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有個包青天下一句是什麼(開封不僅有個包青天)
2023-11-10 22:35:08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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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離我老家曹縣不遠。兒時,聽去過的大人說,「開封啥都沒了,就剩個鐵塔」。這讓我仿佛以為:開封是產鐵的。鐵,不光能做鍋,還能做塔,甚至能做臉,電視裡都唱「開封有個包青天,鐵面無私辨忠奸……」
事實上,不管包青天的臉,還是鐵塔的塔,都不是用鐵做的。鐵塔始建於北宋仁宗年間,是一座八角十三層的琉璃塔,因遍體通徹褐色琉璃磚,混似鐵鑄,從元代起,民間稱其為「鐵塔」。
2015年秋天,我第一次去開封,看到這座佇立了九百多年的鐵塔,仰望的那一刻,我心潮難平。九百多年,在確切的史料記載中,這座城市歷經了三十七次地震,十八次大風,十五次水患,鐵塔巋然不動,比鐵還要堅實。
多少政權的更迭,王朝的興廢,也被它親眼目睹。只是不知,這其中,有一名青樓女子的故事,它是否還能記起。
壹
宋朝的開封,東京汴梁,是全世界最繁華的都市,沒有之一。開始修築鐵塔的宋仁宗年間,堪稱中國歷史上少有的盛世。
宋仁宗手下名臣眾多,範仲淹、歐陽修就不用說了,單是嘉佑二年的一場科舉,就出了程朱學派奠基人程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張載;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蘇轍……曠世大才子蘇東坡都未能進入三甲,如此「內卷」,曠古未見。
到了宋徽宗時,開封依然如《清明上河圖》那般繁榮。南方雖反了方臘,淮南也有宋江為首的流寇,加上山東張萬仙、河北高託山等等的民變,也都被輕易平定,旋起旋滅,似乎都不足為患。大規模戰爭很久都沒有過了,北邊的遼國、西邊的西夏,保持了多年的和平。這讓宋徽宗趙佶常常忘了自己皇帝的身份,終日沉浸在自己的藝術世界中。
書法上,趙佶獨創了「瘦金體」;繪畫上,其花鳥自成一派;包括他夢中的顏色,也做出了「雨過天青雲破處」的汝窯瓷器。他身邊的大臣一個個多才多藝,比如書法家蔡京、球星高俅,還有幫他搞藝術品收藏的童貫,每個人都能領導一個「文聯」,至於國事,卻很少有人給他提意見。
尤其從政和年間開始,趙佶連皇宮裡都呆不住了。常微服出宮,並設置一個專門機構,名為「行幸局」,負責安排「外圍」。若第二天沒回來上朝,就稱「瘡痍,不坐朝」。
一個叫曹輔的小官看不下去了,鼓起勇氣,進了一道諫:陛下時常乘坐小轎子,出沒於巷陌之中、郊野之外,直到遊樂盡興方返,以至於謠言滿天,開始尚有所忌諱,如今已成常談,說某日由某路到某地,何時回去,又說車轎的裝飾都被人認出……」
當時的曹輔,不過「秘書省正字」, 如黃庭堅詩云「正字不知溫飽未」,只是清水衙門裡剛能混口飯吃的公務員,因為這道奏疏,被停職,送至郴州接受編管。
儘管,《宋史》中,曹輔沒有指出宋徽宗多次出宮「行幸」的地點,但自然少不了煙花柳巷。筆記《大宋宣和遺事》則是這麼寫的:「易服微行,宿於某娼之家,自陛下始。」
李師師家,宋徽宗是不可能沒去過的。
貳
今天,若有男人想穿越去東京汴梁尋歡,「舉之萬數」的幽坊小巷、燕館歌樓怕滿足不了欲望。挨個酒店去找,門首的紅梔子燈上,常年用箬贛蓋著,「謂有娼妓在內,可以就歡,而於酒閣內暗藏臥床也。」
然而,這不過是《都城紀勝》中提到的下等妓女,專從事色情營生而已,上等的歌妓,哪怕見一面,也不容易。
《醉翁談錄》中,汴梁的妓女分為三等。下等歌妓則多散居在城北「循牆一曲」, 色藝略差;中等歌妓就需要色藝雙全,「絲竹管弦,豔歌妙舞,鹹精其能」,常應邀到富貴人家的宴席上,或京城的高級勾欄中表演節目,「求歡之者,皆五陵年少及豪貴子弟,就中有妖豔入眼者,俟散,訪其家而宴集焉」。
上等歌妓,堪稱娛樂圈頂流。「居處皆堂宇寬靜,各有三四廳事,前後多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經右史,小室垂簾,茵塌帷幌之類」,諸妓「多能文詞,善談吐,亦平衡人物,應對有度」,來訪的,也絕非等閒人物,新進士及膏粱子弟「僕馬繁盛,宴遊崇侈」。
李師師,無疑是上等中的上等。
《東京夢華錄》裡,開列了「崇、觀以來,在京瓦肆伎藝」的群芳譜,其中「小唱:李師師、徐婆惜、封宜奴、孫三四等,誠其角者」,李師師排名第一,堪稱東京好聲音總冠軍。
南宋初年的時候,朱敦儒也有詩讚嘆李師師:「解唱《陽關》別調聲,前朝惟有李夫人」。
當時,尋常人見李師師一面,太難,太難。
比如,《墨莊漫錄》中,提到了我有一個菏澤老鄉,巨野人,叫晁衝之,是一位詩人,年少時進京,每有會飲,常招李師師。在他看來,李師師就是當時的蘇小小:「少年使酒走京華,縱步曾遊小小家。看舞霓裳羽衣曲,聽歌玉樹後庭花。」
再後來,「蘇小小」就成了「李大大」,他再去汴梁,「聲名溢於中國」的李師師「門第尤峻」,自己根本排不上號,只能感慨:「坐客半驚隨逝水,主人星散落天涯。」
儘管是小說,《水滸傳》還是生動地表述了這一情景。宋江想見李師師,先派燕青去搞定虔婆,說是「燕南河北第一個有名財主,首富……實有千百兩金銀,欲送與宅上。」才有了面對面喝茶的機會。
第二天,燕青又去送黃金一百兩,終於開了一場酒席。
李師師才藝如何,自然無需再評價,其情商都讓人讚嘆。初見宋江,拜謝道:「員外識荊之初,何故以厚禮見賜,卻之不恭,受之太過。」
對比一下,同樣是接受打賞,有的人卻只會說:「感謝榜一的大哥,各位老鐵給加個關注。」
叄
2015年秋天,我去開封,先到黃家老店吃了灌湯包,又去了大相國寺,晚上,準備和朋友練個地攤。
開封最有名的宵夜地點,有鼓樓夜市、相國寺夜市、西門外夜市等十七處,我們去了本地人推薦的西司夜市,點了幾個炒菜,如青蒜苗炒牛頭肉、清蒸羊肉等,肉很新鮮,菜也擋口,頗有特色。
開封人,擁有無比的「夜市自信」,開口就是:「我們的夜市,一千多年了!」
沒錯,哪座城市,能有開封的宵夜歷史這麼悠久呢?至少,也能追溯至李師師生活的年代,「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開張。如要鬧去處,通曉不絕。」並且不分季節天氣,「冬月雖大風雪陰雨,亦有夜市。」
中國人一日三餐,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過去一直是兩餐,所謂「過午不食」,下午幹完活,回家就躺平,省了再消耗糧食。
這也和制度有關。很多朝代都宵禁,宋代才開始允許營業到三更半夜,壓抑了幾千年的百姓,終於可以在晚上出來了,因此,「京師夜市酒樓極繁盛處也。蚊蚋惡油,而馬行人物嘈雜,燈光照天,每至四更鼓罷,故永絕蚊蚋。」按《東京夢華錄》所記,徹夜燃燒的燭油,燻得整條街巷連蚊子都不見一隻。
想想,每當夜晚降臨,全世界的城市陷入漆黑寂靜,只有東京汴梁燈火輝煌,在地球上,仿佛一盞明燈。
那些年的燈火輝煌中,李師師家門口的燈,從來沒有滅過。
但,只有暗下來的時候,才能讓人看清她那張美麗的臉。
李師師,原本並不姓李,而是姓王。據無名氏的《李師師外傳》記載,李師師的父親叫王寅,是東京汴梁的一個染匠。按當時風俗,父母喜愛的兒女,就送到佛寺去掛個出家的名兒,叫做「捨身」,這樣佛家就可以多保佑孩子健康成長,其功能,相當於今天家長帶孩子去打疫苗。
王染匠送女兒去寶光寺捨身時,一進門,女兒就哇哇哭,和尚摸摸她的頭,不哭了,似乎和佛門有緣,因佛門弟子習慣稱「師」,父母疼愛地叫她「師師」。
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四歲時,李師師父母雙亡,被一個娼戶李姥姥收養了,改姓李,入了勾欄娼籍。
儘管,對李姥姥來說,李師師是一棵搖錢樹,但沒有李姥姥,也就沒有聲名遠播的李師師。不知寶光寺的佛是保佑了她,還是摧毀了她?或許,對一名風塵女子來說,這就是無法逃脫的宿命。
肆
在開封吃宵夜那晚,遇到很多唱歌的小姑娘,她們抱著吉他,拿著歌單,圍著一個個地攤的桌子轉圈。到了我們這裡,我讓她唱了首《灰姑娘》,獻給一起練攤的三哥,去年底,他剛關了自己在濟南經營多年的灰姑娘酒吧。
灰姑娘酒吧,來過諸多歌星,然而,沒有李師師。
即便李師師不會唱歌,也太招人喜歡。《水滸傳》中,李師師讓李逵也跟著上了桌,問:「這漢是誰?恰像土地廟裡對判官立地的小鬼。」眾人都笑。李逵不省得他說。宋江答道:「這個是家生的孩兒小李。」李師師笑道:「我倒不打緊,辱沒了太白學士。」
一下子,就在玩笑拉近了距離:「你姓李,我也姓李,李白也姓李,同樣都姓李,這差別咋就這麼大呢?」
不過,《水滸傳》中關於宋江和李師師會面的情節,純屬虛構,包括宋徽宗為她專門修了一條地道,亦不可能。根據正史和筆記留下的蛛絲馬跡,趙佶總是明目張胆過去,哪還用修什麼地道呢?
除了《宣和遺事》,當時還有很多筆記,如《貴耳集》、《墨莊漫錄》等,都詳細地記載了宋徽宗和李師師的緋聞。所以,這瓜包熟。
最好玩的一個瓜,在《貴耳集》裡,關於李師師和周邦彥的故事。
周邦彥,婉約詞之集大成者,少年時寫《汴京賦》,深得神宗、哲宗賞識,「貴人、學士、妓女,皆知美成詞為可愛」。因其詞句綺麗絕倫,京城歌妓都以唱他的新詞為榮。
這麼一個大才子,若不和李師師迸濺出些火花,世人都難以理解。
宋人陳鵠《耆舊續聞》中記載,有一次,周邦彥為李師師寫了一首《洛陽春》:
眉共春山爭秀,可憐長皺。莫將清淚溼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潤玉簫閒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依欄愁,但問取亭前柳。
中國文人有一個特點:自己愛去青樓,去了青樓還勸人從良,周邦彥主動為李師師做人生規劃,勸她找個知心之人出嫁,以解愁苦。
有一次,周邦彥在李師師家,二人正在探討藝術……忽聽說趙佶來了,周邦彥嚇得魂飛魄散,趕忙藏到床下。
宋徽宗趙佶進來,就和李師師……吃橙子。邊吃,趙佶邊說:「俺給恁帶了一隻新鮮的橙子,是江南進貢過來的,恁嘗嘗!」
吃完,趙佶有急事走了,周邦彥身上榨出的冷汗比橙汁都多,從床下爬出,又覺好笑,一屋子橙子味觸動了他的靈感,於是,他把這次所見所聞,填了一首《少年遊》:「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
幾天後,趙佶又來找李師師:「有啥新詞嗎?給俺唱唱。」
李師師就唱了這首,趙佶聽了,好生奇怪,東京新鮮的橙子很少,這言語細節,分明和自己那天過來的情景一樣,就不動聲色地問:「這個詞弄得不孬,誰弄的?」
「周邦彥。」李師師說。
宋徽宗氣壞了:「周邦彥——你個鱉孫!」
伍
李師師,在歷史上,曾有兩個。
最初提出這一觀點的,是王國維。
因為,綜合各種史料,李師師在宋朝的年齡跨度太大,和她有過交往的,除了晁衝之、周邦彥,趙佶,還有北宋著名詞人張先、晏幾道、秦觀等等。
比如為李師師創作新詞牌《師師令》的張先,年齡差距實在太大,即使是兄妹老少戀,若是一個人,李師師和宋徽宗也成了姐弟老少戀,讓人難以信服。
不管有幾個李師師,李師師都是大宋王朝東京汴梁的一個美麗傳說。
李師師最後的命運如何呢?電視劇《水滸傳》讓她和燕青一起歸隱山林,倒也是想像中美好的歸宿。只是,這根本不可能。
很快,東京汴梁就迎來了金兵的鐵蹄。
這座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一下變成了人間地獄。「城陷兩月,飢餓而死者以千計,東京居民取貓、鼠雜以人肉食之,吃盡鼓皮、馬甲、皮筒及樹皮草根。」
《清明上河圖》,只留在了張擇端的作品中;《東京夢華錄》,只留在了孟元老的記憶裡。
但據《三朝北盟會編》,靖康元年(1126)正月,為了湊齊金帥所勒索的巨額金銀,尚書省奉欽宗聖旨,對倡優之家和其他藝人「逐人家財籍沒」。次年二月,東京城內各色藝人一百五十家,被開封府押往金營,「哭泣之聲,遍於裡巷」。
李師師,難以倖免。
《李師師外傳》裡倒是有另外一種說法::河北告急,她向開封府表示,願將徽宗前後所賜金錢「入官助河北餉」。她還輾轉託人向太上皇請求「棄家為女冠」,徽宗給她安排了開封城北的慈雲觀。但不久金軍就攻破了東京,金軍主帥聲稱金國皇帝也知其名,「必欲生得之」。大索數日不得,最後還是傀儡張邦昌派人找到了她,獻給了金營。被李師師一頓痛罵,然後拔下了頭上的金簪,猛刺咽喉,不死;折斷了金簪,最後吞金自殺。
這個結局過於悲壯,但是寄託了很多人的亡國之恨。太多貞良女子都無力保護,皇妃宮女都淪為性奴,誰還會在意一名青樓女子的命運呢?
野史筆記裡,李師師還參與了抗金戰爭。《汴都平康記》說李師師「慷慨飛揚,有丈夫氣,以俠名傾一時,號飛將軍。每客退,焚香啜茗,蕭然自如,人靡得而窺之也」。
李師師,不是梁紅玉,如此編排,不過是同當年後蜀降宋時,花蕊夫人同樣的情懷吧:「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我更相信另一種結局,來自《墨莊漫錄》:「靖康中,李師師「流落來浙中」,由於她的名氣與色藝,「士大夫猶邀之以聽其歌」,然而,國破家亡的打擊,顛沛流離的磨難,她已「憔悴無復向來之態矣」。
英雄遲暮,美人衰老,國土淪喪,李師師的命運寫滿那個時代的大喜大悲。讓我想起山西晉祠宋代的建築聖母殿裡,有很多宋代的侍女塑像,近千年過去了,依然神採奕奕。其中,有一尊特別有名,她的臉面對聖母那一半是微笑的,而另一半卻流露出一絲憂傷。
或者,這就是那個時代女子的寫照,即便是李師師人生的巔峰,和宋徽宗趙佶在一起,大概也是如此吧。
後來,當她流落江南的時候,東京汴梁曾經的燈紅酒綠,也永遠成為了自己的青春記憶,一去不返,她,成為了東京汴梁的一個美麗傳說。
尾聲
鐵塔,曾是開封的最高點,經歷了太多悲喜。
最近的一次,是在1938年,六月五日那天,日寇以鐵塔為目標。發動猛烈的炮火襲擊,塔身中彈七、八十發,塔身北側遍體鱗傷,第八、九層被打穿了外壁,留下了兩個兩米大的深洞,而鐵塔依然未倒,如有錚錚鐵骨。
這些,李師師不知道,宋徽宗趙佶更不知道,他們,也不需要知道。
我們,也終會把他們忘記,就像忘記我們的曾經。
東京汴梁,也和李師師一樣,終於成為了一個美麗傳說。
如劉子翬的《汴京紀事詩》:
輦轂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縷衣檀板無顏色,一曲當年動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