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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鷹犬的小說(福犬小說)

2023-06-04 03:25:19

福犬(小說)

文/田澗

這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從谷鎮到省城商都市還沒有通高速公路,更沒有高鐵。只有一條107國道曲裡拐彎通向遠方。國道兩旁是高大的白楊樹,遮天蔽日,晶亮的樹葉在風中譁譁作響。

縣道與國道三岔路口,是一個空曠的大院。院外白牆上刷著紅色宋體大字標語:一慢二看三通過,計劃生育利國利民。風雨侵蝕,字跡斑駁。緩坡下去,進到院裡,是一排出廈的紅磚瓦房。房頂上豎著四個鏽跡斑斑的大字,有一個已經歪斜:谷鎮道班。

谷村青年方唐腿上倚著白色魚鱗袋子,站在道班大門外路旁焦急張望。袋子鼓鼓囊囊,裝著一床被子。袋子上「碳酸氫銨」四個紅色大字很是醒目。

肩上斜挎的帆布包裡,是爹娘早起為他烙好的幾張油餅和十個鹹鴨蛋。還有二斤馬氏月餅和幾本近期的雜誌。東西太多了,帆布包蓋不嚴,包蓋上「為人民服務」幾個字歪歪斜斜的。方唐試了幾次,無法抻平,只好作罷。

早晨的霞光漸漸散去,天光已經大亮。風吹到身上,有了涼意。方唐把緊扣的襯衣袖口又重新挽上,這是娘前幾天趕集扯布給他新做的。

107國道正在拓寬道路。車輛過處,騰起漫天塵土。路旁的花花草草蒙上了厚厚的塵垢。遠處村莊的樹蔭下響起大巴車嘹亮的喇叭聲。到了跟前才看清,不是開往商都方向的。

太陽越升越高,也越來越曬。

汗水從方唐的頭髮間流下,流到眼角,蟄得眼睛疼。方唐摘下眼鏡,抬起胳膊肘,拭去汗水。時間過了快一個小時。過去了四輛大巴之後,當又一輛大巴喘著粗氣爬上坡,從漫天黃塵裡鑽出來時,方唐一陣興奮。車前擋風玻璃上大字寫得明白:谷鎮——商都。

方唐連連擺手,大巴減速靠了過來。但是出了點意外,大巴旁怎麼出現了熟悉的身影?不對,是狗影。家裡那條看門狗阿福出現在車旁。

車門打開,方唐提著行李邁上踏板。阿福趁勢也往車裡擠。方唐抬起右腳,一腳踹在狗身上。阿福啊嗚一聲退了下去。陸續有匆忙趕來的別人上車。方唐把東西塞進行李架上,又折下車驅趕阿福。

阿福步步後退,搖著尾巴,並不遠離。方唐彎下腰撿起一個土塊。阿福退遠了。方唐扔出土塊,正好砸中阿福的脊背。阿福一聲慘叫,趔趄了一下,跑遠了。

女售票員不耐煩地在身後催促:上不上車?不上車走了。方唐重新上車,找座位坐下。

大巴緩緩啟動。女售票員往後視鏡瞄了一眼,嘟囔著,那誰家狗,又追上來了。

方唐起身,走到最後一排。透過車玻璃看去,只見阿福耳朵高豎,舌頭伸長,四腿飛揚,跟在車後,縱身跑得正歡。方唐揮手,喊著回去,回去。可是,隔著玻璃,阿福是聽不見的。

修路路段過去了,大巴越開越快。阿福的影子越來越小,直到徹底看不見。方唐返回座位,心中嘀咕,這離家二三十公裡了,阿福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阿福是方唐從隔壁三嬸子家抱回來的。前年的一天,在三嬸子家串門。她家的老母狗下了一窩狗仔,眼還沒有睜開,爭先恐後,拱著吃奶,很是可愛。方唐挑了一隻純白色的,抱回家來。

給小狗起個什麼名字好呢?方唐看到大門上方過年時新帖的對聯橫批:五福臨門。村裡老人也經常議論,誰誰有福,誰誰沒福的。就叫它阿福吧。

阿福長大後身架高大,毛色成了土黃色,和方唐形影不離。在縣城上高中的方唐每周日從縣城回家,都會帶阿福村裡地裡瘋跑一圈。

時令已是中秋,再過幾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節了。親戚間雖有走動,但遠沒有過年隆重。車窗外是大片的田野。玉米棒子都掰得差不多了,枯黃的玉米秸杆耷拉著殘敗的葉子立在田野裡。村莊、樹木、河流,風景和自家差不多。方唐眼皮打架,一會兒就困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經過鎮上或一些大的路口時,大巴車都會停下來。女售票員跳下車去,大聲招呼人上車。有人肩扛手提、大包小包的上車。行李架上、過道裡,塞得滿滿當當,幾無下腳之空。車廂下面行李倉裡,還有人提上來幾隻雞,咕咕亂叫。

中午兩點左右,一車人飢腸轆轆。大巴車拐下國道,一個大院子緊閉的鐵門打開,大巴進院後又迅速關上。

大巴車停穩,女售票員大聲招呼人下車,說車上不留人。方唐也醒了,剛才進院子前看到路旁商店門頭上「紅花鎮」字樣。院內已經停了幾輛大巴。一排低矮的平房,挨著房子是一個大鐵皮石棉瓦棚子。棚子下面是一長溜貼了瓷片的臺子,擺了各種菜餚,還有大籠屜裡的包子饅頭。幾個人在臺子後的鍋灶前揮舞鍋鏟,煙燻火燎。已經有人在臺子前小板凳上坐下,往嘴裡大口塞著饅頭。大巴司機和女售票員被迎進平房內的包間。

方唐坐位靠後,人都下得差不多了才起身,伸伸懶腰準備下車。腳下踢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方唐低頭看去,阿福正蜷縮在前排座位底下。阿福並不看方唐,眼睛若無其事地看向別處。

方唐氣得差點跳起來,這傢伙什麼時候鑽上車的?大概是車堵在一個鎮上半天不動時,它追上來的。

方唐下車,阿福搖著尾巴跟在後面。大院內亂鬨鬨的,並沒有人注意他們。一位光頭戴金鍊子的男子來回嚷嚷,都得吃飯呀,不吃飯不讓上車。有吃過飯的人圍在一起,看人在地上玩撲克,往上押錢。

方唐掏出一塊錢買了一碗玉米糝稀飯,找無人處坐下,拿出油餅鹹鴨蛋。扔了半張油餅給阿福。阿福銜住找個僻靜處吃了,又在垃圾桶尋摸些剩飯菜,吃飽回來了。

等了半個小時左右,大巴司機和女售票員滿面紅光、酒足飯飽從包間出來了。男司機剔著牙、腋下夾著一條帝豪煙。重新招呼人上車時,男司機注意到了阿福。衝方唐說,你這小子可以呀,出門打工還帶著寵物。方唐笑笑沒有吭聲。

大巴車不再沿路揀人,明顯加快了速度。夕陽西下時,接近商都市。在城鄉結合部的一個十字路口,大巴靠邊停下,女售票員對方唐說:這就是五裡堡。

方唐肩扛手提行李下車,阿福緊跟其後。沿路走不遠,見路旁一排低矮的門面房,中間一家「仙客來」飯店。方唐知道,就是這裡了。

幾年前,方唐三姨夫的親哥哥在老家與鄰居因為宅基地糾紛打了一架,怕報復帶領全家跑到了商都市,開了個飯店安頓下來。

方唐正站在飯店門口發愣,有一個年輕婦女抱著孩子走出來。方唐認出來了,正是表弟春山的堂姐。堂姐也認出了方唐,驚訝的說:「這不是春山的表哥嗎?快進屋」。

方唐進飯店放下行李,找個凳子坐下,掏出二斤月餅放在桌子上。不一會,從裡屋出來一位慈眉善目,梳著大背頭,瘦高的老人。方唐認得這正是春山的大伯。方唐起身和大伯打招呼。大伯示意方唐坐下。表姐倒了一杯水端過來。

大伯問了家裡面的情況後說,現在不太好找活幹,地裡活幹完了,出來找活的人多。待會兒去老大的飯店,他的店大,先在他那裡幫兩天忙。

說話間,店裡一位睡眼惺忪高高壯壯的男廚師從後面院子裡推出了一輛自行車。送方唐出來時,大伯看見了阿福,驚嘆說,這狗漂亮,個頭給個狼狗差不多,只是帶著它不太好找活。方唐說,偷偷跟出來的,打都打不回去。

方唐坐上了廚師的自行車後座,阿福在後面小跑跟著,一路無話。一會兒到了城東路商都農藥廠旁的一個胡同裡。高大的平房中間一個「農發飯店」,明顯比仙客來高一個檔次,面積也大得多。

春山頭戴廚師帽,腰系圍裙從後廚跑了過來,笑眯眯的接過方唐行李,找一個僻靜處放下。然後把方唐介紹給正在大門口招呼客人的大嫂和在廚房忙碌的大哥。他們點點頭,淡淡的說了句:來了。春山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方唐自己找了張凳子坐下,阿福靠牆根臥了下來,四處張望。

天漸漸黑了下來。正是吃飯的高峰期,大廳內十張桌子很快坐滿了人,幾個包間內也有人進入。方唐走了出來,站在路邊看霓虹閃爍,人來人往。阿福跑過來在身旁蹭來蹭去。方唐有些心煩,一腳踢過去,阿福又跑開了。

農發飯店營業到很晚。方唐見後廚的洗碗池內堆了不少碗碟,也捋起袖子過去幫忙洗涮。

客人全部散去,春山給方唐扯了一碗燴麵端上桌子。又從玻璃罩櫃內的菜底拼湊了一盤涼菜,開了一瓶金星啤酒。方唐找了個舊飯碗,倒了一些剩飯菜給阿福。阿福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看樣子也餓了。

方唐看到表弟春山胖了,春山說方唐還是那麼瘦。方唐說學校夥食太差,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

吃過飯,春山在大廳內拉了幾張長凳子,拼在一起。方唐展開被子,鋪半邊蓋半邊,睡在上面。燈關了,大廳內一片黑暗。方唐久久睡不著,心裡倒有些激動自豪——自己終於躺在省城的地面上了。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時,春山一邊喝著稀飯一邊嚼著油條給方唐說,大哥大嫂說飯店現在不缺人手,要不去勞務市場看看?就在二馬路,離這裡六站地。坐101路電車就到了。方唐點點頭。

春山把方唐送到公交站就回飯店了。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101路電車晃悠著兩根長長的爪子進站了。上車時,女售票員把阿福拒之門外。車門關得很急,差點夾住阿福。

女售票員一臉鄙夷的看著方唐,來,買票,一塊。

電車啟動,方唐趴在車窗前,看阿福在人行道上奔跑。路人紛紛側目。好在電車開得不快,阿福也跟得上。

到了二馬路勞務市場。路旁人頭攢動,三五成群。找活的人背著行李提著被子,還有人提著放了工具的塗料桶。蹲在路邊的人面前,大多擺著小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寫著:砸牆、貼瓷片、刷大白。僱主模樣的人過來,迅速被圍攏。

一個高高瘦瘦,戴著眼鏡的年輕女子舉個牌子,上面寫著:鈞窯,招燒窯師傅、學徒。方唐想起暑假期間,自己曾經在二姑父家的磚廠幹過活學過燒窯,想去試試。

方唐走過去,戴眼鏡女子一番詢問,同意方唐當學徒工,月工資500元。

方唐鑽進停在遠處的一輛黃面的時,阿福也擠了上來。戴眼鏡女子不高興了。前排開車的男司機說,正好可以幫咱們看大門。阿福順勢臥在了方唐腳前面。

黃面的穿街過巷,時快時慢,半個小時後來到了北環路與鄭花公路交叉口。路旁坐西朝東一個大院,門口掛著牌子:商都鈞瓷藝術研究所。

車進院內。左側靠牆根是個灰鐵皮工棚,棚內擺滿了石膏磨具,和正在陰乾的各種造型器具,梅瓶、花瓶、香爐之類。右邊是一棟二層樓。一樓辦公和展廳,二樓住宿。方唐把行李放在二樓一個房間內。院內東南角方向是一個方方的窯爐,磚砌而成,高約丈餘。爐門很窄,只容一人進出。窯爐下方是個深坑,堆了木材和煤炭。窯爐左側是一大堆破碎的鈞瓷片。

領方唐幹活的朱師傅是位五十來歲的壯年男子。朱師傅說,家財萬貫,不如鈞瓷一片。那是指過去的老鈞瓷。現在燒這些不太值錢。不過一人多高那種大花瓶一對也能賣好幾萬。

方唐見到了梅廠長,一位高高瘦瘦、留著小鬍子、滿臉憂鬱的中年男子,看樣子也五十多歲了。見到了三十歲左右的蘭出納,剪著齊耳短髮,面若冰霜。方唐從蘭出納手裡領到了一沓花花綠綠的飯票,價值二百元,月底發工資時抵扣。方唐想她笑起來一定更好看。方唐也知道了去勞務市場招人的是鞠會計。

方唐收拾行李時,同宿舍的工友小李進來了。一位一米八瘦得像竹竿的小夥子,滿臉青春痘,態度友好熱情。

阿福被安置在工棚門口的廢棄狗窩裡。梅廠長盯著阿福看了半天,說是只狼狗就好了。

方唐先跟著小李在工棚內卸模具,噴釉彩。打開石膏模具,把膠泥質的花瓶擺在一個圓臺上,通上電,圓臺飛速旋轉,手持噴槍把調配好的釉質均勻噴上去。晾乾後放到窯內燒,再出窯時灰不溜秋就變成五彩斑斕了。

日子安頓下來。每天下了班,小李會帶領方唐,方唐叫著阿福,沿鄭花公路遛彎。小李告訴方唐,鈞瓷大花瓶並不好燒,「十窯九不成」。雖然擺在五星級飯店門口很好看,一對也賣個十萬八萬的。燒不成功就砸了重燒,一窯的成本也上萬塊。最近幾窯沒有燒成,老梅臉色很不好看,天天燒香拜財神。

公路斜對面一座高樓正在拔地而起,晚上燈火通明。小李說那是省電視臺新大樓,電視要上衛星呢。路旁有音像店在循環播放一首歌曲《花心》,「花的心藏在蕊中,恐怕花期都錯過。你的愛錯過季節,從不輕易讓人懂……」小李跟著大聲唱,告訴方唐這是一位叫周華健的香港歌星演唱的。方唐想,香港,那是個多麼繁華的都市。課本上說,那是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過幾年回歸了,一定去看看。

轉眼半月過去了。方唐的飯票很快吃完了,又借了二百。雖然廚房會給阿福一些剩飯菜,但他還是多打些飯餵阿福。

方唐也漸漸聽說梅廠長和蘭出納是情人關係。兩人相差快二十歲。老梅又沒有和老婆離婚。他老婆好像還來廠裡鬧過,不了了之。

月底的一天,方唐和朱師傅、小李還有其他工友在一樓拐角一個大池子旁每人一把鐵鍁打窯泥,翻來覆去地把窯泥拌合均勻。

不知誰提起自己村裡有女人老公外出打工,女人在家和人亂搞被抓住,打得很慘。方唐想起雜誌上說這種偷情南方會浸豬籠的說法,就繪聲繪色的講起來。

方唐注意到蘭出納在門外側耳聽他們聊什麼,也沒有放在心上。

突然,蘭出納闖了進來,指著方唐鼻子罵開了:媽拉X,你這個四眼狗,幹啥啥不行,胡說八道挺行。今天就給我滾蛋。方唐愣住了,眾人也都傻了眼。

蘭出納扭身上樓,踢開方唐宿舍門。看著方唐亂糟糟的床鋪並沒有自己動手,雙手叉腰站著不停大聲嚷嚷,趕快滾,趕快滾。

朱師傅給小李使了個眼色。小李拉著方唐跑回宿舍,手忙腳亂的收拾東西。被子簡單疊起來塞到編織袋內。牙膏、牙刷、飯盒裝到帆布包裡。

蘭出納看收拾完了又扭身下樓回到財務室,拿出一百塊錢扔到了臺階上,轉身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方唐扛著被子,小李提著帆布包一步步走下樓來。小李彎腰撿起一百塊錢塞到方唐口袋裡。方唐知道,五百塊錢工資吃得只剩一百了,自己多幹兩天也不說了。

小李送方唐到大門口,打開大鐵門,尷尬地笑笑說,有空來玩。

方唐給臥在大門一側警惕張望的阿福打了個手勢。阿福跟了出來。

大鐵門在身後緩緩關上了。方唐愣愣地站在門外,明白他們早看自己不順眼了。不過這個女的確實有點神經質。

阿福好像也明白了什麼,衝著大鐵門狂吠不止。

鄭花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方唐拍拍阿福的頭,往一百米外的公交站走去。目的地:二馬路勞務市場。

這輛遠郊公交車司機和女售票員沒有為難方唐和阿福。一個小時後,勞務市場站到了。依舊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方唐問了幾個人。有招防盜門廠業務員的,有招拉燴麵的師傅的,一聽方唐說沒有幹過,就不再說話。

轉眼到了十二點,市場上人明顯少了。方唐也覺得餓了。路邊是一溜小吃攤,賣胡辣湯、油條、燒餅、漿麵條之類。方唐花十塊錢買了漿麵條和兩個燒餅。阿福吃了一個燒餅又去旁邊垃圾桶翻找了些吃的。

方唐走到一個梧桐樹蔭下。地上有人扔的報紙、宣傳頁。方唐撿起,墊在屁股下靠在樹上歇一會。

方唐迷迷糊糊睡著了。夢到自己又回到了家。太陽西斜,在北地,父親站在釘耙上揚鞭趕牛得得地往返耙地。阿福臥在地頭。突然,一隻野兔從旁邊菜園地裡跑出來。阿福一躍而起,縱身追去。空曠的田野上揚起一溜塵土。飛馳的野兔來回兜圈子,阿福撲了幾次都撲了空。

突然,槍響了。一個打兔子的人扛著獵槍跑了過來。兔子打死了,阿福也被打中了,倒在地上。方唐跑過去,抱著阿福哭了起來。

方唐覺得臉上痒痒的。睜開眼睛一看,阿福正在舔自己臉上的淚水。原來自己做了一個夢。

夕陽西下,遠處幾大商場的高樓大廈在晚霞的映照下看上去非常壯麗。亞細亞商場、天然商廈、華聯商廈、商城大廈,長長的紅色條幅從樓頂直扯地面,在晚風中輕輕抖動。方唐心想,這麼漂亮的城市,難道就沒有自己這個高中生立足之地?

方唐不想再回農發飯店。表弟春山曾經說過,每當老家有親戚來省城找活落腳那裡,大嫂就會和大哥莫名其妙吵架。不給別人添麻煩,這是做人的底線。

今晚住哪裡呢?方唐領著阿福沿人行道緩緩走著。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省城的夜晚妖嬈而魅惑。路過幾家足療店,粉紅的燈光下坐著幾位穿著暴露濃妝豔抹的女子。女子熱情招呼方唐,來呀老闆,做個按摩吧。阿福知道口袋裡這一百多塊錢是按不起的。

又走了一段路,迎上來一位笑容滿面的中年婦女。老弟,住店嗎?我們那裡乾淨又便宜,一個房間二十,不行給你十五,去看看吧。

方唐確實有點累了,決定去看看。中年婦女看到了阿福,驚訝道,喲,這麼大個狗呀!打工帶著寵物我還第一次見。阿福笑笑沒有吭聲。

拐進一條背街小巷,沒有燈光,窄而漫長。終於來到一個掛著「利民招待所」燈箱的院子前。裝被子的編織袋放在前臺旁邊,阿福臥在了院內臺階上。

房間在二樓,就像工地上臨時加蓋搭的板房。牆外鐵架子焊成的樓梯,踩上去咣咣作響。房間很小,床鋪快頂住門了,倒也乾淨。方唐坐在床上試了試,掏出十五塊錢給中年婦女。中年婦女笑眯眯的下去了。

方唐斜倚在床頭休息一下。門突然被推開了,進來一個女的。仔細看確實是個女的。年齡不大,一身牛仔服。粗胳膊粗腿,看樣子至少180斤,圓胖臉上長滿痘痘,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黑亮的馬尾巴扎在腦後。方唐愣住了,不知這胖女孩要幹什麼?

胖女孩一笑眼睛更看不見了。老闆,玩玩吧,說著,脫去牛仔上衣。一對肥碩的乳房似乎要從胸罩裡噴薄而出。

方唐明白了,連說不要。胖女孩撲了上來,方唐閃身。胖女孩趴在了床上。

樓梯上響起急促的上樓腳步聲,阿福在院內狂叫不止。方唐瞅了一眼窗戶,窗戶開著呢。抄起帆布包縱身爬上窗戶,往下一看,樓層不高,縱身跳了下來。

繞回院內。胖女孩、中年婦女、兩個中年男子正站在二樓手扶欄杆往下看呢。阿福站在院中央衝他們狂叫。

方唐喊上阿福,衝進吧檯,拿起行李,飛快跑了出來。跑出很遠,回頭看看,並沒有人追上來。方唐站住,大口喘氣。

夜已經很深了,街上行人稀少。有車輛從身旁呼嘯而過,疾風捲起落葉。方唐和阿福不知不覺走到了隴海鐵路立交橋下的公路隧道。隧道裡燈光昏黃,有人在路邊臺階上打地鋪酣然大睡。方唐找了一塊稍微乾淨點的地方,把白天剛買的《商都晚報》一張張鋪開,掏出被子,半邊鋪半邊蓋,帆布包枕在腦後,和衣躺下。阿福依偎了過來。時令已是深秋,夜晚寒意逼人。方唐摸著阿福的頭,想著心事,迷迷糊糊睡著了。

當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隧道,刺耳的汽車喇叭聲響起,方唐醒了,躺著未動。方唐想還是去勞務市場碰碰運氣。雖然好多路邊飯店寫著管吃管住,聘廚師、配菜、洗碗工、保潔之類,可一看到大狗阿福就沒戲了。

方唐起身裝好被子,疊好報紙、挎起書包。走出隧道時已是天光大亮,陽光刺眼。

快近勞務市場時,路旁一輛白色金杯麵包呼啦一下子拉開了車門。車上下來一位年輕男子,豆青色的名牌T恤,純白的褲子,脖子上掛條金鍊子。年輕男子攔住了方唐,微仰著頭問,找活的吧,磚廠去嗎?管吃管住,一個月工資2000。

方唐停下了腳步,看了看身後的阿福。年輕男子愣了一下,隨即說,這沒事,我們還養了條大狼狗呢。

方唐還在猶豫。年輕男子已經幫他拿起行李,往打開的後備箱裡裝。方唐和阿福鑽進了金杯麵包車內,坐在最後一排。麵包車上已經坐了一位蓬頭垢面的中年人和一個滿臉稚氣的年輕小夥子。

又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年輕男子又領上來一位背著行李的小夥子。對雙腳翹到方向盤上,斜躺著的司機說,走吧。

司機調整坐姿,發動汽車。金杯麵包很快駛離市區往西開去。稚嫩小夥問年輕男子,這是去哪呀?年輕男子說很快就到了。

大概半小時後,金杯麵包下了高速,駛上鄉道,明顯進了丘陵地區。山路彎彎,高低起伏。甚至能看到窯洞。——土質乾燥才適合打窯洞。又轉過一個山頭,遠遠看到一個高高的煙囪冒著黑煙。方唐留心數了一下,這是個十六孔的輪窯。窯頂有工人在走動。正是出窯的時間。窯洞口有工人從窯裡背出磚來,放到平板三輪車上,拉到遠處碼成磚垛。雖是深秋,工人大多穿著單薄,頭上身上落滿磚屑。

金杯麵包開進一個大鐵門裡,在一排低矮的草苫工棚前停下。年輕男子招呼方唐他們下車,讓把行李放到鋪位上。掀開草門帘彎腰進入工棚,只見迎面一長溜矮矮的大炕,亂七八糟擺著被褥,頂頭有幾個草蓆翻捲成捆。方唐他們展開草蓆,放上行李,躺下休息一會。阿福臥在了炕腳下。

陸續有工人進來,拿起掛在牆上網兜裡的碗筷去打飯。方唐幾人沒有碗筷,也隨著去了遠處一個大棚之下的食堂。有人問他們新來的吧,隨後給了他們黃色搪瓷碗和筷子。

廚師揮動大勺,從大鍋裡給他們盛了菜。——水煮冬瓜片配了黃瓜條,飄了幾滴油星。大籠屜裡拿起幾個黃黃的饅頭遞給他們。蒸饅頭水已經被倒入大缸裡,有人探入缸內舀了蒸饅頭水小口吸溜。方唐多要了一個饅頭,啃了一口後帶回給阿福。

吃完飯安排乾活。中年男人去背磚,方唐和稚嫩小夥去切磚坯。和好的磚泥鏟入制磚機方形的漏鬥裡,馬達飛轉,下方吐出長長方方的泥條。泥條到了跟前,壓下把手,前面是設計好的細鋼絲,鋼絲切過泥條,一個個磚坯就被推到光滑的鐵板上。有人抱了磚坯放到三輪車上,拉到晾曬場上,錯落擺放。晾乾後,運入輪窯內開始燒磚。

這些活,方唐在二姑夫家的磚廠幹過。不過,二姑夫家是小吊窯。方方正正的窯爐,一次燒不到一萬磚。

方唐注意到,磚廠內有幾個膀大腰圓的保安,手拿橡膠棒到處巡視,不時叱罵。有個年紀稍大的工人出磚時沒有擺好,平板三輪過路坎時晃了一下,歪倒在路旁,磚塊倒了一地。保安過去,照屁股一腳踹倒。老工人半天才爬起來,在叫罵聲中擺好磚,重新推走。也有一些呆傻人士,行動遲緩,挨罵最多。

到了晚上,工棚內有人打呼嚕,鼾聲如雷。也有人磨牙,咔咔作響。更有人放屁,臭氣燻天。方唐睡不著,翻身坐起,感覺渾身腰酸背痛。阿福聽到動靜,站起來,搖著尾巴望向方唐。旁邊稚嫩小夥黑暗裡小聲問方唐,哥,你戴個眼鏡,斯斯文文的,咋幹這呀?找個輕點的活唄。方唐說自己領了個大狗,找活不方便。自己高中畢業偏科嚴重,沒有考上大學。在商都無依無靠,先幹幾天再說吧。稚嫩小夥說自己十七歲,對外說十八歲,初中畢業不上了跑出來打工。旁邊中年男人是自己一個村裡,論輩分還應該叫自己叔呢,自己輩長。黑暗中,稚嫩小夥嘿嘿的輕笑。突然又問方唐,哥,咱們幹完活月底磚廠不會不給工錢吧?俺村有外出去建築工地打工,織窠子蓋樓,到年底要不到工錢,一年白幹的。方唐說不知道。

第二天,方唐被工棚外的喊叫聲驚醒,自己睡過頭了。慌忙穿好衣服,趿拉著鞋跑出去。屁股上挨了一腳,差點跌倒,方唐跑到工位上,制磚機已經嗡嗡運轉起來。

中午吃飯時,方唐注意到,對面小工棚內一瘸一拐鑽出來一位流浪漢模樣的人,瘦骨嶙峋、蓬頭垢面、頭髮結節,滿臉黑灰。漸漸聽說,這個人不想幹了,夜裡偷偷跑的,被抓回來腿打斷了。躺了三個月,自己剛能出來走動。

方唐感覺到,磚廠的人也注意到阿福了。自己每次吃飯帶些剩飯菜回來餵阿福。阿福自己也去食堂轉轉找些吃的。

一天中午午睡時,方唐沒有睡著,聽到外面有人議論,找機會把那狗抓起來燉了。方唐緊張起來,除了大門口那隻鐵鏈子拴著的大狼狗,這個磚廠就剩阿福了。

方唐找機會給領工的說自己不想幹了,想辭工。領工的說沒有幹夠一個月不給工錢,也不能走,走了活沒人幹。

方唐注意到窯坑旁邊有一條青草遮蓋的小路,對面就是玉米地。圍牆塌了個豁口,簡單用門板擋了一下。

一天晚上,沒有月亮,黑漆漆一片。方唐並沒有睡著,起身將被子疊好裝進袋子,從牆上摘下挎包。下炕拍了拍阿福的腦袋。阿福在前,方唐在後。閃身出了工棚,外面一片漆黑。路和方向方唐白天已經走了好幾遍。悄無聲息的走到窯坑邊。小路上不知誰橫了一根木棍。方唐絆了一下,差點摔倒,挎包裡的搪瓷碗咣當響了一聲。遠處,有人喝問,誰呀?一束手電光照了過來。

方唐和阿福慌忙跑到豁口前,方唐掀起門板,阿福扛住。方唐鑽了出去。有人追過來,大門口的狼狗也狂叫起來。一隻磚頭扔過來,砸在門板上,咣當一聲。阿福嗷嗚一聲也鑽了出來。身後手電筒光柱亂晃。方唐和阿福沿田埂一陣狂奔。

方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實在跑不動了,停下來,雙手扶著膝蓋大口喘氣。身後沒有人追上來,方唐和阿福慢慢走起來。磚廠越來越遠了,大煙囪的黑影再也看不到了。

天色慢慢亮了。看見身上掛了許多蒼耳的阿福瑟瑟發抖,方唐蹲下來查看,阿福屁股上連毛帶皮掉了一小塊,露出血紅的肉來。方唐他們竟然走到了高速公路邊。有人沿臺階爬上高速公路,翻過鐵欄杆,站在路邊等車。方唐和阿福也爬了上去。

高速公路上空曠寂靜,半天不見一輛車。有風吹過,方唐感到陣陣寒意。一輛開往商都長途汽車站的短途中巴嘎一聲停了下來,車門推開,有人上車。方唐和阿福也想上車,被阻止了,「坐滿了,等下一輛吧」。

方唐心裡著急。天色大亮,磚廠的人去勞務市場拉人,萬一看到他們怎麼辦?方唐想把包裡的搪瓷碗扔掉,就是它暴露的目標,但是給阿福下一步做狗盆剛好。

方唐看見車就揮手,不管轎車、卡車或者貨車。終於有一輛廂式貨車停了下來。滿臉絡腮鬍子的中年男子從駕駛室下來。打開車廂門讓阿福進去,又讓方唐坐進駕駛室,行李塞在座位下。

廂貨重新啟動。絡腮鬍問方唐,從窯廠跑出來的吧?方唐說是。絡腮鬍說,自己家就在窯廠附近村裡,每天往返拉貨。一個月總能從窯廠跑出來幾個人。窯廠老闆是村霸。現在好多了,原來追回去打個半死,打殘的可多。自從省電視臺一位記者暗訪曝光之後,不敢再隨便打人。人跑了,也不再死命追,但是也不好好給工錢。

方唐聽得後背陣陣發涼。絡腮鬍問方唐準備去哪?方唐說還去勞務市場。絡腮鬍說不用去了,小孩他舅幹裝修,接了好幾套房子,也缺工人。方唐說自己在鈞窯廠幹過。絡腮鬍說,那更好,那活細緻。你就刷牆吧,工錢正常算。

廂貨下高速,進市區,七拐八拐,開進了一個新建的「銀水花園小區」。有工人在小區中央廣場鋪地磚,做綠化。

廂貨在一棟樓前停下。絡腮鬍摁開電梯。方唐提著行李進來,電梯在八樓停下。絡腮鬍敲了幾下門。一位頭上落滿白灰的年輕人開了門。絡腮鬍說,我給你找了個刷牆工人。你抓緊去別的家開工。年輕人說好。絡腮鬍又交代了別的事後轉身下樓了。

頭頂白灰的年輕人給方唐介紹,自己姓李,可以叫他李哥。這是140平方的房子。連牆帶頂你要是能幹完的話給你兩千工錢。

方唐四下看了看。地板磚已經鋪好,衛生間水電、潔具也都安好了。廚房廚具還沒有安裝。李哥又說,你可以住在這裡,簡單做飯,但要保持衛生。方唐說沒有問題。

有人敲門,砰砰作響。打開門,絡腮鬍領著阿福進來了,說這還有一個,拉走了我可就給它燉了。方唐發現自己一激動也把阿福給忘了。

李哥說,這狗可不能住房子裡,房主來看見會有意見,樓道裡可以給它鋪個紙箱板。方唐說好。

方唐刷起牆來,發現比刷鈞瓷瓶簡單多了。又去樓下小區對面城中村裡買了牙膏牙刷、電熱水壺、大包方便麵、塑料臉盆,安頓了下來。

三天過去了。李哥每天來看,說方唐牆刷得不錯。方唐說,想借點錢,回頭從工錢裡扣。李哥給了他五百。

晚上收了工,方唐也會領著阿福小區內溜達。小區內入住的人不是太多,很多人家都黑著燈。阿福在小區內混得很熟了,經常翻垃圾桶找到吃的,有時候還會銜骨頭回來在樓道裡啃。方唐訓斥它幾回後,不再銜骨頭回來了。

一天晚上,小區門口熱鬧起來。

一輛黑色轎車旁,一對穿著時尚的青年男女激烈的爭吵起來。吵著吵著,女子拉開車門,抓起一個手機朝地上摔去,譁啦一聲,電光火石之間,手機不見了蹤影。

女子向馬路邊跑去,伸手攔停一輛計程車,坐進去。男子正在低頭找手機,瞅見女子坐計程車走了,慌忙開車去追。

看熱鬧的也有人低頭在地上瞅來瞅去找手機,但都一無所獲。人群漸漸散去,只剩方唐一人。阿福從遠處綠化帶跑了過來,嘴裡銜著一個手機。

借著路燈光,方唐看到,這個摩託羅拉翻蓋手機屏幕已經被徹底摔碎,裂紋布滿屏幕,後蓋上也蹭掉大塊漆。

方唐在大門口轉悠等了快一個小時,也不見那對男女回來找手機。大門口保安問他幹啥哩,看看他手裡的壞手機,說這徹底報廢了,拿著當玩具吧。方唐回去了。

村裡在山西領工的包工頭海營以前腰帶上曾經掛過一個雙排漢顯BP機,挺大個,走路一墜一墜的,不時下意識提下褲子。去年過年時海營回來拿個手機,掛在腰帶上,褲子都快墜掉了。打電話時,嘴裡歪歪個不停,從他家院子一直歪歪到村前的大馬路上。方唐聽爹和村裡人說過,手機那個玩藝買起打不起,電話費太貴,一個月上千塊。

方唐想起對面村口有一個小鐵皮棚子,藍底白字寫著:回收舊家電,冰箱,洗衣機,修傳呼機、手機。方唐決定去試試運氣。

鐵皮棚子老闆接過壞手機,小起子擰開後蓋。用兩根電筆點點試試,老闆告訴方唐主板沒有問題,只需換下屏幕,要三百塊。

方唐再見到李哥時說要結算下工錢。李哥笑說,再給你一千,壓五百,接著幹另外一套房子,也在這個小區。

方唐跑到鐵皮棚子前,掏出錢來,遞上壞手機。不到半小時,老闆熟練地換下屏幕。老闆說,你小子運氣不錯,這手機買新的要五千多呢。方唐也很興奮,自己沒有買BP機呢,一下子用上了手機,覺得自己本來騎自行車的,一下子開上了奔馳。

方唐又去中國移動營業大廳新辦了手機卡。年輕漂亮的女營業員滿臉狐疑的望望方唐,最終還是給他辦了手機卡,又花去三百塊。

手機修好後,方唐第一時間給家裡打了電話。準確的說,是給海營家打電話。

海營是包工頭,村裡首富,第一家在村裡裝了固定電話。電話線從村頭電線桿上直直的越過東坑塘拉到他們家。村裡外出打工的人記住電話號碼,有什麼事打到他們家。 海營爹就會出門一顛一顛地去通報,喊人來家接電話。海營爹是個瘸子,年輕的時候下煤礦摔傷了腿。他們家也不收什麼電話費,逢年過節村裡人給他們家送兩條魚、送塊肉之類。

方唐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告訴了爹,爹找筆記下了,0371-9038501。爹問他給大勇聯繫沒有,方唐說沒有。爹有點兒不高興,說大勇在省城商都時間長,有什麼事也可以照顧他。方唐只好說回頭聯繫。

大勇是爹姥娘家那邊的親戚,比方唐大四五歲,方唐也叫他表哥。大勇的爺爺是方唐爹的親三舅。大勇家住沙潁河邊,世代為船民。從周家口到浙江杭州,沿沙潁河到淮河,再到京杭大運河,運沙子、運糧食,常年生活在船上。

逢年過節去拜年時,方唐見過三舅爺表演武術。一路長拳打下去,閃轉騰挪,腳下起了煙塵,雙拳虎虎生風,白鶴亮翅,黑虎掏心,童子拜觀音,最後再來一個鯉魚打挺,穩穩站住,非常漂亮。三舅爺也會耍大刀,舞紅纓槍、甩雙截棍、打九節鞭。

大勇是家傳,會些拳腳功夫,早幾年跟親戚來商都市的歌舞廳看場子。方唐不想聯繫大勇的原因是他名聲不太好,老家傳說他是雞頭,靠領小姐掙錢之類。

一天下午,下起淅淅瀝瀝的雨來。望著空曠寂廖的小區,方唐更覺無聊。李哥又給他結了一千元工錢。明明是深秋,方唐卻覺得身上燥熱。門縫裡每天都有人塞卡片,上面的女子容貌姣好,穿著暴露,寫著上門按摩之類。

方唐找出扔到垃圾桶裡的一張卡片,翻來覆去瞅了半天。小心翼翼按下卡片上的數字。嘀、嘀、嘀、嘀、嘀、嘀、滴,響了七下。

電話很快接通了,一個甜美的女聲傳來,先生,需要按摩嗎?方唐覺得嗓子發乾,「需要」。

方唐問清了價格:中式按摩168元。女聲問清了方唐位置,說等一下,馬上安排人過去。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響起輕輕的敲門聲。方唐拉開門,一個年輕女孩站在門口,阿福在他身後搖著尾巴。女孩兒穿著打扮不象卡片上那麼暴露,一邊甩著手裡的紙巾扇風,一邊感嘆,這是你養的狗嗎?好神奇。它從大門口領著我一路找了過來

女孩兒走進房內,滿臉疑惑。房間客廳的地板上的水泥還未完全清掃。靠近落地窗前是紙箱板、泡沫板鋪成的窄窄地鋪,上面是一床簡單疊好的被子。枕頭的位置是摞起來的幾本書。

女孩看向方唐,方唐剛洗過頭,頭髮還未全乾。女孩問方唐,你要按摩?方唐肯定地點點頭,是。價格知道嗎?知道,168。還有30塊錢打的費。知道。

方唐更知道,這是自己差不多三天的工錢,也是爹娘辛苦流汗打下來的兩袋小麥錢。但是,衝動是魔鬼,心魔難制服。「自律者勝,自勝者強」,自己寫在日記本扉頁的兩句話又做不到了。

方唐看出了女孩的困惑,從廚房裡拿出一個裝家電的大紙箱,咔咔撕開,紙箱板和泡沫板加鋪在地鋪旁邊。女孩點點頭,開始吧。

方唐躺在地鋪上,微閉了雙眼,身上緊張的有些輕微顫抖。女孩收攏了長裙的下擺,蹲了下來。

女孩微涼的手指落在了方唐的眉心,輕輕按了起來。邊按邊聊中,方唐得知,女孩叫韓雪,四川雲陽人,今年23歲,老家還有一個兒子。韓雪十八歲初中畢業去廣東打工認識了同鄉的男朋友,未婚先孕回老家結婚了。後來老公去建築工地打工出事故摔傷了,腦出血。賠償的錢花完了,人也沒了。年紀輕輕韓雪成了單親媽媽。表姐在商都市開了個按摩店叫韓雪過來幫忙。今天生意好,其他女孩都被派出去了,自己就被表姐安排過來了。

方唐眼睛微睜了一條縫。韓雪碎花素雅的長裙顯得莊重,容長的臉頰已經微紅,鼻翼兩側有細密的汗珠滲出。明亮的大眼睛望向落地窗外,似乎若有所思。淡淡的化妝品清香飄入方唐鼻孔。

方唐關於異性的最早親密接觸回憶來自初中二年級。那時方唐看黑板上的字跡模糊,懷疑自己近視了。去舅舅家,舅舅安排表哥帶他去了縣醫院檢查。在眼科查完視力表,圓圓臉盤、大大眼睛的漂亮女護士帶他進暗室查眼底。漂亮女護士拿著一個類似放大鏡的儀器,俯下身來,拿儀器在方唐大睜的眼睛上仔細檢查。陣陣清香撲鼻而來,方唐看清了女護士長長的睫毛,清晰可數。大概檢查了三分鐘,方唐心中痒痒的,下面似乎有了反應。

過年的時候,爺爺說方唐剛下學好找媳婦,過幾年就不好找了。娘就給她一位叫煙花的遠房表妹說了。煙花姨說了她們村一位叫金的姑娘。方唐和金見過幾次面。柳絮飄飛的時節,兩人在沙河大堤上騎著自行車飛馳。騎累了坐在半坡上休息。油菜花開得正燦爛,蜜蜂嗡嗡飛來飛去。方唐生硬笨拙的親了金,手在金身上亂摸,感覺到手底滑滑膩膩。

方唐想起一個詞,試探地問了韓雪一句,你們那裡有大保健嗎?韓雪正色道,那可沒有,那是違法的。

按頭、捏肩、捏胳膊,前面簡單按了一下,大部分時間韓雪在踩背。韓雪說這地鋪太矮了,沒法按。方唐翻過身去,韓雪雙手貼窗,腳下均勻用力。

歡樂總是太短,而痛苦總是太長。一個小時時間很快過去了。方唐起身,從挎包裡翻出皺巴巴的兩張百元鈔票。韓雪一邊搽汗一邊接過來,甜甜的說,謝謝老闆,有需要再打店裡電話。

方唐開門喊了一聲阿福。阿福搖著尾巴從樓道裡拐過來了,「送送客人」,阿福站在了電梯口。韓雪說,這小區真大,這狗領著也真方便。電梯上樓,阿福和韓雪一起下樓了。

方唐跑進衛生間,憋了半天的一泡尿撒了好久。方唐心裡空落落的,前面想了半天的詩情畫意什麼也沒有發生。

又半個月時間過去了。李哥已經接了小區第三套房的裝修。方唐曾經用公用電話打過韓雪店裡電話,甜美女聲說她不在,又問你是哪位?方唐沒有再吭聲,掛斷了電話。

方唐開始想念甚至擔心韓雪了。她在哪兒呢?上門服務會不會遇到壞人,不會有什麼麻煩吧?

又是一個秋雨綿綿的日子。方唐正在刷牆,手機鈴聲突然急促的響起來。一個陌生的號碼,方唐沒有接。過了一會又響了起來。方唐突然想,是不是韓雪給自己打電話呢?

方唐並不敢接電話,拿著手機瘋跑到對面都市村莊一個超市,讓老闆拿出公用電話回過去。老闆笑說,你這手機當傳呼用了。

電話通了,是大勇的聲音。先呵呵笑了兩聲,問是方唐嗎?得到答覆後又說,你這傢伙,來商都也不和我聯繫。我在黃河路上,黃河歌舞廳,很好找。這是我的手機號,這兩天抽空來找我玩吧。咱弟兄兩個好好聊聊。

方唐決定去找大勇。在路邊修自行車駝背老頭哪裡花30元買了輛二手自行車。除了鈴鐺不響,車身亂響。經常掉鏈子,方唐又在車後座別了一根木棍。村莊的夜市廣場上花一百元買了一套西服,土黃色的。照鏡子時,方唐笑了,這怎麼和阿福一個顏色呢。

三天後的傍晚,幹完一天的活,方唐用涼水洗了頭,換上新西裝。推出自行車,拿著地圖,去找大勇。阿福也跟在身邊。

走到黃河路時,天完全黑了。路兩旁的店鋪亮起門頭,霓虹閃爍。路過建文夜市。人聲鼎沸,燈火通明。煎炸烹炒,油煙四溢。一排排小矮桌前坐滿了人。雖然已是深秋,還有人光著膀子,大口抽菸,大聲說笑。樓頂上「建築工人文化宮」幾個大字映照得分外顯眼。

自行車騎得快了就會掉鏈子。方唐不得不停下來,用木棍別著鏈條,晃動腳蹬,熟練的掛上。阿福停下奔跑,搖著尾巴等他。

差不多騎了一個小時。在黃河路西段黃河食品城批發市場旁邊,終於找到了黃河歌舞廳。

拱形的鐵藝大門上方,黃河歌舞廳幾個大字不停閃爍。兩側鐵藝柱子欄杆上纏了燈帶,流水似的變換顏色。把自行車在欄杆上鎖好,安排阿福找地方臥好,方唐走進大廳。

曲聲悠揚,粉紅的燈光下,一對對男女正在雙雙翩翩起舞。燈光越來越暗,直至完全黑了下來。旁邊凳子上傳來一個女人尖利的聲音,嚇死我了,你這亂拉啥呀?一曲終了,燈光又漸漸亮起,摟抱在一起的男女不舍地分開。

方唐愣怔了半天,對門口的保安說,找大勇。一位男服務生領著方唐穿過大廳,開了一個包間。

過了一會兒,包間門被推開。大勇進來了,身後跟著兩個服務生。大勇拿下嘴角叼的煙,方唐看到大勇更胖了。大勇哈哈大笑著拍了拍方唐的肩膀,老弟,幾年不見,你還是那麼瘦,一看你就知道咱們國家還很窮。方唐心裡說,一看你就知道咱們國家為什麼窮。但嘴上卻說,你還是那樣。

二人在沙發上坐下。大勇說自己身高一米八,原來180斤,還算標準,現在200多斤,太胖了,不方便,要減肥。又說方唐一米七的小個還這麼瘦,找個媳婦都困難。

大勇又問方唐,來商都多久了,在幹什麼,能開多少工錢?方唐都如實回答。大勇突然問方唐,在學校談過女朋友嗎?方唐說沒有,高中不是大學,學習緊張,沒那時間。大勇狡點的一笑說,你這傢伙還是處男吧?方唐臉紅了,沒有吭聲。大勇點點頭說,今天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又轉頭對旁邊等候的服務生說,去把韓雪找來,今天好好招待好我老弟,給她說清楚是招待。

韓雪?方唐一怔,這名字好熟悉。一會兒,門推開了,服務生領著一個濃妝豔抹、頭髮金黃,穿著超短裙的女孩兒進來了。方唐定睛一看,真是韓雪。今天怎麼打扮成這樣?剛想開口說話,韓雪大概也認出了方唐,一根手指豎在了嘴唇上。方唐明白了,不再吭聲。

大勇起身,又安排服務生再送個果盤進來。然後拍拍方唐肩膀,意味深長地笑笑說,老弟,今天晚上玩好。我還有事兒,就不陪你了。

大勇和服務生走了,門重新關上。韓雪坐下來,詫異地問方唐,你怎麼來了?勇哥是你表哥?

方唐詳細地向韓雪介紹了自己和大勇的親戚關係。韓雪聽懂了似的點點頭,起身按了幾下開關。燈光暗淡下來,頭頂的圓球燈轉動,迷離變幻的光柱打在牆上,也打在韓雪漂亮的臉蛋上,像塗了七色油彩的非洲部落裡的女人。

韓雪開了電視,畫面滾動,歌聲飄出。用牙籤兒紮起一塊西瓜遞給方唐,方糖侷促的接過,有點兒緊張。韓雪說,表姐的按摩足療店不開了,來這個歌舞廳了,自己也就跟著來了。大勇是領班,還有一個張哥也是領班,是老闆老婆的弟弟。

「咱們唱歌吧」,韓雪拿起話筒,又把另一個話筒遞給方唐。方唐接過來越發緊張。韓雪自己點了一首《祝你平安》唱起來,嗓音如溪水流淌,清亮悅耳。唱完問方唐會唱什麼歌,方唐說會唱《十五的月亮》、《望星空》、《少年壯志不言愁》。

韓雪嗤的一聲笑了說,咱們唱《心雨》吧,我教你,跟著字幕唱就行了。韓雪聲音清亮的唱起女聲:我的心是六月的情,瀝瀝下著心雨。到了男聲部分,方唐拿起話筒卻沒能發出聲音。又一使勁兒,聲音大得嚇人,高一聲低一嗓地唱完,方唐身上汗津津的。

隔壁包房蓬嚓嚓的聲音傳來,人家開始蹦迪了。韓雪拉起方唐的手,教他跳舞,陣陣幽香撲面而來。方唐笨手笨腳總是跟不上。一曲終了,韓雪俯在方唐耳邊說,勇哥讓我招待好你,你知道招待是什麼意思嗎?方唐說不知道。韓雪說自己從來不做別的,更不做招待,但對方唐是個例外,不知道這算不算一見鍾情。方唐感覺臉發燙。

韓雪起身按滅了燈,眼前一片黑暗。過了一會,方唐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花園裡,眼前花團錦簇,花香四溢。有蜜蜂在花朵中辛勤的採花釀蜜。又覺得自己像一隻小鳥,自由地飛上了天空,藍天白雲,心曠神怡。但是自己剛剛撲騰了幾下翅膀,又呼地落了下來。

燈重新亮了。方唐身上大汗淋漓,韓雪滿面潮紅,眼睛裡充滿柔情。重新打開電視,輕柔的音樂聲如水般緩緩流淌。休息了一會兒,韓雪拿起話筒準備重新唱歌時,服務生敲門進來了,告訴韓雪有熟悉的客人來,要韓雪過去陪一下。韓雪跟方唐說自己去一下,打下招呼,很快就回來。

可是方唐等到快12點還不見韓雪和大勇哥過來。方唐中間上過兩次衛生間。只見走道內服務員快速奔跑,各個包間裡歌聲嘹亮。問服務生大勇哥呢?服務生說,勇哥有重要客人要陪,就不過來了。方唐決定回去。

出大門推自行車時,阿福湊了過來。夜色已深,大街上行人稀少。行道樹旁,是昏黃的路燈光。方唐莫名興奮又莫名空虛,興奮的他想唱歌,可他又吼不出來。腳下不覺用力,拼命踩起自行車。阿福也歡快地跑起來,可是,突然,咔嚓一聲,自行車鏈子掉了。

方唐蹲下身來,木棍攪合半天,鏈子始終無法安上。路邊尋摸半天,找來半塊磚頭,又使勁向前後砸腳蹬子軸、後輪軸,還是不行。無奈,推著回去吧。

20多公裡的路程,只走到晨光熹微,東方露出魚肚白。漸暗的路燈下,環衛工人開始呼啦呼啦掃大街,灑水車悠閒的駛過。回到住處,方唐一頭倒在床鋪上沉沉睡去。阿福也趴在樓道裡地板上,打起盹兒來。

方唐後來又去過黃河歌舞廳幾次,不過是在非營業時間。和大勇坐在韓雪她們化妝休息的一個大房間裡聊天。一群穿著暴露的小姑娘拿出小鏡子搽脂抹粉。還能聽到兩個小姑娘罵罵咧咧議論說,昨天我做了一個招待,我昨天做了兩個。

方唐曾經寫了一首詩送給韓雪:

嫋嫋婷婷下樓臺,

楊柳細腰隨風擺。

纖纖玉手吹玉簫,

清音傳出包間來。

韓雪拿出紙條兒,給一個同伴看,那個小姑娘大聲地念了起來。在休息房間內,眾皆笑倒。

一天中午,在休息房間內,韓雪對方唐說,今天晚上下了班,你來接我吧,也就是晚上12點過來就行。方唐答應了。

晚上收工之後,正是八點,方唐在小區門口飯館要了大碗燴麵,吃剩下的帶給阿福。回來洗了頭,又颳了一遍鬍子,斜躺著看了會兒書,迷迷糊糊睡著了。再次醒來時,一看時間,晚上十點。趕快起身下樓推自行車時,阿福又站在了身後。方唐呵斥阿福回去,阿福乖乖的上樓了。

十一

方唐到了黃河歌舞廳,在大廳找個角落坐下。大廳內已經散場。只有兩個保潔大媽拿著水杯在坐著聊天。過了12點,陸續有陪侍人員出來。將近一點時,身著長裙素顏的韓雪向方唐走來,方唐猛一下竟然沒有認出來。方唐起身,韓雪笑語盈盈地挽住了方唐的胳膊。

車棚下的自行車已經走的差不多了,方唐很容易找到了自己的車子。前幾天花十塊錢在門口修車鋪換的新鏈子很是顯眼。推到大路上,方唐先騎上,韓雪輕盈地坐上了後座。

一陣風吹過,寒意襲來,方唐縮緊了脖子。韓雪問方唐,沒有去包間唱歌嗎?方唐說,老唱也沒有什麼意思,自己也唱不好。韓雪說,我給你清唱一首吧。韓雪隨即唱道:媽媽留下的那句話,我一輩子也撂不下,撂不下。她說,十個女人九個傻?這究竟是為什麼?誰能來回答?

秋風蕭瑟,方唐聽來竟有幾分悽涼。韓雪指點著道路,半小時後來到了一個叫陳寨的城中村。村中道路兩旁小吃攤燈火通明。小桌子前矮凳子上坐了不少吃宵夜的人,抽菸,大聲說笑。有人捧著大碗吸吸溜溜喝燴麵、吃餃子。還有人高舉啤酒對瓶吹。

韓雪說有點兒餓了。兩人找了一個「福建千裡香餛飩」攤坐下。

攤主是一位胖胖的、笑容可掬的中年大嫂。一會兒,兩大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端了過來。韓雪說自己吃不完,又撥了一半給方唐。

快要吃完時,韓雪起身掏出十元紙幣遞給中年大嫂,每碗五元,剛好不用找了。中年大嫂說,這男的搶著買單是正在談朋友,女的買單說明兩人已經結婚了。你們小兩口真不錯,還能一起下班。韓雪笑笑,沒有吭聲,方唐也笑了。

穿過窄窄的黑暗小巷,推開虛掩的大門,進到一個院內。韓雪領方唐走步梯上到三樓,打開了防盜門。方唐看到這應該是兩室一廳,客廳內陳設簡單,一個沙發、一個茶几。一個房間房門緊閉。韓雪做了個請的手勢,指向敞開門的房間:請休息吧,方先生。

方唐走進房內,不大的房間內是寬大的雙人床。床單、被罩都是碎花的純棉布,顯得素雅潔淨。韓雪去衛生間洗把臉,回來和方唐並排斜躺在床頭。韓雪指了指另一個房間緊閉的房門,說表姐今天沒有去歌舞廳,早睡了。她最近老是領男的回來,表姐夫這幾天和她生氣吵架呢。

韓雪在衛生間已經換了睡衣。淡粉色的吊帶睡衣剛剛及膝。看上去清爽不少。韓雪說,早點睡吧,側身按滅了頂燈。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月光皎潔如水。如水的月色照進房間,照在側身而睡的韓雪身上。韓雪側臉看上去像一彎新月,顯得十分聖潔。

方唐心靜如水,沒有任何慾念,也沒有任何動作。韓雪呼吸均勻,顯然已經睡著了。方唐也迷迷糊糊地睡去。

清晨的陽光照進房間時,樓下的喧鬧聲把方唐吵醒。韓雪還在沉睡。方唐輕手輕腳起身下樓,到小超市買了牙膏牙刷,去衛生間刷牙、洗臉。

返回房間,韓雪換了個姿勢還沒有睡醒。方唐想了想,決定不叫醒她。從褲兜裡掏出錢包,方唐拿出二百元錢,放在了床頭柜上,用水杯壓好。韓雪沒有睜開眼睛,突然說話了:誰要你的錢,拿走。語氣不容置疑。方唐只好又把錢裝起來。

從牆角推出自行車走出院門時,陽光亮得晃眼。城中村陳寨的街道上已是熙熙攘攘的人流。路邊賣菜的、賣早點的,吆喝聲不絕。騎自行車的、蹬三輪的艱難穿行。

方唐騎回正在裝修的那棟樓。電梯門開啟,阿福豎起身子撲了過來。一夜未見,和方唐親熱不已。方唐推開阿福,打開房門,調好塗料,開始幹活。

新的一天開始了!

十二

半月後的一天中午,大概11點左右。方唐的手機急促的響起來。方唐一看,是黃河歌舞廳的號碼。方唐意識到是韓雪找自己,沒有再下樓,穿街過巷去找公用電話,拿起來直接接聽。

手機裡是韓雪急促的聲音,方唐,你快過來,你在哪兒呢?過一會兒,他們要教訓我,要揍我呢。說我昨天晚上的客人沒有服務好,你趕快過來吧!

方唐問勇哥呢。韓雪回答,勇哥和女朋友這兩天去外地旅遊了。電話裡傳來韓雪一聲尖叫,電話斷了。再打過去,是嘟嘟嘟的忙音。

方唐顧不得拍打身上的塵土,也沒有換衣服。出門叫上了阿福,坐電梯直下一樓。從車棚推出自行車,風馳電掣往黃河歌舞廳騎去。

黃河歌舞廳還沒有營業。方唐推開虛掩的大門,大廳內黑咕隆咚,包間的走道上也光線幽暗,空無一人。再往裡走,到了韓雪她們平時休息的大房間門口。方唐聽到裡面有動靜。

方唐推開門,雪亮的燈光下,只見韓雪被兩人架著胳膊靠牆站立,頭髮已經散亂,嘴角有血跡,一側臉好像腫了。老闆的小舅子張哥站在房間中央罵罵咧咧,大概是影響了老子的大生意之類。

方唐站在了張哥的對面說,放開她,她是我女朋友,有話好好說。哼,張哥一聲冷笑,就你這小身板,滾開,沒你什麼事兒。方唐向一側抓韓雪那人撲了過去。兩人放開韓雪,一腳將方唐踹倒,上來雙腳亂跺。

就在這時,門突然被撞開了。阿福狂叫著衝進來。將其中一個人撲倒,又咬住那個人的一條腿,那人痛得嗷嗷大叫。張哥大喊,到後院去,放狼狗。

幾個人跑到歌廳後院。一個鐵籠子裡拴著兩條大狼狗,狂吠不已。阿福也追到了後院。有人打開鐵籠,放出狼狗。兩條狼狗跑出來抖抖身上的毛,衝阿福低吼起來。

阿福一改平日的溫順,毛髮炸開,壓低身子,象頭雄獅。

方唐跑了過來,大喊,阿福,快跑,你咬不過他們。

但是鐵門緊鎖,已無處可跑。一隻狼狗向阿福撲過來,阿福迎上去,一下子死死咬住了狼狗的脖子。另一隻狼狗撲過來咬住阿福的屁股,三隻大狗在地上翻滾起來。被咬住脖子的狼狗一會兒就不動彈了。阿福回過頭來,和第二隻狼狗撕咬在一起。

有人將方唐一腳踹倒,幾人上來拳打腳踢。其中一人拿起拖把,木把子一下子砸在方唐頭上,方唐昏了過去。

韓雪從房間地上爬起來,跑出歌廳,在路邊找到一個公用電話,打了110報警。

過了大概十分鐘,警車呼嘯而至。眾多警察衝進歌廳,喝止了幾個人的暴行,將他們拷了起來帶走。阿福和狼狗也被驅散開。又過了幾分鐘,救護車嗚嗚哇哇地開過來了,方唐被抬上了救護車。遍體鱗傷的阿福被趕了出去。

一天後,早晨的陽光照進醫院病房,昏迷了10多個小時的方唐醒了過來,感覺渾身疼痛。眼前被纏了紗布,白茫茫一片。方唐想說話,發不出聲音。有人在擦拭自己的胳膊,方唐感覺到是韓雪。韓雪低聲在方唐耳邊說,方唐,快醒過來吧,快過年啦,我同意和你一起回老家看看你爸媽。

護士站裡,兩位值班護士在電腦前悄聲議論。瘦護士說,23床好感人呀,和電視上一樣,英雄救美。胖護士說,啥英雄救美?就憑他那小身板?啥美?就一坐檯小姐。

方唐聽不到護士的議論,他的思維分外活躍。他憤恨地想,自己只是想在這個城市靠勤奮努力活著,卻處處受歧視。生存這麼不易,處處碰壁被人欺負。他們這些人缺乏對別人的基本尊重,他們就是狗眼看人低。

方唐腦子一激靈,狗?阿福呢?阿福去哪了?

一個星期後的早晨,初升的太陽照耀谷鎮和谷村。地裡的麥苗兒已經泛青,掛滿晶瑩的露珠,焦黃的大地像被鋪上了綠毯。

村口的大柳樹下,聚集著吃飯的村民。還有人正從村中央端著飯碗慢慢趕過來。

眾人你捏捏我家的饅頭蒸得暄不暄,我嘗嘗你家的紅薯蒸得甜不甜。天下大事、村中新聞、農資價格、家長裡短被迅速的傳播、分析、演繹。有婦女說,聽說方唐在商都先揀了個手機,再揀了個媳婦。另一個婦女說,聽說那女的比方唐大三歲,還帶個孩子。先前那婦女說,那有啥,咱村帶兩個孩子嫁過來的都有。旁邊年長的婦女說,女大三,抱金磚,女大五,賽老母,好姻緣。

一隻殘存的秋蟬大概受了驚嚇,突然尖叫飛去,尿下一條細長的金線,分外亮眼。正在低頭喝紅薯稀飯的人被尿了一臉,尿到了碗裡。那人大手在臉上一抹,繼續呼嚕呼嚕喝稀飯。

村東大道上,遠遠的一隻狗蹣跚而來。這隻狗一隻眼睛緊閉,大概瞎了。右後腿一顛一顛,大概瘸了。左邊的狗耳朵缺了一大塊,傷口處還結著痂。早晨的陽光給這隻狗鍍上了一層金色。這隻狗雖然走得緩慢,卻儼然像一個得勝回朝的將軍。

村民啞巴眼尖,嘴裡大聲阿巴阿巴的叫起來,雙手快速地比划起來。村民結巴也看見了,驚叫起來,阿,阿,阿,阿福。一位中年婦女尖細的嗓音衝村中喊了起來:

方唐娘,你家的阿福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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