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城最開始是什麼位置(九城這個地方起初啥也沒有)
2023-07-14 08:31:28
半匙南風劉鵬豔
九城這個地方起初什麼也沒有,說是不毛之地有些誇張,可荒無人煙卻是事實。這裡到處是綿延的山腳,一眼望過去,除了山還是山,蒼茫得無涯。一陣風來,樹搖影動,驚起無數鴉雀。鴉雀都是耐寒的生靈,吹慣了西北風,也不管有沒有四季。實則高寒山區,四季都寒涼,若非經意去尋找,是不會發現在春末和秋初的夾縫裡,還會吹進一絲南風的。那稍縱即逝的半夏的季風一吹過來,便被山腹吸了進去,依舊是荒涼。
直到九城監獄的招牌掛起來,這才算是有了點人氣。層層疊疊的山的褶皺裡,撒進幾粒草籽似的,樹起了幾座灰禿禿的長方盒子,接著一點點氤氳,擴散到周邊更深的褶皺下面,拉網一樣,拉出一塊不規則的版圖。這裡的人清一色的制式服裝,乍一看分不出誰是誰,只大面兒上分成兩撥,一撥是光頭不戴帽子的,一撥是板正的大蓋帽。因為這兩撥人,漸漸地,周圍也就聚攏了一些其他閒雜人等,小吃攤子支起來了,飯店開起來了,招待所也住得滿滿當當,於是有了集鎮的模樣。
外地人不曉得九城,以為是什麼大城市。你想啊,過去京都地界要豎九座城門,這才有「九城」之說,那意思是皇城,是都城。這個九城麼,純粹是個鄉下地方,比普通的小縣城還砢磣。姚靜滎剛分到這裡的時候,真想大哭一場。但到底沒哭,因為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沒有這個資格。
姚靜滎要是哭,那些同事,甚至是犯人,還不笑話他矯情!他本來就像個女孩子,名字像,長得也像,秀氣斯文得讓人嘆氣。他的志向是當刑警,結果當了獄警,就這還是監獄長看了他父親的面子。老戰友的兒子,那還不得照顧照顧?這一照顧,就更顯得姚靜滎和其他管教幹事不一樣,處處都落人笑柄:皮鞋搽得太亮啦,內衣褲換洗得太勤啦,洗完臉還要搽雪花膏啦,諸如此類。總之他一走到人群裡就惹人笑,人們笑嘻嘻地看著他,也沒什麼惡意,就是白撿個笑。
因此他來了有兩三年,卻和誰也說不到一塊兒。加上這地方荒僻,出門就是山,莽莽蒼蒼看不到頭,讓人無端生出一種空茫虛無之感,漸漸地他也就淡了回大城市當刑警的念頭。監獄長見到他,照例要關心地問問「習不習慣」「有沒有什麼需要」「你爸還好吧」,他也照例回答「習慣哩」「沒什麼需要」「我爸問您好」。實際他到現在也還沒習慣九城的生活,主要是吃不慣。這裡的人不講究吃食,飯菜都做得糙,雖說他們管教可是比犯人吃得好太多,但到底不如家裡母親的手藝可口。每次從家回九城,母親都要做兩大罐炸醬讓他帶上,省著吃的話,夠吃半個月。可過了這半月,就沒轍了,還得吃九城的飯菜。為此他苦惱地敲著自己的腦殼反省過,人家咋能吃得下哩!就你嘴刁。
鎮上有了人氣之後,來探親的人就有了吃飯落腳的地方,看完要看的人,不必再翻個山頭趕到縣城去找地方對付半宿。也有活絡的親眷,拉著管教出來下館子。他又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聖,隨行就市地跟著吃了幾頓,竟吃出一些味道。鎮上那幾家菜館,談不上高檔,多是大路貨,唯獨西街上那一家,叫個「半匙小館」的,口味最為地道。一打問,原來老闆娘和他母親是同鄉,掌廚的正是老闆娘本人。怪不得一嘗半匙的口味就放不下,這不就是打小吃慣了的「母親的味道」嗎?
也因此,他和半匙的老闆娘多聊了兩句。
「怎麼會到九城來開飯店?」
「哪裡有人吃飯,可不就把飯店開在哪裡。」老闆娘眉眼彎彎地笑著說。
他是個實在人,聽到這種沒邊沒沿的場面話,不能夠滿意,一定要問清楚緣由。老闆娘只好接著笑,眉眼裡透一點勉強。這回笑得有幾分心酸了,不得已掏出實話來:「孩子他爸也在你們那兒,探一回監不容易,隔山隔水的。我們家本來就是開館子的,就搬到這裡啦。」
他一愣,點點頭,問:「哪個監區的?」
「十五。」
他就記住了,心想我十四的,是鄰居。後來他還莫名其妙地專門找到第十五監區去看了那個男人一眼:矮墩墩的,四肢都短小,遠遠看上去像個學生,走近了才看到一張圓臉上爬滿了時間留下的紋路,像是一道道縱深的坎兒,每一道都藏汙納垢。這男人配不上她,他在心裡嘆了口氣。
男人的罪名是故意傷害,致使對方重殘,所以判得重,十二年。姚靜滎盤算了一下,從他們老家到九城,路上要十來個小時,來回住宿吃飯加車船費,確實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但也不至於把家搬到九城來。
他念著老闆娘的手藝,再去半匙的時候,就看見兩個孩子坐在門前剝毛豆。
大的是個女孩,七八歲模樣,扎著高高的馬尾,一動活兒,辮子甩來甩去,黑漆漆的眸子也跟著轉,機靈得很。小的也有四五歲了,剃著「茶壺蓋」,齊嶄嶄的劉海兒下面是一樣機靈的大眼睛。這孩子比姐姐更活潑,小凳子坐不住,剝一顆豆,站起來踢踏一圈,自己和自己做遊戲,像是逮著自個兒的尾巴轉圈兒的小貓。姚靜滎眼拙,看了小孩半天,才囫圇地猜出來,也是個女孩。那麼這一家,就是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女娃娃討生活,唉,怪讓他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心酸的。
老闆娘給他沏茶,招呼一聲:「姚管教,今天一個人?」
「嗯,來個小炒就行,再加一份水餃。」他沒好意思說,吃了她炒的菜,就惦記上那味道了。食堂也有油葷,可就沒半匙的滋味兒。
老闆娘給他上了招牌小炒和手工水餃,又送了一碗蛋花湯。他小口啜著,簡簡單單的一碗湯,竟鮮美得令人咋舌。他算不上美食家,但不知為什麼,因為半匙的緣故,他極願意自己掏錢下館子。
或者也不完全是因為美食的緣故。
老闆娘的口音軟軟糯糯的,也像他母親。他小時候愛聽母親講故事,《小紅帽》或者《青蛙王子》一類胡編亂造的童話。故事裡的人像動物,動物也像人,總之人和動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時候移形換位,有時候移花接木,分不清誰更像誰。母親的聲音清甜得如一汪泉,掬一捧,甘洌可口,沁人心脾,往往是,母親一個故事還沒有講完,他已經沉沉地墜入水中,睡在童話裡。後來他醒悟過來,童話都是騙人的,可是仍舊愛那如水般給予他生命最初的啟蒙的聲音。老闆娘說話時和母親的聲音一樣入耳入心。
若是沒什麼客人,老闆娘就坐下來和他聊天,說她家鄉的風土人情。這些都是他從小聽慣了的,因此很熟悉,搭起話頭絲絲入扣,好像兩個人有很多話說。
熟悉的聊完了,就開始聊不那麼熟悉的,比如「孩子上學的問題怎麼解決」「稅務部門來查帳怎麼辦」「異地醫保怎麼辦理」……這些姚靜滎哪裡知道呢?他一向是別人眼裡的「呆子」,不鬧笑話已是難得,連自己的津貼都要人家提醒他去領,現在卻有心幫著老闆娘去打聽。有些打聽得清楚,有些打聽得不清楚,反而讓人更糊塗,他就抓撓著頭皮傻笑:「你別急,我再去打聽打聽。」
其實老闆娘開著飯館兒,南來北往的各路神仙都有,打聽起來倒比他更容易,只是不好意思拂他的好意。他的眼神比其他人都清澈些,不像是和三教九流的犯人打交道的,反而像是舊時的秀才,斯斯文文的,卻又有幾分呆氣,若是遇到比他更弱的人,便願意示弱,每句話都盡著心讓對方熨帖舒服。她問過他,怎麼會做這一行?他有點尷尬地說他想做的是刑警,破案,抓罪犯,沒有想到是現在這樣。「現在這樣」是哪樣?他沒細說,但她聽出來他對自己的人生是不滿意的,就好像,她也想過在大城市裡開飯店,一家人整整齊齊地守在一起,看日升月落,過平常日子,但人生的路,未必照著你設想的方向走。她走著走著就走進了大山溝子,眼看著是條死胡同,一道高牆攔住了她,可她不能往後退,男人就在高牆裡面,她只好拉扯著倆閨女,眼巴巴地在牆外等著。
她來九城,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那是連根拔起的疼痛啊,歲月若能靜好,誰會想著背井離鄉呢?男人出事後,她們孤兒寡母的日子也是夠悽惶的,光是那一大筆賠償金,就逼得她砸鍋賣鐵,典盡當光。身邊人都勸,離吧。可是倆閨女得有爸爸,她沒聽勸,一條道兒往黑走,好像聾了、瞎了,要不就是傻了。「離啥離?他又沒在外面亂搞,還是我男人。」她心裡不覺得委屈,等他是應該的,因為他是倆閨女的爸爸。甚至,她不瞞著倆閨女,拉著大的,抱著小的,坐了火車轉汽車,再一步一步走到九城,邊走邊說:「爸爸打的是壞人,法律說他打得重了些,要是輕一點就沒事了。」
姚靜滎當然不理解,他還年輕,連場正經的戀愛都沒談過,只是覺得老闆娘可憐。
「賠了錢還判那麼重?」明知是馬後炮,他還是放了這麼一炮。
「命裡該有此劫吧,」老闆娘倒是坦然,「那家勢大,不依不饒的。」
「倆孩子可憐。」他看一眼門外剝豆的小女孩。
兩個女孩不知說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俯身坐在小凳上,伸出雙腿不停地拍打著地面,在水晶一般清澈的陽光下明媚地笑起來。唉,不知愁的年紀,他倒有點羨慕她們。
實則老闆娘也覺得他可憐。
來鎮上沒多久,老闆娘就知道姚靜滎是他們勞改農場的異數——沒有一個管教像他那樣當管教,仿佛是,整個農場,十幾個監區,分成三撥人,一撥是勞改犯,一撥是大蓋帽,然後就是姚靜滎,他一個人代表了一個物種。他的警服穿在身上總是顯得那麼不合體,許是人太瘦了,個子卻高,像細細的竹竿挑起一面幡,好好一身板正的制服,卻穿出了寬袍大袖的風流感覺,連踱出的步子都滑稽。
按說這小夥子也不呆也不傻,看上去甚至還挺聰明,但就是不合群。老闆娘和他嘮過就知道,他大白天也做著夢呢。但他做夢的樣子那麼認真而執拗,讓人不忍心把他從夢裡喚醒。再說把他叫醒又能怎麼樣呢?夢外並不比夢裡更好一些呀。老闆娘知道這真相很殘酷,有時候寧願自己也躲起來做夢。比如,給女兒講故事,說爸爸是超級英雄,這不得已遁世的英雄雖然見不著面,但每年生日都會給她們送禮物,當她們收到第十二份禮物的時候,爸爸就回來了。不過女兒恐怕等不到收齊十二份禮物就會長成大姑娘,到時候她們會問她,哎,那個人該釋放了吧?
到底是勞改犯的女兒,她再怎麼誆她們,她們也會知道自己有這麼一重身份。這身份在她們老家那個小縣城裡更讓人難堪一些,小地方麼,東家長西家短各種閒話都藏不住。扯閒話的人有好心的,也有懷歹意的,同情、唏噓、嘲笑、看不起、幸災樂禍,總之讓她一個成年人都受不了。索性搬出來,搬到九城和男人一牆之隔的地方,思念也短一些。這些和外人都說不著。
姚靜滎看到的,就是一個開飯館的老闆娘,清清爽爽的,在腦後挽個髻,腰上圍著花布圍裙,無論炒菜還是收錢都利落。店面不大,夥計也少,只有一個半聾半啞的少年幫著打下手。那少年右腿有些殘疾,手腳卻十分勤快,從內廚到外堂,總是一路小跑,比常人還麻利三分。老闆娘說,是來九城的路上遇到的,大概是流浪的乞兒,和她們娘仨兒有緣分,就留下了。「現在看看,真是個好幫手哩。」說這話的時候,她眼角瞟著忙碌的少年,目光裡盛著做母親的慈愛。少年把客人留下的一桌殘炙掃進一隻鋁製大盆裡,碗碟摞得高高的,一股腦端進後堂。幾粒汗珠掛在他崢嶸的額角,也顧不上騰出手去擦拭。
「他父母呢?」姚靜滎還是有點職業敏感性的,看出少年年紀雖輕,恐怕經歷卻不凡。一問,果然,這孩子從小被人拐出山,嗓子讓人毒啞了,一條腿也打跛了,逼著滿大街討錢,後來他逃出來,也不記得自己的家在哪裡,只曉得老家四面都是山,於是就憑一雙跛腳,一氣兒往山裡走。走到九城附近,餓得昏過去,趕巧遇上了好心的老闆娘。
姚靜滎就嘆:「你自己一腦門子官司,還帶著倆孩子。」
老闆娘優柔地笑笑:「就是因為自己也有難心的地方,所以看見別人的難處,才願意伸手幫一幫呀。」
這話讓姚靜滎肅然起敬。
要是在城裡,收養個孩子手續可麻煩,但在九城就沒這些麻煩。九城還有個好處,沒人扯別人的閒話,因為人人都有故事,扯下去的話,沒完沒了,什么正經事也幹不成。最大的正經事,自然是掙錢討活路,儘管被命運踐踏在泥淖中,也要有尊嚴地活下去。半匙對面的早點攤子,攤主以前是個摸黑的盜竊犯,現在寧願每天天不亮起來炸油條蒸包子;隔壁小賣部的老闆,因為侵吞國有資產被開除公職,老婆也離了,勞改釋放後索性一個人留在九城,他說山裡空氣好,外面不如這裡。
和這些人相比,姚靜滎的處境可強得多,但他不覺得自己比他們更快樂。老闆娘看著他笑,好看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兒,周圍漾起放射狀的魚尾紋:「不快樂,是因為心裡還想著其他的人,其他的事。一個人要是不胡思亂想,就會快樂很多。」姚靜滎心說我已經不想當刑警了,那個暗戀了多年的姑娘也嫁了人,我心裡沒有其他人,也沒有其他事,可還是不快樂。他悶聲不吭,老闆娘就寬慰他:「你還年輕。年輕人不胡思亂想是不可能的,因為他還有餘地。等到你像我們這個年紀,剩下的餘地不多了,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她說的「我們」,指的是盜竊犯、開除公職的機關幹部和她自己。姚靜滎「哦」了一聲,覺得老闆娘是對的。老闆娘看起來也沒讀過什麼書,但她說話自有一種氣度和哲理,甚至是姚靜滎從書裡得不到的慰藉。有段時間姚靜滎瘋狂地讀書,因為九城這地方什麼也幹不了,他下了班就鑽進書裡,徹底地淪為一隻書蟲。他讀了很多偵探推理小說,柯南道爾、克裡斯蒂、東野圭吾、島田庄司,總之能搜羅到的懸疑經典他都讀了個遍,越讀越覺得自己智商餘額不足,因為他永遠猜不到兇手是誰。
後來他決定放棄做刑警的夢想,多半還是因為這些書,而不是像同事們說的那樣「面對現實」——意識到自己調回城裡無望。
這很奇怪,但它確實發生了。
姚靜滎常常一個人在山坳子裡轉悠,面對巨大而蒼茫的山體發出更加巨大而蒼茫的嘆息。他每天的工作就是防止犯人逃跑,但監獄裡從沒有發生過犯人逃跑的事件。似乎犯人們都很老實,或者說識時務,在高壓電網的圈養下安居樂業。這讓他的工作看起來很沒有挑戰性,甚至無意義。但領導說這正是他們工作的成績和意義所在,如果發生了犯人逃跑事件,不管逃跑成功還是不成功,都是他們工作的疏忽和失誤。他和領導的意見不一致,所以工作的時候不大提得起興趣,當然,他和領導的意見似乎從來就沒有一致過。周圍同事的看法也和他相距甚遠,有時候他們的距離就像一座山和另一座山,他沒有辦法走過去,他們自然也不會走過來。
他覺得自己和半匙小館那個打雜的少年一樣,只要做自己的事就好——既聽不見,也說不出。在單位裡裝聾作啞的他,喜歡到半匙去,到了半匙才能恢復感官的敏銳。他甚至會和少年比劃著聊天,說出自己荒唐的想法和可笑的故事。少年聽懂了,或者沒聽懂,點點頭,嗚嗚噥噥地蹦出幾個含糊的字眼,伸出大拇指。老闆娘就笑:「這倒稀奇。」
姚靜滎成了半匙的常客,他們也當他是半個自己人。他仿佛在半匙找到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這東西雖看不見摸不著,卻讓他覺得在九城的日子沒有那麼難挨了。
有天晚上他來半匙餵飽了肚子,又和老闆娘說了會兒母親的家鄉話。
「今年夏天雨水多哩。」老闆娘說。
「是哩,山洪兇得很,把路都衝毀了。」他才聽說從縣城到九城的這段路被泥石流漫上了,去縣裡開會的監區領導回不來,連這個月的探監日也取消了。
那個叫阿根的少年在他跟前晃了幾晃,大概因為沒什麼客人,他手裡的抹布看起來有些落寞,無精打採地耷拉在那條有些殘疾的右腿邊。姚靜滎招手說:「阿根,你來。」阿根重心不穩地晃到姚靜滎面前,齜牙笑笑。「你有話和我說?」姚靜滎問。阿根抓著後腦勺,笑嘻嘻地搖搖頭,並不說什麼。
一直待到半匙打烊,姚靜滎才回宿舍去。回去也沒事做,不過是讀偵探小說。他反正猜不出結局,越是讀得緊張投入,越是有強烈的挫敗感,寧願在半匙多坐一會兒,從身體到精神都是放鬆的。這會兒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像阿根那樣晃著身體走在唯一一條亮著燈的小徑上。四周都是黑魆魆的山體,朦朧在燈光之外,膽小的人不敢走這樣的夜路,總疑心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布滿未知的風險,時刻準備著擇人而噬。姚靜滎不算膽大,但因為走慣了這條路,早把恐懼讓給了麻木。有個風吹草動,他也不會像剛來那會兒那樣,攥緊拳頭,背脊上直冒冷汗。走到如今,他才學會笑話自己的懦弱,這樣的心理素質,怎麼能當刑警呢?人啊,年輕的時候不容易看清自己,儘管現在他也不過才二十三歲,卻無端地覺得自己蒼老了。
背後有什麼動靜,他回頭,只見到自己搖晃的影子。
他想起自己的初戀。高中畢業的時候,他就知道不會再見到她了。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宿舍樓下,他看著她迎面走過來,恰好一支路燈在他的身後投下溫柔的光圈,他和她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像是一個人。他痴痴地想,要是永遠停留在這一刻該有多好,他的影子抱著她的影子。可沒一會兒他倆的影子就分開了,她和他錯身而過,像是從來沒有相遇過。
他聽到她結婚的消息,有一點淡淡的憂傷。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自己還應該有什麼濃烈的情愫。沒有開始便結束了的,又何止是他的愛情呢?
身後奇怪的動靜再次引起他的警覺,他猛地回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燈光所及之處並沒有什麼異常,照例是他單薄的影子煢煢孑立。他倒吸一口氣,惴惴地想,肯定有什麼東西在燈光之外。是什麼呢?或許是一頭野物,或許是一個人,總之見不得光。野物就罷了,人,什麼人?難道是逃犯?他竟莫名地興奮起來,胸口咚咚地跳。
「出來!」他喝道,「我看見你了。」
他這樣喊話,自己也覺得沒有什麼威懾力,簡直像是小孩子做遊戲。倘若是逃犯的話,一定逃得更遠,或者另有所圖,那麼他將暴露在極大的危險中。沒有人會像他這樣孩子氣,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全無章法和謀略。
他以為這聲喊話不過是虛張聲勢的空炮彈,炸不出什麼來,權當給自己壯膽,沒想到黑魆魆的暗影裡,窸窸窣窣地有了動靜,竟然慢慢走出來一個人,不,是三個人。
等他們走到燈光下,他才看清楚,是阿根和兩個小女孩。
「你們……」他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同時有一點小小的失落。
幾個孩子站在昏黃的燈光下,像是一排參差的蘿蔔,等著他去拔。他們目光閃動,欲言又止,似乎沒有勇氣說出自己的理由,或者不相信自己有理由能夠打動眼前這個穿制服的男人。他離開半匙以後就和每一個穿制服的人一樣,變得呆板而嚴肅了,從外表上看,他們完全分不出他和其他的大蓋帽有什麼區別。
後來還是他走到他們面前,半俯下身子,露出在半匙時才會露出的招牌笑容,他們才肯相信他。
「她……今……天……生……日。」阿根指著身邊稍大一點的女孩,邊比劃邊說。他嘴裡像包了幾顆棗,嗚嗚噥噥地,竭力要把話說清楚,含混的聲音卻在夜色裡顯得更朦朧了,和無邊的夜混沌成緊張的一團,姚靜滎看他比劃半天才「聽」明白。
女孩怯怯地望著姚靜滎,好看的大眼睛裡有溼漉漉的期待。
「你讓她說。」姚靜滎示意阿根別激動。阿根說不明白就著急,一張小臉憋得通紅。大概是他領著兩個女孩一路跟過來的,他覺得自己是哥哥。
女孩的表達能力也有限,她沒上過學,平時的玩伴也不多,除了更小一些的妹妹,就是阿根,她和他們說話都不複雜,現在要把這麼複雜的事情說出來,她費了好大的勁兒。
姚靜滎只聽了個大概:每個月的探監日,女孩都會和母親一起去看父親,但是這個月,爆發的山洪衝斷了縣城來九城的路,所以探監日取消了。今天是她的生日,原本是可以見到父親的,她想告訴父親,過了這個夏天,她就要上學了。上學是一件大事,父親答應過她,要送她一個特別的生日禮物。母親讓她再等一個月,可是下個月,就不是她的生日了。她想了一整天,想見一見父親,想拿到她的生日禮物,不然今晚她是睡不著覺的。阿根覺得整個九城,只有姚靜滎能幫到他們,所以他們一路悄悄跟著姚靜滎。
姚靜滎哭笑不得:「你媽知道嗎?」
女孩搖搖頭。姚靜滎也覺得自己問得多餘,老闆娘肯定不會讓女兒跟著他,即使跟著他又有什麼用呢?他不可能這個時候帶著孩子進監區。他和顏悅色地對女孩說:「先回吧,要見,也得等天亮啊。」「可是明天就不是我的生日了。」女孩很委屈地說。姚靜滎愣了一下,這個理由好像很充分哩,估計老闆娘勸女兒的時候也遇到了這樣的尷尬。這是個執拗的小姑娘,她世界裡的秩序和大人不一樣。大人要讓小孩聽話是很容易的,大人們總有很多辦法,但是小孩心裡那個堅固的秩序不會改變,不然他們也不會來找他。莫非,他們知道他心裡也住了一個這樣的小孩?
「啊……嗯……」阿根在一旁手舞足蹈地比劃,他又開始激動了,臉漲得通紅,仿佛遇到了世間最不平的事情。姚靜滎給他比劃得頭暈眼花,看到阿根的手指頭叉成十根小棍,結結實實地戳在他的臉上,連皮帶肉地扎進靈魂深處,好像在說,你去啊,帶她去見她的父親啊,你明明可以做到的!姚靜滎覺得自己身體裡那個執拗任性的小孩被叫醒了,拳打腳踢地要掙脫肉身,他這一身制服簡直要被它撕成碎片。愚妄的小孩不顧一切地撕開一道裂口,朝著外面連綿山體般巨大空洞的虛無,大喊大叫道:「我就知道,童話不是騙人的,騙人的是那些不肯相信童話的人。」
那痛快的喊叫聲催逼得他仰起頭來哈哈笑了一聲,笑聲嶙峋,瘦得只剩一線,卻有力地刺進蒼茫的夜色。他知道自己身上又會多出一件可笑的事了,明天領導和同事們都會看他的笑話,可那又怎麼樣呢?他不由得興奮地攥緊了拳頭,眼裡放出久違的光來。那對眸子亮得驚人,探照燈一樣把昏黃的路燈比了下去。不知從哪座山的脊縫裡吹來一陣南風,打個呼哨,掠在他調皮的眉梢和嘴角,吹得他寬大的制服豁剌剌響。他拉著小女孩,搖搖晃晃地朝監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