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炅:那個娛樂圈最會「端盤子」的人
2023-04-02 05:18:14
烏鎮,黃磊的家中,何炅熟門熟路。
「小何炅,今天可以用你的房間搭帳篷嗎?」黃磊的女兒多多突然跑過來問。
「為什麼不可以?」何炅提高了一點聲調,「我想問一下你的收成如何。」
多多做了一些麥芽糖,賣給熟悉的親友,得了錢捐給慈善機構。孟京輝導演想搶做第一個支持者,沒搶到。
「你有沒有告訴他,第一個是小何炅?」何炅對多多說,「我要繼續聊天,你先去數數你的錢。」——「錢」字加重了語氣,拉長了尾音,刻意嗲嗲的咬字聽起來像「cian」。
「多多第一個叫他『小何炅』,我們是後來跟著多多叫的。」在相識20多年的黃磊眼中,「炅炅本身比較孩子氣,也比較有耐心,加上以前做兒童節目,比較會跟小孩玩,有時候來我們家,就陪小孩玩。」
這種孩子氣和耐心曾給他帶來一些困擾。主持兒童節目時的搭檔劉純燕和他談話:「你是一個男主持,不能變成第二個小角丫,你要有自己的語言風格。」劉純燕說了他好幾次。「後來,因為工作關係我們去湖南出差,」何炅模仿當年的劉純燕,「回來她就跟所有同事說:以後再也不許說何炅嗲了,我去了弗蘭,他們那裡的人說話,dóu 四這樣的!」
「它都知道保護我,我卻沒有辦法保護它。」
2014年11月8日,第二屆烏鎮戲劇節接近尾聲。當天下午上演的是來自臺灣劇團的《在日出之前說早安》。
何炅坐在第一排,裹在大衣和大大的黑框眼鏡後,昏暗的燈光下看起來有點像他在《百變大咖秀》中cos過的哈利·波特。
「何老師,謝謝你請看戲。」
「謝謝你來。」
沒有絲毫猶豫,一種令人心頭舒適的禮貌像一個桌球輕巧彈回。
話劇虛構了一個團體叫「蘿莉少女」,她們在鎂光燈下自拍、賣萌、裝可愛,她們彼此依賴又彼此傷害。
何炅挺喜歡這個戲。在他看來,這部戲討論的話題,演藝圈的人尤有感觸。
「其實不只我們這個生態圈,所有的圈子,比如在職場的年輕人,他在跟同事合作或與同行競爭的過程中,其實都一樣。」在何炅看來,人性裡面本來就有這一面,有時是善意的,有時為了生存,有時就是為了上位——每個人不管做什麼工作,在什麼樣的年紀,都難免有這種在某個狀態變成利益需要的本能。
「很幸運的是,在這麼多年的工作當中,一直被莫名其妙的幸運眷顧,所以從不需要踩著任何一個人上去,甚至每到關鍵的時刻都有一個很重要的貴人幫我——我在這個圈子裡面是出了名的朋友多,就是老好人——因為我就是這麼被對待的。」
「炅炅甚至不存在『是否跟世界和解』的問題,他根本不結仇。」黃磊說。
但有時仇會找上門來。有段時間,有同行在八卦論壇上發布關於何炅的帖子,言辭充滿攻擊性,家裡養的一隻小狗也連帶被描述成一隻見人就咬的惡犬。
「有一天,我們帶著狗狗到外面玩。有隻金毛非常可愛,金毛就追我,我們就逗小狗,哎呀,它要追我。小狗看到我們求救,突然衝到大狗面前衝它大叫——那一刻,我突然很心酸,靠,它都知道保護我,我卻沒有辦法保護它。」
何炅抱著小狗,坐在草地上大哭。
一個寵兒和一聲嘆息。
那些莫名其妙眷顧的幸運包括但不僅限於:他出道的大學生畢業晚會只舉辦了那一屆,如果當年錯過了便不會有機會;如果沒有在央視露面,湖南臺也不會想到去北京外國語學院找一個主持人;《快樂大本營》的錄製時間和工作時間發生衝突,汪臺(汪炳文)打報告請求跟周六的《玫瑰之約》對調;當演藝事業和學校工作衝突時,遇到了開明的領導。
2007年,何炅第一次跟學校請了半個月的假,為了《暗戀桃花源》的巡演。「後來學校跟我談,說,其實我們希望每個人可以在他自己擅長的部分有很好的發揮,你永遠是北外的人,就算你現在在主持方面花更多的心血,也是在用另外一種方式為北外增光。」此後,何炅不再授課。
「有沒有『被特殊對待的寵兒』那種感覺?」
「我真的有這種感覺,學校特別開明,說,留你在系裡,你再努力也只是一個優秀的老師,我們系裡優秀的老師很多,可是中國好的主持人,而且又是北外的,我們只有你一個,所以希望你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主持方面。」
上述對話發生的6個月後,2015年5月13日,「何炅被質疑吃空餉」的信息,開始在網絡上流傳。4天後,北京外國語大學通過官方微博發布《關於同意何炅辭職的聲明》:「現何炅經過慎重考慮,主動提出辭職,學校決定尊重何炅的選擇。」
「他給我打過電話,特別失落,他其實不想離開學校。」黃磊與何炅同為高校教師,明白他感情上的不舍,也為他不平。這次,黃磊沒有稱他「炅炅」,而是用「何老師」。「何老師有善良的一面,也有軟弱的一面,不是來自個性,而是來自他的思考,因為無奈而呈現出來軟弱的樣子。沒辦法,很多時候,就是一聲嘆息。」
「突然有一天,有了一個蠟像,然後有一天,大家管我叫何老師。」
對何炅來說,2014年和2015年分別有一個有儀式感的時間節點。2015年,《快樂大本營》開播18周年,這個堅持帶來快樂的節目,可以過成人禮了。2014年,何炅度過了40歲生日,到了不惑的年紀。
何炅坦言,生日前幾天,非常恐慌。「你跌跌撞撞進這個行業,一切都是挑戰,一切都是新鮮的。你慢慢慢慢地做,突然有一天,有了一個蠟像,然後有一天,大家管我叫何老師——好像是一場夢的感覺。」何炅說,以前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還有些任性或小情緒,可以用「沒長大」的藉口,但40歲之後,這藉口失效了。
他開始正視要面對的責任:從前自己只要做好主持工作,現在開始,要給那些跟著自己的年輕人創造機會。開拍《梔子花開》和自己製作節目,是這些責任的一部分體現。「我開始有這種所謂的事業心,以前我是一個非常被動的人。」
「非常被動,」黃磊的說法印證了何炅的自我評價,「上臺、拍電影……都是被架上臺的,他又不太懂得拒絕。」
事實上,在正視這種責任之前,何炅也開始學會篩選,選擇那些更值得花心思的工作,減輕忙碌的程度。他非常希望一切盡在日程表中,他將此歸結於自己是金牛座的緣故。
十幾年來,他有一項日程雷打不動:每半個月去一次長沙——集中錄製兩期《快樂大本營》。中午1點鐘到了就彩排、化妝,晚6點開始錄,錄到9點左右,和快樂家族及熟悉的嘉賓一起吃宵夜、聊天;第二天再錄一場。如果翌日不需返京工作,就回家吃飯陪爸媽。「時間就這麼愉悅地過去了。」他脫口而出一句《暗戀桃花源》的臺詞。
每年三個月的《暗戀桃花源》巡演是他另一項規律的日程,今年已是第九年。編劇史航曾去探班幾次排練,記述過最難忘的一幕:「排《暗戀》時,看到《桃花源》的演員何炅、謝娜,一旁觀摩卻哭得那麼兇,何老師基本是用拳頭堵著嘴哭,生怕出聲影響排練,臉憋得通紅。」
有一次,大張偉做客《快樂大本營》,期間播放了一個他在1994年的表演視頻。何炅閃過一絲異樣表情:「'94年啊?」
對何炅來說,「1994」是聽到時「心裡會動一動」的年份。那年,他自編自演的小品《幸福鞋墊》登上1994年大學生畢業晚會。「之後,好像一切都改變了。」
「不是漸變,確切說,是選擇。每個人都有兩面,我也是。」一方面何炅是誰,他學習好,各方面優秀,考上北京外國語大學後,開學前先代表高中母校去參加了央視的奧運知識問答競賽,戴著小圓眼鏡,塗了口紅不習慣,一直嘟著嘴;另一方面,他個頭矮小,有強烈自卑感。他性格安靜,愛讀書,又愛看文藝節目,模仿力強,中學時上臺表演相聲,後來成為天娛傳媒總裁的龍丹妮就是他的搭檔。
內向、自卑、安靜,外放、表達欲、博人眼球——兩種個性一直交戰。何炅覺得,這就是自己人生一直以來的模樣。
1997年到2007年間,他周一到周五早上6點鐘到學校帶學生做早操,和學生談心,為他們縫褲子,周末飛去湖南做一個聚光燈下的人;副產品是,在這種環境變化中,他鍛鍊了控制力。
「學完畫畫學劈叉。」
那場畢業晚會後,何炅開始給《綜藝大觀》寫小品劇本,並在其中一個小品中演了一隻擬人化的狗「翠芬」,在另一個小品中和劉純燕合作。劉純燕說,這孩子挺靈的,還能自己寫劇本,就問何炅要不要跟她一起來搭檔。接下來,何炅成了《聰明屋》的大拇哥、《大風車》的毛毛蟲,以及節目撰稿人。
「那時候每一句臺詞都是我自己寫的,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會用自己的語言主持節目,很少有主持人會有這個待遇。」何炅覺得,這段撰稿的經歷對自己日後的主持風格有很大影響。「我的特長是,能把看到的情況用最輕鬆、生活化的方式表達出來。」
網絡曾流傳一段視頻,何炅與一位央視主持同臺,即興點評現場嘉賓。比起對方明褒實貶、令人反感的生硬搞笑,何炅的妙處在於,通過看似批評、擠兌的方式,讓每個人都覺得得到了表揚,心頭舒適。
一些刻意的口語,或者,恰到好處的市井氣,像適量的味精一樣讓他的語言風格脫穎而出。當一個相熟的女明星表達出「不差錢」的意思時,何炅作勢撇了撇嘴:「哎呀,有錢有得呀。」在他的第四本書《最好的幸福》中,也有過這樣的書寫:「氣得我fefe的」。在一個短片中,他扮過一個委屈的小學生:「學完畫畫學劈叉。」為什麼偏偏是劈叉?「就是自然想到了。」
何炅並不掩飾對這一主持技巧和語言風格的得意:「我的獨門絕學。」
另一個對何炅意義重大的年份是1998年。這一年是他的本命年,也是他第一次上《快樂大本營》,人生當中第一本書《炅炅有神》出版。
在《炅炅有神》中,何炅記錄過一件事:第一次主持《快樂大本營》、上直播,早他加入的搭檔李湘把麥克風往他手裡一擱——「沒事,你跟著我,錯了有我呢。」
2004年,李湘離開《快樂大本營》。此後,快樂家族的其他成員陸續加入進來。最富資歷的何炅成了那個他們依靠的人。謝娜、李維嘉、杜海濤和吳昕,都分別在書裡或其他渠道,提及何炅的幫助和鼓勵對他們意義重大。
有時他也會說些重話。當編導告知因為找不到嘉賓所以選擇了幾位不太適合熱場的嘉賓時,他很生氣,噠噠噠噠回了十多條:《快樂大本營》找不到嘉賓?這會讓人笑掉大牙。
很早以前,何炅喜歡張小燕何炅是誰,覺得她溫暖又搞笑,但與此同時又把控全局。「很特別,在她的配合下,哈林可以肆無忌憚做所有的事情。」
現在,何炅成了擔當張小燕那個身份的人。有人形容他在湖南衛視主持的另一檔節目《百變大咖秀》的表現,像一個「端盤子的」,讓每個人在裡面開心、自由地蹦,何炅的神奇之處在於,他就是能把盤子端平衡,照顧到每一個人。
「沒有一個人不會敬重何炅。」大張偉在公開場合總是言辭犀利、敏銳、混不吝,但在之前的一次採訪中,他說,自己在何炅面前,不太敢瞎說八道:「我看了他無數次現場,他腦子太快了,對人情潛意識的理解,簡直就是天才!舞臺上甭管有多少人,他能把每個人都照顧好了,見你一面,過了好多年還記得你是誰,我就覺得倍兒佩服。」
大張偉看不慣一些靠苦情戲博出位的綜藝節目,讚賞《快樂大本營》和主持人溫和的幽默,「一個『祖墳上冒青煙』的節目」,對於何炅,他想了想,說:「我覺得他有一種『娛樂圈周恩來』的感覺。」
黃磊說過,聚會有何炅在就特別好,他會一直調配每個人的感受和節奏。
「賴聲川老師在我們排練時說,真正好的表演,會有另外一個人站在觀眾席最後一排,冷冷地看著你,那個人就是你自己——笑到地上打滾,我也知道門口有一個人在看著我,知道笑多長時間必須回來,即使最慌亂難過的時候,我也會跳出來思考用什麼方式做最對。」後一種情形接近一個段子:一個被辜負的姑娘,看到朋友幫忙打電話教訓辜負她的人,停止了痛哭,說,別忘記撥17951。
何炅聽到這個笑話,先是有點隱忍著笑,忍不住,用力拍了幾下手,「哈哈哈哈」笑倒在沙發上,待這個笑點像原地跳動的小球慢慢減弱,「我們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