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諜戰影視劇照(諜戰影視原著面具)

2023-06-13 07:08:09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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諜戰影視劇照

第24章

夜間的松花江畔,寒風刺骨。

一輛轎車一路馳騁到了這裡,停下之後,兩束車燈陡然熄滅。沒了車燈的照射,潔白的積雪在月光下泛著刺眼的銀光。

丁戰國從轎車裡鑽了出來,穿著皮鞋的一雙腳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他繞過一條覆蓋著冰雪的廢棄舊船,看向延伸到江面的一座棧橋。通往那裡的雪地上有一串新鮮的腳印,順著腳印往前看去,只見腳印的盡頭,清冷的月光下,佇立著一個男子的背影。

丁戰國走了過去,在那個男子的不遠處停住,他抬起手,恭恭敬敬地敬了一個禮:「長官」。

「把手放下吧,除了騎馬,多冷的天你都不喜歡戴手套。」男子一直沒有回頭,他甚是熟悉丁戰國的習慣。

「那是因為拔槍的時候不方便。」丁戰國聽從地放下手,輕輕地說。

男子轉過臉來,是騰達飛。原來,他才是丁戰國的長官。

接著,丁戰國把近期所有的情況都向騰達飛明確地做了個匯報,並且著重提到了李春秋的事情。

「一個法醫?」騰達飛眉宇間有些凝重之色。

「對,叫李春秋。」

「你把他挖出來了?」

丁戰國搖了搖頭:「每次都是功虧一簣。」

「你沒有搞錯吧?」

「保密局還是黨通局,我還沒法斷定,但他一定是國民黨的人。我有這個把握。」丁戰國的眸子裡,透著堅定的光。

騰達飛看了看胸有成竹的丁戰國,不無擔憂地說:「為了完成『黑虎計劃』,我沒有向國民黨方面透露你的一點一滴。只有這樣,你才不會露出半點馬腳。現在,不管是保密局還是黨通局,都把你視為心頭大患,再加上共產黨,稍有不慎,你就會粉身碎骨。」

丁戰國凝神聽著,他知道騰達飛這些話的利害之處,想著自己的處境,他的表情不由得有些沉重。

「怎麼樣,應付得過來嗎?」

「暫時還可以。在高陽身邊,說不心虛,那都是假的。好在我已經習慣了。」

騰達飛點點頭,又問:「找到儘快升職的辦法了嗎?」

「我進入偵查科時間不長,目前還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機會再往上提一級。一旦挖出藏在公安局裡的重要特務,那就誰也擋不住我往上走了。」

「當然,當然。看來這個李春秋也不是等閒之輩。」騰達飛若有所思地說。

丁戰國望著月光下空曠的冰面:「他就在黑暗裡看著我。我們倆都在等著對方犯錯誤,雖然他還不知道我的底細,但不會拖太久的。」

騰達飛一副完全明白的神情:「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去問問魏一平。如果是他的人,完全可以把姓李的拋出去。你是『黑虎計劃』的核心人物,一切工作都應該以你為中心來開展。大功告成後,我會去向國防部解釋犧牲這些人的初衷。到那個時候,他們搶蛋糕還來不及,又會有誰在乎這點兒小損失?」

「我倒是不擔心別的,主要是高陽這個老狐狸。我活了這麼久,見過最狡猾的人裡頭,他排第一。只要一步走錯,他就會步步起疑。拋出李春秋,需要比鐵都硬的證據。所以我走的每一步,都得慎之又慎。」

「舞臺太小,鑼鼓點又敲得緊,不容你拉開架勢唱大戲了。再有七天『黑虎計劃』就要開始了,拿不到特別通行證,就得另想辦法。」

「七天。」丁戰國點點頭重複了一句,忽然又說:「眼下有個麻煩。」

騰達飛挑起眉看著他:「恐怕不是個小麻煩吧?不然你也不會找我。」

「上次見面的時候我和您說過,那個陳彬把我認出來了。雖然人已經閉嘴了,但處理得不是很乾淨。」丁戰國神色複雜。

「和李春秋有關?」騰達飛仿佛猜到了什麼。

「是。他在驗屍報告裡提到了一條很重要的線索,這份報告還扣在我手裡。好在現在他還沒上班。我的意思是,等他見了高陽,一定會提的。」

「需要我替你做什麼?」

「找個人,跑跑腿,去一趟樺樹溝,就是東邊山裡面的一個小村子。」

騰達飛琢磨了一下,說:「這種天氣進山,雪狼都得跑上半天。你得給我留出時間來。李春秋什麼時候上班?」

「明天。」

「短短一天的時間,稍微出點兒差錯,你就保不住了。」騰達飛眉宇間透著深深的擔憂。

丁戰國「嗯」了一聲:「所以我得再加一層保險。那份屍檢報告不必等李春秋回來,我自己就去交給高陽。」

「哦?」騰達飛抬眼看他。

丁戰國陰沉著一張臉,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肥皂水的事,我自己去說。」丁戰國知道,現在自己只能以這樣的方式背水一戰,面對隨時會輸的牌局,也許只有豪賭才能賭贏。

這是一次把命當成賭注的瘋狂。

對此,李春秋仍然一無所知。

深夜,長春保密局大樓內。向慶壽正坐在辦公室裡,死死地盯著桌子上那張從樹洞裡找到的字條。

字條上的內容讓他觸目驚心:「『黑虎計劃』之內容,已從其他渠道獲取。你可專注於長春城防圖。」

「咳咳咳……」向慶壽劇烈地咳嗽著,一瞬間,他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思考了許久後,他像是打定了主意,伸出一隻手拿起了電話聽筒,撥了兩個號,對著電話那頭說:「我要去一趟哈爾濱,給我訂最快的火車票。」

清晨,哈爾濱南郊的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顯得格外寂靜,兩扇冰冷的大門關得嚴嚴實實的。

小唐一路開著車,駛了過來,他朝大門按了按車喇叭,連續按了幾次後,大門仍然緊閉著。

他有些不解地下了車,走到大門前拍著門,叫道:「大爺,大爺?」

見院內沒有任何反應,小唐從一旁的牆上翻了進去。他挑起門房的棉門帘子,走了進去。

屋子裡空無一人,了無生氣。

嘴裡噴著白氣的小唐走到火爐邊上,抄起一把爐鉤子,將爐子的火蓋兒挑開,爐子裡一團灰燼,應該是已經熄滅很久了。

他向四處看了看,只見炕桌上擺著酒壺和一盆剩菜。他走過去把酒壺拿起來搖了搖,搖不動,酒已經被凍住了。

他又端起了那盆剩菜,是酸菜豬肉燉粉條,但只剩了一個底兒,也已經跟盆底凍在一起,變成了一個硬硬的凍坨子。

小唐看著眼前的一切,滿是疑惑。

市公安局,高陽坐在辦公室裡,正在看著手裡的那份李春秋補充的「屍檢報告」。

丁戰國坐在他的對面,眼睛裡已布滿了血絲。

高陽雙眼緊盯著報告,報告中密密麻麻的小字裡,「肥皂水」三個字被紅鉛筆圈了起來,分外醒目。他有些疑惑:「肥皂水?」

丁戰國點頭:「是。問題可能就出在這兒。」

高陽抬著眼皮,從眼鏡上方看著他。

「許振排除了李春秋,這意味著李春秋是值得信任的,包括這份報告。裡面提到了一個細節,肥皂。」

高陽完全聽了進去,他把眼鏡摘了下來,繼續聽著。

「當初走得急,我和小唐他們連牙膏都沒來得及帶,更別說是肥皂了。我們沒有,陳彬更不會有。我們可以大膽地設想一下,陳彬把一塊肥皂含在嘴裡,用吐出的白沫子迷惑了獨自看守他的小胡。小胡發現了他嘴角的白沫子,過去察看的時候,他就下了手。」

高陽認同他的推測,蹙著眉說:「現在的問題是,誰把那塊肥皂悄悄地遞給了那個護法。」

「小唐剛剛去了一趟我們關押陳彬的地方,那個門房不見了。」

「哦?這件事越來越有意思了。」高陽饒有興趣地翹起了唇角。

丁戰國繼續說:「我給自來水公司打了電話,門房並沒有請過假,他們對這件事也毫不知情。」

「能找著他嗎?」高陽看著他。

「他的老家在樺樹溝,我們一會兒就出發,不過年也得把他找著。所有的秘密,都在這個門房的身上了。」丁戰國望著高陽,眼神堅定。

此時,李春秋借著早上出來買油條的間隙,走到公共電話亭,給陳立業去了個電話。他把一個盛著幾根油條的竹編笸籮放在一邊,拿著聽筒,一邊觀察電話亭外的情況,一邊打電話。

聽見電話那頭的陳立業說了幾句後,李春秋的眉頭立刻微微緊了一下:「昨天晚上?」

「對,差一點兒,你就被捕了。」

李春秋馬上就明白了:「伯爵咖啡館的事?」

陳立業在電話那邊點頭:「你在裡面停留的時間,連一杯咖啡也沒喝完吧?」

「你也在那兒?」李春秋有些詫異他怎麼會知道。

「沒有,我是後來去的。那個在門口被打死的人,是一個投誠者。他是保密局的人,去和他見面、接受投誠的人,在門口看到了你。」

「這是個圈套。」李春秋的眉毛都快擰成麻花了。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幹?」陳立業問。

「保密局有一個叫鄭三的。他弟弟因我而死,這是唯一的可能了。」李春秋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也只有這個了。

陳立業琢磨著:「這對你可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我是魏一平,你到現在仍然平安無事,我也會懷疑你。」

李春秋隨即否定了他的猜測:「這倒不會。如果我是鄭三,我不會告訴魏一平,因為我沒有證據。我相信,魏一平什麼都不知道。」

「需要我做點兒什麼?」

「目前還不能動他。一動,後面跟著的一串人就都醒了。」

提到這兒,陳立業語氣裡有些懊惱:「我們始終破譯不了那本郵政通訊冊。上面的那一串人,我們還是看不見他們的臉。」

「吃完早飯,我會找個理由出去一趟。」

「去哪兒?」陳立業問。

「魏一平以前的老宅。」

吃完早飯,李春秋獨自一人匆匆趕到了魏一平原來的住所。已人去樓空的屋子看上去有些蕭條,黑色的大門上掛著一把冷冰冰的鐵鎖。

門口的小街上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行人。

站在屋子對面的李春秋往四周看了看,見沒有任何異常,才穿過馬路,來到了大門口。

他捏著一截鐵絲,將其插進了鎖眼,上下來回戳了幾下之後,「咔嗒」一聲,鎖開了。

李春秋進去後,把門輕聲關上,仔細地端詳著這間屋子。屋子裡並不凌亂,只是所有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層細細密密的灰。

看了一會兒,他踱步去了書房。這裡的景象和客廳大不相同,書被扔得滿地都是,書架上僅剩了幾本,也是東倒西歪地亂放著。

李春秋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個書房,他的腦海裡開始浮現出造成此番情景的畫面:

魏一平拎著一個皮箱走進書房,從書架上取出一本書,放進了皮箱,接著他拎起皮箱向外走了幾步。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麼,站住了,他轉頭看向那個書架。只見所有的書都碼放得整整齊齊,唯獨他剛剛抽出的地方,留下了一個醒目的空當。於是,他走回書架前,把架子上的書一股腦兒地全都扒拉下來,又看了一眼滿地的狼藉,這才轉身離去。

一番想像後,李春秋站在原地,看著滿地的書籍努力思索。

魏一平離開這裡的時候,想到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帶走密碼本,因為充當密碼本的書,經過他反覆地翻閱,比其他的書肯定要舊一些,因而很容易被認出來。李春秋可以肯定的是,那本用作密碼本的書,曾經就在書架裡。也正因如此,魏一平才會弄亂書架,不讓人知道那本書曾經擺放的位置。這也是書房裡其他地方全都整整齊齊,唯獨書架一片狼藉的唯一原因。

李春秋蹲下身子,從地上撿起一本書翻了翻,放到一邊,又從地上撿起另一本書翻了翻,隨手扔到地上。

他仍然毫無頭緒。

這時候,一縷陽光透過拉著的窗簾縫隙,照在了李春秋面前不遠處的一本書上。

李春秋好像看到了什麼,他走過去,拿起這本書,看了看。只見這本書的封底上,有一印章,是篆體的「野草書社」。

李春秋忽然想到了什麼,他先後又拿起了幾本書,不看別處,專看封底。

他霍地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找了一支鉛筆和一沓信箋。從地上撿起了一摞書,將它們抱到桌上後,他拿起一本,看看正面,再看看反面,再拿起一本,看看正面,再看看反面,認真地在信箋上記著。

這一本本書上,分別蓋著不同的書店印章,李春秋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在這裡見到魏一平,是一月九日。那麼這些書,應該是在一月九日前後購買的。之所以購買這麼多書籍,目的就是為了裝滿書架,掩蓋密碼本。魏一平太狡猾了,為了儘可能地掩蓋痕跡,並沒有從同一家書店購買。

記錄了一會兒,李春秋將手中的筆放下,他拿起那張書單看了一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一共五家書店,只要找到這些書店,就能找到曾經出現在這裡的所有的書,和藏在它們之間的秘密。

出了魏一平原來的住所,李春秋走到了一條街道上。他看見路邊一隅,一個老頭坐在凳子上,面前的矮桌上戳著一塊陳舊的木牌,上面鐫著兩個字:篆刻。

思索了兩分鐘,李春秋朝他走了過去。

有風,老頭凍得把自己裹在棉袍子裡。他戴著厚氈帽,圍著厚圍巾,眉毛上掛著白霜。見李春秋走過來停下,他也不站起來,只是伸了伸脖子,說:「方圓手戳,大小印章,要啥有啥啊。」

李春秋蹲下去:「要什麼有什麼?小攤通大路啊。」

「『滿洲國』在的時候,日本字兒咱也會刻。掙個餬口的苞米錢,您別挑理啊。」

李春秋笑:「能刻什麼?」

「楷隸行草,您想要啥?」

李春秋湊上去,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老頭的臉色馬上不一樣了,他看看李春秋:「不能這麼幹哪。讓政府抓著,咱倆都得在大牢裡過年了。」

李春秋掏出錢夾,抽出幾張鈔票放到他面前。老頭看了看,身子直往後退:「不要不要,金山銀山我也不敢拿。」

李春秋見狀又抽出幾張,遞了過去。這次老頭看都不看那錢了:「小哥,你這是害人呀。」

李春秋索性把錢夾放到了他面前,老頭猶豫了。

印章做好後,李春秋便帶著一張蓋著鮮紅印章的介紹信,來到了一家面積不大的書店,問書店老闆要出了帳本。

他站在櫃檯前,一頁頁地翻開,看著。

這時,有人敲門。陪在一邊的書店老闆過去隔著門喊了一句:「稅務局檢查,您下午再來吧!」

李春秋的手指頭在帳本的目錄上緩慢地移動,目光停留在了一月九日的條目上面。

出了這家書店,他順著書單上的記錄,分別又來到了野草書社、真理書店等其他四家書店,用同樣的手段翻閱了這些書店的帳本。從它們的銷售記錄裡,李春秋找到了魏一平買書的所有線索。

出了真理書店,李春秋朝著不遠處的一家西餐廳走去。

角落裡,一雙神秘的目光盯上了他。

來到西餐廳,李春秋挑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了下來,招手叫來了服務生,交代了幾句後,服務生便離開了。

不一會兒,服務生端著託盤穿過大堂,來到李春秋面前,放下了一杯咖啡、一個夾肉麵包和一支筆。

等服務生離開後,李春秋掏出幾頁紙鋪在桌上。他對比著兩份書單,在其中的一份書單上,對著書名打了一個個的對鉤。

突然,他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放下筆,把書單拿了起來。

書單上所有的書名都打上了對鉤,只有一本書的名字下方是空白的——《孽海花》。

李春秋豁然開朗。

《孽海花》,中華書局民國十五年出版。這是一本暢銷書,裝幀普通,隨處都能買得到,符合作為密碼本的基本條件。經過對比,這是在魏一平的書房裡,唯一消失不見的一本書。

李春秋把書單裝進兜裡,起身路走到前臺:「借一下電話,謝謝。」

他從服務生的手裡接過電話,撥了一個號:「奮鬥小學嗎?我找一下陳立業老師。」

打完電話,李春秋從西餐廳走了出來,便朝街道的一側走去,之前盯著他的跟蹤者仍舊不遠不近地跟上了他。

對此,李春秋似乎渾然不知。

樺樹溝坐落在東邊的山谷裡,冰天雪地,一輛滿身泥雪的吉普車行駛到樺樹溝的村口停了下來。

嘴裡噴著白氣的丁戰國和小唐從車裡走了下來,二人四下觀望,整個村子冷冷清清的,連個人都沒有。

小唐用嘴裡的熱氣哈著手:「這大冷天的,人都不出來啦。」

「咩——」

正說著,身後傳來羊群的叫聲。倆人回頭一看,一個披著羊皮襖的羊倌正趕著一群羊走在雪地裡。

丁戰國衝他喊道:「這位大哥,老耿家怎麼走啊?」

順著羊倌指的方向,丁戰國和小唐尋著了老耿家。在和老耿妻子說明來意之後,二人被請進了屋。

屋裡土炕磚地,屋子中間還砌著一個土爐子,火苗忽隱忽現。

頭髮有些花白的老耿妻子,有些畏懼地看著丁戰國和小唐,而耿家女兒則像小貓一樣躲到了她的身後。

丁戰國手裡抱著老耿妻子遞給他的倒滿了熱水的粗茶缸,他在騰騰水汽的後面說:「老耿沒打招呼就走了,水廠也不知道,所以我們來看看,他是不是回家來了。」

「沒。他沒回家。」

「大過年的,家也不回,能去哪兒呢?」小唐看看丁戰國,再看看老耿妻子,問道。

老耿妻子搖了搖頭:「不知道。」

忽然,小唐像是聞到了什麼味兒,使勁地吸了吸鼻子,嗅了嗅。丁戰國見他這副模樣,轉頭看向他。

「這是什麼味兒?」小唐一邊嗅一邊問。

聽他這麼一說,丁戰國也感覺到了。他微微皺了下眉頭,聞了聞:「我聞著,怎麼像是雪茄?」

老耿的妻子和女兒的臉上都有些不自然。

丁戰國直勾勾地盯著她倆,在他直直地注視下,母女倆堅持不住了。

老耿妻子走到柜子前,從柜子裡拎出了一個沉甸甸的布包,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炕桌上。

丁戰國用大拇指掏著耳朵,在一旁看著。

小唐走過去把布包打開,裡面是兩根用紅紙包裹成圓柱形的東西。小唐拿起一根,從中間折斷,白花花的銀圓頓時噹啷啷地撒了一桌子。

冷冰冰的小街上幾乎沒什麼行人,李春秋踩著每天回家的路,走在街上。走著走著,他忽然拐進了一條胡同。

身後的跟蹤者快步跟了上去,一邊走,一邊從懷裡抽出一把亮閃閃的刀。剛拐過彎,一進胡同,跟蹤者便被李春秋絆倒。他猝不及防地往前一撲,「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

李春秋彎下腿,用膝蓋頂住他的腰眼,伸手把他的刀搶到手裡,拽起他的頭髮,用刀尖頂住了他的咽喉。

李春秋定睛看去,這才發現,原來跟蹤他的竟是陸傑。

「噹啷」,李春秋把刀扔到了一邊,看著陸傑:「因為趙冬梅?」

陸傑一張臉漲得通紅,他什麼都不說,就是狠狠地瞪著李春秋。

李春秋放開他,站了起來。

陸傑爬起來,又向他衝了過來,就在快挨著的一瞬間,李春秋往旁邊一躲,手一推,陸傑一個趔趄,又摔倒了,滿身滿臉都是泥雪。

陸傑瘋了一樣,還要往上衝。李春秋往前兩步,一下子把他頂到了牆上,用膝蓋頂著他的腿,一隻手推著他的下巴,把他的整張臉都舉得老高,在他耳邊說:「你是不是瘋了?」

陸傑掙扎著:「我是瘋了,我要弄死你!」

「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你就要殺人?」李春秋一把將陸傑推到一邊,陸傑整個人蹭著牆倒了下去。

李春秋看著他:「我要是個女人,我也不會看上你。」

陸傑歪在一邊,恨恨地瞪著他。

見他這般模樣,李春秋突然對他恨不起來了,補了一句:「快過年了,陪不著心愛的姑娘,就回去陪陪爹娘吧。」

「你今天不殺了我,我遲早把你弄死。今天不行,還有明天。」陸傑死死地盯著他,目光裡滿滿的都是恨意。

李春秋再也不看陸傑一眼,往前走去。

「你是個畜生!你不喜歡她,你也別打她!」陸傑不甘地在李春秋身後扯著嗓子喊了一句,那聲音撕心裂肺。

驀地,李春秋站住了。

見他停住了腳步,陸傑愣了一下,還是說了一句:「我最清楚你這種人,嘴上抹了蜜,一旦到了手,玩膩了,翻臉就不是人。」

他含著淚,喊了一句:「你不喜歡她就別娶她啊!」

李春秋轉身慢慢走了回來,一直走到陸傑身邊。

陸傑梗著脖子與他對視。

李春秋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問:「你有多喜歡她?」

「我能為她去死,你能嗎?」

李春秋望著他,一臉平靜。

回到家,李春秋打開門,走了進去。

他站在門口,像第一次進來一樣,用一種特別的眼神,掃視著眼前的這個屋子。

他想起了昨日趙冬梅和衣而睡的情景,直到現在,他才明白,趙冬梅為什麼會一反常態,穿著衣服睡覺。她到底在執行魏一平的什麼任務?傷是怎麼來的?她身上究竟還藏著多少秘密?

想了想,李春秋轉身把門插好,走到桌邊拉開抽屜,開始逐一搜索起來。他翻著幾個花盆、結婚照片,連床上的枕頭都沒有放過,但一無所獲。

他有些失望地把枕頭放好,正要轉身,他的皮鞋好像碰到了什麼,低頭往下一看,床下露出了一隻皮箱的一角。

他蹲下身子,抽出那隻皮箱,打開一看,裡面是一些女人的衣物,包括那身芭蕾舞演出服。

李春秋把那身演出服拿起來,回憶起些許往日的事。他頓了頓,正要把它放回去,忽然,一個不大的相框出現在他眼前。

他伸手把相框拿了起來。

這個相框裡,是一張趙冬梅的單人照。照片上的她很年輕,笑容很燦爛,滿臉單純,毫無城府,完全不像是一個特務。

李春秋看著這張照片,陷入一陣沉思。隨後,他把相框翻了過來。

相框的背面是一層薄薄的木板,有四個小螺絲釘固定著木板的四個角。李春秋用手指一個一個擰開了螺絲釘,很快,薄木板鬆動了。

一個不注意,一張泛黃的照片從相框的夾層中飄然而落,掉下來的並不是之前趙冬梅那張年輕的照片。顯然,這張照片是在夾層裡藏著的。

李春秋把它撿了起來,定睛一看,他呆住了。

照片上,是一個三十多歲、穿著長衫的男子和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眉眼和趙冬梅相仿,而長衫男子正是李春秋的授業教官,把他帶到哈爾濱來,但是已經死去的上級——趙秉義。

李春秋震驚得半晌沒回過神來,思緒飄回了十年前開往哈爾濱的火車上的一個包廂裡。

那年,火車包廂裡,年輕的李春秋坐在趙秉義的對面。

趙秉義取出三張照片,放到小車桌上。那三張照片分別是一個男人的正面、左側面和右側面。

李春秋仔細地看了幾遍。

「記好他的樣子,把他刻在你的腦子裡。」趙秉義一邊說話,一邊把照片撕掉,順著窗縫一點點扔出窗外:「他叫騰達飛。原東北軍將領。不久前秘密投靠了日本關東軍,當了漢奸。十天以後,他就會抵達哈爾濱。」

「幹掉他?」

「對。」趙秉義拿出錢夾打開,一張照片從裡面順勢飄落下來。

李春秋彎下腰,將它撿了起來。照片上,是趙秉義和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的合影。

趙秉義接過照片,放好:「我女兒。」

……

收回思緒,李春秋呆呆地看著手裡的照片,愣在了原地,一動不動,他還沒有緩過神來。

他慌亂了,他的腦子從來沒有這麼亂過。

突然,有節奏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李春秋一下子回過神來,他趕緊把照片和相框放進皮箱,迅速推回到床下,然後走到門口,穩了穩心神,這才打開插閂,把門打開。

趙冬梅拎著一個菜籃子,也沒看他,低頭走了進來。她有些內斂地往裡走,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李春秋把門關上:「有一會兒了。」

「中午吃了什麼?」

「隨便對付了點兒。」

趙冬梅頭也不回地往鍋灶那邊走去:「買了條魚,販子沒給收拾,你幫我拿把剪刀過來。」

李春秋拉開一個抽屜,在裡面找剪刀,一邊找一邊問她:「現在就做飯,早了點兒吧?」

「我先燉好,你吃的時候,熱一下就行了。」趙冬梅走到水管子邊上開始洗魚。

李春秋找到剪刀,拿了起來,回頭看了趙冬梅一眼:「你又要出去?」

趙冬梅接過剪刀,沒回答,用剪刀的刀尖對準魚肚子插了進去。

鍋內,姜蔥蒜醋、鹽糖醬汁一應俱全。趙冬梅做了一道豆腐豬皮燉魚,鍋裡的水已經開了,湯汁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香氣四溢。

趙冬梅把鍋蓋蓋上:「一會兒就熟。」

李春秋站在她後面,沒有說話。

「活兒幹完了?這麼有心情,跑過來看我做飯?」她回頭看了看,發現李春秋的表情有些奇怪,連忙問:「出什麼事了?」

「你身上的傷,怎麼來的?」

趙冬梅有一絲愣神,繼而淡淡地說:「瞧出來了?」

李春秋看著她,沒有說話。

「路滑,摔的。不礙事了。」

「傷在哪兒了?」李春秋向她走近了一步,「我幫你看看。」

就在李春秋的手即將觸碰到趙冬梅的時候,她下意識地躲閃開:「不用了。」

「咱倆是夫妻。」李春秋定定地說。

聽到這句話,趙冬梅嘴角有意無意地勾了起來:「現在承認是夫妻了?」

「你怎麼不問問我怎麼知道你受了傷?」

「紀律。你不說,我也不問。」趙冬梅想起他那天的說辭,故意回他。

「陸傑找我了。」

趙冬梅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要幹什麼?」

「拿著把刀,要殺我。」李春秋輕輕地說。

「嗡」的一下,趙冬梅的大腦有一瞬間的停頓,然後她一下子急了,轉身就要往外走,想去找陸傑問個明白,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李春秋一把拉住了她:「我要是他,以為你的傷是我害的,我也這麼幹。」

「再這麼下去,這個人會毀了咱們的。」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李春秋問她:「你這幾天,出的是什麼任務?」

趙冬梅看著他,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頓了頓才說:「好幾次我都想告訴你,你不聽。現在為什麼又要問了?」

她不明白李春秋的這種變化,看著他的眼睛,又補了一句:「別忘了,你是一個遵守紀律的人,這種事,不該這麼問我。」

「如果是別人,我肯定不會問。你不一樣。」

「因為我是你太太?」趙冬梅說得有些嘲諷。

「因為你是趙秉義的女兒。」

亮堂堂的屋內,趙冬梅愣住了。

社會部的一間大會議室,門窗緊閉。

會議桌上擺著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正是李春秋拍的那本郵政通訊錄的第一頁。這一頁上記著幾個人的名字,名字後面則是一串串的電話號碼。

林翠坐在桌前,念著電話號碼的數字:「880620。」

一個偵查員坐在她旁邊,飛快地翻著小說《孽海花》。他邊翻書,邊隨著林翠念著的數字,對著相應的位置:「第八十八頁,第六行,第二十個字。」

陳立業站在馮部長身後,眼神很熱切地看著,馮部長也有些焦急地探頭看過去。

偵查員翻到了那一頁,手指自上向下捋著,突然他不動了,眉頭微微一皺:「不對呀?」

「怎麼不對?」陳立業見他神色不對,連忙問道。

「是個『又』字。百家姓裡,沒有這個姓氏啊。」

馮部長從他手裡拿過小說,對照著看了看。

陳立業顯得有些著急,他琢磨著是不是哪裡出了錯:「想想別的辦法,再試試,比如,那些數字說的會不會是筆畫?」

偵查員又按照筆畫等其他方式試了試,所有方法試完之後,臉上的表情有些沮喪。

「還是不行?」馮部長在一旁鎖著眉頭,看上去有些焦躁。

偵查員搖了搖頭:「對不出來。按照那些數字找出來的字,不管怎麼對、怎麼調、怎麼排列,湊在一起都說不通。」

陳立業拉開一把椅子,索性在旁邊坐了下來,整個人看上去顯得有些疲倦。

馮部長嘆了口氣,看看他:「你也看見了。所有的辦法都試過了,還是解不了。」

「也許還有一道加密鎖。」陳立業琢磨著。

馮部長抿了下嘴:「說實話,我總覺著這個李春秋,是在把我們向歧路上引,萬一這個密碼本是假的呢?」

陳立業沒有說話,坐在那兒思索著。

趙冬梅家的窗簾已經全部拉上了。此時的趙冬梅,只穿著一件薄薄的內衣,背對著李春秋,坐在床上,她的背上露著絲絲血痕。

李春秋用鑷子夾著藥棉,輕輕地為她擦拭傷口,藥棉剛剛碰到她身子時,她痛得整個身子都顫了一下。

李春秋慌忙把手縮了回來,頓了頓,又加倍小心地擦拭。他看了一眼放在一邊的那張趙秉義和年幼的趙冬梅的照片,輕聲道:「我第一次見到那張照片,是十年前,是在和老趙來哈爾濱的火車上。」

趙冬梅背對著他,任他擦拭著傷口,什麼都沒說。

李春秋繼續說著:「我再見他,就是火車站了。事情太突然,他一句話都沒留下。」

趙冬梅仿佛陷入了與父親的回憶中,一直沉默著,臉上的神情卻越來越黯淡。

「我一直在找那個拿著刀的人,一直都沒找到。我想問問你在哪兒,可一個人都聯繫不上。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經成孤兒了,你媽媽在哪兒。我什麼都不知道,只能待在哈爾濱,就這麼一天天等著。十年,太多個一天一天了,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

趙冬梅的肩頭開始輕輕地顫抖,雖然沒有聲音,但李春秋知道,她哭了。他頓了頓,最後還是說了:「你怎麼也進了軍統?」

趙冬梅沒有直接回答,她調整了一下情緒,語調裡帶著些許哽咽:「那年我十二歲。我爸說,他要出趟門,讓我在家裡等他,他卻再也沒回來。」

處理完了傷口,李春秋拿起她的衣服,輕輕地給她披上。趙冬梅這才轉過臉來,伸手擦乾了眼角的淚水。

李春秋低頭收拾那些沾著血的藥棉,想到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他的心裡很不舒坦:「誰幹的?」

「不認識。」

「他在哪兒?」

「去的路上,我披著圍巾,什麼都看不見。」趙冬梅像是想起了什麼,補了一句:「他是個日本人。」

「日本人?」

「除了這個,我什麼都不知道。」

李春秋有些意外,在這個特殊時期,一個日本人突然出現在了哈爾濱,並受到了極其嚴密的保護,著實有些耐人尋味。

思索了會兒,他問:「他住的大概方向,你知道嗎?」

「車應該是衝著西南方向開的。」趙冬梅努力回憶著。

「路上有什麼比較特殊的東西嗎?」

一陣火車的轟鳴聲在趙冬梅的腦海裡飄過:「火車。路上有一個鐵道路口,前面有火車經過的時候,接我的車會停下來等著。」

「站長知道這個事嗎?」

趙冬梅沒有吭聲,她的沉默已經回答了李春秋。

「今天別去了。」李春秋的臉色從來沒有這麼難看過。

聽他這麼說,趙冬梅的目光中有些訝異,她深深地望著他:「這是你第一次留我。」

正在這時,廚灶上傳來了湯汁咕嘟咕嘟打著鍋蓋的聲音。李春秋避開了她灼灼的目光,把眼睛轉到了廚灶上:「魚燉好了。」

趙冬梅知道他在躲避她的問題,但還是執拗地問:「留我,是因為你自己,還是我爸爸?」

「因為老趙。」李春秋想了想,還是這樣說了。然後,他用一種近似央求的口吻又說:「站長那邊,我去說。你別去了,行嗎?」

趙冬梅長長地舒了口氣,面色黯然:「除非我們當年沒有推開這扇門。」

良久,她突然看著李春秋,眼睛裡熱熱的:「要不你真的娶了我,帶著我走,咱們離開這兒!」

李春秋正要說什麼,忽聽門外傳來悠長的一聲吆喝:「磨笨剪子——搶鏽刀嘞——」

冷冷清清的小巷裡,空無一人。李春秋從家裡匆匆走出來,來到附近的一條小巷裡,走向站在巷尾裡的陳立業,緊張地問:「出什麼事了?」

「密碼本還是破譯不出來,連邱海的名字都沒找到。」陳立業看上去有些著急,語速都比平時快了一倍。

這個消息讓李春秋很意外:「不可能。一定是《孽海花》。」

「事關重大,我覺得,可能還有一道加密鎖。」陳立業補了一句,「我不是催你啊,不過,如果要是行的話,最好今天咱們就能有個結果。」

李春秋有些明白了,他看著陳立業,問:「如果拿不到,是不是我馬上就會被捕?」

面對李春秋如此直白的問話,陳立業很想說不是,但他知道事實並非這樣。頓了頓,他才說:「希望不是。」

李春秋知道他有些為難,想了想,說:「那我再想想辦法。」

「什麼辦法?」

李春秋的聲音很低:「只能去魏一平那兒碰碰運氣了。」

陳立業點點頭,然後看見李春秋的臉色不是很好看,有些擔憂地問:「你的氣色怎麼這麼不好?」

「沒什麼。」

陳立業想說點兒什麼,話到嘴邊還是又咽了回去,他拿話拐了個彎:「那你一定小心。」

李春秋「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陳立業看著他轉身離開的背影,臉上滿是感慨。他猜測著是不是因為他們對他不夠信任,才讓李春秋看上去滿臉愁容。然而,他的猜測完全錯了,此刻李春秋關心惦念的,不是自己的命運,也不是姚蘭,而是趙冬梅。

李春秋出門後不久,趙冬梅便將自己從上到下穿戴整齊,她似乎已經習慣了這幾天以來命運的安排。

她走到鏡子前,臉色平靜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看了好一會兒,才走到床前,把那張她和父親的合影揣了起來。然後,她走到桌邊,拉開了一扇抽屜。

抽屜裡,之前那把殺魚用的剪刀映入眼帘,日光的照射下,隱隱地泛著銀光。

趙冬梅拿起它,就像拿起一方手帕一樣地隨意自然,她將剪刀悄無聲息地放進了大衣的衣兜裡。

隨後,她走到門口,拉開門走了出去。

李春秋已經來到了魏一平的新住處附近,他剛要過馬路,便遠遠地看見魏一平拎著一袋垃圾,從公寓樓裡走了出來。

見狀,他慌忙一閃身隱到了一邊,躲在角落裡悄悄地觀察著魏一平。

只見從公寓樓裡出來的魏一平穿戴整齊,隨手將手裡的垃圾袋扔進了路邊的一個垃圾桶裡,然後就順著大街,往另一個方向走遠了。

李春秋這才閃身出來,穿過馬路,匆匆走進了公寓樓裡。

李春秋順著走廊來到魏一平所住的房間門口,按照平時敲門的暗號,三急兩緩地敲了敲門,半晌,屋裡沒有任何動靜。

李春秋掃眼看了看兩邊,見四下無人,從懷裡掏出一截鐵絲,打開了門。

他將門輕輕推開,小心地看了看門口的地墊,見沒什麼異樣,這才往裡走去,穿過客廳,來到書房門口,仔細地看著這間屋子。

書房裡,一張寬大的寫字檯上,擺著一個筆筒和一個菸斗,寫字檯的後面是一張皮座椅,靠牆的位置上擺著一長溜書架。

李春秋輕聲走到書架前,目光在眾多的書脊間尋找,忽然,他目光一閃,一本書脊上印著《孽海花》的書映入他的眼帘。

他將它抽了出來,看了看背面,又翻了翻裡面的書頁。

根據小說封底的印章來看,這應該就是魏一平來哈爾濱之初購買的那批書籍之一,裡面的書頁舊得很明顯。陳立業的判斷是正確的,密碼本就是《孽海花》,只不過魏一平還有一道鮮為人知的加密鎖。

這樣想著,李春秋將《孽海花》塞回了書架,又抽出其他的書籍快速地翻閱,但沒有任何關於加密鎖的線索。

他焦灼地轉過頭,一邊觀察房間裡的其他地方,一邊走到寫字檯的前面,四下看著。

他將寫字檯上菸嘴指向窗戶的菸斗,拿起來看了看,又把筆筒裡的幾杆毛筆取出來,檢查了一下筆筒的底部,沒什麼發現。

隨後,他繞過寫字檯,蹲下身,打開了寫字檯的底櫃,依然沒什麼發現。

李春秋有些失望地站起來,走向書房的門口。他的手剛剛觸到門把手,外屋突然傳來一陣門鎖被打開的聲響。

他一下子愣住了,慌忙藏在了門後。

客廳裡,公寓的門開了,魏一平走了進來,徑直走向了書房。他推開門,直奔右側的寫字檯,一眼便看見了放在寫字檯上的菸斗。

他看見原本指向窗戶的菸嘴,此刻卻指向了書架,很顯然他出門的這段時間,有人動過它。

魏一平眯了眯眼睛,不動聲色地拿起菸斗看了看,隨即轉身走了出去,順手把門也帶上了。

藏在書房門後的李春秋趴在門後,仔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只聽客廳裡傳來了魏一平由近到遠的腳步聲,以及公寓的房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直到整套公寓恢復了死一般的沉寂,李春秋又等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打開書房門,走了出去。

剛一出書房門,倏地,一把手槍便頂在了他的太陽穴上。

手槍的主人,正是魏一平。魏一平用槍抵著他,直截了當地問:「來我這兒幹什麼?」

李春秋筆直地站著,默不吭聲。

「想好了再說。說錯一個字,你就是個死。炸彈我也不要了,打死你,我馬上離開哈爾濱。剩下的爛事兒,騰達飛一樣能辦。告訴我,來我這兒幹什麼?」

李春秋慢慢把臉轉過來,看著他。

魏一平緊緊盯著他,不放過他臉上的任何一個表情,他將手指慢慢地伸向了扳機,稍有不對,他就會扣動扳機。

「打死我。這一槍你要是不開,我會去長春,把事兒都攤到桌面上。」李春秋看著魏一平,一臉決絕。

魏一平微微一愣:「什麼事?」

李春秋直勾勾地凝視著他的眼睛:「魏站長,我從來沒有一天,像今天這麼低看過你。」

「別和我演這種繞彎子的爛戲!我不在的時候跑進我的書房,這就是讓我對你的高估?!」魏一平把槍口死死地頂住他。

李春秋也急了,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管不顧,他的情緒有些失控了:「我告訴你我為什麼要來!找那個雜碎的地址告訴我,他在哪兒?」

他的眼珠子都紅了:「你把趙冬梅弄到哪兒去了?!」

魏一平看著他,愣住了,李春秋也望著他,帶著滿腔的怒氣,兩個人就這樣站在原地四目相對。

良久,魏一平問:「她跟你說什麼了?」

「她要是肯說,你就見不到那個雜碎了。」李春秋的情緒稍微穩了穩,但還是咬著牙。

「真把她當老婆了?」

「要是那樣的話,今天就是咱倆同歸於盡的日子。」李春秋看著魏一平,毫不退縮。

慢慢地,魏一平的槍口垂了下來。他走到沙發前坐下,把槍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

李春秋還定定地站在原來的位置沒動,直到魏一平看了他一眼,他才走過去坐下。

茶几上的槍,被魏一平故意放在李春秋觸手可及的位置上。魏一平瞟了他一眼:「你現在就可以拿起這把槍幹掉我。」

李春秋坐在沙發上,沒有動。

魏一平看了看他,再說話時聲音已經變得很低。他整個人看上去很疲憊,仿佛蒼老了許多。

「我魏一平一生潔身自好,到了這把年紀,反倒滿身都是泥。見了當年的漢奸,都得賠著笑臉。上面壓,下面頂,連你都想崩了我。」一瞬間,他的語氣竟有些感慨萬千,「這站長你來當吧。」

李春秋頓了頓,說:「戴主任生前說過,入我門來,兄弟姐妹。趙冬梅是人,不是玩物。」

魏一平兩隻手摁著沙發的扶手,站起來,很鄭重地看著李春秋的眼睛:「我只能說,她要是我的妹妹,時至今日,她也得去。」

他說得很誠懇:「面前要真有這麼一個火坑,換了是我自己,也得跳。」

李春秋一雙眼睛看著他。

「個中緣由,只能以後再說。我向你保證,一定給趙冬梅一個說法,就當你再信我最後一次吧。」

李春秋也站了起來,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話說到這份兒上,我信你一次,先走了。」

說完,他轉身朝門口走去。

魏一平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麼,說:「聽說因為鋁粉的交接,還差點兒出了事?我也是剛剛知道的。」

李春秋慢慢轉過身來,嘴角勾起一抹帶有諷刺意味的笑:「我和鄭三約在哪裡,公安就出現在哪裡,我不信這是個巧合,您呢?」

「最近奇怪的事情太多,我只能看證據。相信我,會查清楚的。」

李春秋再沒有說什麼,轉身走了。

魏一平看著他離開的身影,疲憊不堪地跌進了沙發裡。

李春秋出了門,沿著步行樓梯往下走。他思索著,從魏一平的反應來看,鄭三應該是背著他陷害自己的,假以時日,魏一平一定會意識到這件事並不是偶然。如果魏一平能夠解決掉鄭三,那就是最好不過的結果了。

李春秋走出公寓樓,眼一掃,看見了門口的垃圾桶。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麼,一個箭步走過去,往裡面看。

垃圾桶裡,魏一平之前出門時丟棄的那個垃圾袋就躺在裡面,垃圾袋敞開著,裡面露出一截燒了一大半的字條。李春秋將手伸進去,撿起那張已經被燒了一大半的字條,他將它揣進兜裡,往家走去。

回到家的時候,李春秋看見門上掛著一把沉沉的鐵鎖,很顯然,趙冬梅還是走了。

他站在門前,心情沮喪到了極點。

黃昏,丁戰國和小唐從樺樹溝一路奔波地趕了回來。長途跋涉的辛苦,讓開車的小唐有些昏昏欲睡,而坐在副駕駛位上的丁戰國早就睡著了,還呼呼地打著呼嚕。

車窗外面,已經能看到市公安局的大門了,正在這時,車緩緩地慢了下來,迷迷糊糊的小唐揉了揉眼睛,踩了幾腳油門,車反而停了。

「到啦?」丁戰國也醒了。

「怎麼不走了?」小唐有些疑惑,他看了看儀錶盤,才發現油箱的指針已經探到底了。

丁戰國也探頭看向儀錶盤:「虧得回來了,要不這天兒把咱倆扔到幾十裡的山路上,夜裡得餵野狼了。」

小唐也後怕,他埋頭在車裡找備用汽油,嘟嘟囔囔地:「謝天謝地謝謝老神仙,這是菩薩保佑好人呢。」

他找出一小桶上面有「德士古」字樣的鐵皮汽油,開門下車:「你先進去吧,局長還等著呢,有這個足夠到油站了。」

丁戰國點點頭,隨後下了車,朝公安局大門走去。

進了大門,丁戰國直奔高陽辦公室,疲憊的他在給高陽匯報了老耿一家的情況後,口乾舌燥。他端起面前茶几上的水,咕咚咕咚地喝,水燙,他又急,喝得吸溜吸溜的。

高陽坐在他對面,看著他,回味著這趟尋人之旅的發現:「有那些錢,地都不用種,夠在鄉下過下半輩子了。這麼多錢,買的是什麼?」

丁戰國喝完,意猶未盡地放下杯子:「他們前腳剛走,我們後腳就到了。相差最多不超過一個小時,屋子裡留下的雪茄味還在。」

「烏龜還是比兔子快呀。」高陽一陣感慨。

「很明顯,門房被人收買,悄悄把肥皂給了陳彬。事一出,人就跑了。」

高陽點了點頭,但似乎並不是同意丁戰國的觀點,他陷在自己的推斷世界裡:「這個神秘人,不早不晚,偏偏就在你們到達之前,趕到了老耿家。無巧不成書,這比說書人的東西都巧啊。」

丁戰國看著他,注意到高陽臉上帶著的一絲疑惑。

夕陽斜斜地照在李春秋家的窗欞上,這個時間,他家的窗簾卻是緊閉的。

李春秋拉開了燈,坐在桌前,看著從魏一平家樓下垃圾桶裡找到的那截燃燒了一大半的字條。

殘缺的字條上寫的似乎是一道道減法算式:

8843670……

-1926……

李春秋看著這組數字,陷入了沉思。

這組「1926」的數字應該是最後一道加密程序。那麼,它又代表的是什麼?莫非是年代?

他想到了十年前趙秉義將郵政通訊錄交給他的場景。

趙秉義……

他仔細琢磨著,這份通訊錄密碼的制定和解密,都是由趙秉義一手策劃的。那麼,「1926」到底是什麼?

李春秋苦苦思索著,許久,他忽然想到了趙冬梅。

今天他問她:「你怎麼,也進了軍統?」

趙冬梅說:「那年我十二歲。我爸說,他要出趟門,讓我在家裡等他。他卻再也沒回來。」

想到這裡,李春秋眼前一亮。

他終於明白了。1938年的時候,趙冬梅十二歲。那麼她的出生時間,就是在1926年。解密的最後一道鎖,他沒猜錯的話,應該就是趙冬梅的生日!同樣作為一個父親,李春秋早該想到,女兒的生日,是趙秉義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數字。

這一下子,李春秋全明白了,他連忙走到床邊,翻出了趙冬梅的那隻皮箱,在裡面翻找,卻沒找出任何與她生日有關的線索。

啪,李春秋蓋上箱子,他抬起頭,環視著屋子裡的家具。

魏一平喚醒潛伏特務的工作已經開始了,每耽擱一分鐘,就意味著一顆活動的炸彈失去控制。他必須再快一些,把密碼本的謎團解開才行。

李春秋匆匆走到桌邊,拉開一個又一個抽屜,仔細地翻找著裡面的東西。就在他拉開其中一個抽屜時,他愣住了,他清楚地記得中午自己將那把殺魚的剪刀親手放進了這個抽屜裡,而現在,抽屜裡的那把剪刀不見了。

他蹙著眉,神色嚴峻,思考了幾秒後,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馬上走到門口摘下大衣,開門走了出去。

此時,趙冬梅已經靜靜地站在那道她不願卻又不得不進的院門的大門口。她在門口停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推開虛掩的門,走了進去。

而那個日本男人,此刻正盤著腿伏在正房的炕桌上,繪製著一幅地圖。他手裡握著一支黑色鉛筆,在地圖上畫著一條曲線。

畫了一會兒,他把手中的鉛筆放下,拿起筆架上的一管細毛筆,蘸了蘸硯臺裡的硃砂,在那條曲線上的一個位置標註了三個字:教場北。

「咚咚咚——」正在此時,正房的大門上突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男子回頭看了一眼,把毛筆放下,剛要下炕,好像又想到了什麼,拿起那塊硯臺壓在了地圖上面。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李春秋站在街道邊的路燈下,焦灼地揮手攔車,卻始終沒有攔到一輛車。

他開始顯得有些焦躁不安起來。

正在他一籌莫展之際,一輛車身泥濘的吉普車突然開了過來,直接停在他的面前。

「李大夫?」小唐從車窗裡探出了半個腦袋。

見來人是小唐,李春秋失了色的眼睛頓時再度泛起了光。問小唐借了車,他便神色匆匆地往趙冬梅描述的方向開去。

一路上,他開得飛快,兩邊的電線桿從車窗兩側飛快地向後移動。

往西南方向開了好一會兒後,他透過車的前擋風玻璃,看見一個火車道口正在車的前方。這和趙冬梅的描述完全一致。

「轟隆轟隆——」

他忽然聽到了一列火車由遠及近開過來的聲音,道口的紅白警告杆漸漸地放下來。

李春秋滿臉焦急,他索性一咬牙,把油門踩到底,在紅白警告杆即將落下的一剎那,幾乎是擦著它的下沿,開了過去。

他剛剛開過火車道口,一列火車就轟鳴著開了過去,電光石火間,兩車擦肩而過。

昏暗的光線下,日本男人住所的地磚上,散亂地扔著手銬、細鞭、男式的襯衫和褲子,還有女式的各類內外衣服等雜物。

趙冬梅面容憔悴地趴在炕席上,她的正前方是一把椅子,上面搭著她的大衣。

日本男人蹲在一邊,看著她後背上長長的一道血痕,眼神迷離。他用手指慢慢地撫摸著這道血痕。

被撫摸著的趙冬梅一臉麻木,仍安靜地趴在那兒,任由日本男人撫摸著,趁日本男人專心撫摸之際,她將手悄無聲息地伸進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正在這時,日本男人忽然將她的身體翻了過來,開始瘋狂地親吻著她的脖子。

趙冬梅將壓在身後的手慢慢地抽了出來,她的手裡赫然多出了那把家裡的剪刀。

她的手臂突然使勁兒地向上一揚,猛地將剪刀插進了日本男人的下身!

迷醉裡的日本男人一聲慘叫,痛得摔倒在一邊。他一把推開趙冬梅,咬著牙拔出了那把正在滴血的剪刀,疼得一張臉都白了。

趙冬梅從炕上跳了下去,抓起衣服和靴子,迅速地往外面跑去,但因為跑得太急,一個踉蹌,摔在了地上。

日本男人憤恨地抓著剪刀撲了過去。

趙冬梅下意識地抓起炕桌上的那方硯臺,硯臺下面壓著的那張地圖隨即飄了起來。

她拿起硯臺,朝著日本男人的眉角狠狠地砸了下去。日本男人被砸得一個重心不穩,摔倒在地,腦袋「咚」的一聲磕在了堅硬的地磚上,昏了過去。他的眉角處被砸出了一個小坑,一股鮮血順著那個小坑汩汩地往外流。

而那張隨著硯臺從空中飄落下來的地圖,掉在了趙冬梅的大衣上。

趙冬梅胡亂地穿著衣服,一眼瞥見大衣上蓋著的那張地圖,她慌亂中飛快地撿起來看了一眼。

「教場北」三個非常醒目的紅字映入了她的眼帘,來不及細想,只是一瞬間的工夫,她便扔掉地圖,向門外跑去。

而那張地圖被她扔在了日本男人身邊的不遠處,在她跑出大門的一剎那,日本男人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

讓趙冬梅沒想到的是,那張地圖上已經沾上了她的血手印。

清冷的月光下,跑出那片居民區的趙冬梅,在雪地中向前奔跑,一串新鮮的腳印順著公路向前不斷延伸。

漸漸地,趙冬梅的腳步慢了下來,她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她迷茫地望著四周,天地間一片荒涼灰暗,看不到一個人影。

忽然,她看到遠處公路的盡頭,有兩束車燈照了過來。

她伸出手,拼命地向那輛汽車揮舞,然而,那輛汽車從趙冬梅身邊呼嘯而過,沒有任何停車的意思。

趙冬梅望著遠去的汽車,一臉絕望。

一輛卡車亮著車燈行駛在雪夜中,車燈照亮的是一條土路。和之前趙冬梅逃跑的那條公路相比,這條路明顯顛簸不平,也很窄。

這輛卡車慢慢地停在路邊,車燈射出的光刺向黑暗深處。

車門開了,一個裹著羊皮襖的司機縮著脖子從車裡跳了下來,他來到路邊,扯開褲子開始撒尿。

尿完了,他打了個哆嗦,刺骨的寒氣逼得他還來不及系上褲子,就往車裡跑去。

一鑽進車裡,他就連忙關上車門,把氈帽摘下來,搓著就這麼一小會兒便已經凍僵了的手。搓了會兒,他正準備拉杆開動,忽然聽到了什麼,於是轉過臉往旁邊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仿佛連頭髮都豎了起來!

只見車門的玻璃車窗上,一張慘白的人臉正貼在外面,死死地盯著他。盯著他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日本男人。

數九隆冬,趙冬梅凍得腿腳都僵了,她的兩隻手緊緊地環抱著自己的肩膀,艱難地往前走著。

身後有汽車的馬達聲傳來,她轉身朝身後望去。很快,不遠處便有兩束車燈照了過來,緊接著,她看見一輛卡車朝著她的方向駛了過來。她停住腳步,拼命地朝那輛車揮動手臂。

那輛車飛快地向她逼近,兩束刺眼的車燈晃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卡車直衝著她飛快地開過來,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

這一瞬間,趙冬梅醒悟了,她一閃身,卡車擦著她的身體衝了過去。她被巨大的勁風一掃,摔倒在地上。

卡車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坐在駕駛室裡的日本男人從後視鏡裡看到了跌倒在路邊的趙冬梅。他掛上倒擋,踩下油門踏板,卡車急速往後倒去,向趙冬梅的身體碾軋了過去。

眼看卡車呼嘯而來,趙冬梅咬著牙,朝路基下方拼盡全力一跳,跳到了下面的田野上。

日本男人的眼珠子也紅了,他扳著沉重的方向盤,調整好方向,猛地一踩油門,衝出了公路。

積著薄雪的曠野上,被車燈籠罩著的趙冬梅拼命地瘋狂跑著,可一個趔趄,她摔倒在地上。

卡車瘋了一樣地朝她碾軋過去。車頭離她越來越近,她再也躲不了了。

正在這時,「咣當」一聲悶響,卡車突然矮了一截。它的前車輪陷進了一個雪坑,車頭貼著趙冬梅停住了,僅僅分毫之差,就會奪了她的性命。

趙冬梅的一張臉蒼白如紙。

日本男人把油門踏板踩到了底。

曠野上,這輛重型卡車不斷地顫抖怒吼著,車輪在雪坑裡不停地空轉。

最終,日本男人放棄了。他拉開兩個座位之間油膩膩的工具箱,從裡面找出了一把沉重的扳手。他忍著疼,推開車門,跳下了車,此刻車頭前的雪地上已空無一人。

他抬頭看去,只見月光下的趙冬梅正沒命地向前跑去。

日本男人一個跨步追上去,但剛跑了兩步就停住了。他痛苦地將手摸向了兩腿間,再拿起來的時候,手上已全是鮮血。

他望著自己的手,微微地哆嗦著。

狼狽不堪的趙冬梅終於爬上了路基,重新回到了公路上。她披頭散髮,不管不顧地往前跑著。

突然,兩道車燈在前面亮了起來,將她面前的道路照得清清楚楚。

她大吃一驚,轉身就向後跑去。整整一個晚上的折騰已經讓她筋疲力盡了,沒跑兩步,腿便一軟,跌坐在了地上。

車停了下來,一雙穿著皮鞋的腳朝她走了過來。

趙冬梅拼命往前爬去,但是沒有用,她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

她眼看著這雙皮鞋走到了她面前,站住了。她絕望地抬起了頭,看了一眼,瞬間,她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亮光,而後便昏了過去。

這雙皮鞋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李春秋。

無可奈何的日本男人此時已經回到了自己的住處,他仰面朝天地躺在炕席上,一張臉毫無血色。

在他垂在炕沿的雙腿之間,蹲著一個戴著口罩的男人。他抬起眼皮看了看日本男人,說:「忍著點。」

日本男人緊緊咬著嘴唇,悶叫了一聲,他的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

給他醫治的男人慢慢站起來,然後把口罩摘了,竟是騰達飛。

他看看日本男人,喃喃地嘮叨著,像父親責怪兒子一樣:「要我說,誰都賴不著,都怪自己。」

日本男人虛弱地喘著氣,他還沒緩過勁兒來。劇痛讓他連呼吸都得小口小口的。他聽見騰達飛絮絮叨叨地說:「說到底,人還是種動物。不抽不喝,什麼都不好,本以為你脫俗超凡成神仙了,非就好這麼一樣,又成人了。」

騰達飛把他扶起來:「現在好,人都不是了。」

他看了這個日本男人一眼,有些揶揄地說:「也好。女人嘛,沾上就是禍水,不沾也好。」

日本男人緩了一會兒,才喘過氣來,聲音很低,虛弱地說:「殺了她。得殺。」

騰達飛坐到一邊,語氣像是在哄小孩一樣:「殺殺殺,一定殺。殺了給你報仇,手指頭給你剁下來,放你那盤子裡,行吧。還是那句話,包括回日本的船票,你要什麼我都給,我只要我想要的東西。秘道的圖紙弄好了,別的都好說。」

日本男人看著傷口,小心地說:「不能晚,早點兒殺,越早越好。」

騰達飛有點兒不耐煩了,他剛想說什麼,便看見日本男人伸手從枕頭底下拽出了一張沒有畫完的地圖,上面有一個清晰的血指紋。

日本男人臉色蒼白地說:「她看見這個了。」

騰達飛一下子愣住了。

車燈照亮了前面的路,夜幕下,萬家燈火。李春秋已經把車開進了市區。

坐在副駕駛位上的趙冬梅頭髮凌亂,臉色蒼白,她緊緊地把自己裹在大衣裡,身上還蓋著李春秋帶著的一件皮夾克,疲憊地窩在那裡一動不動。

道路兩旁的電線桿飛快地從車窗兩側閃過。

李春秋一臉凝重,他慢慢地說:「你當時應該扎他的喉嚨。既然動了手,就不該留活口。你是個女人,手上沒力氣,要捅他的要害。」

「我從來沒殺過人。」趙冬梅輕輕地說。

李春秋轉過臉,看了她一眼,然後問:「冒著失血過多和暴露底牌的危險,他追了你幾裡路。為什麼?」

「我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

「什麼?」

「像是一份地圖,又不像。看得太快,什麼都沒記住,就記著上面有個紅筆標著的地方——『北教場』。」

這是一個靜靜的夜晚。李春秋問一句,趙冬梅就答一句,說話的聲音都不高,語速都不快。此時此刻兩個人不像是剛剛脫離了危險的搭檔,倒像是一對生活了多年的夫妻,言語默契,心態坦誠。

「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

「什麼也沒想,帶著剪刀就去了?」

「不想活了,沒意思。」趙冬梅看著車窗外的黑暗,淡淡地說:「黑夜老是這麼長,特別地長。」

聽她這麼說,李春秋心裡有一絲觸動,他頓了頓,才說:「你得馬上走。」

「去哪兒?」

「我現在說話,你能聽進去嗎?」

趙冬梅軟塌塌地靠在車座上,目光渙散:「能。我很冷靜,我早就當自己已經死了。」

「一會兒我會送你去一個地方,是一家旅社。找到前臺,告訴她,秋先生訂好的房間。掌柜的會把216的房間鑰匙給你。假如有人多嘴,你就說你是我太太。」

趙冬梅轉過頭,看著他。

李春秋繼續說:「進去以後,關好門,把床頭櫃挪開,下面有一塊木地板是活的。暗格裡放著一些錢和一根金條,你都拿著,路上用。」

「去哪兒?」

李春秋看著前方的路,回答說:「衣櫃裡有一套新衣服,圍巾、帽子和手套都是加厚的,還有一雙靴子,把它們都穿上。這種天氣,別把自己凍著。」

「你和我一起走嗎?」趙冬梅看著他的側臉,問道。

李春秋沒說話。

「你帶我走吧,去哪兒都行。」她期盼地看著李春秋,「咱們去鄉下,去北平,去吉林,隨便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哪怕在山裡,一輩子都不出來。你想孩子,我給你再生一個。等以後有機會,你把姚蘭也接過去,我怎麼都行!」

「咱倆要走,就一個也走不了了。」李春秋輕輕地打斷了她的話。

聽到這句話,趙冬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李春秋接著說:「脫了身,改個名字,找個好人家,等共產黨把全國都解放了,安安穩穩地過幾天正常人的日子。你和我不一樣,你手裡沒人命。等太平了,給你爸燒紙的時候,替我捎句話。」

聽到這裡,趙冬梅的眼圈紅了。

「你告訴他,跟了他那麼多年,活著的時候只給他敬過禮。他死了,我娶了你,咱倆就叫他一聲爹吧。」

車內昏暗的光線下,趙冬梅一下子捂住了嘴,她怕自己忍不住哭出聲來。

「別哭了,把眼淚擦乾淨,一會兒別讓人看出來。」

趙冬梅聽著李春秋的話,竭力地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李春秋雙手握著方向盤,時不時地看她一眼:「我這個人很悲觀,來哈爾濱之前,也沒想到自己能多活十年。這次不一樣,我覺得咱們還能再見面。也許很快。」

趙冬梅使勁地點了點頭。

隨後,李春秋突然問道:「你是1926年生的,是嗎?」

趙冬梅點了點頭。

「哪天?」

趙冬梅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問起這個,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夫妻一場,我還不知道你的生日,太說不過去了。」李春秋故意用一種輕鬆的語氣說。

「10月22日。」

「我會記住的。」

「你怎麼辦?」她擔憂地問,然後補了一句:「魏一平遲早會知道是你救的我。」

李春秋不說話了,他把車開

得飛快。

與此同時,魏一平正站在新公寓的客廳裡,表情凝重地拿著電話聽筒:「下餌釣魚都順利,偏偏賣魚出了事。」

他陰沉著一張臉,飛快地想著對策:「如果她回了家,一切還都能控制。如果她不在,那就不好說了。」

李春秋一路把車開到了吉祥旅社門口的街道上,停了下來。車窗外,吉祥旅社霓虹燈的招牌亮著。

車內一片沉默。

半晌,李春秋輕輕地說:「走吧。」

趙冬梅直愣愣地看著他,不動,也不說話。

李春秋轉過頭,看向車的前方:「記著我說過的話。路上要是遇著賊,錢都不要了,全給他們。這一路風大雪大,把乾糧帶足,萬一趕上車壞了,不至於餓死。有時候,一塊饅頭就能救一條命。」

趙冬梅一直靜靜地看著他,仿佛看也看不夠、聽也聽不夠。

「水少帶,帶個結實的杯子就行,著了急,吃雪也渴不死人。把空都騰出來,多帶吃的。別怕不好看,衣服有多少就穿多少。」

聽他一直絮絮叨叨地說著,趙冬梅突然問:「還有別的嗎?」

李春秋頓了一下:「沒了。」

「看著我。」

「走吧。」李春秋沒有看她,低下了頭。

趙冬梅依舊一動不動,她一直看著他,等著。沒辦法,李春秋只好轉過頭,迎上了她的目光。

趙冬梅看著他的眼神很熱切,李春秋明白她在期盼什麼。他把眼神挪開了,輕輕地說:「再會吧。」

趙冬梅眼睛裡的熱切慢慢地黯淡了下去,她緩緩戴上了手套,一隻手已經放到了門把手上,又轉身叫著他:「李春秋。」

李春秋望向她。

「要是以後還能再見著,要是你還是一個人,你會娶我嗎?」

李春秋看了看她,微笑著說:「也許那時候,你已經當媽媽了。」

趙冬梅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猝不及防地,她突然一下子抱住了李春秋,拼命壓抑和克制著自己,無聲地哭了起來。

李春秋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抱住了她。

趙冬梅抬起頭,主動吻住了他,深情地吻。這個吻,幾乎傾盡了她所有的情感。頃刻,一行淚水從趙冬梅的眼角流淌了下來。

而後,她鬆開了李春秋,頭也不回地下車走了。

看著夜色裡趙冬梅孤獨遠去的背影,車裡的李春秋五味雜陳,傷感不已。這大概是令他最黯然的一個夜晚了。

灰牆薄頂,一間簡陋的房子裡,鄭三背對著門,躺在一張單人床上。

這間屋裡除了這張床,就只有一張小桌,上面堆著一笸籮饅頭和一罐腐乳,還有兩個空酒瓶子和一堆花生殼兒,地上則扔著一堆沒有過濾嘴的菸頭。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開鎖的聲音,幾秒後,門開了,魏一平走了進來。

鄭三一下子坐了起來,魏一平站在門口看著他。

鄭三用手搓了搓臉,對他說:「還是那句話,巧合。我的人晚到了幾分鐘,他看見伯爵咖啡館門口有公安就趕緊走了。至於那兒發生了什麼,站長,我真的不知道。」

魏一平看了他許久,像是在辨別他話裡的真偽,頓了頓,才說:「動身吧。」

「去哪兒?」鄭三從床上下來,站起來,有些不明白地看著他。

「咖啡館的事情先放一放,有個急事,得找個人,你跑一趟。」

「找誰?」

「趙冬梅。」

趙冬梅的情緒已經恢復了,只是還稍顯低落。她走在吉祥旅社的走廊深處,來到標著216房號的房間門口,用手裡的鑰匙把門打開。

推門進去的一瞬間,她愣住了,只見房間裡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人,這個人,是陸傑。

趙冬梅完全沒有想到。

見她一進來,陸傑馬上站了起來,站得筆直,語速很快,像背誦課文的小學生一樣對她說:「李先生讓我來的。他說你要是生氣,轉身要走,就讓我大聲喊人,把旅社的人都叫來。他說時間很緊,最好把精力都留到路上。我要帶你回牡丹江的老家,不能去火車站。李先生給找了一個趕大車的,他天不亮要去二道河子鎮拉大蘿蔔,我們坐他的車去。到了二道河子有火車站,坐兩宿就到牡丹江了。」

他想了想,馬上又說:「李先生還說,半夜裡走要遭點兒罪,可是比較安全。」

趙冬梅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知道,他是怕她不肯跟他走,所以才左一句李先生、右一句李先生。

她心裡頓時百感交集,原來李春秋已經為她安排到了這個份兒上。

夜間的哈爾濱火車站依舊人流攢動,暖黃色的燈光下,一列火車停靠在站臺上,陸陸續續有乘客上車、下車。

戴著眼鏡的向慶壽夾在一群下車的乘客裡,從火車上慢慢下來。他拄著手杖,步履緩慢地走著。

一陣刺骨的寒風颳過,他止不住地咳嗽。

送走了趙冬梅,李春秋回到了那個屬於他們的家,他站在門前掏出鑰匙打開了門鎖。

他拖著疲憊的身子,推門走了進來,黑暗中,他順手打開了燈,開始脫身上的大衣。脫了一半,他好似感覺到了什麼,警覺地回過頭一看,只見魏一平正面無表情地坐在沙發上。

亮堂堂的屋子裡,他沉穩地坐著,也不看李春秋,只管端起手裡的茶杯,喝了一口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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