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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特伍德小說(黑暗中的伊西斯)

2023-06-03 10:51:21 2

黑暗中的伊西斯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塞琳娜是怎樣來到這裡的呢?每當理察在書桌邊坐下,翻弄自己收集的檔案卡片時,總會習慣性地自問,想要把一切從頭理清。

他有整整一清單的答案。有時候,他想像著賽琳娜乘著巨大的熱氣球,從平凡的天花板上飄然而至。氣球是用翡翠綠的絲綢做的,上面還鑲著綠松石。或者她會騎在一隻金色鳥兒的背上,翩翩降臨,就是中式的茶杯上常常畫著的那種鳥兒。在其他的日子,更黑暗的日子裡,比如星期四——他知道,在她的日曆裡,星期四是最罪惡的日子——她會穿過一條長長的地下通道,緩緩前行。地道牆壁上血紅的寶石和神秘的碑文在火把的微光中閃閃發亮。這麼多年來,她就這樣前行著,華服垂曳(是華服,而不是普通的衣服),眼神專注,就好像被催眠了一般。她就是那受到詛咒的人,她的生命永遠無法終結。她就這樣前行著,直到一個月光朦朧的夜晚,來到彼得羅夫斯基墓地的鐵柵欄門前。這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墓地,儘管不太可能地位於一座山的腹地之中,就在同樣真實存在的安樂山公墓入口附近。

(她會喜歡那個平庸和神秘的交界之處的。有一次她說過,宇宙就是一個甜甜圈。她還說出了甜甜圈的牌子。)

門鎖斷裂,鐵門搖搖晃晃地敞開。她出現了,雙手高高地舉向那瞬間凜冽的明月。世界改變了。

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情節。這得看他是從哪些神話裡抄來的。

其實答案有真正的版本。她跟理察來自相同的地方——大蕭條前的老多倫多市,環繞著湖岸的地方,就在女王電車道的南邊。那裡到處都是縱立的小房子,外牆脫落,門廊塌陷,乾巴巴的草坪上長滿苔蘚。在那時,這些房子並沒有什麼奇怪之處。無人修繕,也不令人嚮往。就是那種讓人便秘的中低層白人貧民區,那裡象徵著他自己身上骯髒又壓抑的一面,所以他只想儘快逃走。她的動力也許也是來自於此。他喜歡這樣想。

他們甚至可能念了同一所社區高中,儘管那時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她。不過他又怎麼會注意到她呢?他比她大四歲。當她,一個纖細高挑戰戰兢兢的九年級生踏進校門的時候,他幾乎已經跨出校門了,過不了多久他就畢業了。他沒法想像她也曾經待在同樣的校園裡,也曾經漫步在同樣褪色的綠漆走廊裡,「砰」地一聲關上油漆剝落的柜子門,把口香糖粘在籠子一般的課桌下面。

她和高中,應該是差別巨大的兩個極端,就像是物質與反物質。每當他試著把她的形象和學校的形象並列擺在一起,其中一個就會崩裂。通常都是學校的形象會崩裂。

塞琳娜並不是她的真名。她只不過是佔用了它,就像她佔用其他所有東西一樣,它們能幫助她重塑全新的自我,這個自我她更喜歡。她拋棄了那個舊名字——馬喬裡。理察有次在研究的過程中不小心知道了她的這個真名,無論他再怎麼努力想忘記,也沒有用了。

他的檔案卡片上並沒有記錄初次見到她時的情景。他只會記下他有可能會遺忘的事情。

那是在一九六零年——可以說是五十年代末,或者說是六十年代初,這得看你怎麼理解這個「零」。賽琳娜後來是這樣稱頌它的:「那白熱發光的卵 / 孵出一切」。但理察當時正在《存在與虛無》中掙扎,對他來說這個「零」只代表著死路一條。他正在念研究生一年級,靠著批改本科生極其糟糕的作文賺取微薄的薪水過活。他覺得厭倦,覺得開始走下坡路,龍鍾老態迅速地浮現出來。而他那時只有二十二歲。

他是一個星期二的晚上在咖啡館裡遇到她的。正是在那家咖啡館——據理察所知多倫多再也沒有其他類似的咖啡館了。咖啡館叫做「波希米亞大使館」,代表著那裡應該有些反小資的情緒——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是有一些。有時候,咖啡館會收到許多無辜市民的信件,他們從電話簿上查到了這個地址,還以為這裡是真正的大使館,於是寫信來諮詢旅遊籤證的事情。這一誤會是不少咖啡館常客的樂趣之源,但理察並不是他們之一。

咖啡館座落於一條鋪滿鵝卵石的小路,在一座廢棄倉庫的二樓,想要上去必須經過一道極其危險又沒有護欄的木頭樓梯。咖啡館裡燈光微弱,煙霧瀰漫,還時不時地被消防局責令停業整頓。店裡的牆壁都被刷成了黑色,小桌子上鋪著格紋桌布,擺著滴蠟燭臺。在這裡,理察也第一次見到了蒸咖啡機。這座蒸咖啡機就是一個標誌,向所有人展示著它高人一等的文化氛圍,遠遠領先於當時多倫多的潮流。但它也有缺點。在你高聲念詩的時候——理察有時候就會這麼做——吧檯後面的麥克斯可能會打開機器,加上一種咕嚕咕嚕的聲效,就好像有人正被高壓蒸煮得窒息了。

周三周四的時候咖啡館裡會有民謠演唱,周末的時候是爵士歌曲演唱。理察有時候也會在那幾天去咖啡館,但周二的時候,不管念不念詩,他總是必去。他想看看有什麼競爭對手。競爭對手並不多,但他們遲早都會出現在波希米亞大使館。

對於想要遠離粗俗的資產階級生活,掙脫受人尊重的工薪階層生活束縛的年輕人來說,詩歌是一種逃避方式。這正和世紀之交時繪畫所起的作用一樣。理察現在了解這一點了,但當時他並不知道。當時他並不知道有什麼東西能和詩歌起到同樣的效果。他可能會猜,對於那些自負的知識分子來說,是拍電影,而對於別人,也許是在某個名字噁心的樂隊裡打鼓,比如叫「動物脂肪」或者「天生討厭鬼」的那種樂隊(如果他二十七歲的兒子的行為可供參考的話。)當然理察沒辦法了解得更詳細些,因為兒子現在跟理察的前妻住在一起。(都這個年紀了,竟然還住在媽媽家!他為什麼不自己去找個房間,找個公寓,找份工作呢?理察心酸地思索著。現在,他終於能明白為什麼自己的父親會那麼討厭他以前永不離身的黑色套頭毛衣,討厭他為了蓄鬚而留的蓬亂的鬍子,討厭他在每個周日固定的家庭晚餐上邊吃著肉和土豆邊滔滔不絕地發表的關於《荒原》的廢話,後來甚至升級到了金斯堡的《嚎叫》。

他曾經很擅長文字。他曾經在大學的文學雜誌,還有兩本小雜誌上發表過幾首詩歌。其中一本小雜誌還不是那種用複寫板手印的。看著這些變成鉛字的詩歌,看著下面屬著自己的名字——他用的是首字母縮寫,就像T.S.艾略特,這樣可以讓他聽上去年紀更大些——他感到無比的滿足,勝過他以前經歷過的任何喜悅。但是他犯了個錯誤,竟然拿了一本這樣的雜誌給自己的父親看。他的父親是個在郵局工作的中下層管理人員。那本雜誌只讓他皺了皺眉,哼了一聲。但是當他拿著洗乾淨的衣服準備回自己租的房子的時候,他會聽見父親高聲對他的母親讀著一首他寫的反傳統自由體詩,口沫橫飛。而他的母親會用可以預見的不贊成語氣打斷他:「現在別這樣,約翰!別對他太苛刻了!」

那首反傳統自由體詩是關於瑪麗喬的——她是個務實的胖姑娘,和一個圖書館服務員小夥子在一起,她有著一頭淡金色的頭髮。理察差點就和這個姑娘有段情事了。「我淪陷在你的眼眸裡,」他的父親咆哮著,「死寂沼澤一般的眼眸!天哪!等說到奶子的時候他要怎麼形容?」

而他的母親,仍然扮演著他們古老陰謀中的角色:「天哪約翰!我說真的!注意你的用詞!」

理察嚴肅告訴自己,他不在乎。他的父親只讀過《讀者文摘》和平裝版的糟糕戰爭小說,他能知道些什麼?

在那個特別的星期二,理察放棄了自由體詩。那太容易了。他想要嘗試一下更嚴密、更有結構的東西。現在他對自己承認,當時他想嘗試一下那些並不是人人都會的東西。

這個夜晚的第一場讀詩會上,他已經讀完了自己寫的東西,由五段六節詩和一段維拉內拉田園詩組成。他的詩很優雅,很複雜,他自己很滿意。等念到最後一段的時候蒸咖啡機才不響了——他都開始懷疑麥克斯是在故意搗蛋——但有不少人說了「噓」想讓那傢伙安靜下來。他念完之後響起了一陣禮貌的掌聲。理察坐回了自己的角落,暗中抓了抓自己的脖子。這件黑色圓領衫都讓他起疹子了。就好像他媽媽總是四處對人說的一樣,他的皮膚特別敏感。

在他之後上場的是一個年紀大一些的女詩人。她從西海岸來,頭髮像稻草一樣。她念了一首長詩,形容風是怎樣在她的大腿間穿梭。詩裡有不少風趣的暴露詞句,還有唐突的四字詞語,都是你在艾倫•金斯堡的作品裡能找到的東西。但理察發現自己竟然臉紅了。這位女詩人念完之後走了過來,坐到理察身邊,捏了捏他的肩膀輕聲說:「你的詩不錯。」然後,她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把裙子拉到了大腿上。這一切都被格子花紋的桌布擋住了,隱藏在煙霧瀰漫的黑暗中,屋子裡的其他人都沒有看到。這是個明顯的邀請。不管她在那裡藏了什麼過時的恐怖之物,她想看看他有沒有膽子窺視。

理察感到一種冷淡的憤怒。她以為他應該會留著口水,像只瘋狂的猴子一樣把她撲倒在樓梯上。他討厭這種對男人的猜測,以為他們都是下半身動物,受點引誘就會垂涎三尺,豌豆大小的下丘腦不斷分泌激素。他很想揍她一頓。她肯定至少有五十歲了。

理察沮喪地意識到,他自己現在也已經五十歲了。至少塞琳娜逃過了這一劫。他覺得那是一種解脫。

第一場讀詩會結束之後有一段幕間音樂。星期二總是這樣。一個留著又長又黑的中分直發的姑娘在一張高腳凳上坐下,膝蓋上放著一架自鳴豎琴,開始用一種又高又亮的聲音唱起憂鬱的民謠。理察正在煩惱應該怎樣把那個女詩人的手從自己的胳膊上弄開,但又不會顯得太無禮。(她年紀更大,發表過幾本書,還認識不少人。)他想也許自己可以謊稱要去洗手間。但這裡的洗手間是個沒有鎖的小房間,門正對著大廳,麥克斯還特別喜歡在裡面有人的時候把門打開。除非你把燈關上在黑暗中小解,不然你很有可能會變成一件公開展覽品。那裡就像聖誕節時的孤兒院一樣明亮,而你的手還在擺弄著你的褲襠。

「他舉刀抵住她的胸膛,而她迎向他舉刀的臂膀。」

那個姑娘唱道。理察想:我可以就這樣離開。但是他不想這麼做。

「哦,威利威利,你就這樣殺了我?我還沒準備好踏上永恆之旅。」

性和暴力。他現在想。許多歌都是關於這些的,而我們甚至沒有注意到。我們以為這是藝術。

正是在這一切之後,塞琳娜出現了。他之前並沒有在房間裡看到她。就好像她突然不知從何處顯形,出現在小小的舞臺上,出現在那道聚光燈下。

她很纖細,甚至可以說是虛弱。就像之前那個唱歌的姑娘,她也有留著又黑又長的中分直發。她畫著黑黑的眼線,這種妝面不久之後就會流行起來。她穿著一件長袖高領的黑色連衣裙,外面披了一件看上去繡著藍綠色蜻蜓的披肩。

噢,該死。理察想。他跟他父親一樣還用著學生氣的委婉咒罵方式。又是一個誇張的女詩人。我想現在我們會聽到更多「陰門」之類的淫詞穢語了。他加上了這個他在研究生階段才學到的詞彙。

但她的聲音一下子擊中了他。那是種溫暖又充滿感情的聲音,帶著暗暗的香料味,就好像是肉桂的味道。真想不到這樣一個小小的女人會有這樣豐富的聲線。那麼誘人,但又不那麼直接。它打開了通向歡樂和奇蹟的入口,就像要分享令人興奮的秘密。同時,也有另一種歡愉的潛流暗藏其中,你就像個傻瓜似的被聲音中的欲望引誘,似乎是什麼宇宙玩笑即將出現,一個簡單又神秘的玩笑,就像孩子們的玩笑。

她念的是一系列相互關聯的抒情短詩。《黑暗中的伊西斯》。那位埃及神話中掌管天地的皇后,在地下世界搜尋她被謀殺的愛人歐西裡斯屍體的碎片。在這一旅程中,她也在重組自己的身體,重組現實的宇宙。正是她這一充滿愛意的舉動創造出了宇宙。

這一切並不是發生在古老的埃及王國,而是發生在平凡、晦暗的多倫多,在斯班迪納大街上,發生在夜晚,在這些陰沉的服裝工廠、熟食店、酒吧和當鋪之中。這就像是一首輓歌,一場慶典。理察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詩歌。

他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手指摩挲著自己雜亂的鬍鬚,盡所有可能試著挑這個女孩的毛病,想說她誇張又自命不凡,她的詩歌不值一提——但他做不到。她才華橫溢,而他完全被恐懼包圍。他覺得自己那謹慎的天賦漸漸枯萎,縮成只有一粒幹豆的大小。

蒸咖啡機一次都沒有響。在她念完詩之後有一陣沉默,然後才是掌聲。人們沉默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怎麼理解,怎麼接受剛剛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不管那到底是什麼事情。在這段時間裡她完全改變了現實,人們得大吸一口氣才能重回世界。

理察站了起來,推開了那個女詩人裸露的雙腿。他再也不在乎她可能會認識什麼重要人士了。他走向塞琳娜剛坐下的地方,端著一杯麥克斯給她泡的咖啡。

「我喜歡你的詩。」他終於開口說了一句。

「喜歡?喜歡?」他覺得她在取笑他,儘管她並沒有笑。「喜歡也太普通太沒營養了吧。不如說愛死了?」

「是的,愛死了。」他說,覺得自己好像犯了兩次傻——先是一開始只用了「喜歡」這個詞,然後又落入了她的圈套。不過他還是得到了獎賞,塞琳娜讓他坐下了。

近看她的眼睛是青綠色的,瞳孔周圍有一圈暗暗的圓環,就像是貓的眼睛。她耳朵上戴著金龜子形狀的藍綠色耳環。她的臉是心型的,皮膚蒼白。理察對法國象徵派詩人稍有涉獵,她讓他想起了「淡紫色丁香」這個詞。她的披肩,她的黑眼線,她的耳環——很少有人能把這一切結合得這麼得體。她表現得就像自己平常一直是這樣裝扮似的。這是你去尼羅河畔時會有的裝扮,在五千年前。

這身裝扮也是她表演的一部分——古怪,但很自信,完美地創造出了效果。唯一糟糕的是她只有十八歲。

「這條披肩真可愛。」理察試著說。他的舌頭就像一塊牛肉三明治。

「這不是披肩,是塊桌布。」她說。她低下頭,撫摸著身上的布料,然後笑了幾聲。「現在,這是條披肩了。」

理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敢問——問什麼呢?問能不能送她回家?她真的有像「家」這麼平凡的東西嗎?要是她說不該怎麼辦?正在他思前想後的時候,麥克斯這個咖啡館裡傲慢自大又不入流的文人走了過來,明目張胆地把一隻手搭到了塞琳娜的肩膀上。而她抬頭看著他微笑了一下。理察沒有繼續待下去看這是否意味著什麼。他找了個理由,離開了。

他回到了自己租的公寓,為她寫了一首抒情六節詩。這是次悽慘的嘗試,詩裡根本沒有抓住她的特點。他做了以前從沒做過的事情——把自己的詩燒掉了。

接下來的幾周裡理察對她有了更多的了解。或者,他以為自己做到了。當他在周二的晚上走進咖啡館的時候,她會對他點點頭,微笑一下打招呼。他會走過去坐下,然後跟她聊一會兒。她從來不提自己,也不提自己的生活。她總是把他當作一位專業的同僚,一個對詩歌有研究的朋友,就像她自己一樣。她會說說有哪些雜誌接受了她的詩,或者她開始了什麼計劃。她正在給電臺寫一出詩劇,有報酬的。她似乎認為自己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掙到足夠生活的錢了,儘管她對於「足夠」到底是多少還沒有概念。她沒有說目前她都是靠什麼生活的。

理察覺得她很天真。他自己更理性一些:有了研究生文憑,他總是能在某些學術鹽礦裡找到收入。但是誰會為了詩歌付給你足夠生活的工資呢?特別是像她寫的這樣的詩?這些詩跟其他人的風格都不同,它們聽上去和其他的詩都不像。它們太超出常規了。

她就像是一個在十層樓高的屋頂邊緣夢遊的孩子。他害怕自己一旦大聲喊出警告,她就會醒來,然後墜落下去。

圖書館員瑪麗喬給他打過好幾次電話。他都用模糊的「工作太忙」的藉口對她搪塞過去。星期天的時候他偶爾還是會到父母家去洗衣服,正經吃一頓飯(這是他父親的說法)。在那兒他必須忍受母親那讓人痛苦的詳細審查。她的理論是:他總是在費腦子,這樣會導致貧血的。實際上他那時幾乎沒在工作。他的公寓裡堆滿了已經超期但還沒批改的學生論文,他自己的一首新詩,甚至一行字也沒有寫。所有的時間他都花來到附近的飲品店去吃稠稠的雞蛋三明治,喝大桶啤酒去了,或者是去看那些下午場的電影——都是些廉價的兩部連放電影,關於長了兩個腦袋的女人或者變成蒼蠅的男人。晚上他總是在咖啡館度過。他不再感到厭倦了,他感到絕望。

正是塞琳娜造成了這種絕望,但是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一部分的他想要進入她的內心,尋找用來隱藏天賦的最深處的洞穴。但是她總是和他保持距離。對他如此,在某種程度上對其他所有人也是如此。

她又讀過好幾次詩。每次都繼續讓人驚嘆,別出心裁。不是關於她的祖母,關於下雪,關於童年,也不是關於垂死的狗,或者各式各樣的家庭成員。她總是描寫狡猾又有王者氣概的女性,魔幻又變化多端的男性——在這些男性中,理察相信自己能認出一些波希米亞大使館常客的影子,只不過他們都被做了些修改。麥克斯是不是就是那個「白金髮色的狂妄之徒,冰藍色的眼睛藏在眼瞼下」?還有另一個男人,一個消瘦又熱情的傢伙,留著小鬍子,長得一副西班牙相,讓理察咬牙切齒。有天晚上,這個男人當眾宣稱自己曾經不幸地染上了蝨子,只好把全身的毛髮都剃光了,還把鼠蹊部塗成了藍色。這些有可能被隱喻在了「給他那殘缺不全的身軀,裝上著火的翅膀」裡嗎?理察不知道。這一切都要讓他瘋了。

(但是她的詩裡從來沒有出現過理察本人。從來沒有出現過他那些粗壯的特徵,他棕色的頭髮和淡褐色的眼睛。從來沒有一行字是關於他的。)

他整理心情,把論文都改完了,還寫完了一篇關於赫裡克作品中機械意象的文章。他需要這篇文章來保證他能安全地進入下一學年。某個星期二詩會的晚上,他把瑪麗喬也帶去了咖啡館。他想也許這樣能中和一下塞琳娜對他的影響,就像酸能中和鹼,也許能把塞琳娜從他腦中趕出去。瑪麗喬完全不喜歡她。

「她是從哪裡找來那些又破又舊的衣服的啊?」她說。

「她是個很出色的詩人。」理察說。

「我不在乎。那玩意兒看起來就像一塊桌布。還有她幹嗎把自己的眼睛畫成那種假兮兮的樣子?」

理察覺得這就像給了他一刀,留下了一道隱秘的傷疤。

他並不想和塞琳娜結婚。他不能想像和她結婚的樣子。他無法把她置於那種安穩無聊的家庭生活場景之中——一位妻子,幫他洗衣做飯,端茶送水。所有他希望的不過是一個月,一個星期,甚至一個晚上。不是在小旅館裡,不是在汽車後座。這些他在笨拙的青少年時期鬼混過的地方都太骯髒了,絕對不行。一定得是在別的什麼地方,絕對是更陰暗、更離奇的什麼地方。他想像過一個寫滿象形文字的地下室,就像《阿依達》裡最後一幕的場景。同樣的絕望,同樣的極樂,同樣的完全毀滅。有了這樣的經歷之後,你會重生,或者再也不存在。

這並不是單純的性慾。性慾是你對瑪麗蓮夢露,或是勝利脫衣舞劇院裡的舞女們產生的情感。(塞琳娜的一首詩就是關於勝利脫衣舞劇院。對她來說,那些脫衣舞女並不是一堆贅肉搖晃、滿身皺紋的肥胖蕩婦。她們是透明柔軟的,她們是超現實主義的蝴蝶,從光之繭中破殼而出。她們是無與倫比的。)

他渴求的並不是她的身體。他只是想要被她轉變成別的什麼人。

現在是夏季,大學和咖啡館都關門了。下雨的日子裡,理察躺在自己潮溼沉悶房間裡那張笨重的大床上,聽著隆隆的雷聲。天晴的日子裡,氣候還是一樣潮溼,他會在樹影間穿梭。他儘量避免去圖書館。如果再跟瑪麗喬來一場和做愛差不多的鬼混,她那溼漉漉的吻,她那護士一般擺弄他身體的方式,特別是她那在最後一刻突然敏感地停下來的方式,會讓他永遠缺乏活力的。

「你可不會想要把我弄得筋疲力盡的。」她會這麼說,而且她是對的,他不會。以一個在圖書館工作的女孩來說,她單調得要命。但是,她的長處是編目錄。

理察知道她是個想法正常的健康姑娘。她對他來說很不錯。這是他母親的意見,在他有一次錯誤地——只有一次——在星期天晚上把她帶回家吃飯之後。她就像是醃牛肉,生乾酪,魚肝油。她就像是牛奶。

一天他買了一瓶義大利紅酒,坐著渡輪去了沃茲島。他知道塞琳娜住在那裡。或者至少,在她的詩裡她曾經住在那裡。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幹什麼。他想要見到她,擁抱她,跟她上床。他還不知道他要怎麼從第一步做到最後一步。他不在乎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就是想要。

他下了渡輪,在島上的小街中來回穿行。他從來沒有來過這裡。這裡有度假小屋,便宜,不牢靠,支著白色或淡色的護牆板,有的還圍著絕緣磚。這裡禁車,所以只有騎著自行車的小孩。還有穿著泳衣的矮胖婦人,一邊聽著收音機一邊在自家的草坪上做日光浴。這可不是他想像中塞琳娜所處的環境。他想過是不是應該找人問問她住在哪裡——他們應該知道,在這裡她太非同一般、太顯眼了——但是他並不想宣揚自己的到來。他覺得自己也許應該回頭,坐下一班渡輪迴去。

這時,在一條街道的盡頭他看見了一座一層樓的小屋,就在兩棵巨大的柳樹中間。塞琳娜的詩裡出現過柳樹。他至少應該試一試。

房門是開的。這正是她的家,因為她就在裡面。看到理察,她一點也不驚訝。

「我正在做花生黃油三明治,」她說,「這樣我們就可以出去野餐了。」她穿著一條寬鬆的黑色棉褲,帶點東方色調,上身是一件黑色無袖衫。她的胳膊又白又細,腳上穿著涼鞋。他看著她長長的腳趾,每個指甲上都塗了淺淺的桃紅色指甲油。他心痛地注意到她的腳指甲剪得並不整齊。

「花生黃油?」他笨拙地說。她就好像在期盼他的到來似的。

「還有草莓醬,」她說,「除非你不喜歡加草莓醬。」她還是保持著那種禮貌的距離。

他遞上了自己帶的葡萄酒。「謝謝,」她說,「但是你恐怕得自己把它喝完了。」

「為什麼?」他問。這和他原來期望的不一樣。她本應該表示認可。給他一個無言的擁抱。

「我一喝就停不下來了。我爸爸就是個酒鬼。」她嚴肅地告訴他,「現在他在別的什麼地方,就是因為這個。」

「在『地下世界』?」他引用了她詩裡的意象,希望自己用得還算得體。

她聳了聳肩:「或者無論什麼地方。」他又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了。她繼續在狹小的廚房桌子上塗抹著花生黃油。理察找不到話題,只能四處打量。房子裡只有這一間房間,沒有幾件家具,簡直就像個修行室,或者像他印象中修行室的模樣。房間的一角擺著一張書桌,上面放著一臺黑色的舊打字機。書桌旁邊是一個用木板和磚頭做成的書架。床很窄,上面蓋著一塊亮紫色的印第安棉布墊,也用來做沙發。房間裡有個小水槽,還有一架小爐子。一張舒適的椅子,莎莉•安牌式樣的。一條已經磨平的編織毛毯。牆上一張畫也沒有掛。

「我不需要。」她說。她把三明治放進一隻已經揉皺的紙口袋,領著他出了門。

她把他帶到俯瞰湖面的防波堤上坐下,開始吃三明治。她還帶了一牛奶瓶的檸檬汁,他們輪流喝。這就像是一種儀式,一份聖餐,她和他分享一切。她戴著太陽鏡,雙腿交叉坐著。有兩個人划著船從他們身邊經過,湖面泛起了漣漪,水波微光閃爍。理察覺得很荒謬,但又十分開心。

「我們沒法做情人。」過著一會兒之後,她這麼對他說。她正在舔著手指上的草莓醬。理察像猛然驚醒一般。他完全沒想到她會如此清楚他的想法,又如此直接。這就像個圈套,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他本可以假裝自己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但是他沒有,他問:「為什麼不行?」

「你會精疲力盡的,」她說,「然後你就不在那兒了,不久之後。」

這正是他所希望的——精疲力盡。在一場神聖的大火中被焚盡。同時,他也意識到這個女人並不能喚起自己任何實際、世俗的欲望。這個女孩,現在正坐在他身邊的防波堤上,有著消瘦的手臂和扁平的胸膛,像個九歲孩子那樣蕩著雙腿。

「不久之後?」他說。她是在告訴他,他太好了,不應該被浪費在她身上嗎?這是種稱讚嗎?或者不是?

「在我需要你的時候。」她說。她把三明治用蠟紙包好塞回到紙袋子裡。「我把你送到渡口吧。」

他被欺瞞陷害了,被設計挫敗了,還被人監視了。也許他既是本打開的書,又是個傻子,但沒必要反覆提醒他這一點。他發現自己邊走邊越來越生氣。他還緊緊抓著放在包裝袋裡的酒瓶。

在渡口她握住了他的手,正式地搖了搖。「謝謝你過來。」她說。接著她把太陽鏡推到了頭頂上,綠松石般的眼睛對著他火力全開。「光芒只照耀在部分人身上,」她友好又傷感地說,「但即使對這部分人,光芒也並非總是照耀。剩下的時間裡你都是孤獨的。」

但是今天他已經受夠了這些箴言。這個矯揉造作的婊子。他在渡輪上對自己說。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喝光了一大半瓶酒。然後他給瑪麗喬打了電話。她像往常一樣跟樓下愛管閒事的房東太太糾纏了一番,就踮著腳尖來到了他的房門前。他粗暴地把她拉進了屋裡,給了她一個醉醺醺又有點誇張的擁抱。她咯咯地笑開了,但他嚴肅地吻著她,把她推倒在床上。如果他得不到他想要的,至少他能得到別的什麼東西。她腿上剛剛刮過還有些扎人的短毛摩擦著他的皮膚,她的呼吸裡有種葡萄味口香糖的味道。更進一步的時候她開始反抗,警告他這樣做可能會有懷孕的危險。理察說沒關係。於是她把這當成是求婚的表示。最後,這也的確變成了求婚。

在孩子出世的時候,他不再把學術工作看成是痛苦又讓人鄙視的東西了,這變成了生活的必需品。他需要錢,然後又需要更多的錢。他精疲力竭地寫著博士論文——約翰•鄧恩作品中的繪圖意象——還不時被嬰兒的啼哭聲和吸塵器那牙醫鑽頭一般的哀鳴打斷,或者是瑪麗喬在不適當的時候來給他端茶送水。她宣稱他是個牢騷鬼,但因為她概念中的丈夫基本上就應該如此,所以她也並不怎麼在乎。她幫他打文章,做腳註,把他帶到親戚朋友面前炫耀——不只是他,還有他的新文憑。他在圭爾夫大學的農業學院找了份工作,教獸醫學的學生們寫作和語法。

他不再寫詩了。有時候他甚至都完全想不起詩歌這回事。這就像是第三隻手,或者第三隻眼睛,已經萎縮了。擁有這些的人都是怪胎。

但偶爾,在他去參加各種酒宴的時候,會偷偷溜進書店或者圖書館,小心翼翼地在放小雜誌的書架前徘徊。有時候他還會買一本。死去的詩人是他的工作,活著的詩人是他的罪孽。他讀到的大多數東西都是垃圾,他知道。但是,這給了他一種奇怪的強心劑。偶爾,會出現一些真正的詩,讓他無法呼吸。沒有任何別的東西能讓他陷入那樣的世界,讓他如痴如醉,沒有別的任何東西能讓他打開心扉。

有時候這些詩是塞琳娜寫的。他會朗讀它們,而且一部分的他——渺小、被約束的一部分——會希望能找到一絲墮落,一絲衰弱,但她全然是越來越好了。那些夜晚,當他躺在床上,就快要進入夢鄉的時候,他會想起賽琳娜,或者她會出現在他面前,他也不能確定究竟是前者還是後者。一個黑頭髮的女人,雙臂向天空伸展著,穿著或是藍色與淡金相間,或是鑲著羽毛,或是白色亞麻布的無袖鬥篷。服裝是不斷變幻的,但她始終如一。她是他已經丟失了的自己的一部分。

直到一九七零年,他才又見到她,又一個帶著「零」的年份。那時他已經想辦法回到了多倫多工作,在多倫多郊區的一個新校區裡教授研究生階段的清教徒文學理論和研一英語。他還沒有拿到終生教職。在這個不發表文章就混不下去的時代,他卻只發表了兩篇文章,一篇是關於用作性符號的巫術,一篇是關於《天路歷程》與建築。既然他們的兒子已經開始上學,瑪麗喬就回到了圖書館編目錄。靠著積蓄,他們在安奈克斯街區貸款買了一棟維多利亞風格的聯排別墅,已經付了頭期。房子後面還附帶一塊小小的草坪,理察已經修剪過了。他們討論過想弄個花園,但總是沒有精力去打理。

這時理察正處在人生的低潮期,雖然根據瑪麗喬的說法,他總是處在低潮期。她給他灌了不少維他命藥片,不斷對他嘮叨讓他去看心理醫生,好讓他變得更斷然自信一些。可一旦理察真的對她斷然起來,她又會控訴他到處濫用父權思想。現在他已經意識到,他總是能依靠她來正確地處理社會事務。她正在參加一個婦女意識提升組織,而且(很有可能)和一個沙色頭髮、蒼白面色的語言學家有了外遇,那傢伙在大學教書,名叫約翰森。不管是不是真的,這個外遇從某方面來說對理察有好處:這讓他可以把瑪麗喬往壞處想。

那正是四月。瑪麗喬正在參加婦女集會,或者和約翰森鬼混,或者二者同時進行。她很有效率,一個晚上就能做很多事情。他的兒子在一個朋友家過夜。理察應該努力折騰他的書,這本書應該會讓他聲明大造,拿到終身教職。書名是《精神的肉慾:馬韋爾、沃恩與十七世紀》。他原來一直在猶豫到底是用《肉慾的精神》還是《精神的肉慾》,但後者似乎更有活力。書寫得並不順利。中心不明確。他應該重寫第二章,但他卻走下樓去,想到冰箱裡翻罐啤酒出來。

「粗魯狂猛地奪取我們的快感 / 衝破一扇扇人生的鐵柵欄,哦唻!」(譯註:前兩句詩詞出自馬韋爾的詩《致羞怯的情人》。)理察跟著《赫爾南多公路》的調子唱著。他拿出了兩罐啤酒,在麥片碗裡倒滿了薯條,然後來到客廳,在舒適的椅子上坐定。接著,他打開電視,一邊狼吞虎咽,一邊換著臺找些傻兮兮的片子看(越傻越好)。現在他急需一些東西來嘲笑。

正在這時,門鈴響了。等看到所來之人時,他很慶幸自己及時把電視關掉了。當時他正在看的是一出裹著偵探劇外皮的低俗狂想劇。

來的人是塞琳娜。她戴著一頂黑色寬邊帽,穿著一件長長的黑色針織毛衣外套,拎著一隻歪歪扭扭的手提箱。「我能進來嗎?」她問。

理察既驚奇又有一絲害怕,然後又突然高興起來。他閃過身讓她進門。他已經忘記了高興是什麼感覺。在過去的幾年間,他甚至連小雜誌都完全放棄了,只沉浸在麻木之中。

他沒有問她來自己家裡做什麼,也沒有問她是怎樣找到他的。他只是問:「你要喝一杯嗎?」

「不,」她說,「我不喝酒的,記得嗎?」他的確想起來了。他想起了她在那座島上的小房子,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紫色床罩上那小小的金色獅子花紋,窗臺上的貝殼和圓形小石子,空果醬瓶裡插著的小雛菊。他想起了她長長的腳趾。那天他當了回傻瓜,但現在她就在這裡,之前的一切都無所謂了。他想要用雙臂擁住她,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拯救她,也拯救自己。

「不過能來點咖啡就最好了。」她說。他把她領到廚房裡,給她衝了些咖啡。她沒有把外套脫下來。袖子上的一些羊毛絨已經磨掉了,他能看見她用毛線修補過的雜亂邊緣。她微笑著看著他,帶著一貫的信任態度,理所當然地把他當成是朋友和同僚。他不由地為自己過去十年間的生活感到羞愧。對她來說他一定荒唐透了,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荒唐。現在,他有了一個啤酒肚,一張房產抵押證明,和一個殘破的婚姻。他修剪草坪,穿運動衫,他勉勉強強地耙過秋葉,鏟過冬雪。他放縱自己的懶惰。他本應該住在閣樓上,吃著麵包和生蛆的奶酪,在晚上洗著唯一的一件襯衣,腦中閃爍著各種辭藻。

她並沒有明顯地變老。如果說有變化,她倒是更消瘦了。他看到她右顴骨下有道隱隱的印子,他覺得似乎是塊瘀青,但也有可能只是光線的緣故。她抿了口咖啡,撥弄著湯匙。看起來她的思緒好像漸漸離開了。「你現在還寫東西嗎?」他問,想要抓住自己唯一所知的能夠引起她興趣的話題。

「噢,是的,」她明快地說,思緒重回身體。「我的第二本書就要出了。」他怎麼會連第一本書都錯過了呢?「你怎麼樣?」

他聳了聳肩。「很久沒寫東西了。」

「真可惜,」她說,「太槽糕了。」她的確就是這個意思。就好像是他告訴她,她認識的某個人去世了。他很感動。她並不是在惋惜他以前寫的那些詩歌——除非她完全沒有品位。那些詩歌從來就不怎麼樣,現在他自己知道了,她也肯定知道。她惋惜的是其他的詩歌,那些他可能會寫出的詩歌,如果……如果什麼呢?

「我能留在這裡嗎?」她把杯子放下來,開口道。

理察怔住了。她帶著箱子,這的確代表了一些含義。沒什麼事情能比這更讓人高興了,他對自己說。但還得考慮瑪麗喬。「當然,」他說,希望自己的猶豫沒有表現出來。

「謝謝你,」塞琳娜說,「現在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其他地方都不安全。」

他沒讓她解釋原因。她的聲音還是一樣豐富又急切,處在崩潰的邊緣,對他還是充滿著破壞性的影響力。「你可以睡在休閒室裡,」他說,「那兒的沙發是摺疊的,可以拉出來做床。」

「噢,好極了。」她嘆了口氣,「今天是星期四。」星期四,他想起來了,在她的詩裡,這是個非常有意義的日子,但在那個晚上他並沒有想起這日子代表的到底是好還是壞。現在他知道了。現在他有三張記錄卡片,上面除了星期四什麼都沒有。

等到瑪麗喬容光煥發卻又帶著防禦的態度回到家時——他覺得每次她偷情之後都會這樣——塞琳娜和他還坐在廚房裡。塞琳娜正在喝第二杯咖啡,理察正在喝第二瓶啤酒。塞琳娜的帽子和修補過的外套放在她的手提箱上。瑪麗喬一看見他們就面露不悅之色。

「瑪麗喬,你一定還記得塞琳娜,」理察說,「就是在大使館裡見過的?」

「當然,」瑪麗喬說,「你倒過垃圾了嗎?」

「我會去倒的,」理察說,「她今晚要在這兒過夜。」

「那我自己去倒好了,」瑪麗喬說,重重地跺著步走向被玻璃包圍的後廊——他們把垃圾筒放在那裡。理察跟著她過去,兩個人吵了起來,開始還壓低著聲音。

「她究竟在我的房子裡幹什麼?」瑪麗喬咬牙切齒。

「這不只是你的房子,也是我的房子。她沒別的地方可去了。」

「她們都是這麼說的。出什麼事了?哪個男朋友打了她一頓?」

「我沒問。她是個老朋友。」

「聽著,如果你想跟那個怪女人上床,你可以到別的地方去上!」

「就像你自己那樣?」理察說,帶著一絲他所希望的苦澀尊嚴。

「你究竟在說什麼?你的意思是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瑪麗喬說。她的眼睛凸了出來,每次她不是假裝生氣,而是真的生氣的時候,她的眼睛就會這樣。「噢,你當然希望是那樣,可不是嘛。這樣你個窺淫癖可就興奮得不得了了!」

「無論如何我不會跟她上床的。」理察說,想提醒她第一個指責就是錯誤的。

「為什麼不呢?」瑪麗喬說。「你都念想了她十年了。我看到過你對著那些詩歌雜誌發春。在星期四你就是一隻香蕉,」她拖長了聲調,冷酷地模仿著塞琳娜低沉的聲音。「你幹嗎不去跟她鬼混一番,趕緊把這事兒結了?」

「如果我能,我早就做了。」理察說,這個事實讓他很傷感。

「噢,還跟你擺架子呢?冷酷的婊子。幫幫忙吧,你就在休息室把她上了,然後把她從你的腦子裡清出去。」

「天哪,天哪,」理察說,「你們的婦女團體還真是了不起啊。」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說過頭了。

「你怎麼敢這樣用我的女權主義來反駁我?」瑪麗喬大喊,她的聲音高了八度。「太卑鄙了!你從來就是個卑鄙的小人!」

塞琳娜站在門廊上看著他們。「理察,」她說,「我想我最好還是走吧。」

「噢,別走,」瑪麗喬說,用一種拙劣的戲謔腔調,「留下來!完全沒問題!住一個星期好了!住一個月好了!把我們當作你的旅館!」

理察把塞琳娜送到了前門。「你要去哪兒呢?」他問。

「噢,」她說,「總有地方去的。」她站在走廊燈下,望著路面。那印子的確是一道瘀青。「但現在我身上一點錢都沒有。」

理察挖出了自己錢包,把所有錢都掏了出來。他希望自己還有更多的錢。

「我會還給你的。」她說。

如果需要回溯,理察會把這個星期四標誌為他的婚姻終於終結的時刻。儘管他和瑪麗喬還是走了道歉的形式,儘管他們喝了幾杯酒,抽了卷大麻,做了幾次混亂又冷淡的愛,他們的感情還是無法修復。瑪麗喬不久之後就離開了他,她宣稱是因為她需要尋找真正的自我。她把兒子帶走了。理察以前從沒多注意過自己的兒子,現在卻常常在周末陷入冗長的懷舊情緒之中。他試過一些其他女人,但沒辦法對她們上心。

他尋找過塞琳娜,但她消失了。有個雜誌編輯告訴他,她到西部去了。理察覺得自己讓她失望了。他沒能成為她的避難所。

十年之後他又見到了她。那是一九八零年,又一個虛無之年,又一個白熱蛋年。他現在才注意到這個巧合,在他像佔卜者一樣把記錄卡片統統攤在自己那張刨花板書桌上的時候。

那天他穿過擁堵的車流從大學回家(他在這所大學裡只是勉強站得住腳),剛剛下了車。那是三月中旬,春雪消融之際,是一年中最骯髒最讓人厭惡的時節。到處都是泥和雨,還有冬天掩蓋在冰雪之下的垃圾碎片。他的情緒也一樣糟糕。最近他剛剛收到了一個出版商給他那本《精神的肉慾》的退稿,這是他第四次被退稿了。封面上的字宣稱,他沒能足夠地問題化文本。在標題頁上還留著什麼人寫過又用橡皮擦掉的淡淡鉛筆字跡:「愚昧地浪漫」。他懷疑這評語就是那個多嘴的約翰森寫的。他是出版商的審稿人之一,自從瑪麗喬離開家之後就處處跟理察作對。瑪麗喬在經過一陣短暫的單方面強硬對峙之後就搬到約翰森家去了,他們在一起只閃電式地住了六個月。然後她試著奪取他房子的一半產權。從此約翰森就把一切都怪到了理察身上。

他正想著這件事,想著公文包裡一大堆學生的論文:從馬克思主義視角看詹姆斯•喬伊斯,或者是法國混亂結構主義滲出——學生們的腦子都被這些東西稀釋得厲害。這些論文必須在明天改好。他生出一絲讓人滿足的幻想——把這些論文都扔到泥濘的街道上,然後開車碾過去。他可以說他是不小心。

迎著他走來的是一個矮小、臃腫的女人,穿著黑色的防水上衣。她背著一隻巨大的棕色織錦包,似乎正在一家一家地看門牌號,或者是在看每家草坪上的雪花蓮和藏紅花。直到她幾乎跟他擦肩而過之後,理察才意識到那是塞琳娜。

「塞琳娜,」他邊說邊碰了碰她的胳膊。

她轉過臉,空洞地看著他,綠松石一般的眼睛裡滿是陰霾。「不,」她說,「那不是我的名字。」然後她湊近看了看。「理察,是你嗎?」要不是她假裝驚喜,要不就是她真的感到高興。對理察來說,又一次,一陣不習慣的歡愉刺痛了他。

他尷尬地站著。怪不得她認不出他。他已經過早地頭髮灰白,體型超重。上一次他與瑪麗喬不幸地偶然碰面時,她說他是個骯髒的懶鬼。「我不知道你還在這裡,」他說,「我以為你搬到西部去了。」

「去旅行過一陣子,」她說,「不過現在已經受夠那樣了。」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種他從沒聽過的尖銳。

「你還在工作嗎?」他說。這是她永恆的話題。

「什麼工作?」她邊說邊笑起來。

「你的詩歌。」他開始感到驚慌。她已經比他所知道的任何時候都更現實了,但不知為何這種印象總讓他覺得瘋狂。

「詩歌,」她輕蔑地說,「我憎恨詩歌。就是這樣。這就是所有它擁有的東西。這座愚蠢的城市。」

他因為恐懼而渾身發冷。她在說什麼?她做了什麼?這是一種褻瀆,這是一種汙辱神明的舉動。但他又怎麼能期望她會對他自己已經完全放棄的東西保持信念呢?

她皺著眉頭,但現在她的臉因為緊張而擠在一起。她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踮起腳尖。「理察,」她輕聲低語著,「我們是怎麼了?所有人都去哪兒了?」一陣迷霧,一種味道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理察認出了甜酒,和貓的氣味。

他想要搖醒她,擁抱她,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無論是哪裡。「我們只是變了,就是這樣,」他溫柔地說,「我們變老了。」

「我知道周圍的一切都變了,腐朽了,」她說,用一種他完全不喜歡的方式微笑著,「我還沒有準備好永生。」

直到她拒絕喝茶的邀請,急切地離開之後——她走得那麼急切,就好像等不及要最後一次見到他——他才意識到她引用了一首民謠。而且正是他在咖啡館裡聽到過的那一首,用自鳴豎琴伴奏的那一首。那個晚上他第一次見到了她,站在一束聚光燈下,披著她的蜻蜓披肩。

那一首之外,她還引用了一首聖歌。他想知道她是不是也變成了他的學生所說的「信教者」。

幾個月後他聽說她死了。之後報紙上出了一篇文章,細節很模糊。但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張她早期的照片,從她一本書的封套上摘下來的。也許沒有更近時期的照片了,因為她已經有好多年沒有發表過新的作品。甚至她的死也是在較早的時候。甚至在封閉的詩歌小圈子裡,大多數人也把她遺忘了。

不過,既然她現在死了,就重新變得受人尊敬起來。在幾本季刊上,都有評論嚴厲譴責這個國家之前對她的冷漠,沒有在她在世時給予足夠的重視。有人準備用她的名字命名一座小花園,或者一個獎學金——學者們都像蒼蠅一樣蜂擁而至。甚至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裡面都是對她作品的評論研究。理察覺得那是本低劣的拼湊玩意,膚淺又沒有價值。竟然還有傳言說另一本小冊子也要出版了。

無論如何,並不是因為這一點理察才開始寫關於她的文章。也不是因為他想靠這個拯救他的學術生涯:反正他就要被學校開除了。又要裁員,而他沒有得到終生教職,他的位子正在被出售。他會寫她,只是因為她是他僅剩的還有價值的東西,也是他自己想要寫的東西。她是他最後的希望。

《黑暗中的伊西斯》,他寫道:《創世紀》。僅僅是組成這些詞語就讓他感到一種升華。最後他還是會為她存在,被她創造,他畢竟還會在她的神話中佔有一席之地。這並不是他曾經想要的:不是成為歐西裡斯,不是成為某個翅膀著火的藍眼睛神祗。他的隱喻更謙卑。他只是個考古學家,並不是整個故事的一部分,只是那個在故事完結之後偶然發現它的人。他不過是為了自己晦澀又殘破的願望,穿越叢林,翻過群山,橫跨沙漠,直到他終於發現了那座已被掠奪者踐踏過的荒廢神殿。在已成廢墟的殿堂之中,在月光的沐浴之下,他會找到掌管天地與地下世界的王后,躺在那粉碎的白色大理石之間。他將是那個篩下碎石,探索過去形狀的人。他將是那個宣稱這一切意義的人。那是一種召喚,也是一種命運。

他挑出一張記錄卡,小心翼翼地寫下一小段腳註,把它整齊地排列到桌上攤著的馬賽克拼圖中去。他的眼睛感到一陣刺痛。他閉上了眼睛,把前額埋到了握成拳頭的雙手之中,召喚著自己僅剩的知識與技巧。在黑暗中,他跪倒在她的身邊,把她殘破的碎片一點一點重新組合起來。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1939年11月18日出生於渥太華,加拿大女小說家、詩人、文學評論家。畢業於多倫多大學,國際女權運動在文學領域的重要代表人物。詩歌重要作品有《圓圈遊戲》(1966)、《那個國度裡的動物》(1968)、《詩選》(1976)等。

1985年,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發表幻想小說《使女的故事》令她一舉成名 [1] ,獲提名普羅米修斯獎和星雲獎,以及英國文壇最高榮譽布克獎,成為20世紀最經典的幻想小說之一 [1] 。她曾四次提名英國布克獎,2000年終於以小說《盲刺客》摘得這一桂冠。2008年她獲得阿斯圖裡亞斯王子獎,2017年獲得卡夫卡文學獎和德國書業和平獎 [1-2] ,近年來她一直是諾貝爾文學獎熱門人選之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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