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桃花林有關的古風小說(值得一看的小說)
2023-06-06 17:54:41
作者的話一再強調守正創新。什麼是正?
咋一看,是個家暴的故事;再一看,是個殺人的故事。仔細看,都很稀鬆,不蹊蹺。蹊蹺的是,第一個人被殺,大家心知肚明,卻不將兇手繩之以法;更蹊蹺的是,第二個被殺的人竟然託夢,為兇手開脫。
正是什麼?俗話這樣說:法律不外乎人情;人情大於王法。
天理良心,這部原載《芳草》(2019/6)的中篇小說,確實值得一看!
桃 花 潭(1)汪美玲先前已經死過八回。每回死前都要鬧出驚天動靜。她高聲尖叫:我要死了!我不活了!風一樣嗖嗖躥進人群密集地,廣而告之:我真的不活了!你們誰都不許攔我!我這回真的要死了!
第八回發生在前年夏天。
前年初,鎮黨委安排我在桃花潭村駐村,一定五年不變。趕上這回鬧出動靜,我開始關注這個名叫汪美玲的女人。
桃花潭村是個大山溝,方圓二十幾個平方公裡。村民依山傍水而居。整個地形像一柄巨型蒲扇:十來道大大小小的溪水下洩,在扇柄上端交集,匯成小河——交集地便是村委會廣場。小河罕見地轉向東流,故名東流港。東流港沿山溝曲折下行十來裡,至一山窩,突然斷流:跌落深潭,潛入地下。潭口廣闊,藤蔓密布,茅草叢生。桃樹和野櫻桃樹漫山遍野。陽春三月,桃花、野櫻花爭相開放,深紅淺紅交相輝映,整個山谷花團錦簇,雲蒸霞蔚。桃花潭因而得名。
村委會辦公樓位於桃花潭村的中心地帶,原是村級完小。通過「普九」驗收後,建修債務打包勾銷,桃花潭村完全小學遭到裁撤。學校五名教師,其中三名為公立教師、兩名為民辦教師;公立教師上調鎮上中心小學繼續任教,民辦教師李明星改任村委會副主任,另一名民辦教師汪美玲回家務農。
沒了小學,村裡十幾個小學生不得不翻山越嶺,去二十裡開外的鎮上中心小學讀書。十幾個孩子共同租了一輛麵包車接送,每人每月租車費一百二十塊;上學期間,中午必須在學校就餐,每人每餐夥食費六塊。
九年義務教育免除了孩子們的書本費、學雜費,可是,各種名目的費用花樣百出,家長們的負擔因而在無形中增加了不止十倍。
借勁加強基層組織建設項目,小學校舍改建成村委會。村裡把村委會一樓全部出租。幾間教室稍作粉刷,分別建成小診所、小賣鋪和棋牌室。但掛在門口的牌匾卻極響亮:衛生院、超市、活動中心。
衛生院是魯博士開的。超市老闆叫李明福,兼營活動中心,是第六村民小組組長。慢後,農村基層建設又陸續來了新項目:農村黨員遠程教育中心、農家書屋等。村裡又開了一間大房,擺上電腦和書櫃、書桌,建起免費開放的閱覽室,一併交由李明福管理。
推倒學校圍牆,操場變廣場。穿行在這樣皺皺巴巴的山溝溝裡,突遇一塊標準籃球場大小的平地,頓覺豁然開朗。
接待室安置在村委會辦公樓的三樓。我喜歡在三樓的走廊上憑欄看山。
相看兩不厭。
第八回那天,吃過午飯,打情罵俏、葷段子隨之告一段落。女人們回到活動中心繼續麻將,男人們則在房前桂花樹下坐了,喝茶聊天。
茶是芝麻黃豆茶。將黃豆、芝麻放在鍋裡猛火現炒,炒到蹦蹦跳、噴噴香,連同青茶一併倒入杯中,開水衝泡。
茶葉順流翻滾。芝麻黃豆載沉載浮,鬧得歡騰。湯色轉綠,我作深呼吸,然後品酒一樣抿了一小口,聽魯博士聊天。
魯博士天南海北地閒扯。看見李明福的女人月英出來添水,轉而盛讚月英烹飪技藝日益精進,說:「今天的臘肉線粉綠豆湯熬得最好——綠豆開了花,糊糊嗒嗒的,臘肉不鹹不淡——專吃臘肉線粉綠豆就吃了個蛙飽!」
月英說:「你天天拿臘肉來,我負責天天把你餵個蛙飽!」
「好!好!好!」魯博士站起來,連說幾個好。雙手撫摸圓滾滾的肚子,像一隻蛤蟆直立著呱呱叫。
魯博士又說:「回頭問問小毛,還藏著什麼,叫她統統交出來!」
交由李明福管理的活動中心擺放了一張桌球臺、一張撞球桌、三臺麻將機。桌球、撞球不收費;麻將機是李明福自家添置的,收費,但管飯。
一張麻將桌一天收臺子費兩百塊,管午餐、晚餐。臺子費主要來自大和抽取的水錢。每個大和抽水錢十塊。抽滿兩百不再抽;偶爾也有不足,則由贏家補齊。
無論晴雨忙閒,活動中心都少不了一桌麻將客。所以月英必須餐餐做飯;所以我在桃花潭村駐村期間,從來不為一日三餐發愁——駐村幹部每人每天夥食補助五十塊,由負責接待的農戶持原始憑據及村委會證明材料,按月到鄉政府結帳。
月英烹飪手藝好,也捨得。餐餐不離魚肉。魯博士的夫人小毛忙不過來時,便將臘魚臘肉、家禽野味拿來搭夥。
魯博士和小毛原是縣裡大醫院的大夫和護士,因超生被雙開。倆人在江浙一帶私立醫院打工,把孩子們拉扯大,並送到國外後,便返鄉養老。
回到老家桃花潭,剛好趕上國家要求建設村級衛生室,倆人閒不住,又披掛上陣了。
魯博士說:「我叫他們不要拿東西來,幾粒藥丸,不值幾個錢。還真沒人相信!還非要跟我對著幹,非要拿東西!我今天跟你們講明白,你們聽了,分頭做工作,千萬不要再拿什麼東西了——一瓶藥,三十粒,連藥瓶子都給你,也就一塊八毛錢;你把病治好了,還用不完,浪費了。現在給你幾粒藥丸,能值幾個錢呢?臘魚啊臘肉啊,兔子啊麂子啊,太貴重了,我受用不起!」
月英說:「在你這裡看病,是不花什麼錢。同樣的病,在別的地方看,還不知道要花多少錢呢!」
李明星說:「人家也是一份心意吧——這麼些臘貨,這麼些野味,在我們山裡頭,就像山上的白芽筍,也不值幾個錢啊!」
「問題是,太多了……」
大家哈哈笑起來。不等魯博士說完,異口同聲說:「不怕多!我們齊心協力幫你把它們消滅掉!」
魯博士也呵呵笑。
桃花潭的夏天向來缺少夏天的滋味。即使在三伏天,陽光直射,透過竹枝樹葉,斑斑駁駁地在地上鋪開,花瓣一樣。大家喝著茶,說說笑笑。不經意間,一陣緊一陣殺豬般的嚎叫破空而來。
「我要去死了……我不要活了……」
我驚起。忙問是誰,怎麼回事。蕩出的茶水燙著我的手。
「還有誰啊,桃花潭第一聰明人汪美玲唄。」李明星說,「擰不幹的拖把布,打不死的程咬金!」
月英問:「李明德回了?幾時回的,怎麼不見他露面?」
李明星說:「肯定是李明德回了!要不怎麼又鬧得要死要活的呢!」
李明德是汪美玲的愛人。
李明星又說:「肯定是混得不怎麼樣嘛——混得光鮮的話,還不四出顯擺顯擺?豈有衣錦夜還鄉的道理,是不是?」
月英嘆氣說:「唉,汪美玲也是的,非要跟了這麼一個人——前世作了什麼孽啊!」
正在尋思,如何才能號稱第一聰明人,就見一個披頭散髮的瘦高女人揚手舞動,哭喊著踉踉蹌蹌、跑跑停停地奔來。
「我不要活了——我要去跳水了!」
我近距離真切地觀察到,這個叫汪美玲的女人個子高挑,似乎是在用腳尖踮著移動,所以她的腰肢扭動、手臂擺動頗為誇張,很有一些雲鬢花顏金步搖的意味。
汪美玲踮起腳尖扭扭捏捏地小跑三五步,稍作停頓,犀牛望月一樣猛一甩頭,長發像黑色的旗幟飄揚。她的愛人李明德穿著背心、褲頭,靸一雙拖鞋不緊不慢地跟來。靠得近了,揮拳可及,汪美玲便發出嚎叫:「我不活了!我要跳水了!你們誰都不要攔我!」趕緊踮起腳尖小跑,待拉開一段距離,又稍作停頓,然後又踮腳小跑。如是者再。如是者三。
跑到我們面前的汪美玲沒有選擇停歇。她環繞我們身後的桂花樹轉圈圈。
李明星高聲問:「怎麼又在打老婆啊?」
李明德氣呼呼說:「總是擋老子的財路,不打她打誰?」
又說:「城隍殿的鼓,三天不打生灰土!」
李明德緊趕幾步,追上汪美玲,衝她後背惡狠狠地鑽一拳,說:「打不死算你長壽!」
李明星明知故問:「是不是不願意跟你『跑廣』,害得你發不了財啊?」
「跑廣」,字面意思為跑到廣東或廣州撈生活,但在桃花潭,特指外出賣淫——「廣」,包括所有人傻錢多的地方,並不僅僅局限於廣州或廣東。
我從一本古書上了解到,桃花潭一帶,「自古淫風大盛」。當地民謠也是這樣唱:桃花潭人捉野老公,捉來捉去,捉到最後,人人都是野老公。兩情相悅,男歡女愛,如在男人,純屬花月香豔,風流倜儻,山歌和唱、詩詞詠唱、曲藝演唱,傳之久遠,歷代不絕;如在女人,則屬傷風敗俗,萬惡之首,一旦捉姦拿雙,鐵證如山,輕則掛破鞋遊行,動輒休棄,重則沉潭——用竹籠裝了,沉入桃花潭——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難道桃花潭人一個巴掌拍得響?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偷情養漢,自娛自樂,儘管風險巨大,後果嚴重,暗中偏偏令人神往;但用作商品交易卻又是萬萬不可,那怕僅僅換些油鹽香燭、針頭線腦,也會為人所不恥——這是古風。
移風易俗,破舊立新。時至今日,樹立的新風則不盡然。
李明德作了暫停,氣憤憤地說:「早些年叫她『跑廣』,狗日的死活不幹!人家都『跑廣』了,你為什麼就不能『跑廣』?你未必就是金枝玉葉?當真是什麼特殊材料做成的?現在老成酸菜根了,還跑個屁的廣啊!」
李明星呵呵笑。他為自己巧妙的提問洋洋得意。
李明星接著問:「除了帶老婆『跑廣』,就沒別的門路發家致富了?」
「有啊,多的是!關鍵是這掃把星聽不進去啊!」李明德趨到跟前,認真作答,「聽我跟你說,把小孩帶到廈門去,撞車子,這叫『碰瓷』!你們不相信,撞一次,能賺二十七萬!」
李明德又說:「還有一條路子:把小孩帶到湖南的一個什麼城市,賣給他們的孤兒院,三萬美元一個——美元啊——一手現!」
李明德和汪美玲生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叫李泳,是個女孩,小的叫李波。
李明星說:「你這輩子啊,至少還有兩次翻身的機會!」
「就是啊!」李明德攥緊拳頭,咬著牙說,「就是!就是!」
「那你還得抓緊!」李明星說,「孩子轉眼大了,你就賣不動了——發財要趁早!」
「就是啊就是!就是!」
李明德暫停期間,汪美玲並沒有停下來,轉眼就跟李明德會面了。
李明德當胸一拳,怒罵:「看見你狗日的就煩!打不死的掃把星!」
汪美玲遭到迎頭痛擊,再次發出尖銳的慘叫。三番五次的叫喊終於把活動中心的麻將場子給攪散了。女人們悉數出來。村婦女主任高冬梅怒氣衝衝,說:「汪美玲,你要尋死,你跑到村委會來幹什麼?你們家出門就是桃花潭,你往桃花潭裡跳啊!」
高冬梅又說:「你要跳水,圍著桂花樹轉什麼?前面就是東流港,你往東流港裡跳啊!」
汪美玲嗚哩哇啦地怪叫著,轉向東流港;李明德仍然三不時揮舞拳頭,要緊不慢地跟在後頭追。
高冬梅一耳刮子朝李明德劈頭蓋腦呼過去。罵道:「狗雞巴日的李明德,一回來就把人家逼得尋死覓活!」
李明德把頭一縮,身子一矮,躲了過去。嬉皮笑臉說:「嘿嘿,你打不著我,嘿嘿,你打不著!」
高冬梅繼續罵:「你狗日的除了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就會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你是人還是畜生啊!」
李明德一臉的滿不在乎,繼續嘿嘿笑。
汪美玲遵照高冬梅的指示,撲通一響,縱身跳進東流港。
現在還不是汛期,東流港清淺流緩,水溫冰涼。一寸兩寸不知名的小魚懸浮在空明的溪水中,水草隨波飄舞,而小魚一動不動,與小魚在水底鵝卵石上的投影相映成趣。
護堤由石頭堆砌,很有一些年頭,石頭都發黑了。豁口處有條石砌成的臺階,連接水邊碼頭。
先前,村民在碼頭挑水、洗衣、洗菜。農村改水改廁後,家家戶戶通自來水,碼頭的這些功能逐漸退化。
沉在碼頭邊的幾隻籮筐,裝滿用來防暑降溫的啤酒和西瓜。三不時還可以看見葫蘆狀的篾籠子,那是孩子們用來捕捉小魚小蝦的「籇」。
汪美玲怪叫著,一段原木一樣橫著砸在水中,激起巨大的晶瑩的水花。她踉踉蹌蹌,努力站了起來,溪水剛剛淹到她的大腿。她抬頭看看岸上列成人牆的看客,看見她的愛人李明德下到碼頭邊。她記起爛熟於心的臺詞,哭喪一樣拖長了腔調哀嚎:「不要救我啊——讓我去死吧——」身子一歪,重新倒入水中。接連嗆了幾口水,開始手忙腳亂地比劃蹬踏,慌亂中雙手抓住了一隻籮筐,身子就飄了起來。
汪美玲翹起腦袋,露出水面。可是,她的雙腳卻不聽使喚,跟著翹起來,且越翹越高,這樣就把她的腦袋壓入水中。嗆過幾口水,雙腳收了,落入水中,身子蹺蹺板一樣,腦袋重新露出來。她甩一甩頭上的水,發現她的愛人李明德站在水中。這就是她的稻草了。她撲上去死死抱住李明德的大腿。
終於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汪美玲似乎鬆了一口氣,並且似乎還露出些許笑容。
李明德一手揪住他的愛人汪美玲的頭髮,一手扳住她的下巴,一臉的鄙夷,說:「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然後,李明德自己也仰起臉,大聲發問:「你不是想死嗎?你不是想跳水嗎?你不是三番五次尋死覓活嗎?」越說越氣,聲音越發響亮,「你不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嗎?你不是要堅守底線,守身如玉嗎?」硬生生將汪美玲的腦袋再次摁進水中。
李明德扯開嗓門,變成細尖尖的聲音——他在模仿汪美玲:「長在我身上的東西,我有所有權!我有使用權!我想怎樣就怎樣,我不想怎樣就不怎樣!」
他在以自己的無恥,肆無忌憚地羞辱汪美玲的堅貞。
簡直就像空罈子灌水,咕嚕咕嚕一串混響,而且不停地冒著泡泡。岸上的人們大驚失色。有的勸阻,有的謾罵,有的詛咒。
「不能這樣啊!要出人命啊!」
「狗日的啊!日本崽操的啊!」
「雷劈的啊!炮子打的啊!」
所謂的謾罵,無非是來路不明;所謂的詛咒,無非是不得好死。
所有的勸阻、謾罵和詛咒,對李明德而言,倒像是掌聲和喝彩,因而更加來勁。
李明德打了雞血一樣興奮。他滿臉通紅,兩眼放光。死死揪住汪美玲的頭髮,待咕嚕咕嚕的響動和上升的泡泡逐漸微弱,又將她的頭顱提起來,厲聲審問一番,然後重新摁入水中,然後高聲朗誦曾經風靡一時的標語口號:「上吊不解繩!喝藥不奪瓶!跳水不撈人!」
然後仰臉欣賞岸上各種情態和聲響。
如此這般,幾經反覆,直到岸上突然間鴉雀無聲。
李明達來了?
李明德抹了一把臉,果真看見村支書李明達正站在人群前沿。
李明達好像乾咳了一聲。
李明德唰的一下臉就變青了。他手足無措。忙亂中衝李明達點頭哈腰致意,似乎還擠出一點點笑。他撒手轉身,不要命地逃竄。
李明德低頭、弓腰、高抬腿,順著東流港奪命狂奔。他趴手趴腳,奮不顧身的樣子,顯得有些滑稽,讓人想起《動物世界》片頭中奪命狂奔的蜥蜴。
大家七手八腳將奄奄一息的汪美玲撈起、搬到廣場上。
汪美玲瑟瑟發抖,嘴唇烏黑,面無人色。雙手布滿細密的裂紋。手背皸裂處露出絲絲紅肉。
「多麼雪白的肚皮啊!」
女人們的第一著眼點就是白花花的肚皮。她們嘖嘖稱奇。經提醒,我觀察到,汪美玲的手臉和肚皮的顏色絕然不同。差距如此巨大,讓人生疑,不像是長在同一個人身上的東西。
魯博士說:「如果生長在臺灣,你就不叫汪美玲了——你叫林志玲!」
嘆了口氣,安排人手將汪美玲抬進衛生院,晃晃手,又說:「沒事了。大家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