈陌。」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我,絲毫不見畏縮。
姑且當是位離家出走無處投奔的舊友,毅然拒絕也太不近人情。我性子耐不住磨,她三番四次請求後,我終究是答應了讓她住下來。不過事先聲明了限期為兩星期,期限一到,立馬給我滾蛋。
「對了,沈陌。」
她忽然這麼問:「那場事故除了你以外,倖存的其他人是誰,你知不知道?」
話題急轉直下,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我不知道。」
那場事故的死者名單沒在報紙新聞上公布,而車禍後的我傷重臥床休養也有好些日子,根本沒得知什麼消息,在事故中生還的五人除了我以外,其他人均已離開了本市。
死去的人是些什麼人,活下來的是些什麼人,我一概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
更或者應該說,這件事給我造成的陰影,是無法消弭的畢生傷痛,我沒可能蠢到自己去揭開傷痂皮肉,抓把鹽撒上去。
夏生在行李包裡取出一信封,稀裡譁啦倒出來一堆剪報和幾張照片,是我們學校某些班級的畢業照。她指著照片上一個用馬克筆圈起來的男生,是環藝系的同屆生,「他你認識不?」
我湊過去看了一眼,說:「認識,但是不熟,也是攝影社的,叫容華。」
話一出口,我整個人僵住了。驀地站起來,撥弄著茶几上的一堆畢業照,所有人的容顏都是一片模糊,除了那次川城外拍的時候一起去的那些人,全部認得出來,原來不止夏生……
她驚異地看著我問:「你怎麼了,沈陌?」
我重新坐了回去,一瞬不瞬地看著夏生,緩緩道:「沒什麼……」
她也不再追問,指著照片裡的容華說:「這個人和你一樣,也是那場事故的倖存者,現在人在K市,我聯絡過,說是過幾天能出來見個面。」
「你見他做什麼?」
「不知道,但我既然看得見他們,我就要弄個明白。」她立場堅定,不容旁人質疑:「沈陌,你會幫我的吧?」
「既然還活著的人還有五個,那你為什麼要找我?」
「因為我覺得非你不可。」她這麼說。
東西整理得差不多,夏生正兒八經地從包裡掏出名片遞過來,白底黑字的簡介,現時工作是市內電視臺某個探秘欄目的記者。她眨巴著眼說:「其實,也算是工作的一部分啦。」
我總覺得夏生是別有企圖的,而到底是什麼企圖,我卻不得而知。
夏生住下來那三天,每天早出晚歸。
第四天一大早把我從床上叫起來,死皮賴臉著要我跟她一起出門。
「你忘記了嗎?今天要去見容華啊。」
我也是想弄清楚,為什麼車禍後我會只認得出那次一起去川城的人,於是在夏生的再三催促下,我收拾起闌珊的睡意起床梳洗。
在電梯裡剛好遇見隔壁的阿姨,點頭示了好便是一路靜默,夏生靠在我耳後碎嘴地嘮叨:「怎麼你都不跟鄰居寒暄兩句……」
「有什麼好寒暄的?」我淡淡地應了句。我不是熱絡的人,也不擅長說好話套近乎。
「沈陌你啊,就是太冷淡,太不會做人。打好鄰裡關係往後也好有照應的對吧?」她說的也不無道理,但我覺得人際關係這種東西處理起來非常麻煩。
見我沒應承的意思,她悻悻地道:「下次我去好了。」
我毫不留情地冷聲嘲諷她:「你當自己是誰呢?」
夏生嘻皮笑臉:「是不是活像你家新進門的媳婦?」
我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吐吐舌頭,二話不說地蹦出電梯。
與容華約見的地點是在離大學不遠的路口咖啡廳,十點鐘碰面。我跟夏生提早了半小時到,兩人點了些喝的就只能坐著乾等,聊著些有的沒的事兒。
「你說能看見那場事故死去的人,那你看見的他們是什麼樣子的?」
話題就忽然轉到這個方向上去。夏生眼神詫異地看著我,又迅速平靜了下去,一臉熟稔地說起:「大概……做什麼也沒人知道,卻堅信自己活著,依舊按照自己活著時的方式做著所有事,這樣吧。」
「那如果他們知道自己死了呢?」
「會消失吧?畢竟只是偽裝活著而已……」她說得煞有其事的樣子。我看著她有那麼一瞬微妙的表情變化,有意無意地錯開我直視她的目光,似乎刻意迴避些什麼。本想繼續追問個究竟,放在桌上的手機卻是很得時宜地響起,夏生按下接聽拿起放到耳邊。
「喂?請問哪位?啊,是的,我就是。太吵……麻煩大聲點好嗎?什麼?對,是這樣的,沒錯……」
似乎是在認真聽電話裡頭的人說話而靜默了一番,她手裡攥著電話,直直地看著我,眼眸裡逐漸染上惶恐,我見事情不對,忙問:「怎麼了,夏生?」
她把手機拉離耳邊,猛然站起身拉著我出了咖啡廳,在路口截了計程車坐進後座,口氣倉促地對司機說:「去二環的高速立交附近,快點。」
「出了什麼事?」
「容華在二環的高速立交出了事故,那邊的人在他電話記錄裡找到我最近的來電,讓我們去一趟。」她神色倉皇地說。
車子往二環的方向開去,我心裡頭卻有種不可名狀的詭異不安在騷動。車輛道路在廣路中段開始變得擠塞,司機探出頭去詢問,有人回應說立交橋上出了車禍,封了一邊車道,這狀況一時半刻緩不過來了。夏生坐不住,付錢下了車打算徒步走去,我便只能隨著她去。
車龍一路蜿蜒,遠遠便看見黑黃色的鐵馬攔截了一邊的車道,亮著警示燈的大型貨車和救護車組停靠在一邊,劇烈的剎車痕跡像是地面拖曳出來的瘀傷,觸目驚心。事故是四十英尺大型貨櫃貨車和小型車追尾,現場如何慘不忍睹即便是不看猶能想像得到。
夏生穿過車流跑過去。
「夏生!」我追在身後厲聲喚她,夏生沒聽,臉色蒼白地盯著事故的車輛,被救援隊拖出的小型車殘骸,散開一地的鋼化玻璃碎礫,仿佛一團被巨大手臂扭曲揉皺的廢紙,那番景象映到眼裡灼得我視網膜發痛,倏忽湧上一陣惶遽,無比噁心。
那次約見沒能見成,容華在事故中當場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