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2023-04-02 00:06:20
我家住在天津南市昇平後楊家柴廠,是個典型的貧民家庭。父親做小買賣,賣糖果、糖葫蘆等,母親是童養媳。父親比我母親大十五歲。母親生了七個孩子,全靠父親一人養活,我從小就嘗夠了過苦日子的滋味。
我父親兄弟三個,還有一個守寡的大姑母,我父親排行第三。我的二伯父和大伯父都比我們家好過些。大伯父是中醫,還會算命,管人家的紅白事,過年過節還給人家寫對聯;雖掙錢不多,可是沒有孩子負擔,只有一個後老伴,也不吃閒飯,給人家縫縫洗洗,伺候月子人等,因此他家日子好過。二伯父是京劇琴師拉大弦的,也會拉二胡、彈三弦等。二伯父精明能幹,二伯母去世,留下一個兒子。後來二伯父娶了同慶後班子的有名妓女,她自己開班子還買賣女孩子。二伯父自從娶了這位能幹的二娘,生活更好了,搬出我們的院子,一家單住。二伯父出來進去穿綢裹緞的,比我們家強多了。二伯父家買來的大女兒叫楊金香,唱京劇刀馬花旦,是個好演員。
我常常跟著金香大姐去戲院子,也學著唱戲,也跟他們一道練功,有時也能演上個小孩子什麼的角色。
我父親是個耿直人,不喜歡二伯父一家人,我去唱戲都是偷偷的去。因為我從小常去二伯父家裡,受了大姐影響,也想長大了唱戲,當個好演員。父親非常忠厚善良,他從小學徒,學糖食手藝,能做各種糖食,如麻糖、糖黏子、糕點、糖葫蘆、炒紅果、山楂糕、海棠蜜餞等等。因為家裡負擔重,父親離開了資本家,自己做糖葫蘆賣。
母親常常流淚,因為父親身體不好,有肺病,又比母親大十五歲。母親常常為了生活太貧苦而難過,跟父親吵嘴。我很小就懂事了,看見父親掙錢這麼困難,母親為了父親掙錢少和他吵嘴,我就對母親說:「你別難過,我長大了掙錢養你。」
我從小就沒有看見父親坐下來休息過,永遠是忙忙碌碌地緊張勞動。他常常咳嗽,再加上兒女多,生活貧苦,他吐血了。父親吐了血還照樣為這個窮家忙,天天出去做小買賣。
有一次,我父親一大早就上市賣貨,下了一整天大雪,父親晚上回來在大門口不住地咳嗽。我聽出是父親的聲音,趕快到門口去接父親,看見父親吐了一口血在雪地上,又趴下身去用手抓起,連血帶雪又送回嘴裡吃下去了。他對著我擺著手說:「沒有事。」他認為這又補上吐出的血了。他有病不吃藥,硬頂著,說:「吃藥太苦了!」可是後來我才知道父親不吃藥不是怕苦,而是吃不起。一次,母親得了月子的病,我給母親煎藥,父親在一邊說:「這藥是補身子的好藥,好好地煎。」煎好藥,母親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父親看見了,心疼地對我說:「可別倒掉哇!太可惜了!這可是好藥呢。」他端起碗來自己喝下去了。他說:「這可不能浪費掉了。」我看見心裡難過,這不是治他的病的藥,這是治經血不調的婦科病藥哇!父親老實忠厚沒有文化,太無知了。他吃了這半碗藥後,對他的吐血病當然沒有好處。結果一天幾次大便,小便也多,身子更虛弱了。父親還囑咐我,不要跟別人說,怕人家笑話他。我非常心疼父親這個愚昧無知善良的勞苦人!我決心長大了一定要長本事,掙錢養活父親母親!
可憐的父親真是刻苦儉省,我至今記得有一年冬天下大雪,母親叫我幫她給父親做一件半身長的對襟大棉襖。我十一二歲就會做針線活了,雖是舊裡子舊面子,給絮了一層新棉花,這件棉襖父親去做買賣才肯穿,平時捨不得穿上。一天下大雪才停,父親就要出門,我母親對他說:「風后暖,雪後寒,穿上棉襖去吧。」父親開始不肯穿,被我母親一勸穿上了,可一轉身又脫了,說:「去做買賣時再穿吧!」我母親生氣了:「看你這小氣勁兒!」他才又穿上了。父親這個可憐相兒招得我母親常罵他。
我父親去做買賣是到妓院賣糖葫蘆,晚上去,要深夜十二點多才回來,我和母親夜裡給父親等門。我們坐在炕上小炕桌煤油燈前做針線活兒,等著父親回來。有時我母親帶著弟弟妹妹們先睡一會兒,我一個人等著。這天我們正等著,聽見外面嗚嗚地刮著西北風,母親說:「聽聽這大風!虧得今天給你爸爸穿上了新棉襖,要不,多冷啊!」
我給父親等門。他總是一進胡同就咳一聲,我就聽出來是父親來了,就趕快跑去開門。這天父親連咳了幾聲,我擔心父親這麼心急是做買賣受了什麼氣了?我趕快跑出去開門,見父親雙手抱著肩,凍得直哆嗦,早晨穿出去的新棉襖沒有了,只穿著小破夾襖。怎麼回事啊?父親不容我說話,就徑直跑進了屋子,進了屋子一言不發,坐在炕邊上對著小煤球爐子烤火。母親一眼看見父親身上沒穿棉襖就急著問:「棉襖哪?」父親已經暖和過來了,才慢慢地說:「給了人了。」我母親急了,「你給了誰呀?這麼冷的天,冬不借棉衣,夏不借扇哪!」父親說是給了五兄弟了,就是我父親的把兄弟,我叫五叔。父親說,跟五叔一道在妓院做買賣,五叔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子,被一個日本憲兵打罵侮辱。五叔氣恨不過,衝上去打抱不平,救了那個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女孩子。那群憲兵就反咬一口說五叔偷了他們的錢,抓他進了憲兵隊。
五叔為人很好,常來我家父親的作者是誰,是個堅強的漢子。他三十幾歲,非常豪爽,直性子,常說:「人要有點骨氣,寧折不能彎哪!」父親說:「這次五叔打抱不平被憲兵隊抓走時父親的作者是誰,只穿著一件薄薄的小破棉襖。去坐牢哇!十冬臘月,進了憲兵隊九死一生啊!要受刑啊!」又對我說:「為人要雪中送炭,不要錦上添花。」
我父親一個字不認識,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但他會講「三國」、「列國」、「隋唐傳」,講俠客、義士,都是從聽書看戲中學來的。
父親把新棉襖給了人,母親本來很生氣;聽父親說完這些,母親嘆了一口氣,也不作聲了。
(1982年北京出版社《新鳳霞的回憶》)
賞析作者是全國著名的評劇表演藝術家。她的文章就如同她的戲一般,自然、清新、流暢,在質樸的語言中蘊含著濃濃的深情,讀來真切感人。
本文最顯著的藝術特色就是白描手法的運用。白描是一種最常用也最樸素的文學手法,它的特點是不加渲染鋪陳,用最簡潔精煉的筆墨,抓住形象主要特徵進行描寫,要求傳神。
本文正是很好地運用了這個手法,成功地刻畫了父親的形象。文章分三個層面來描寫的。
首先,寫父親的忠厚善良勤勞本份。父親從來沒有坐下來休息過,永遠是忙忙碌碌地緊張勞動。他兒女多,生活負擔重,累得吐了血,吐了血還得照樣為這個窮家奔忙。這寥寥數筆就生動地傳達出父親勤勞辛苦的生活。作者還寫了父親的忠厚。他恪守一種憑勞動吃飯的原則,看不上吹拉彈唱日子好過的二伯父一家,認為那不是本份人家的生活。而他從小就給人家當學徒,學習各種手藝,自己做糖葫蘆賣,真正的憑雙手吃飯,這種小買賣本小利薄,難以養活一大家子人口,所以父親儘管終日奔忙,累得吐了血,一家人的生活還是度日維艱。這就是那個時代本份老實的人的真實寫照。通過這種描寫,父親的形象開始清晰起來。
其次,本文刻畫了父親性格的另一重要側面,那就是他的愚昧無知。作者沒有因為「為尊長諱」就把父親刻畫成一個完美單一的形象,因為那樣直接違反了生活的真實,作為生活在最底層的貧苦人民的一員,父親沒有文化、生活圈子狹窄、目光短淺也是勢所必然,作者沒有避諱他的這一層面,而是選取了幾個特別典型而傳神的細節。如父親吐了一口血在雪地上,又趴下身去用手抓起,送進嘴裡吃了,認為這又補上吐的血了:如父親由於怕好藥浪費了,就把母親剩下的治經血不調的藥吃下去,身子更虛弱了;這些局外人聽了發笑的細節,我們讀來卻覺得心酸。這一層面的描寫,使父親的形象變得豐富而複雜了。
最後,文章刻畫了父親見義勇為、雪中送炭的高貴品質,使父親的形象得到了升華。父親平日刻苦儉省,一件舊棉衣平日捨不得穿。一次回家說給了人,這似乎不符合父親的性格,但等父親敘說了原委,為了幫助被日本兵抓走的好漢五叔,就連平素愛和父親爭吵的母親也嘆了口氣不作聲了,因為大家都認為父親的做法是對的,儘管他們很心疼那件衣服。父親的性格中最深的層面,正直、仗義,被揭示了出來,他也變得高大而有了光彩。
本文就是這樣以白描手法,從三個層面刻畫了父親的形象,著墨不多,形象卻已躍然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