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值得看的小說(長篇紀實歷史小說汪可察的生命悲歌-43)
2023-06-12 21:09:52 4
第四十三章 心繫國破山河碎
此次,柳芽亮呆在可察身邊好幾日,訴說別離後的戰鬥,說了很多關於可宇的回憶。可察說:
「我落水了,看不到你和可憼的軟鞭戰鬥,聽兄弟說無比精彩,還有口訣?」
「是的,到了隊伍以後,我就把祖上流傳的口訣都用上了,隊員按照我的隊列的口訣,以原定下的距離進行圍剿敵人,這個辦法非常好。」
可察說: 「你的軟鞭隊伍給咱們表演一下,一方面給村民打打氣,一方面震懾一下對立面。」
次日午時,軟鞭隊伍為大家表演,此次隊列口訣是 「柳樹開花」、 「滿堂紅」……以及 「斷頭案」,模具是稻草人、木頭人、水果、鮮花、稻穀等。
就跟變戲法一樣,隊員們能在聽到鮮花盛開後,籮筐裡的鮮花全都跳了出去,掛在柳樹上;看滿堂紅的功夫更加深,讓人看了目瞪口呆,花朵從柳樹上飛落下來,全部別在圍觀者胸前……最後壓臺戲,隊員們跳上落下,然後齊整地一揮鞭,稻草人和木頭人的頭身分離。而稻草人的頭飛到宗光、宗項、宜豐等頭上。把他們嚇得臉色蒼白,哭笑不得。
可察看著隊伍走了,柳芽亮三步一回招著手,眼裡儲滿淚水,可察的心也跟了去似的,緊緊追上去。才走了十幾步才強忍著止步不前。堅守在後方,為革命事業捐資,穩定後方是多麼重要,後方的力量是前方革命者的血液。
回村以後,他忍著兩處槍傷召開宗祠會議,講解此次鬥爭的意義。仲項站起來說: 「你大片大片道理少說,把房子讓出來,宗祠收回,等你有錢再來贖回。」
族人聯想到此次購買槍枝彈藥的錢是哪裡來的?莫非是可察典當屋子田產換購武器?那也是為了保護村子,理應宗祠支付,便提了出來,把屋子和田產無約束退還給可察。
仲項說: 「就算是典當為了購置武器,那也是他惹來的禍害,村民傷殘死亡的帳也應該跟他算。六房就是事多,潘永明來村子避難,怕是開了口子。風吹草動,各路軍對就來嶼北避難,咱跟著受罪。堅決抵制任何革命行為,村民是農夫,一心耕田,不與政局跟風起事。」
族人大多數有正義感,雙方爭吵起來。可察說: 「勿要吵鬧,安靜,武器是我姐夫帶來的,與典當沒有任何關聯。不要岔開話題, 村子要改選保長。」
此話一出,仲項立即抗議,聲明自己的合法權力,只能到屆再選。宗光也氣勢洶洶拍著桌子爭吵,宜豐附和,口口聲聲拿賭博說事。
可察說: 「誰當保長我沒有意見,但是偏袒絕對不容許,宗祠資產所得收入除了依照科舉等級給與農田若干畝一生耕作,或租谷若干石。其次還有生員田或谷,那是鼓勵子孫一心讀書。如今生員谷生員田都給了富裕家庭,說什麼 「窮不要讀書」。祖上規定,凡是生員,無論貧富額外補貼,近幾年,全部推翻。問保長,租谷都去了哪裡?你都給誰了?」
「給誰了?你去查呀!」仲項的回答不是想要解決問題,而是掩蓋糊塗帳。
「我當然查了,仲芳叔病重,你們不顧不問不予任何協助,可惠只能賣了田產給爹治療。可惠的兒子、侄子都讀書,為何不給義田義谷?而你家產是本村首富,兒子讀書享受的義田比我爹還多出13畝,這公平嗎?其他也就不舉例子。作為保長,好處攤在自己身上,禍害來了讓貧農去挑,你說哪一點符合當保長資格?」
「哈哈,我咋不知道祖上有這個交代?能人上位!難道不是嗎?」仲項手舞足蹈,比他爹孟降還要糊塗,也沒有他爺爺宗朗還要顧惜面子。
宗光說: 「依照我細心觀察,項侄孫兒沒有半點不是,窮是有根源的。」
可察耐心說: 「宗光太公,您輩分大,年紀還不老,得人好處都忘了?他爺爺宗朗太公心存仁慈,救濟過你,也因為你貧窮。」宗光聽了啞口無言。
可察說完,走過去,把宗祠條例甩在仲項面前,拍著桌子說: 「你看看,宗祠條款,保長第一條是 『心裡有民』,你有嗎?你夠資格當這個保長嗎?」
仲項接過條例看了看,憤怒地撕掉,他說: 「這是宋代訂立的宗祠條例,不適合民國照搬。宋代是封建皇朝,是你們參與推翻了封建制,搞得雞犬不寧。重新訂立具備新風氣的民國最新精神的宗祠條例。北洋軍閥控制年代,就要以北洋軍的操行行事。不服,咱上政府去說,誰敢反了?哪個有種與北洋政府去鬥?」
撕碎宗祠條例引起族人反感,紛紛指責他。但所謂的發聲也就在喉嚨磨幾下,猶如一塊石頭扔進江河,彈起一片浪花,隨即歸於寧靜。
可察說: 「他撕他的,我們執行我們的。我兒子大眼在讀書,咋就沒有一畝義田了?你當年溫州讀書,是我資助你,而義谷全部歸你所有,我不與你算帳。今時今日,我告訴你,我大眼讀書,沒有義田都沒有關係,我兒子是能人,他的手能變出財富來。可是,其他貧困家庭的利益,我要與你理論,直到擺平。其他長輩叔公也發表一下看法,村子是大家的,不是保長的,人人要伸出手來維護祖宗的面子,這也是祖宗交給我們的責任。」
一位宗字輩長者,起來說: 「今日會議結束,大家思考一下,下個月再召開一次,請仲岧來主持。」
面對這樣的 「熱鬧」會議,心是累了,情是傷了。散會後,一個個無精打採。瑞真由於腿部中彈受傷,沒有跟潘隊走。他陪著可察回去。他說:「叔,我的腿好了很多,你的傷要加緊治療,不能再拖。村子事您也別管了,還是回上海去做生意。我給您去借錢,跟著叔去幫手,咋樣?」
「可察說: 「我是有組織的,要看組織的意思。看看再說吧,目前你配合我把村子事務處理好,保長職務在四房,六房貧農得不到資助,那是不行的。」
可察居住的屋子被作抵押,被收回去。此後,可察一家居住半間屋子,田產也沒有了。
瑞烈說: 「阿爸,我還有手,能養活阿爸阿媽和弟弟妹妹。」
由於,可察肺部和腿部中彈,傷勢越發厲害。這段時間,他除了治病,暫時無法執行任務。
嫁到南岸的妙玉與丈夫阿雀三天兩頭吵。為一點小事,比如夜裡睡覺,親熱一番後,阿雀再也沒有之初的滿腔欲望,整夜整夜摟著她,而是背對著她,妙玉感到委屈。晴天外出耕種,留下妙玉守在家裡,盼來一個雨天也不見其留在家裡,而是挑出喜慶節日的衣衫換上,出去半夜不歸。摩擦起因,夫妻爭吵數年。最近阿雀勾搭本村以及外村的寡婦,迷花戀柳,氣死妙玉。對著花魔酒鬼,她日漸消瘦,一日夜裡,她百般傷心,回到出生之地的--「嶼北尼姑庵」。推開廟門,跪在她娘上吊的大梁下痛哭, 「娘啊娘,你走了怎不帶女兒一起走,留下我獨自承受磨難;娘啊娘,天堂沒有苦難,沒有離別,只有鮮花和甜果……」哭到聲音嘶啞,兩腿顫抖。茫然間看到娘一身花裙,懷抱鮮花,慈眉善目來接應她。娘對她招招手飄了出去,妙玉一直追著,喊著: 「娘,我是妙玉!」娘還在前方飄,她在後面追,一直追到村子口的楠溪江邊,見娘縱身一跳,踩著江面悠閒自在,向她招手。一尊觀音坐在蓮花上,娘好悠閒自在,這便是妙玉渴望的日子,她生於庵堂,本不該是一名俗女, 「娘,妙玉來了!」跟著也跳了下去。刺骨的江水浸泡玉體,這才清醒,扑打水花,呼喊 「救命」。一個浪撲過來,將她吞噬。
話說可寀半夜醒來去茅房,聽到哭聲,便進屋叫醒幾個堂兄弟,可寀說: 「是妙玉在哭,去了江邊,跟我去救命。」 「娘,妙玉來了」接著 「撲通」一聲傳入順風耳,他嚷著: 「不好了,妙玉跳下去了,快追!」跑到岸邊,一切歸於寧靜。
屍體撞來撞去,被岸邊樹枝勾住。村民全部出發尋找,等找到拖上岸,妙玉死了,面相平靜,手裡握著一朵荷花。
她是仲項的妹妹,仲項自然要擔起責任。可他最近與阿雀熱絡,沒有一句責問,讓阿雀埋了妙玉了事。
可察去找仲項,要他去問問阿雀,他娘子為何投河?必須給兩地村子一個交代。
仲項說: 「你不要管我家的事?妙玉要自殺,我娘也要自殺。遺傳,天性喜歡自殺。」
可察聽了,對孟字輩說: 「你們是時候教訓一下,如此不孝。」兩個孟字輩各給了一大巴掌。還大罵: 「不孝之子,難道你不明白你娘內心的痛苦?妙玉為何自殺?沒有巨大悲傷她能去跳河?」
仲項被族叔教訓一頓,病了幾日,就躺在床上不去處理。大家也沒有辦法,吆喝一句: 「死豬不怕開水燙,你就睡吧!」
仲項回罵: 「硬要在關公跟前顯擺威風?有本事你們去南岸比試比試?可察是什麼料子?充其量就是裁縫尺子!」
都說仲項裝病,中氣十足。
可察分析: 「仲項說關公跟前顯擺,說明他是怕了不敢為家人說句公道話。原來在村子是一隻禿鷺,一條斑鬣狗,整日耀武揚威;在外村是動不動就會倒地的沙丘貓和經不起刺激的暈羊。這樣的品行如何負起保長職位?如何帶領村民前行?」
幾個孟字輩說讓可察去處理,否則,妙玉太屈了,年年投河日,讓阿雀去江邊哭喊。
時節正是」湛湛長江去,冥冥細雨來」的黃梅日。汪可察帶著紫紅色紙傘出門去,出了村口向南岸而去,遠近霧靄重重,黃梅雨夾著冷冷的風,令行人更感覺到無邊的黑暗籠罩心頭。好在這個時節的野地一片馨香,給人清新之感驅除趕路的寂寞。可察來到南岸阿雀的家,見阿雀一身朝氣,絲毫無喪妻之痛。他娘佳瑄兩眼紅腫,看到可察進來,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阿雀明白來者是來討回公道的,他規矩地站在可察面前。可察說: 「說吧,你娘子為何自殺的?你敢不把我老汪家族當一回事,我就踏平南岸!」
在親戚跟前,難見不可一世的氣魄,當下把周家26口人給嚇住。這個給可察端來熱水洗把臉,那個給衝茶恭敬端上。喝口茶,又端上一碗糖水蛋請可察吃。
阿雀笑著說: 「趕那麼多路,吃吃,快吃!」
可察看看他,端起糖蛋 「呼啦呼啦」吃了起來。滿臉依舊怒色,不時湯勺碰著瓷碗,發出 「叮叮」之聲,敲擊著阿雀的心,畢竟妻因他負心絕望而死。
阿雀見 「兩隻糖蛋還不能消氣?」於是喊: 「大嫂,再給煎四個荷包蛋來,可察自小愛吃。」
可察拜拜手。說: 「我等你們回話呀?妙玉做了什麼要被你們逼死投河?」說完低頭 「呼啦呼啦」連湯喝盡,感覺身子的暖氣回流。
他娘佳瑄說: 「可察,該死的阿雀跟寡婦偷情,我侄女咽不下這口氣就自殺了,我對不起大哥大嫂。」說著又嚎啕痛哭。
「阿雀,你自己去嶼北解釋這件事,並要拿出一個態度來,你準備如何與你死去的娘子交代?她為你生養四個孩兒,你必須交代清楚。你沒有深刻態度,汪家族長是不會放過你的。我給你指路,也是最輕處罰。」
「可察,你說來聽聽,村子是不能結仇的,我犯了糊塗害死吾妻。可是,妙玉心高氣傲,全然沒有女子的溫婉賢淑,整夜磨人--「阿雀說著也落淚了。
可察明白妙玉的確任性,總覺得自己庵堂出生,潔如荷花,又亭亭玉立,還是本村大戶之後,在夫家囂張跋扈,少了她婆婆佳瑄的溫和與理性。阿雀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但妙玉之錯不是死罪。公平處置,便說: 「你每日要去墳地為妙玉念地藏經一遍,念滿三年。之後,你要娶寡婦也行,善待她的四兒女。」
「阿雀,可察在幫你,對妙玉也有所交代,否則,寡婦沉江,把你逐出周家宗祠。」
他娘一語驚醒阿雀,跪下行禮。
可察說: 「其次還有,年年祭日,你去江邊念經超度你媳婦。人散後,還有一鉤淡月掛深空,你夫妻幾年,難道情如薄紙?就沒有不能忘卻的往事?」
「有,吾妻一笑傾城,天生的尤物,只是性子太烈。」
「那就照做吧!」
他娘佳瑄千謝萬謝,說 「可察即為妙玉討回公道,也給阿雀留足面子。日後兩村沒有留下陰影,處事坦然,合乎情理。」
話說宗光、仲項、宜豐、瘸子邦等十來人在仲項家裡密謀,仲項說: 「可察回來就麻煩,比他爹還要僵硬,他爹被我爺爺罵了,笑笑走了。他那日惡煞煞,拍著桌子要吃了我,今日讓長輩賞我一大嘴巴子,明日讓後輩捅我一刀子,絕對不能讓他留在家裡。」
宗光說: 「腿在他身上,我們有辦法趕他走?」
話說宗光的三個兒子,要數瘸子邦最厲害,吊眼輝與蛤蟆祐注意不多,但長大了肯下黑手,被人當槍使。瘸子邦開了腔, 「依照我觀察,可察是活不長的,吐血病治不好,那可是死病。」
宜豐說: 「買通郎中,醫死他。」
瘸子邦三兄弟最近上學去,先生給他起名叫顯運,他弟吊眼輝叫集寬、小弟蛤蟆祐叫曉虎。宗光為此問先生,為何三兒子名字都東南西北的互不關聯?長子顯運,二子顯寬、三子顯虎不好嗎?先生笑笑說,三顯可以呀,不過三顯長大,他們敢把您也殺了。宗光聽了後退幾步,之後看三兒子,眼眉真有殺氣。此時,瘸子邦(顯運)提醒一句: 「都說治不好,何必買通郎中,還得付一筆大額錢財,此計便宜可察也便宜郎中……」
宗光見兒子眼神兇煞,知道是痛下殺手的鬼主意,他馬上接話說: 「欸!宜豐,顯運的意思畢竟是族人,何苦絕情到這一地步?你那一槍也忒狠了,又要收買郎中毒死他,你覺得再進祖宗堂你手腳會不抖?咱想一個辦法讓他去上海,這小子發了,他是不計仇的人,到時候,咱們的子孫跟著他去上海發達。依我看,可察人不壞,死心眼,他離開村子兩便。」
其實,顯運的意思直接下毒手,一了百了;見他爹說了好處馬上聯想道自己有望發達了,於是嗯嗯應諾著。宜豐說: 「瘸子邦,你是那意思嗎?」 「是啊,就這個意思。」瘸子邦鼓著腮,一撒謊就鼓腮,倉鼠面相。
仲項說: 「贊成光公的,宜豐此計過於狠毒。這樣,我有辦法,我們明日……」
可望來了,聽了大家的話,他說: 「我是不忍心害了可察弟弟,他真的是很好的人,一心為大家。想我三斤九明堂早些年,也是可察祖上給投資建立的,贊助咱祖上老太公辦學,辦學連續了五六代。聽我爺爺說,祖上曾經是村子首富,在楠溪江也是數一數二人家,就是與可察祖上去洛陽經商,後來他祖上科舉為官,把洛陽一帶生意都送給了我祖上,這回來就是村子首富,我如果陷害可察,我爺爺變成厲鬼咬死我。」
四房那幾個覺得可望比他爹仲秀糊塗多了,怎麼好歹不分?
宗光陰陽怪氣地問: 「可望,昨日還怒火萬丈,與之決鬥倒地,咋睡一覺就忘了?」
「不是忘了,是我爺爺昨夜來教訓我一頓,瞧,我左臉有手指印。」
「那手指印說不定是你媳婦抽打你的,咋一定是你爺爺抽了?」
「仔細瞧,中指印明顯短了一截,咱爺爺打稻穀斷了中指,大家都知道。而且,昨晚夢見爺爺打我罵我。」
眾人仔細一看,嘿!還真是他爺爺的手印。他們你看我,我看你,嚇得臉色發黃。就這樣老實了幾日。可望說完,回家找了上等大米給可察送去;可察見了很感動,說: 「可望哥哥總是關愛我,謝謝哥哥了。」
瑞烈在一邊,拿起銅臉盆噹噹敲著,大聲吆喝著: 「黃鼠狼給雞來百年嘍!」
可望出去以後,可察大聲說: 「大眼,你過來!」
「阿爸,我不過來,你要賞我耳巴子。」依著門框回答,小木棍輕輕敲著銅臉盆。
「別敲了,阿爸幾時賞你耳巴子了?」他娘在一邊審問兒子,還使勁拽他耳朵,大眼兩手捂住耳朵,銅臉盆掉地還哐當哐當轉幾下不動了。亂糟糟聲音,令他淑芬更加生氣,轉身對丈夫說: 「你就是太老實,連大眼都要欺負你了;沒見過牛老實被人騎,沒聽過人老實被人欺嗎?以後,你說話硬氣一點,要學學你娘說話的口氣;那口氣厲害極了,跟天上的雷公可比高低!」
「我娘怎麼啦?」可察看出妻的憤怒,借罵兒子數落娘。
「怎麼啦?她昨日看我幹活不順眼,就來狠話了。」
「娘一項對你最好,寶挑弟妹也不說一句不公,幫助你帶烏珠珠,你埋怨啥了?」他是好言相勸,並非挑起婆媳、妯娌事端。
「你把狠勁對其他人,何必潑在我身上?寶挑說啥了?」淑芬斜眼瞪著他,以往溫情逐日減少。
這是夫妻間第一次磨牙,可察認定久病關係,自己累了妻。
「阿媽,昨日我在場,奶奶真不是數落你!阿爸吃藥時間到了,你還在跟宜豐的娘嘀嘀咕咕;奶奶看到,是心煩了,我也心煩了,以後別跟宜豐的娘嘀嘀咕咕。」大眼對娘說話也很不客氣,他心明眼亮,發現娘與宜豐的娘說話滿面含笑,回家說話聲音透出不滿。
淑芬走過來,對準兒子的臉 「啪」一記耳光。「我讓你沒大沒小的,你奶奶罵我,我可以忍受,你算什麼?你敢教訓生你養你的娘?」淑芬臉色通紅,怒目橫眉,不見了往日柔順。
「淑芬,大眼沒有說什麼,宜豐的娘的確是非不斷。」見妻如此嘴臉,可察很生氣。他艱難下床,拉過兒子的手, 「大眼,阿媽打你一下不要緊,別這神態,太沒有家教。」可察很生氣。
淑芬聽出可察的弦外之音,心裡覺得委屈,坐下來哭了起來。一邊嘮叨: 「嫁過來是轟轟烈烈的一個家,如今入住豬籠……出門被人追債,這日子還怎麼過下去。」
大眼氣呼呼地說: 「阿媽,阿爸有病,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嘛?」
十幾年的夫妻生活,這日是第一次公開宣戰,但冷戰許久。可察幾晚合不上眼,想起以往日子,自己總能給妻是最好的生活享受,無論吃穿都是高檔的;尤其在上海,單是傭人就有五六個。眼下,啥都讓她一個人幹,脾氣就暴露出來了。
他娘聽鄰居說了兒子媳婦在爭吵,連忙過來勸和,淑芬還在氣頭上,走了出去。戴夫人望著兒媳背影,嘆了一口氣,坐在兒子身邊,他對兒子說: 「察兒,還記得嶽父救你嗎?」 「記得,娘,我怎麼會忘。」 「那就啥也不要說她,就當咱母子孫兒欠她的,行嗎?」說完,她起身去找兒媳婦。
夫人剛到大門外,就聽族人在議論楓林徐家什麼的,便上去打聽,原來是謝娟的事情,說是謝娟的丈夫外出經商,遇到沉船,她守寡多年,且能含辛茹苦--孝敬公婆,養育孩兒。眼下,她婆婆為了貪下禮金,逼迫兒媳改嫁,前幾日割脈自盡。夫人頓時眼淚流了出來,心疼小娟,那原本是她的兒媳;多好的兒媳呀,是自己沒有福分,也是可察沒有這個福分。夫人想起孫子大眼和烏珠珠,多好的倆孫子;寶挑生了六個女兒,前幾日又一個病逝。她這才認命,並覺得淑芬為這個家是有很好的交代的,她趕緊去找兒媳。
堂兄汪可恩帶了金華名醫來把脈,他對可察說: 「聽哥勸告,放下憂愁,振作起來,好好治病,不要操心國事。肺部遭到匪徒射擊導致大穿孔,要有三年時間靜養修補,腿腫,傷口發炎,也與肺部弱有關,養肺很重要。」六十歲的汪可恩是汪蘭池的長孫,曾經在清政府溫州當差,民國五年開始經商至今。
名醫把脈開藥後,汪仲苕找他了解病情,他說: 「脈象很虛弱,要放下心事,好好調養。腿部腫是槍傷引起的,但從脈象來看,心力衰竭。肺部大穿孔,我也給包紮了,可察病情不太樂觀,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吃了十幾天湯藥,腿部消腫下來,但病人神智不清,時而昏迷,病情越發嚴重。又請來名醫把脈診治,改善很多,肺部疼痛減輕,能坐起來吃點粥面,也能練字讀書。
汪鍾岧考慮兒子肺部穿孔應該吃西藥做手術,要送去溫州定理西醫院治療,可察不願意去。他明白醫療費很昂貴,就算敗光了爹娘給的家產也治不好病,他不能讓爹娘負債深重。
仲項提著禮物,腋下夾著幾張報紙刊物,來鍾壽堂探望病人,「可察好些沒有?聽說吃了中藥還行,我就放心。這是我在楓林鎮上買的紅棗,給你補補。」說著擱下報紙刊物。
可察躺著,他娘子最近幾日心情還行,也能過來跟他聊幾句。眼下,她在一邊燒飯,他們現在的住處是原來的廚房,灶頭左邊是一張雕花大床,原本大器的紅木床,此時很不協調。夜裡,瑞烈和弟弟都跟叔叔嬸子睡,女兒跟阿媽阿爸睡床上。紅木八仙桌放在床邊,吃飯、寫作業,一邊擱置杯,一邊放書和硯臺墨,毛筆掛在筆架上也立在硯臺邊。一切不顯雜亂,就像商店一樣排列有序。可察是無書不歡的書蟲,一日不寫字渾身不舒服。
仲項說: 「可望也不把他爹爹的屋子讓一半出來,是你爹娘送給他的,明日我去說說。」
可察覺得他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是為了何事,他估計為了保長之位而來疏通疏通。他說: 「小叔,請坐。」
他提起紅棗遞給淑芬,說: 「紅棗熬湯,放點生薑給可察喝,要好好休息。」說著就出去了。
可察說: 「小叔,我有話要說。」
仲項扭頭問: 「說啥呀?」
「救濟貧家子弟讀書要立下族規,不得隨意更改……」
「得了,你把自己糊弄好比什麼都強。想著別人,別人想你了嗎?」說完大踏步離去。他是怕瑞烈回家,蠻小子能舉起他,可見心中之仇有多深?那日要是摔在石板地,早就摔死上山陪爺爺去睡了。
可察見他走了,實在生氣,隨手拿起報紙翻翻,是好幾份東甌日報,都是最近幾日的時局。大標題有«北洋軍閥收編土匪»,一份是幾月前的«追求真理»,內容是介紹上海北京發起的五四革命運動,一份是«火燒陣營»,記錄北洋軍燒死民眾156人,還有«平陽月刊»和«溫州學生刊物»,刊物揭露了北洋軍閥在各地的罪惡,那些血淋林的殺人事件,令人毛骨悚然。他一拳擊在八仙桌上,胸口腥味湧起,他使勁咽下,吐血病又復發。淑芬過來,她拿起刊物報紙瀏覽一下,隨手拿起轉身氣呼呼走了出去。
「大眼過來!」
瑞烈剛從山地回來,以為娘給留好吃的餅,連忙跑過來。沒想到,他娘拿起報紙刊物劈頭蓋臉抽打兒子。一邊罵著: 「明知你阿爸有心病,還拿這些消息來激怒他,你會害死你阿爸的!」說完坐在外面臺階哭了起來。大家都明白,她在哭自己的悲情,往日山珍海味、綾羅綢緞,享受慣了,今日慘局已經熬不下去。
可察下床出來說: 「不是大眼給的,是仲項送紅棗忘了帶回,別不問就下定義打兒子。」本來還想多說幾句,想起娘的交代,忍住不說。
瑞烈跑過來,笑著說: 「阿爸,兒子皮很厚,不會疼,快回去躺著。」
可察說: 「你阿媽番薯煮熟了,幫著去做番薯餅;今日天氣好,番薯搗碎泥後加點黑芝麻和橘子皮。」
母子出去院子做番薯餅,也能一遍說笑,還來了好多幫手,一時間忘了屋內的病人。淑芬看見婆婆過來,才想起該給可察喝碗蛋肉粥。連忙進來,一進門見可察滿嘴烏黑的,坐在八仙桌前寫書法。
「你吃墨汁了?」淑芬生氣地問。 「沒有呀!你糊塗了,墨汁怎能吃?」可察對妻笑笑。
淑芬拿來鏡子擱在他跟前,他 「啊」一聲,笑了,滿嘴烏黑,舌頭、牙齒都噴了烏賊墨囊。正笑著,他娘進來一看也笑了起來。
他娘說: 「可察,你跟你爹爹一樣,時常喝墨汁,肚子餓了就端來喝,眼睛還在看書。」
說著她就出去了,一回兒又進來,拿來一條二個手指一般寬的長條墨,跟市面上買來的墨大小一樣。夫人說: 「可察,你以後用這磨墨,這黑的是烏賊墨囊做成的,硯臺清洗一下加入冷滾水,選用鹿皮膠,很多成分娘也說不清,反正吃一點沒事,多吃肯定不行。」
淑芬驚奇地說: 「娘,有製作秘方嗎?給我爹爹叔叔也送點去,他們也常把墨汁當茶喝,咕咚一口才知道,不過下肚了,想吐也吐不出來。」
他娘說: 「有秘方,是清宮傳出來的清香墨,可察的爺爺帶來的。順治年有玄龍煥墨,康熙年間有曹素功制漱金千秋光墨,我們安徽本家汪宣禮是清代四大墨家之一,都是傳世名墨,這些墨的手工一流,有釋放不完的清香味,都選用烏賊墨囊,吃了明目。說是雍正皇帝勤奮努力,十幾年帝王生涯,沒有享福過,通宵達旦批示奏章,批語達一千萬字,到了下半夜,宮女也一邊偷懶,皇帝餓了經常喝烏賊製作的墨磨出來的汁,宮女也很壞,多磨一點夠皇上喝,反正能治病。」
淑芬和可察都很驚奇,還有這麼一段,對雍正皇帝頓起感恩之心。可察捧著娘給的十來條墨條,深情地說: 「關於雍正皇帝,百姓也很愛戴,他常提醒官員,皇帝已經夜不寬帶,作為官員怎麼能不好好努力?那時候,上下一心,百姓比較安定。」
夫人對兒媳說: 「淑芬想著你爹和你叔,難得如此孝心。娘給你去訂貨,我告訴可項,他會去辦妥的。」
可察對淑芬說: 「我們村子的作坊是當下一流作坊,還能生產皇帝用的御墨。」他聞了聞,自己去洗硯臺,回來磨墨試試,果然清香慢慢釋放出來。
夜裡,夫妻靠在床頭,兒女都熟睡了,他們聊著。淑芬冷冷地說: 「仲項留下報紙刊物是故意的,你傻才當他不小心留下。」
「故意也罷,我不花錢看看不是很好嗎?」他記得娘的交代,總是小心回答;家裡擔子落在妻身上,內心的確過意不去,說話自然更加溫和。仿佛,妻是病人,對病人呵護是應該的。
「看你臉色蒼白,萬一吐血如何是好?咱們還是回上海去,去上海醫院治療,費用讓我爹爹先墊上,以後還他,我爹昨日來過也這個意思。」
可察躺下,一句話也不說,淑芬熄了煤油燈躺下。這日半夜,可察起來又吐出一口血,他知道時日不多,妻兒留在爹娘身邊,才是最安全的。也想起周禮,前幾日他側面問了一下,得知周禮不在村子。那宜豐的娘為啥而來呢?
第二日,可察問了一句: 「淑芬,宜豐的娘幹嘛來照你?為何事?」
「怎麼,你要審我了?你敗了家產,我隻字不提,你反倒囂張了……」一句句是子彈一般射向可察柔軟的心。
可察一聲不吭,隨手拿起一本書籍來看。淑芬這才覺得自己對不起丈夫,便笑笑說, 「我跟宜豐的娘借錢,家裡都沒有值錢的能典當出去了,你這身子骨是要治療的。」可察聽了,本想說別跟她借錢,又怕惹妻不舒服,也就笑笑過去了。
過了幾日,宜豐一直在附近打探,看到瑞烈拿著砍刀光棍籮筐上山去,身後有三十幾個少年,一個個鬥志昂揚,緊跟瑞烈身後,沒有一個超前行走。在宜豐看來,這些少年把大眼烈當頭了,再過三五年,少年變青年,誰能控制大眼?想到這裡,汗毛直豎,拿出旱菸蹲在宜正家外的牆根旁,臉對著鍾壽堂後門。一回兒,謝淑芬從後門出來,她提著木桶,是去楠溪江洗被子。宜豐陰笑幾聲,熄了煙管,進了鍾壽堂,朝可察屋裡走去。
「氣色不錯,還寫字呢,清香撲鼻,又是仲項給的墨,瞧,他多好。」
「仲項小叔優點很多……」
「我奶奶給雙倍錢你咋不說了?」瑞烈回來取東西聽到,回了一句。 「對對,大眼去山上幹活?今個有多少人一起上山去?要千萬小心。」宜豐奸笑著假意問候,總怕瑞烈打他。
「宜豐,我警告你,我爹身後沒有人,可他兒子我身後是一群人---三年後的男子漢大丈夫。你敢欺負我爹,我拆了你大屋,拆了你骨頭,你信不信?」
「信,信,大眼是梁山好漢,好漢無所不能。」
「大眼,不要沒大沒小的,爹都要喊一聲小叔,你開口閉口名字。」
「爹,我出去了,誰敢欺負我爹,我見一次打一次;連你死去的太公爺爺也拉出來拆骨。」
瑞烈走了,宜豐說:「可察,你這個兒子將來要闖大禍,你還是帶他去上海比較安全,他會襲擊我們四房。」
「他身後一半是你們四房,怎麼會襲擊四房呢?」可察溫和的問著。
「無論如何,我還是你的小叔,大眼的堂叔公,也年長他好多歲。一家不說兩家話,一筆寫不出兩個汪,是你爹爹常跟我爺爺說的話。」
一番話,有情有理,可察也很高興,連忙說: 「宜豐小叔,請坐。」
坐下就談局勢,宜豐說: 「我爹爹贊助國民革命軍,我都知道,我娘與弟弟吵架,罵他糊塗蛋,我爹給我一巴掌,我上去也打我爹爹。就那次,我爹答應給錢,造了一間大屋子。可察,你說,我爹還有你、孟全都在犯渾?」
「你來,我也有事跟你聊聊,貧民子弟讀書是要協助的,孤寡老人要贍養,這是宗祠宗旨,保長的義務是合理安排。你跟保長提一提,抓緊立下族規。」可察感想起老問題不解決不行,又擔心自己時日不多。
「不說這些,你放心我一定處理。我昨日去楓林買了報紙,我是不敢給你看,怕你吐血加重病情。可外面這情形,心也跟著七上八落的,感覺我爹爹資助錯了,來跟侄兒吐吐苦水,這事能跟人說嗎?不能。」
「給我看看,報紙呢?」
「傷亡50萬,北方三百個縣受乾旱。海外捐資到了,地方紳士也紛紛捐資,可是腐敗的民國北洋政府轉移資源,效果很低。真不知猴年馬月物資交到災民手中?咱村子也想捐款,可往哪裡捐贈?要我說你趕緊去上海,作為村子與北方的交通站。快收拾收拾,三日後一班船去上海,這是兩張票子,給你買齊了,帶大眼一起走。暫時留下你娘子、烏珠珠和兩閨女。」說著把船票交給可察。
可察一眼識破詭計,他說: 「要麼你去,你與仲項、宗光去,最好把宗光三兒子也帶到上海去見識見識,看看人家是怎麼個活法。等明白活法再回來,看看外面拼搏是不是那麼悠閒,回來會珍惜時下。」
宜豐說: 「我們不會去,沒那個本事。」
「不去就把船票退回吧,我不會離開的。」 宜豐掏出報紙用力甩在桌上,使勁一拍,怒斥: 「你自己看,亂成一鍋粥,就是你們要推翻大清,弄出一個天下大亂,每日就是打打打;你應該去上海大刀闊斧幹一番偉業,你回來幹啥呀?你家大眼是我眼中釘肉中刺,他威脅我,他讓我吃不好睡不踏實。」
仲問的孫子可題住在對面,見宜豐進去,他也跟了進來。聽到彼此談話,實在忍無可忍,一 拳打在宜豐後背,宜豐當即跌倒。可題有四十來歲,平時話不多,力氣很大。他一把撲上去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將宜豐拎起,仍在院子裡, 「砰」一下跌在石板地裡,鼻子出血。可題開了腔: 「你算什麼東西,讓我弟弟離開,輪到你來指使?給我滾出去,否則我踢死你。」可寀過來,在轉彎口,宜豐拍桌子傳入順風耳,就追了過來,宜豐爬起從左邊大門逃了出去。大家立刻進去看可察,只見他暈倒在床,嘴角有血,枕頭一灘血。
就這樣,可察的病時好時壞,大家也不明白,後來才發現,仲項、宜豐幾個施法陷害,就是報導不好消息,讓可察糾結傷感。消息的確不是他們編的,時局很不穩。汪仲岧通知大家保護可察,不能讓他們來。可察的病在逐步改善,有點氣色。可寀對娘說讓哥哥住新屋裡來,這裡人多。他娘把可察接回新屋裡居住。對於典當家產支持革命,而革命未成,把國家搞成四分五裂,他無時不譴責自己。居住新屋裡期間,愧對爹娘之心漣漪擴散。
面色逐漸蒼白,額頭灰暗,他爹娘又說去溫州治病,他說: 「謝謝爹娘,我不去,比昨日好多了,服湯藥比較有效果。」仲岧坐了好久,看著兒子沉默不語,他也沉默著。
瑞烈回家聽說阿爸被宜豐氣出病來,拿起扁擔衝出去,小兄弟們趕緊追去,一個個跟著瑞烈,捏緊拳頭。宗光看見,連忙叫來十來個長輩過去勸住。雖然沒有打到宜豐,瑞烈的激烈情緒令宜豐不安、神魂顛倒,不久宜豐得了顛狂病,一發作就倒地翻著白眼。
前些日子,潘永明回來一趟,又帶來傷心的消息,可憼受傷,再也不能跟隊伍出徵,二姐夫戴歡陣亡,還有柳芽亮陣亡。潘永明說: 「柳芽亮立下戰功,他成功抽傷了楊善德,不幾日,老傢伙死了。」
汪可察依舊傷心,他對姐夫說: 「我認為柳芽亮與楊善德一命換一命不值得。」潘永明說: 「誰說一命換一命了?柳芽亮軟鞭抽死他們一個營部兵力,才有機會接近楊善德,成功一鞭子下去。最後他們開炮了,炸死了我們二十幾個兄弟。」
當日,又引發吐血。潘永明是來帶可察從軍去,見其身體這般虛弱,他就走了。姐夫臨別說: 「可察,好起來,跟姐夫走,我會再來帶你。」姐夫的話打了強心針一般,他試著下床,試著行走。他又搬回鍾壽堂居住。
二個月後,宜豐從閒存堂的後門進入可察家裡,他說了一件事把可察直接拖入地獄一般: 「你姐夫陣亡,報紙刊登出來,死樣太悲傷。頭割了下來了,就掛在上海十六鋪碼頭,你應該代你大姐去收屍!」
可察極度傷心,姐夫死了,自己從軍無望,國民革命軍已經後繼無人,民主革命運動何時能實現?夜裡反覆惡夢,見到姐夫的頭顱掛在十六鋪碼頭,風吹著,雨淋著。夢裡 「哇」一聲悲痛欲絕放聲痛哭。
次日,他起來寫祭文,傷心糊塗,喝了一口墨汁,接著就大口吐血。爹娘趕來,可察躺著,淑芬為其清洗換衣。
夫人看硯臺墨汁未乾,知兒子在寫字時發病,回想起來,好多次都是寫字發病,難道墨有問題?她問兒媳: 「淑芬,可察喝墨汁了?」
「娘,他不是常喝,剛才是喝了一口。」
夫人拿起墨仔細聞了聞,說: 「老頭子,這墨與以往不一樣,好像參雜了傷肺的藥材。」
仲岧拿來聞一聞,疾步如飛趕出門去。
製作文房四寶作坊,仲岧問: 「仲芳,你這墨加了什麼?」說著把墨遞給仲芳。
仲芳說: 「哥,你咋會有這個墨?是仲項訂購加了一款新藥,說是給北洋軍閥送賀禮去。」
「什麼賀禮?他給了可察,可察一糊塗就喝了墨汁又吐血。」
「什麼?」仲芳瞪大眼珠,捏緊拳頭朝仲項家裡跑去。
「仲芳你回來!」見他跑遠,無可奈何地說: 「都這麼燥,嶼北村子是該有能人出現,才能控制混亂局面,此念一出,腦海閃過瑞烈的影子,他興奮地說: 「是我的大眼烈,有空去算一卦。」
仲岧回家換了可察的墨,讓仲芳另外製作送來十條墨給可察用。戴夫人默默禱告, 「問題找到,兒子早日康復。」
可那毒墨已經傷及心肺,加之情緒低落,病情惡化。到了第二年春天,整夜睡不著,一閉眼不是勇敢的弟弟和姐夫,就是惡煞的北洋軍閥可憎的面孔。可察的病情逐漸嚴重,腿腫得比大象腿還要粗,身心折磨之下,再看局勢,他極度消沉。
又得到宜豐送來的消息, 「爆發直皖戰爭,段祺瑞辭職,安福國會解散……」宜豐說: 「可察這是好消息。你應該高興,因為又要打來打去,新黨殺舊黨,曾經翻臉的舊黨又聯手,反戈一擊。新黨還是舊黨組成的北洋軍閥時不時發生內訌,直系和皖系互相挑釁,明爭暗鬥,製造對方罪證,互相指控。軍閥統治造成國無寧日,反反覆覆的一予一奪,都沒個準則,百姓受罪,經濟疲乏。都是你們盲目跟從,後悔了吧?」說完,趁可察找手絹之際,從衣袖拿出墨擱在硯臺上,從後門溜開而去。
可察傷心一陣,情緒平穩又在硯臺加水磨墨,用的正是宜豐放在硯臺上的帶毒墨。
這一日,瑞烈進來,給娘很多錢,他說: 「給阿爸去溫州醫院治病。」
「大眼,你這是哪裡來的?」他娘很焦急,兒子怎麼會有錢?
「阿媽,我借來的,問財主借的;這些債,小數目,我很快就會還的。」說完去找爺爺安排送阿爸去溫州醫治。淑芬拉大眼到後門外,問: 「告訴阿媽,錢哪借來的?」瑞烈說: 「宜豐借給我的,他說不再給阿爸治病,阿爸就沒命了。」 「你實話告訴阿媽,利息是多少?」瑞烈就爸借條給阿媽看。淑芬看了借條,心驚肉跳,她說: 「借錢是大人的事,你孩子家的幹嘛操這份心,你讓阿媽拿命去還?」說完,舉起拳頭就打下去。大眼毫不示弱,他說: 「阿爸有病,借到錢就好,兒子能還的--」
淑芬回家以後,也就不多想什麼,想也沒用。她數著錢,又看到了生命的奇蹟,可察健壯一定能帶領這個家向太陽走去。
話說可察與周禮是極端不同類型的兩個男人,可察的優秀,當年淑芬選擇了他,對周禮一直沒有一句好言語以相待。想不到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眼裡的人物在大時代下轉換角色,一個紅光滿面的漢子與病秧子的可察形成強烈對比。近半年來,詩文滿懷的她依舊是一朵盛開的牡丹,而可察絕對不是陪襯的綠葉,可察對她的愛已經是遙遠的事了,遠沒有周禮來得強烈—他依然如故。每當想到這裡,淑芬也是煎熬的,她愛可察不會改變,而可察對她的愛似乎已經看不到了,這才是她最為悲痛的。她全然不知病重的可察,他只是沒有勇氣表白。很多時候,雙手手無力,腦袋疼痛,眼冒金花,擁抱的力氣也喪失了。此刻,愛,讓他感到如此貴重,而自己已經不配擁有。
淑芬看著手裡的金錢,倘如能把丈夫救回來,可察能再次朝氣蓬勃,她的家依然會興旺發達。想到這裡,她走進屋裡,鼓勵丈夫去治病。可察見妻和顏悅色,眉飛色舞地說著未來去上海怎麼怎麼……他明白,她渴望過從前的日子,是啊,誰不想一家人健健康康?他也渴望身體好了,找回從前的鬥志,讓一家和睦相處。他對妻點點頭,笑了笑。看著丈夫嘴角一笑,眉眼又閃出昔日的光,她相信可察身體復原,家業起色,指日可待。她溫柔地抱緊丈夫的頭,流著淚說: 「可察,妻是為你和孩兒發愁,導致心緒不寧,你要原諒我。」
可察理解女人的單薄,誰不想可以依靠,誰願意承擔困苦。不知不覺,他眼前浮現謝娟身影--那日他見了她,她哭了;後來,她出嫁了。她--小娟,一切都好嗎?僅此一次閃出小娟的身影,她也是嬌媚的女子,從小讀書且會針線。他忍不住問了妻,」淑芬,你堂姐小娟好嗎?」她馬上意識到自己最近行為令可察後悔娶了自己,心頭一怒,回答: 「自殺了,不愛惜性命的女人能好嗎?」
說完,她怒氣衝衝走出去;而他心靈一顫--小娟是為何自殺?何時自殺?
等娘來了,娘告訴他, 「小娟不願意改嫁而自盡」。這一日,可察病情又加重了,他頓感愧對小娟;自己從來沒有好好看一眼她,為何就斷定不能相愛?命運的悲劇看來都是註定的,既然註定的,自己何必要勞累家人去醫治?
當大家決定要安排送可察去溫州治療,天氣突變,每日暴雨,溫州治病難以成行。
某日,淑芬對公婆說: 「可察又喝了墨汁,在上海也時常喝錯,不見有事;我爹也時常喝錯,也不見什麼病。」說著淚流滿面,強忍著不哭。說到上海,滿滿回憶浮現,可察對她是無可挑剔的好,要說挑剔就是捐資革命,可不曾虧待家人。
仲岧拿起墨聞了聞,急著說: 「這一條墨有毒,是誰送來的?」
「淑芬說: 「沒有人來過,就是爹給的呀。」
可察聽見,知道是宜豐使壞,但他說: 「爹,是我收留一塊,不小心用上了。扔了吧,也別追問了。」
夫人聽出來,可察明白是誰給的墨。沒人時,她問兒子。可察說: 「娘,是宜豐拿來的,偷偷放下,兒子糊塗,不糊塗,斷然不會喝毒墨汁。此事不能讓大眼知道,會出人命的,即便殺了宜豐,我的吐血病也好不了,無非是毒墨加速死亡而已,原本多活三五年。」他沒有把宜豐開槍射擊他的事情說出來。
他娘問: 「肺部一槍是海匪射擊的?」
「娘,族人斷然不會幹這事,當然是海匪,子彈從城牆的槍眼射過來,不是土匪誰開槍?當時,宜豐在城牆內。」
夫人想想兒子擔憂也有道理,她始終沒有告訴孫子,宜豐和仲項的毒計。
戴夫人想不到兒子說了一件事,他說: 「娘,我死後,淑芬要嫁人就讓她嫁,別攔著。」
「兒子,怎麼會想這些事,你聽到了什麼?」「是宜豐說我死了,淑芬就會嫁給南岸的周禮。娘,千萬依從兒子,她要改嫁咱不攔著。往後
要看住大眼,別攔著他娘。小娟因為逼嫁而自殺,淑芬也會因為不讓她改嫁而發生三長兩短的醜事,她需要有人呵護,娘,您就多擔待些了。娘,還得留點面子,咱家族是有面子人家;娘,兒子不孝,大眼會代替我孝順您和爹。」兒子一番話,至情至理,戴夫人拿出手絹又抹眼淚又抹鼻涕。
一回兒,淑芬進來,臉上有一點喜氣,夫人問: 「淑芬,你去哪了?」
「宜豐的娘讓我給選花樣子,就過去了一回兒。」說著,往鍋裡加點水,絲毫不理會婆婆。戴夫人明白,這絕對不是好現象,腦子一轉,他對兒子說: 「可察,依娘看,你這次身體好後,還是去上海吧,我跟你爹爹商量過了,娘還有積蓄,都給你,你去上海辦工廠。」
「可察聽了,明知道娘的意思,便說: 「娘,這很好,帶大眼去上海闖一闖。」
「可察,帶兒子去,就不帶我去了?」淑芬親暱地說著,滿眼一片柔情。
這是可察多久不見的眼神,而此刻,這道溫柔的眼波反而刺痛了可察的心--原來一切的愛都與汪家顯赫的家世有關,與長房嫡子有關。
夫人笑笑說: 「瞧你說的,可察怎麼會不帶自己娘子一起去?」
這以後幾日,淑芬態度明顯變化,對可察照顧很好。而可察反而更加傷心,至此才知道淑芬對自己的態度就如投影在後門的光,很多時候 「無處可尋」。看到兒子進來,愛又在心脈噴張,是淑芬生下了大眼,是嶽父救了自己。自己病重,也難為妻子,自己是一個病人,同等殘廢;而周禮神採飛揚,身背槍械。繁榮與凋謝的對比之下,哪一個女人不會選擇富貴吉祥?其次,妻或許被人恐嚇,村裡村外太多要滅了自己的人,以淑芬變心來加速自己的死亡也不是沒有可能。他勉勵自己要堅強,等身體好了,他要去上海尋找中國進步青年周恩來、劉少奇,他要與潘坑村的謝文錦站在一起,五四運動的洪流必會翻開嶄新的一頁。國民黨革命未成開始出現腐敗、投機取巧、互相殘殺,這樣的政府是不能強國更不能為民而強民。這幾夜,他沒有拒絕妻的熱情偎依,他嗅著妻的發,往事歷歷在目;善良的可察--淑芬,永遠是他的淑芬。
可察病情又加重,昏迷中反覆說著時局亂象的悲觀哭訴。他爹明白除了毒墨攻心肺引致,對局勢的心灰意冷,放棄生命也是其中的病根。兒子向來在人前不認輸,曾經一度躊躇滿志,推翻了清朝,迎來國民革命的偉大勝利,他驕傲無比。在仲岧心目中,兒子經過歲月的磨練,已經是豪情萬丈的國民黨黨員,是怎麼也打不敗的英雄豪傑。想不到在他昏迷之時,才發現心情灰暗,對局勢混亂極度悲傷。仲岧坐下來冷靜思考,為了推翻腐敗皇朝,打出一個公平社會,多少人戰死戰場,他的三兒四兒、族人先後陣亡,而時局更加不堪。思極,兒子的巨大惋惜與悲痛是不難理解了。民國革命雖然沒有夭折,但又回到原點起步,踏著血路衝出去,又踏著血路殺回來,再踏著血路殺出去,來來回回,何時是盡頭? 要死多少人?
至此,老父還沒有想到可察對國民黨的失望,另一盞心中之燭已經亮起。但病入膏肓,終究要滅了這支心燭。對於殘軀的最後幾步,心力無法戰勝魔力。
汪可察的父親已是遲暮之年,卻為兒子惆悵萬千。他見兒子醒了,連忙俯身過去,他對兒子說: 「不要灰心,從上海回來的人說 『中國有一支為勞苦大眾的政黨—--中國共產黨小組,就是共產主義戰鬥隊呀。這支黨派確定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正確方向。』可察,那中國有望了,是不是啊?離開國民黨組織,去參加中國共產黨。」
可察睜開了眼,精神為之一振,很快眼神又暗淡下來。
他爹勉強笑笑,以此鼓勵兒子振作。可察說: 『爹,講講形勢來聽。」這是他的燭光!
他雪白的鬍鬚微微抖動,手臂舞動著,像挺立在大宗祠堂的旗杆,堅不可摧。」可察,還有什麼比民族強壯起來更為重要?飽經滄桑的中華民族承受鴉片長久危害,自然災難的吞噬,外國勢力的壓迫,軍閥的欺詐。就需要你們挺身而出,養好身體去戰鬥!爹娘一直都支持你。去找你姐夫一起去上海投奔共產黨,只有共產黨才能挽救國家。」
說到姐夫,眼淚又流淌出來,他沒有勇氣告訴爹爹,姐夫的頭顱掛在十六鋪碼頭。
「爹,有望這樣的一日。」。他的目光燃燒的最後的激情。
「兒子,革命者不言失敗,活著就沒有失敗,你看不好國民黨的事業,那就跟著共產黨去鬧革命,這支隊伍一定能勝利。」
爹的鼓勵,可察的眼神閃爍熾熱的光芒,面色展現光明的微笑。但一想到滿身疼痛,暗淡的神色又籠罩下來。
然而瞬間的光芒與微笑,對慈父來說看到了兒子即將復原的希望。只要精神支柱不倒,希望之光不滅,年輕人哪能說倒就倒?
他滿懷興奮地說: 「等身子好了,走出村子去聆聽馬克思主義的聲音,假如把這聲音播入工廠、農村,拯救中國,民族復興有望,你要好起來,鬥爭需要你。」
汪可察看著爹爹慈祥的目光,激動地說: 「我有信念,一定可以出去盡力的。」
「對的,信念能戰勝病魔。」
「可是……」他想起了烽火。
「可察,可是什麼?有何憂慮?」
「北洋軍閥與孫先生的國民黨鬥得你死我活,加之共產黨小組,那天下不是更混亂了?是三國之亂,而內亂必帶來嚴重的外患。」
中岧勸說: 「合乎人民希望的政黨一定能勝利!不必擔心。」
「爹」,可察忽然感到胸口疼痛,他怕自己又要吐血了,令爹娘傷心,於是沉默下來。他娘進來,見兒子沉默是因為太累了,娘說: 「可察,不說了,睡一會兒。會好的,明日去溫州西醫院看看。」
「娘,等感覺好一點再去,這般狀況不宜外出。」
他娘給兒子蓋上被子出去了。老父一直陪在一邊,從兒子臉色,紅與蒼白、蠟黃不斷交替,知其內心波動太大。
這一日,淑芬又出去了半日。仲項從後門進來,送來報紙,還說: 「你媳婦又去宜豐家了,好像很熱鬧,貴客上門了,你這兒冷冷清清。」
對於妻的打算,他無話可說,也主宰不了;他更關心國家大事,姐夫部隊的安危。他看了報紙,也沒有說讓坐什麼的,由仲項自說自話。聽見爹爹在外屋說話,便把報紙塞進被子裡,揮手讓仲項從後門快快離開。
爹進來見後門開著,責問二媳婦去哪了?連忙去關門。坐下後問長問短,昨夜睡得好嗎?吃了什麼?大眼的娘呢?
外面下著大雨,他爹的衣服也溼了。可察心疼爹爹,拿過床邊的一條毛巾說: 「爹,擦一擦,別著涼了。」
他爹擦著臉,看看兒子笑了笑。父子又談起了國家形勢。
說到系派,他對爹說:「直系還是奉系,這些軍閥是一切階級的敵人,必須懲治他們。北京安福俱樂部的安福黨人操縱國會議員選舉,如今被解散;皖系勢力消弱,段祺瑞辭職,以為可以太平,又出亂子,比1911年還要亂。這百姓日子怎麼過下去?」說完,一口血噴了出來,接著大口大口吐血。
族公趕來把脈止血,半間屋子聚滿很多人。
與此同時,村子又發生事件,瑞烈與宜豐毆打,被仲項帶到大宗祠堂,讓他們都跪下。
仲岧帶回瑞烈,他來到阿爸跟前,說: 「宜豐踩踏宜正菜園,我說他,他開口就罵阿爸賭錢,沒錢治病。阿爸,是不是很氣人的話?我就揍他,給了十幾巴掌,兩隻鼻孔噴血。還有宗光家的三個傻瓜兒子幫著宜豐來打我,哪是我對手?哈哈,也讓我揍了一頓。阿爸,兒子一對五六個傻瓜,全部被我扔到荷花池去了,我再拿糞便長勺把他們撈上來。」可察聽了,拉過兒子耐心開導,從同宗同源講起,發現啥都沒用。因為兒子說了一句: 「阿爸,兒子觀點與阿爸不一樣,天下都是一家,摒除同宗同源,兒子絕對不會贊同。」
事後,可察告訴爹娘,不要把上代恩怨讓大眼知道太多,他火爆脾氣會惹事的。就讓我扛著賭博罪名入土。族人不要記仇,是爺爺和爹爹教我的。大眼長大能明白事理,他能掌控嶼北大小事務。就是族人之間不要記仇,一家沒有隔夜仇,爹多教教大眼。還有……」
見兒子沉默不語,便問了一句: 「還有什麼可察都告訴爹吧。」他爹的眼睛紅了起來。
「爹爹,娘子年輕,才三十出頭,要改嫁,爹別攔著,更不要為難她。她跟著我吃苦,我對不起她。」
「不知人之短,不知人之長,不知人長中之短,不知人短中之長,則不可以用人,不可以教人。」
知兒莫如父,汪仲苕了解兒子的品性、悟性、德性。這麼多年來,反清鬥爭陪伴他成長。此刻,看到兒子在交代後事,讓白髮老父如何承受?兒子要滅了心燭,要放棄生命。而汪仲苕要用革命理想來喚醒兒子的鬥志,走出消極的牢籠才能活下來。只有活下來,一定會看到擔得起天下偉業的勇士、智者,聽他們奏響這支千年未開腔的最新調子, 「兒啊,你要活下去才能聆聽到強國之音。」
汪可察的眼瞳又放射出光芒, 「中國共產黨,中國共產黨!」轉頭又流淚了。他不是為自己悲憫,想起眾多革命志士拋頭顱灑熱血,推翻了封建皇朝,結果一場革命的血洗又要重頭來過,又要複製1911年整年的流血事件。此時此刻,他感到生命的熱流逐漸流失,意識逐漸不清。兒子進來了,他抓住兒子的手說: 「去上海,去……去找共產黨,烈兒,聽見沒有……」
十七歲的兒子汪瑞烈哭了,一連串長長的淚,難以訴說對阿爸的不舍。「阿爸,振作起來,您帶大眼去上海找共產黨!」
妻子淑芬已經回來,在門外聽見可察對他爹爹的交代,一番話溫暖了她,她流淚哭泣。平靜以後進去,她說: 「可察,你會好起來,帶著兒子重回上海,去尋找心中的光芒。淑芬永遠是你的妻子,不要胡思亂想,靜心修養,好嗎?」
原來,淑芬回娘家要了錢還給宜豐家,宜豐不收,強調借貸三年,白紙黑字。淑芬認為大眼還是孩子,不能算數。就為這事,她與宜豐的娘討價還價,還是擺不平,便帶著錢回家來。
第二日,大眼對奶奶說: 「阿媽口袋有錢,她從宜豐家裡回來就有錢了,不知咋回事?」
奶奶問: 「你問你阿媽了嗎?」
「問了,她又不說,就流淚。」
戴夫人斷定是周禮送禮金來了,彼此開始有了誤解。
夜裡,淑芬又勸慰丈夫積極治病。可察聽了搖搖頭,他心裡明白,這大半年來,淑芬給與他的始終是寒冷多於溫情。新婚之喜一幕閃過腦海,昔日溫情所剩無幾,對人間的依戀依舊回到父子、母子之情之中。他的爹娘始終如一愛著自己,理解他的奉獻,多好的爹娘呀,願來世再續親情……他誤解了淑芬,她看著可察轉身過去,直流眼淚。
這一日,可察病情又重,他對爹說著身後事,也包含了對國民黨腐敗的不滿。汪仲苕示意孫子帶著弟妹出去,他不願意兒子的苦難悲憤落在孫子身上。
他耐心勸慰病重的長子, 「可察!百年滄桑路,奮鬥築華章。要挺起胸膛,養好身體去上海尋找心中強國的燈塔!」
「爹,兒病入膏肓,怕是等不到這一天了……讓吾兒……烈……烈……去……」
淑芬感到丈夫的生命之光漸漸流失,他的手漸漸冷卻---他對她已經到了漠然地步,他在掙脫自己的手,他彌留之際,心裡已經沒有了妻……淑芬失聲痛哭—可察要單獨行走,他的愛情生命裡已將妻子剔除,他知道了什麼?難道自己沒有愛過他嗎? 「可察,你要堅強,你有妻子兒女,你有年邁的爹娘!可察!」淑芬哭著喊著—一陣昏眩,淑芬倒在地上。大眼衝進來,推著娘叫著: 「阿媽呀,我的阿媽呀---"烏珠珠也哭著叫著: 「阿媽!阿媽!」女兒翠蓮跪在娘身邊泣不成聲。淑芬醒來了,連忙朝可察床邊爬過去,叫著: 「可察,你要堅強,讓娘子代你去死吧!」
汪仲苕傷痛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他的長子進入休克狀態—--
「可察呀!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是溫州人圖騰的精神,怎麼說倒下就倒下呢?」白髮老父哭了。
可察的娘戴氏悲憫痛哭, 「察兒呀,在分崩離析的民族苦難跟前,兒的鬥志呢?察兒呀,你要醒醒,汪家人不言倒下迴避,頂著風浪站著死!」及其堅強的老母親,捧著碎裂的心呼喚兒子要勇敢。
千呼萬喚,杜鵑啼血,喚醒了汪可察。但僅僅是作 「養兒不易」的告別…… 「娘,怕是木已成舟,回天無術。娘保重,兒子不孝……姐夫的頭顱掛在十六鋪碼頭,淑芬……替代我孝順……」淑芬緊緊握住伸來的手。
這樣的告別,爹娘妻兒肺腑欲裂。或許老天爺同情這一門家國情懷,汪可察又緩過氣來。汪仲苕緊張的面容微微放鬆下來, 「仙叟登峰」的形象撐起一家悲痛,更是 「幽谷龍潭」的深蘊收藏了所有的眼淚,是 「金山毓秀」的自然風景勾勒出兒子重生的希望。
這對老人,已經失去兩個兒子,怎能再經受喪兒的悲痛!他貼近兒子跟前,說: 「察兒呀,只要熬過仲夏,金秋時,就能與杏果一起成熟;察兒,堅強挺起來,別忘了祖輩的精魂,別忘了男子漢的血氣精魄。你姐夫沒有陣亡,誰說的頭顱掛在十六鋪碼頭?」
可察笑了, 「姐夫沒有倒下?太好了,宜豐騙我。」
「又是宜豐,這個畜牲!」他娘狠狠罵著。
「娘,族人之間不要有隔夜仇,或許他也聽錯了,或許同名同姓。反正我記住有一個潘永明倒下,願他奔向天堂。」
淑芬端來米粥,夫人一勺一勺給兒子喂。看著兒子笑著說: 「兒,再吃一口……」眼淚猶如斷線真珠一樣落下來,不停落下來。
他又能聽到祠廟傳來的晨鼓暮鍾,象徵出徵的號角,他握緊了拳頭,渴望站起來;他又能聽到娘子為他撥響七弦琴,吟猱餘韻,看到來年春發青翠,遠古之思漫過心房--無不是溫州圖騰的千年精神鬥志。這幾日,淑芬寸步不離守候著,她讓可察在最後是時光裡感到溫暖。
就在可察病重期間,孫中山先生在廣州任非常大總統,發出 「所望全國人才,各盡所能,協力合作,共謀國家文化之進步」的喜訊。但是,接下來的消息令汪可察肝腸寸斷:北洋新軍在袁世凱死亡後,各路軍對互不相讓,幾年下來,掠奪搶劫,翅膀硬了,令全國出現了軍閥割據的亂象。
鬱悶成疾,到了夏天,民族更加多難,時局更加混亂,自然災害又給百姓帶來傷害。
這一日,可察醒來,坐了起來,說要自己洗澡、換衣、梳頭,娘子和大眼陪著他。事畢後,坐在藤椅上,對著爹娘笑笑,說了一句: 「爹娘對兒子真好,是我幾生幾世修來的福氣呀!」他娘過去握住兒子的手,說, 「有察兒,也是爹娘的福氣。」娘沒有淚,已經流幹了。淑芬問: 「可察,對你好的人還有妻,還有弟弟,還有兒女,還有門外的太陽;可察,活下來,感受生活的愉快,感受妻子的溫柔。」
可察流淚了,緊緊握住妻的手,點頭應諾。他娘笑了,他爹爹也笑了,大眼說: 「阿爸身體好了,跟兒子上山燒炭去,兒子要造舴艋舟,闖蕩大上海去。」一句話,一屋子人都笑了。
陽光在移動,漸漸又到日落黃昏時,新屋裡的人都趕到鍾壽堂來,大家輪流去吃完飯,總有三四個陪著可察。他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這一日,發著高燒,淑芬不停給他的額頭敷冷毛巾。到了下半夜,淑芬對娘說, 「娘,可察額頭涼了下來,應該會好起來的,您還是去睡吧。」戴夫人聽了直流淚,這哪是退燒,兒子的生命在逐漸流失--
仲岧一直守候著,突然,可察聲音洪亮,他對爹說了一番探究時局的話,「政局的巨大震裂,是因為軍閥存在。打倒軍閥建立民主政權,民主派不能再妥協下去,認清軍閥的醜惡面目,萬眾一心跟著共產黨,才能解救勞苦大眾……兒子後悔跟錯了黨派--」可察眼淚直流。
淑芬聽了說: 「娘,可察有生命跡象了,太好了。」她摸著大眼的腦瓜笑了。
他爹娘明白,這是迴光返照,他最後一刻裝著的不是兒女之情,是國家大事,萬民之情。而萬民情愫也包含了與爹娘妻兒的親情。
與此同時,畫舫一聲 「中國共產黨萬歲」劃破黑夜的長空,驚雷巨瀾砸在中國漆黑的大地上,就在這一天,悲憤滿懷的汪可察倒下了。他閉上了雙眼,安詳去世。再也看不到民主復興的一日,他悲憤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以37歲的英年追隨他反清反袁反軍閥的族人、弟弟而去—他要帶領弟弟奔向共產黨的搖籃。
嶼北的晨鼓暮鍾再也不能振奮可察極度悲痛的心。陽光落在祠堂寺廟,塗出丹霞翠壁,是等待可察吟詩寫生。而英俊翩然的汪可察含恨離世了,辜負光的熱情。河塘的蓮花蝶影追逐飛舞,卻不知汪仲苕與老妻戴氏心中的巨大悲痛,十年內連喪三子。他們的兒子植根百姓苦與樂,為國家謀復興大道,但壯志未酬,身先士卒。
可察的娘子貌如牡丹,才三十三歲的謝淑芬成了新寡。她看著面色溫潤的丈夫,雖然失去了生命,依舊是學者風範。他靜靜地躺著,蒼白的面色,寬闊的額頭,兒時記憶瞬間浮現,第一次見面、溫州相見、互表衷腸、新婚之夜……當記憶洪水猛烈衝擊時刻,她幾次哭暈過去又醒來。她摯愛的丈夫與她天上人間,以後,長夜難眠,以 「天不老,情難絕,悠悠歲月,寂寞化作相思淚」哭祭丈夫,聲淚俱下---這一刻,她所訴真切,感天動地。
戴夫人的眼淚已經流幹了,看到兒媳婦哭暈過去,十分心疼,趕來安慰。她認為是兒子誤解了淑芬,她的哭嚎裡字字句句都是夫妻間的長長情情,怎麼會移情別戀?
長子瑞烈握緊了拳頭,將父親憂國憂民之心移植心靈,他要替代父親完成民族復興大業。小小年紀明白了」長江後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換舊人」的意蘊。
嶼北村,一次別開生面的葬禮,溫州府、麗水府以及各縣來者眾多,金華紹興也有代表出席喪禮。各色鮮花、悼詞,無不是可察的愛國哀民的榮耀。
送葬出殯路上,別離蘊含巨大的悲傷。兒子、侄子、堂之子和侄孫輩披麻戴孝舉幡哭嚎;鄉賢村民,眼含著淚,心脈顫動,步履沉重。可寀帶著侄兒們,一邊哭一邊指揮隊伍;可望扶著靈柩,眼淚譁啦啦一片,書院讀書,點點滴滴湧上心頭, 「可望哥哥……可望哥哥……」可望腦海裡儘是可察呼喊他的親切聲音。可恩扶著靈柩哭成了淚人,一夜間,他已是白髮蒼蒼。
天,陰沉微雨,為可察拋淚;風,風呼嘯流動,為可察逝世悲泣;大鷹盤旋上空,見證了汪可察的勇猛、正直、善良。
逝者,性情敦厚,學識淵博,可惜英年早逝,倍感不舍。
爹娘老邁,兒女幼小,妻子如花美貌—--舍不下的國情、民情、親情,卻奏響了不該有的哀樂。
宗光等表面哀痛,心底嗤之以鼻,以 「嗜賭成性」活該而恥笑死者。
此刻,仲項內心有有巨大的譴責,可察的死一大半與毒墨有關。但宗光勸說:比起四房掌控的保長職位,可察的死,為四房解除後顧之憂,是多麼的值得。
宗光的兒子瘸子邦與弟弟妹妹不參加葬禮,在家行酒令,氣氛熱烈,開心至極。
當後人翻開歷史,抹盡百年多塵埃,依舊可見先賢—汪可察的足印烙在東甌名城溫州大地,看到他鏗鏘的步伐,揮動著強國的臂膀,舞動在浙中的紹興與金華以及上海南京等地,當他踏足上海,發揮至極。他不屈的靈魂像一座歷史豐碑,向來者描述反清反袁反霸的革命風暴--
哀痛的日子,嶼北池塘開出了千年以來最嬌豔的荷花,含著清淚送別近代最優秀的汪氏子孫—汪可察。
他是 「二川環帶」的激流,向著光明奔騰;從此,他那清澈透明深藏著家國情懷的心,如同 「雙潭映月」的重逢情結,化作高山最動情的圖案。每到月夜,睜著浮光躍金的眸子,看著國家時局的變動;白天,化渺小為蒼勁的參天古木,俯看嶼北山河日新月異。他期望著兒子瑞烈和瑞池在紅色風暴下迅速成長。
汪麗萍,筆名則言,字方法。祖籍浙江省永嘉縣嶼北村,出生於舟山定海,後移居香港。在港從事補習行業,成立「汪氏數學」補習社,擔任小學至高中數學老師一職。熱衷寫作,已出版書籍有《彎彎的月牙》、《楓葉紅了》、《嶼北思緒集》上中下三卷。回憶祖父和父親戰爭時期的文均已發表在雜誌報刊。各平臺發表的小說以及詩歌共四百餘篇。其中包括,汪氏系列小說:三世篇《前世》《今世》《牙印》上下篇,《黑夜裡的星光》四篇,長篇《大唐越國公汪華》50萬字,《南宋狀元汪應辰》40萬字,《溫州反清星火》上中下,20萬字,與人合作出版長篇《浙南汪瑞烈》30萬字,《汪可察的生命悲歌》20餘萬字。另有發表的散文《油燈》《嶼北》《家鄉的銀杏樹》《我的父親》《短訓班的日子》等等,近年創作詩歌2000餘首。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