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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人生小說(你的世界小說)

2023-06-18 22:18:05 4

你的人生小說?子夜,金光熙在被子裡努力地蠕動著下半身手機叮了一聲老婆探身去取他索然無味地翻身下來,倒在了枕頭上屏幕亮光照著他老婆的臉她嘆了口氣,把手機扔到背後,砸在金光熙的身上他撿起來,手指劃著屏幕,微微地笑了一下,現在小編就來說說關於你的人生小說?下面內容希望能幫助到你,我們來一起看看吧!

你的人生小說

子夜,金光熙在被子裡努力地蠕動著下半身。手機叮了一聲。老婆探身去取。他索然無味地翻身下來,倒在了枕頭上。屏幕亮光照著他老婆的臉。她嘆了口氣,把手機扔到背後,砸在金光熙的身上。他撿起來,手指劃著屏幕,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老婆用手肘頂他,「笑什麼?女兒自從去了美國,天天要錢。現在兒子要上國際學校,去哪兒弄錢?再過幾年,他就服兵役了!」說著,她瞪起眼睛,狠狠地朝後踹了一腳。金光熙半個身子被踹下床,只好坐在床邊。「會好的,會好的……。」說著,他臉上掛起一個堅定而有說服力的笑容。嘴裡像講廣告詞似地說:「沒有問題!」他老婆回頭看了他一眼,發瘋似地把自己埋進被子裡。他呆坐了一會兒,起身去衛生間。走廊裡,兒子的門縫透著光。輕推門,他看見兒子在看成人電影,便趕緊拽上房門,走開了。

窗簾縫隙洩進一道月光。那白色光柱正打在床頭上。他坐在床邊想要不要拉上,猶豫間竟出了神。他老婆舉起拳頭,朝他大腿狠狠地砸下去,問:「你睡不睡?」

「哦,哦!」他上前拉緊窗簾,返回時滅了檯燈,弓著腰鑽進了被子裡。

一 中年機遇

他那個堅定且富有說服力的笑容,加上那句「沒有問題!」,是專業團隊打造的。那時他正讀大學。由於外型俊美,被星探選中,成了一位演藝新秀。今天看些七十年代的電視劇,還能找到他的鏡頭。人們說他前途無量,可偏偏時運不濟。他到了服兵役的年紀。兵役之後,流行男星女性化。他不適應,就離開了。還好學業有成。一個電子工程師的學位,給了他一個過活的職位。然後結了婚,生了子。

日子,一天一天,是這麼過的:早晨,他在樓下買份紫菜包飯。老闆娘是他粉絲。只要他招牌式地笑一下,或者說句「沒有問題!」。那份包飯就會加量,且外贈一份大醬湯。他邊走邊吃,在地鐵進站口剛好吃完。包裝紙被丟入進站口的垃圾桶。入門右拐,他在最右邊的閘機刷卡,在最後一節車廂角落裡靠牆站著。車子十四分鐘後準時通過漢江。那時太陽剛剛升起,紅光撒滿江面。當然,天有陰晴,有時是灰色一片。晚上一樣。一樣的地鐵上欣賞或美好,或陰鬱的江面。一樣的地鐵口出站,和正收攤的老闆娘打個招呼。這樣一樣的日子,他過了二十年。

二十年換得一個家庭,換得一家跨國公司餬口的職位。他是個經理,按例每天得開會。會上總是走神,並不是不敬業。而是他管的那攤兒沒大業務,成了閒職。倒退二十年還行。那時他是一條在建鐵路的項目主管。那項目大資金,新技術,全球領先。公司所有資源由他配置。他也不負眾望。三年時間裡和市長一起扭動了那條線路的開通鑰匙。也許是系統太過完美,也許是質量關把得太牢。那東西過去二十年沒出過大問題。他也就慢慢地,成了邊緣人。

那天,他照例坐在靠窗戶的位置。大部分議題和他無關。他就撥開窗簾,眺望外面。公司主管是新派來的,一個偶爾說幾句韓語的加拿大人。「金……光,熙?」他環顧會議桌,找他要的人。等他又念一遍名字。金光熙慌忙起身,彎腰鞠躬地應話。主管看著他,問:「盆塘線,你是當年的項目經理?」

「是!」他回答。

「有個好消息。總部產品換代。馬來西亞要一個人去開拓市場。這個很重要,能鞏固分公司在亞洲區的地位。這個人,我想你來定。」人們都回頭,投來羨慕的眼光。這確實是個好消息,它在金光熙的腦子裡撥弄著一個念頭。正想露出微笑時,主管打消了他的念頭。「我的意見是派年輕人。」他說。

有人笑出了聲。

傍晚,漢江江面由金色轉為紅彤彤一片。他把包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想著白天的事情,他直了直身子,笑了。晚飯時,老婆抱怨著。兒子假模假式地學習著。桌上的火鍋騰起熱汽。他深吸一口氣,掛起了招牌式的笑容。

周末,公司團建。金光熙烤著肉。主管行政的女同事,妖嬈地扭著腰身,撞了他一下說:「哥,失落呢?」金光熙搖了搖頭,沒看她。「我哥能和他們計較?要不是當年放棄,現在能有河正宇什麼事?」這話他愛聽。他笑著將一塊肉遞給她。「不要,給我片芝士。」她說。那女人和他同齡,若不近看,沒人認為她超過三十歲。她接過芝士,咬下一口問:「準備定誰?」

「東海!」他說。

「哼……。」女同事冷笑一聲。

「還能有誰?他幹過幾年,對系統算了解。主管說年輕人的時候,誰都知道是金東海。」說罷,他在盤子裡放幾塊肉,走到旁邊坐了下來。

女同事吞下一口酒,咽掉手裡的芝士後搖頭說:「他去不了!」

金光熙不以為然:「你能定?」

「他老婆把他告上法庭了!」她說。

金光熙滿臉驚訝地抬頭看她:「哎……?」

「和他情人捉姦在床!」她說。

「哎……?你咋知道?這種事不能瞎說。他爸是大股東。他家全是政府官員……。」

「沒錯,你信我。他的情人,那個惹火寶貝。是我介紹他們認識的!啊……」說著,她感嘆了起來:「真羨慕他老婆,能分幾十億的家產。後半輩子不用愁了。她應該感謝我的。是吧?哥。」

「那這麼說,是真的?」。

「有一個星期就開庭了。」她扯下一張紙巾,擦了擦手後說。

金光熙茫然:「難怪不見他來公司。還真是……。」

周一,他打了幾個電話,回了幾份郵件。正點下班,趕上正點的地鐵。漢江上的落日只剩下淡淡的一抹紅。「秋天到了啊。」他抓著拉環,自言自語地說。「是啊,日頭短了!」身邊同乘的中年人和著。兩個陌生,但同路的人相視而笑,一句半句地聊了起來。晚飯時候,他有意無意地說公司有個肥差。她老婆扒拉著鍋裡的拉麵,同樣有意無意地和著:「什麼?」他說馬來西亞有個新項目,去的人會是將來的主管。

「咱不去。」她老婆雲淡風輕,斬釘截鐵地說。

金光熙還在自己的幻想裡。他說馬來西亞公司幾年前縮編。現在項目這麼大,又是新技術試點。誰去誰是核心。

「那咱也不去。」這次她聲音大些。被從幻想裡拉回來的金光熙,恍然覺著住了這麼久的屋裡空蕩蕩的。耳邊除了她老婆扒拉著、吹著、吸溜著拉麵的聲音,什麼都沒有。他看著她吃完最後一口,把圍裙解下,抹了抹嘴後說:「記得明天買褪黑素,你的瓶子空了。」他老婆去洗衣服。他呆坐一會兒,然後醒了醒神兒,起身收拾碗筷去了。

第二天照舊。吃過紫菜包飯,登上整點的列車,他一個人站在角落裡,望著色彩變幻的漢江。車廂裡播著新聞。說南普集團創始人,全球首富近日失蹤。受其影響,南普集團股票大跌,並且拖累大盤整體向下。目前仍沒有抬頭的趨勢。人們吵吵著,有人慌忙地掏出了手機。金光熙歪起腦袋看了看屏幕,沒多理會。辦公室裡,幾個主管在吸菸區吞雲吐霧。他們同樣討論著股票的事情,還招呼著問他。他笑著說女兒出國,股市裡的錢早取出來了。人們點著頭,有的嫉妒,也的為他慶幸。他走出了幾步,想了想又轉回來問:「唉?幾個星期沒見東海,是不是家裡有事啊?」

一個人遲疑了一下,他說:「你不知道?」金光熙搖頭。那人嘆了口氣說:「不知會不會牽連刑事,據說動手了。」

「動手了?啥事兒?」不知道的人,饒有興致地追問著。

「他老婆的事兒。你們真的,沒人知道?」那人說。

「他老婆……,啥事兒?」

謠言傳開前被智者制止了,那人說,「別問了。都是閒話。讓高層知道了,不好。」大家互相看了看,都點頭。然後就散了。

主管找他,問他人選定的怎麼樣。他支吾地說正在考慮。過了幾日,主管在他辦公室微笑著說:「我還有個人選,希望你一併考慮。」金光熙雙手放在膝蓋上,俯下身子聽著。主管一字一句地說:「我覺著你挺合適。」

金光熙抬頭看他,面部漸露難色。他往後坐了坐,擺著手說:「不行,不行。我年紀大了。家裡也不會同意。」主管意外地張大了嘴,攤開雙手表示不解。金光熙說:「這種項目該給年輕人。再有,我兒子要考大學。女兒還在國外。我得在我太太身邊支持她。請您諒解。」說罷,他起身鞠躬。

主管說:「除了金東海和你,其他人沒項目經驗吶。就實戰來說,其實你最合適。要不……,和家裡多溝通溝通?公司會給些幫助。你再考慮考慮?」平時很少重複自己的主管,顯然有些不知所措。金光熙還是一臉為難。他再次點頭、鞠躬,起身離開了。

晚上的地鐵有些擁擠。他眺望著,被路燈映得波光粼粼的江面,撲哧笑了。他在地鐵口的便利店裡買了褪黑素。回到家,他沒提此事。那天起,他躲著主管,直到一天又被叫進辦公室。一樣的話題,一樣的推脫。他建議社招一個。主管撅著嘴。誰都知道那是瞎說。公司產品全球獨有。非本公司員工不可能有相關經驗。他在座位上挪了挪屁股,說公司給他升遷,以總監身份去馬來西亞。他說要是韓國出不了人。中國合適的人很多。要是那樣,分公司地位難保。這和金光熙想的一樣,是個國際站隊問題,人必須韓國出。他「勉強」地答應了。

晚上回去,他買了很貴的紅酒。他用公司開出的條件,包括項目落地後,兒子去馬來西亞讀國際學校說服了妻子。興奮之餘,他說真希望能省去一切過程,直接做國家總監。那時候就什麼都不愁了。他老婆沒說話,只叮囑他到了那邊按時吃飯,吃飯要有營養。夜裡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隔著玻璃,看見他老婆和孩子在一幢豪華別墅裡生活。他認為那是不錯的徵兆。出發那天,他的拉杆箱裡塞滿日常用度。滾輪嗡嗡地划過地面。走出幾米後,站在門口的他老婆忽然大聲問他:「你可以選擇不去的,是不是?」

他手扶著拉杆箱,轉身看她和他兒子,臉上再次掛起招牌式的笑容。他說:「沒有問題!」

二 老同事

飛機要七個小時。離赤道不遠的這個國家沒有四個季節。只有熱的夏天,和不太熱的夏天。分公司為他備了歡迎宴。客戶奉他為上賓。不全因為他帶來新技術。也因為老系統雖沒大問題,但說不清的小問題一堆。他得到一個很長的表格。客戶說等這個表格縮到幾行後,再討論新系統的事。用戶是上帝。為開展下一步工作,他開始不厭其煩地兩頭溝通。就這樣,日日瑣事纏身。深夜還被客戶的電話驚醒,只好靠著褪黑素再次入睡。至於家庭和孩子,都變成手機裡的存在。不知不覺,半年多過去了。他和主管請假,想回國一趟,但被拒絕。理由是工作進度緩慢。如果那個表格不縮,新系統上馬會有麻煩。到時必是兩難。金光熙只好硬著頭皮,軟著屁股,穩紮在客戶的各種會議裡。

當然,生活不總那麼灰暗。這裡有世界聞名的貓屎咖啡。有各種膚色,穿著暴露的女孩在大街上穿行而過,不時朝他拋著媚眼。夜色降臨,燈火連綿的酒吧和食肆裡能尋得各國美味。震天的音響掩蓋不住球迷的歡呼和歌唱。這樣,每天都像過節一樣的燈紅酒綠,日日持續到後半夜才結束。唯一的中斷,是這個莫斯林國家的齋月。齋月期間,一切娛樂和不必要的活動禁止。整個城市變戲法似的,一下子空了。這也是個多雨的國家。清晨,他走進咖啡店。不消一會兒轉身,外面已是大雨傾盆。拿著現磨的咖啡坐下,剛尋得一絲安逸,天又放晴了。熾熱的太陽很快收走雨水,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看著窗外,他輕輕地哼了一聲。他問服務生齋月得多久?服務生說齋月嘛,一個月。一個月?他心裡嘀咕著:還好是一個月。要是一個人一年呆坐在家裡,那不得憋死。他看了看表,時間還充裕,就起身去了公司。

公司樓前,十幾輛巨型卡車排著長龍,像一列火車似的蜿蜒在沒什麼車的主幹道上。這大傢伙可少見。他不由駐足,多看了幾眼。轉身進大堂,一張熟悉的臉迎面而來,擦身而過。他轉身,嘬一口咖啡在嘴裡,盯著那人不住端詳。確定認識後,他試探著問:「王偉光先生?」

那人皺著眉,滿臉嚴肅地轉身。他定睛打量金光熙後忽然起敬,挺直身子鞠躬後用韓語說:「金光熙經理,日子過得安寧?」標準的韓式辦公禮儀惹得金光熙開心。他伸手上前擁抱,說:「哎呦,幾年?有二十年了吧?哎呦……,你的樣子一點都沒變啊!不是回中國了嗎?怎麼在這裡?」

王偉光一邊點頭,一邊望著門外,尬尷地笑著。金光熙看著外面的卡車說,「哦,你在忙啊。那一會兒再見?」

他指了指門外的卡車說:「是的,在忙。把您電話給我。忙完馬上找您。」

「太好了!」他說。

此地居然遇故人。他不可置信地邊走邊搖頭。背包放在桌上,看著窗外陽光勁照,他一時沒了工作興致。一邊做著拉伸,一邊走到窗口,記憶被拉回二十年前。那時多麼年輕,雖然賺錢不多,但十幾個不同國籍的人,共同完成一件事多麼令人振奮。而這個能解決一切問題,且言語不多的中國人一直令他印象深刻。那時的試驗線在海邊的一個偏遠小鎮。他們一起吃過生螃蟹,活章魚。新買的工程車,帶他們走遍那裡的每一條小道,直到半路拋錨,不得不住在海邊,那座快被風吹垮的民宿裡。

電話響了,他下樓。二人在公司不遠的水果攤上開了兩個椰子。冰塊和糖漿攪勻後,他饒有興致地問:「韓國待了兩年多吧?之後去哪兒了?」

王偉光恭敬地說:「哦,回了中國。各地出差。後來調回總部,換了部門。現在雖不在一家公司,但要往上數,還在一個集團下。反正……,賺錢嘛。」他說:「哪裡給得多,就去哪裡。」

看著他的樣子,金光熙擺手說:「不要那麼拘謹。我們是朋友嘛。又沒上下級關係。」

「哦,哦。習慣了。現在一說韓語,總得配那麼個架勢。」他嘿嘿地笑著。喝下一口椰汁說:「哎?這個不錯。似乎沒味道,又好像有點味道。」

「你沒喝過?你是剛到嗎?」他問。

「對,我押著車過來的。」說著,他看了下手機。

「哎?記不記得你吃活章魚時的樣子?」金光熙問。

「記得,那時要不是真的餓,我是絕不會吃的。不過,回想起來挺好吃,就是沒再碰上。」他哈哈地笑,邊笑邊拿起手機。手指劃著屏幕說:「哎,對了。您女兒上大學了吧?」

「哦,哦!」金光熙掏出手機,翻到一張照片說:「馬上讀研究生了。在美國。你看看。」他指著手機裡的照片說:「跟我一樣,學計算機。你見她那會兒四歲吧,五歲?」說著,她又翻出更小時候的照片:「大概這個時候。你看,是不是?」

王偉光接過手機:「哦,大概這個年紀。」他看著照片裡的婦人說:「嫂子還好吧?那時還去你家打擾過。」

「嗯,好!我們每天都視頻。」說罷,他有些落寞:「哎,這不知道啥時候能回去一趟。」

王偉光似乎很忙,他盯著手機屏幕說:「對了,您來這裡做什麼?」

「老系統壽命到了,要升級。我來這兒維護客戶關係。把團隊組建起來。」

「那個鐵路控制系統?」王偉光搖著頭說:「東西不能做到極致。不然之後就沒事幹了。我就是因為這個調走的。」

金光熙感同身受地點著頭,餘光瞟見王偉光手機上運行著一個監控系統。屏幕上的卡車有條不紊地自動停靠,卸貨,駛離。「實時監控……,哎?這個是『無人運輸管道』嗎?」他乾脆盯著王偉光的手機看。

「哦!對不起。再智能也得人盯著。您知道這個?」他問。

「咱也是工程師,不是?平時在網上關注些科技動態。據說能加裝防禦系統,給軍隊做後勤。第一次見,第一次見。」他喝了幾口椰汁,又問:「拉的什麼東西?」

他看著王偉光,王偉光也看他。尷尬了一會兒,王偉光說:「一個醫療系統。之前在中國做。那邊的主管辭職了。公司決定把設備弄到這裡繼續。」

「醫療系統?做什麼的……,醫療?是不是和那世界首富有關啊?」他好奇地問。

王偉光吃驚地「啊?」了一聲。那聲音有點大。他支吾了幾聲後搖頭。

金光熙不在意,他繼續說:「是叫什麼,徐凱普,是嗎?那哥們,用你們的話說,真是『牛逼!』。據說在意識捕捉上有實質性突破,然後就失蹤了。你說是不是讓人害了?我買過他的股票。幸虧賣的早,賺了一筆。要留到現在就全沒嘍。」他笑著說。

「哦……。」王偉光長籲一口氣,裝作自若地攪動著手裡的椰子:「您哪兒聽得這些小道消息?」

「哇!因為他,現在股市還下跌呢。網上都傳遍了。你不上網嗎?」他不以為然地說。

「哦,是。」他點了點頭說,「您別信網上那些流言。」說罷,叫老闆加了兩份水果。

「哎,你結婚了吧?」金光熙問他。

「沒。」王偉光接過水果笑著。

「還沒?」金光熙搖著頭,惋惜地說:「賺再多的錢是要花的。身邊親人才是最大的財產。看你哥,兒子都快考大學了!嘿嘿。來,給你看看我兒子。」

……

過去,總讓男人的青春迴光返照。而聊著聊著,他總能把話題拐到婚姻和他的家庭上。他臉上洋溢的幸福是王偉光沒有的。他只好學他的樣子,也笑。那一刻,似乎也分享了他所謂的,家庭的幸福。日頭斜照,影子被拉長。王偉光說今天就這樣吧,我得忙了。「等下次再聊,反正不遠。」他指著辦公樓說。

「對啊……,有的是時間。」雖然這麼說,金光熙顯然沒盡興。他也明白,成年人之間的坦誠,這種異地奇遇憶當年,可能很難再有下次了。

三 墮入

齋月過去,繼續歌舞昇平。辦公室被告知搬遷。金光熙不爽。奈何物業退了他們兩年租金。客戶的問題仍是麻煩。那個表格不僅沒縮,反而變長了。他翻閱項目文件,發現裡面有王偉光的籤字,就突發奇想去諮詢他。王偉光說他是參與過這個項目,比韓國還早些。「好吧!」他爽快地答應了。他去了現場,提了策略,給了方案。還在下夜班後和金光熙一起步行回酒店。他們走著走著,金光熙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說就像時光倒流了一樣。

有這位元老支持,那個表終於開始縮了。他準備安排一個周末款待這位功臣,也款待自己。他覺著東海岸不錯,打電話找王偉光確認。撥過幾次,全不在服務區。他側著腦袋,透過自己的窗戶望著王偉光的辦公樓。心想距離不遠,那就真誠點,親自去一趟吧。自他們搬出去後,這大樓的安保變嚴格。他填了表格後,保安才打電話問詢。他被允許上去,但一路由保安陪著。沒見到王偉光就聽見他在會議室裡大發雷霆。見到人後,他說明來意。王偉光呆了一下,他說,「您找我是這事兒。我以為工作上的事兒呢。」

「沒有,沒有。」他擺著手,看著餘怒未消的王偉光說,「你很忙嗎?」

「啊?哦,呵呵。」他笑了,說,「接了個項目。上一任負責人不僅沒留文檔,還在裡面放了個病毒。嘖,不好對付。還是鐵路上的活兒好幹啊。」

「哦,那你啥時候有空?我得謝謝你啊!」他說。

王偉光搖了搖頭,說:「沒必要,您幫過我的比這多。就兩個夜班,也沒影響我工作。」可金光熙還是堅持,他就說:「那行,等我得了空,找您吧。」

赤道旁沒有溫度變化。作為北方人,自然失了時間的度量。若不是華人掛起紅幅,他幾乎忘記中秋節快到了。妻子抱怨著,讓他中秋必須回來。不然就去找他上司。無奈,他又在會上請求。一個同事幫腔,說中秋節是韓國人必須回家的節日。主管見進度有更新,終於放了話。這樣,在異國待了快一年,他終於可以拿起護照,看看回國的機票了。

假期得批,機票得當。他很早就在網上辦理了登機牌。走之前,他給王偉光打電話,但沒人接。想必是忙得厲害。出發那天,他起得早。兩個星期的假,沒什麼好收拾。背包裡是筆記本和手機。拉杆箱裡裝滿了送人的禮物。飛機是下午一點,不算著急。他吃過飯,站在公司樓下,準備過馬路去叫計程車。今天的紅燈似乎有點長。這裡的秋天也沒有半分涼意。他擦著脖子上的汗,拽了拽肩上的背帶。終於,紅燈滅,綠燈亮了。指示器上的綠色小人歡快地邁著步子,自由地甩著膀子。行李箱的輪子,在水泥馬路上發出歡快的嗡嗡聲。走下人行道沒幾步,耳邊忽聞巨大音浪。一輛跑車,身上貼著火焰貼紙。它接近人群,卻沒有減速跡象,反而加速衝了過來。金光熙只覺一個趔趄,再反應過來,眼前是冒著煙的車蓋。一個棕色皮膚的馬來人強逞地睜著眼,推開車門走了下來,沒走兩步就倒在了地上。金光熙想吸一口氣,卻感覺體內的氣體、液體都在往下走。他低頭向下看,最後看到的是花裡胡哨的車身貼紙,然後就全黑了下來。

很長,很久。周圍全是黑的。直到一柱白光從天而降,一個自己模樣的人拉起了他的手。那光的盡頭,他看到自己過世已久的父親。他在白光裡飄著往上。不知何時,吱呀一聲,眼前出現一道柵欄。拉著他的那人穿了過去,而他被禁錮在另一面。隨後又是一片黑暗。黑暗裡沒有空間,沒有時間。那個和他模樣相同的人幾次出現,又幾次消失。

空間,在黑暗中或許不存在,或許無限大。時間,確切地說,他就是時間。從沒法衡量的二者中睜開眼,他發現自己在一間病房。周圍靜得出奇。甚至連耳鳴聲都沒有。隔著幾層塑料布,他看見一個穿著防護服的人在檢查醫療設備。他想說話,但不能發聲。試著動一動,也感覺不到身體的任何部分。唯獨能眨眼。眼皮開合幾次便沒了力氣。又陷入黑暗中。

無聲,無光,沒有思想。唯一的感受是波動。那波動一下下地提醒著他:自己還存在。又不知過了多久。耳旁吱呀一聲,隨之是鐵器的碰撞聲。他睜開眼,和上次一樣穿著的兩人在搬運什麼。拖車撞到了他的病床上。他努力說話,發不出聲。只得一口氣息衝破雙唇,發出「啵」的一聲。那聲響沒引起二人的注意。她們出去了。眼球朝一邊轉動,看見窗外一團霧氣,沒有任何景象。轉向另一邊,看見牆上掛著一臺電視。周圍堆滿了醫療設備。窗邊有響動。一個很胖女人站在那裡。她沒穿防護服,正一邊盯著他看,一邊啃著手裡的芒果。他又吐出一口氣,試圖交流。而那女人只是看他,不說話。兩人對視良久,直到那胖女人把手裡的芒果吃完,他眨了下眼,又陷入了黑暗中。

辦公室裡,王偉光透過單反玻璃看著窗外。身邊的辦公桌旁坐滿了人。一個人說:「之前見徐凱普操作過許多小文件。可我們得到的是一個不可操作的大文件。如果持續喚醒,記憶接續會是個問題。但長時間不喚醒,意識可能會消散。」

王偉光晃了晃身子,嘆了口氣說:「喚醒吧。碰上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對了,找個本土編劇。哦,還有韓國的。」

四 重生

「金光熙先生,金光熙先生。」耳旁傳來人聲。那人在講韓語。他睜眼看見一個穿防護服的護士叫他。另一個把病床搖起。眼前餐盤盛著流食和一盒水果泥。那護士說韓語,卻沒有韓國禮儀。她用勺子一邊餵他一邊說:「慢些。您甦醒的第一餐,要慢咽。」金光熙身子不能動,只見勺子在眼前上下、來回。他感覺不到食物的味道,甚至感覺不到嘴。

他緩慢地扭頭,看著對方問:「這是什麼?怎麼沒味道?」

護士呆呆地看他,過一會兒說,「您感染了病毒,形不成味覺和嗅覺。」

「形不成……?」他很奇怪她的用詞。

「呃……。失去,暫時失去。」護士更正說。盤裡的食物,隨勺子晃動在減少。護士臨走時打開了電視。電視播放著馬來西亞政府,為應對病毒舉行著全國最大的宗教集會。新聞滾動播放,沒一會兒他就失了興趣。轉動脖子看向窗外,外面仍是一片霧氣。屋裡除了電視,沒有其他聲音。他低頭,看見蓋在身上的被子,卻感覺不到身體。「護士,護士。」他喊著。

那兩人不緊不慢地走來,在他身邊彎下腰,問他怎麼了。他說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那二人直起身來,互相看了看。她們在討論什麼,但聽起來絕和他所問的無關。其中一人雙手抱在頭上,想了一會兒後給他注射了一針。金光熙開始迷糊,快合上眼時,又瞥見那胖女人站在護士背後。他剛想舉手指點,周圍又黑了下來。

再次醒來,眼前擺放著食物。他不餓,只是本能地伸手,拿起了勺子。舀一口放進嘴裡,還是沒味兒。他看著自己的手,用它摸了摸身體。電視機開著,新聞播報著全球疫情。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在講韓語。他梗了梗了脖子,轉頭看見窗外的天地,一片昏黃。他一點點把自己挪下床,拖著雙腿走到窗邊。迷霧遮著一切,樓下也看不真照。他用手指敲了敲玻璃,發出沉悶的「噹噹」聲。玻璃像是隔音的,完全聽不到外面的聲音。護士穿著防護服進來,用韓語說:「金光熙先生,飯菜合您胃口嗎?」

他看了看桌上的餐食說,「嘗不出什麼味道。這是哪兒?韓國嗎?」

「這裡是鷹谷醫院。吉隆坡。您出車禍了,不記得嗎?」

金光熙想了想,隱約記起過馬路時被車撞了。他看著這個全副武裝,看不清臉面的人問:「你是韓國人?」

「我?」那人很詫異。她緩緩地搖頭說:「不,不是啊。為什麼這麼說?」

「你在講韓語啊!」他說。

「我……。」那人一臉不知如何解釋的樣子。好一會兒才說:「您是特護。我會一些,所以醫院派我來看護您。」

「你說得很好。聲音像我太太。」他說。

「哦,是嗎?很榮幸。」她剛說完,迫不及待地轉移話題說:「您昏迷時全球病毒大流行。您被感染了,所以吃東西沒味道。我們正積極治療。」

金光熙擺了擺手說:「這不重要。我電話呢?我打個電話。」

護士說:「您的隨身物品在警察那裡。病毒會通過網絡傳播。現在全球處於斷網狀態。」金光熙扶著床坐下,茫茫然地愣了一會兒。護士把遙控器遞給他,轉身要走。

「哎?」金光熙叫住她問:「窗外咋啥也看不見?一點動靜都沒有?」

護士的手已經壓在門把上。她在那裡定了會兒,才轉身說:「大部分國家下了禁足令。電視上說人類活動減少,改變了氣候。吉隆坡下了千年不遇的大霧。」她朝窗外望了望說:「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散。您有問題,可以按牆上的按鈕叫我。」說完,她退了出去。電視裡播著新聞。新聞結束是肥皂劇。金光熙呆看許久,忽然意識到周圍的音源,似乎只有電視機一個。他把音量一格格降低。直到關閉後,周圍靜得可怕。他起身到門口,晃了晃把手發現門是鎖著的。隔著玻璃朝外看,走廊同樣充斥著霧氣。他喊了幾聲,沒人應。他按了牆上的按鈕,護士從另一個房間出來。金光熙問她為什麼鎖門。她說:「怕您二次感染。也怕您傳染別人。」她還說:「先生,您必須無條件服從。全球幾十億人都失去了自由。」

「這霧,什麼時候能散?」他問。護士搖頭。

新聞重複了一天。換臺也是些肥皂劇。他在狹小的病房裡走來走去,無事可做,只好選擇上床。剛在床上躺下,後腦一碰到枕頭就眼前一黑,著了。或許昏迷太久。第二天,他沒有睏倦,沒有疲乏地,醒了。一夜無夢。躺在床上,他轉著眼珠子懷疑自己睡過沒。窗外一聲鳥鳴,腦子裡一陣電擊,他坐了起來。霧散了。穿梭在高樓間的立交橋上偶有貨車疾馳而過。樓下隱約看見一兩個人走來走去。

「霧散了。」一個人在他身後說著英語。金光熙轉身看她。她一邊走向窗邊,一邊說:「霧終於散了。不過還沒解封。路上人不多。」她拉起百葉窗看向外面。和煦的陽光照了進來。

某個方向傳來機器轟鳴,和建築工地叮咣的聲音。金光熙一怔一怔地問:「什……,什麼聲音?」

她遺憾地說:「感染人數越來越多。醫院在擴建。」她擺好餐盤。打開了電視。

金光熙盯著電視畫面問:「我睡了多久?」

「嗯?」護士愣了一下。她轉過去看電視,好久才說:「新聞是錄播。都在家隔離,沒人去採訪。哦,對了。我們聯繫過警察。您的隨身物品會送過來。只是,得等等。您知道的……,隔離。」

「你怎麼又說英語?」金光熙問。

「我一直說英語……。哦,您說我之前的同事。她感染了病毒,休息了。」

「哦……。」金光熙長籲一口氣,呆呆地、不住地點頭。

餘下半年多,他沒離開過那個狹小空間。每天所盼的是新聞播些積極信息。比如疫苗研發開始了,比如瑞士一家公司公布了特效藥的理論基礎。孤寂中,他開始觸摸身邊的一切。似乎只有皮膚有了觸感,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才能體會什麼是親切。而心底無比巨大的孤獨感始終無法抹去。護士說是身體重創後的抑鬱症。她給了他一些藥,但沒什麼作用。

時光,緩慢而無意義地流逝著。他每日數著的,立交橋上的車輛,終於一日比一日多了起來。護士說政府擔心經濟,可能會解封。再過一個月,果然解封了。窗外行人多了起來,偶爾能聽到吵鬧聲。護士拿來他的背包。警察在視頻通信中告知他,那天駕車的人發病,車子失控撞向了他。他會得到一筆賠償。他沒太在意警察的解釋,趕忙從包裡翻出手機。插上電後,「有網絡,有網絡了?」他興奮地看著護士。護士笑了笑,說科學家證實了網絡不會傳播病毒,所以……。

視頻接通。他情緒激動,淚流如注地說著自己的遭遇。他老婆一邊抹眼淚,一邊點頭。她把兒子摟在胸前,哭著親吻他的額頭。信號不好,視頻不時卡頓。圖像最終定格在一張靜止畫面上。他打電話給美國的女兒,聽筒裡沒有反饋音。打開社交軟體,連不上伺服器。護士說全球通訊在疫情其間被破壞。有些地方沒恢復。不過不用急,她說,「應該快了。」打開筆記本,幾千封未讀郵件。其中一封來自王偉光。他寫信給韓國管理層和總部說明了他的遭遇。看時間是半年前,他趕忙回一封說自己已甦醒,應該不久會出院。郵件很快被回復,是他那韓國主管。他希望他在馬來西亞繼續工作。他是公司在那邊唯一的指望了。

五 新世界

終於出院。始終沒脫下防護服的護士們捧著鮮花送他離開。金光熙很遺憾沒見過她們的模樣,只好點著頭,鞠著躬,倒退著出了醫院大門。街上的人比之前少很多,安靜了很多。明亮的陽光在大廈玻璃上熠出一圈圈光暈,看著那麼不真實。地面十分整潔,連馬路邊的排水口都不見汙物。白色建築的高牆上,那經年雨水衝刷出的道道黑紋也不見了。一切像是嶄新的。走到公司樓下,幾個粉刷大樓的蜘蛛人在檢查裝備。辦公室裡,行政主管素信上前拉著他的手說:「還好沒事,嚇死我們了。」她說本來要在酒店訂餐,但都停業了。她在超市買了些吃的,大家慶祝一下。金光熙對周圍人表示感謝,同時發現本就沒幾個人的公司,現在人更少了。素信說有人感染病毒,沒救回來,還好現在控制住了。她舉起了酒杯。

他安排了內部工作,又馬不停蹄去見客戶。預料之外,意料之中。難纏的客戶變得格外客氣。那負責人一隻手叉在腰上,一隻手抹著前額說:「其實都不是大事兒。之前怕影響運營,現在運營也少了。那就主推新項目吧。」他在文件上簽了字。金光熙很高興,一出房門就用手機拍照,發給了遠在韓國的主管。路過舊辦公樓,他想起了王偉光。打電話給他,他不接,簡訊回覆說:「我不在馬來西亞。」

日頭西斜。原本吵鬧的酒吧街變得蕭條,有的連門板都沒拆。他故意從那裡經過,見零星的陪酒女在街頭攬客。她們上前拉他,他連忙避開。手機屏幕裡的妻兒總穿著相同的衣服。連背景也一樣,一直是他家沙發後壁。他問女兒在美國怎麼樣。他老婆說美國仍傳言電子網絡傳播病毒,通信仍然是斷的。她讓他別擔心。女兒很好。她們書信聯繫過。畫面仍然斷斷續續,甚至在一個畫面定格好久。很多次,他都是盯著定格畫面良久,無奈地掛斷。

很晚的時候有人敲門。透過貓眼看到推車,應該是清潔人員。打開門,一個很胖的女人推著車子進來。胖女人進去,他就站在門口。看那女人慢吞吞的,他問:「怎麼現在才打掃?」

「人手不夠啊。」她彎腰探身,邊清潔邊說。

金光熙打量她,好奇地向前走了幾步問:「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女人直起身來,回頭,撩了下額前的頭髮說:「是嗎?你坐過我的車?」

金光熙盯著她看了許久。感覺如夢,似真似幻,就是記不起來。他「哦。」了一聲,又退出門外。

「老闆在吉隆坡發什麼財啊?」胖女人自來熟地問著。

「出差。」他說。

「哦。不守著老婆孩子,跑這麼遠幹嗎?」她一邊幹著活一邊問。

「呃……。」胖女人的問題,讓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轉念一想,何必認真。「賺錢。」他不經意地說。可剛說完,他又後悔。何必和一個馬來西亞胖女人說自己的事情。

「那老闆發大財啊。來多久了?有沒有出去玩?要不要嚮導?」那女人一邊打掃,一邊喋喋不休。

金光熙雙臂前抱,端詳著地毯上的花紋,沒再理她。胖女人自顧自地說能給他當司機,只收外邊一半的價錢。金光熙笑了一下。胖女人打掃完,離開時留了張卡片。「有需要,打電話啦!」她說。金光熙禮貌地接過來。那女人走後,他關上門,將卡片折了一下,隨手丟在了一邊。

摩拳擦掌,繼續工作。熬了整夜,他完成了下一步工作計劃。半年多的治療,身體有了不一樣的變化。他不知道,別人大病初癒是什麼感覺。自己,自那之後總是狀態滿滿。就像醫生說的,重生了一樣。只是今天,每天都準時起床的他,意外地晚了兩小時。早晨有會!腦子裡的這個聲音比鬧鐘管用。他一個激靈下床,匆忙洗漱後,無暇顧他地衝進了電梯。再出來,大步流星的他被酒店主管攔住。那人打著日常的招呼,卻一隻手攔著他的去路。他煞有介事地問他今天心情怎麼樣。金光熙只當他打招呼,禮貌性點頭後,繼續朝門口邁著大步。那人也跨步,擋在他面前嚴肅地問:「先生,您的精神狀態可好?」金光熙皺起眉頭,面顯難色。那人還是不依不饒:「昨晚。您一個人站在門口那麼久,在做什麼?」

「客房服務。」他撂下這句話想繼續趕路。

可那酒店主管還是不放,他說,「我們沒有那麼晚的客房服務。您,跟我來。」那人伸手指路,表情嚴肅。金光熙無奈,只得隨他去監控室。監控顯示他很晚的時候一個人走出房間。一個人站在門口足足半個多小時。其間還手舞足蹈,自言自語。

「往前,往前倒。」他說。往前,走廊裡沒有一個人。「往後!」。往後也是一樣,走廊裡至始至終,只他一人。他眉頭皺得更深了,奪過滑鼠自己查找每一幀。

酒店主管在他背後說:「對不起先生。最近全國自殺事件激增。我們在關切您的心理健康。」

狹小的監控室裡,金光熙挪著碎步轉身。他看著那個個子不高,始終將頭梳得油光的華人主管,認真地說:「我得走了。」辦公室離酒店不足千米。他很快趕到會議室,打開筆記本。約定的會議已經過了。他回了封郵件道歉。韓國主管答說會議沒開成。因為海底光纜被破壞,帶寬支撐不了跨國視頻。他說他的計劃公司知道了,正在討論。

金光熙遺憾地摸了摸下巴。他想,不當面開會,工作計劃的影響勢必打折。他咬著嘴唇,轉頭看向窗外。陽光,難以置信的明媚,照得整個世界透亮,像假的似的。他深吸一口氣,吐了出來。「隨他去吧。」他自言自語著。素信端著兩杯咖啡進來,把一杯放在他面前。

「有很多人自殺,是嗎?」他問。

「是啊!」素信拿起另一杯,走到窗前說:「抑鬱。一年多的隔離。好多人沒被病毒打敗,卻被自己打敗了。人畢竟是群居動物。我們社區,幾個獨居老人自殺了。」

金光熙深深地吐了口氣。他端起咖啡杯放在臉前。他記起剛到這裡時,領教過這兒的暴雨。那是當第一顆雨滴落在你的額前,只需一抬頭便傾盆而瀉。可如今,自出院以來似乎從沒下過雨。「好久沒下雨了哦。」他說。

素信說:「是啊,魔幻的一年。不知鄉下的橡膠林怎麼樣了。」

「平時,總這麼少雨嗎?」他問。

「不。天氣預報說人類活動減少,影響了氣候。據說有個沙漠被水淹了。」她喝著咖啡,臉上是難以置信的表情。

「哦……。」金光熙聽後,不住地發呆。素信走後,他一個人在窗前呆坐著。全身氣息緩慢而悠長地洩著。許久之後,他猛吸一口氣,整個人像忽然活了過來一樣。

六 夢想成真

想要的東西,盼的時候不來,要來了,也來得快。他的計劃被認為出色。情理之中,他得了獎賞。獎項卻在意料之外。他被升為副總裁。沒有鮮花也沒有慶祝。人事發來一封郵件。新合同裡,他的收入多了一位數。視頻裡的妻兒還是卡頓。美國的女兒仍無音信。盤算起來,升職是他生活中唯一振奮的事情。

日子,也許本就該是重複的東西。他每日在酒店用過早餐,整理容裝後步行到公司。內部會議後,計程車載他到市郊,客戶的辦公地點。談完各項事宜後下樓。在相同地點,總有一輛計程車載他回酒店。有那麼一天,天空終於落了幾滴雨。烏雲過後,不多的雨水隨日光蒸發,給落日前的涼爽帶來陣陣潮溼。太陽在遠處的地平線上倚著。它的光芒斜照在辦公樓上,竟然熠出一片綠色。金光熙走出大門。在臺階上,他餘光瞥見那抹不尋常的顏色。他歪起腦袋,看見辦公樓後有一處草場。草場盡頭是一塊刷著七色彩條的廣告牌。距離太遠,視線模糊不清。但隱隱約約,那廣告牌下好像站著一個人。不遠處的司機朝他招手,為到手的一單開心地笑著。他也笑,腳步卻偏離路線,朝樓後面走了過去。

一條小徑,彎曲斜繞地串聯著一排排東南亞民房。房前幾個年輕人,圍著停在那兒的幾輛破車。馬來人向來隨和。這是他所認為的。他衝他們笑。他們卻不友好。一個膚色深棕,半邊頭髮長過脖子的年輕人從車頂跳下。他指著金光熙,嘴裡嘰裡咕嚕地說著什麼。金光熙笑著,他用手裡的包指了指遠處的廣告牌,用英語說他要去那邊。那個包,引起了年輕人的興趣。他招手,其他人圍了過來。惡意,逼著金光熙往後退。僵持之下,計程車解了圍。「嘀,嘀。」清脆的兩聲,像文明社會的警告。那年輕人不管。他朝地上唾了一口繼續上前,幾乎和金光熙貼面。司機鑽出車子,用馬來語吼了幾聲,招著手讓他回去。金光熙後退,那年輕人不再跟上。坐定在車裡,他看見廣告牌下的人朝他招手。仔細看,像是那胖女人。車子後退,司機說這城市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友好。這裡有摩託車飛奪的,有半夜圖財害命的。像他這樣穿著講究的人,不該去那些地方。

酒店大堂裡,他又看見主管。他問起那天錄像的事。主管目光躲閃,說記錄只保存兩周,現在查不到了。金光熙皺起眉頭看他。他表現不適,走開了。金光熙從不相信這世界有鬼怪。那胖女人一定知道什麼。他尋遍屋裡,搜尋她留下的卡片。可這裡每天打掃,最終徒勞。

他計劃周末再去那片草場。至於那些混混,他準備帶點錢。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那天是周二。等到周四,封城了。電視上說季節原因,感染人數暴增。非必要理由,任何人不得外出。和在病房一樣,這次他被困在了酒店房間裡。同時,工作量猛增。郵件和電話會議不斷。好容易碰上周末,居然有電視臺採訪他。他的世界,他的眼前,永遠是一臺顯示器。那個厚重的遮光窗簾,每次拉開總是夜晚。而景象如同一幅禁止畫面:天空一輪明月把夜色染成深藍。路邊,一輛孤零零的微型轎車在閃著車燈。街上鮮有行人,許久才有一輛車子駛過。如此長時間的隔離,他開始質疑自己的存在。他試過走出去。就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在普通的一天從容地走出那道大門。然而不得。第一次,他被主管攔下。第二次,他生氣地叫嚷:你們能回家,我為什麼不能出門?主管解釋說他們是必要工作人員。第三次,他和那主管動了手。發瘋過後,他瘋狂地道歉。主管沒叫警察,仍然耐心地請他回去。走進電梯,他笑了。這麼久,終於和人有了一次「交流」。

又許多夜之後的一個孤夜,滿月。他站在窗前,月光透過玻璃撒在他臉上。從沒覺得月色如此美好,他閉起眼睛想窗外的世界。既然沒人,那必然清淨。他想起那天下夜班,路過白天萬人空巷的商業中心。那本來金光閃耀的櫥窗,在路燈的微光下那麼黯淡。虛假的繁華回歸本真,有一種頹廢的迷人。任由思緒遊走,記憶不斷回溯。某一刻,莫名巨大的悲涼感從心中升起,在胸口狂撲。

他想逃離,他全身心地想要逃離。如果一件事無法計劃,那就得小心執行。他先是推開房門。向左只能進電梯,所以他朝右進了消防梯。順著消防梯一層層向下。在一樓牆上,他看到個通風窗。他打開,爬了出去。外面的世界,美好而寧靜,靜到連一絲風都沒有。他走著,跳著。心情舒暢了許多。此刻他領會到人們說的,所謂人類活動減少對地球的好處。原來沒有路燈照耀,夜空可以藍得那麼深邃。而對行走的人,月亮灑下的光華足以。背後照來一束光。他放慢了腳步。應該是巡查的人。他想,也好,隨他們怎麼辦吧。車子停在他旁邊。駕駛室的胖女人推開車門問他:「去哪兒?」

「唉?你……?」

「哦……。」那女人也認出他:「韓國老闆是吧?來,上來。去哪兒?我帶你。」金光熙定睛看那女人,在猶豫著。她又說:「不跟你多要錢。我這是網約車。便宜。你要是不上來,幫我把車門關一下。我夠不著了。」

他上前,摸了摸車門後坐進了副駕駛的位置上。他跟見了鬼似的看她。而那女人,她肥胖的身姿,憨厚的眉眼,怎麼也不像個女鬼。「你不做清潔了?」他問。

「你真以為我是清潔啊?」她看了他一眼:「你不覺得我和別人不一樣嗎?」

「哪裡不一樣?」他問。

那女人不住地看他,像在暗示什麼。過了一會兒她說:「也可能是你不一樣吧。好吧。他們說我偷東西。我就不去了。」

「那你偷了沒?」他問。

「偷了啊。不過他們追蹤不到我。我把監控抹了。」金光熙看她。她看金光熙,然後辯解說:「行了,行了。也沒偷著啥。這次白拉你行了吧。」

「所以你是小偷?」金光熙義正嚴詞問。

「不能那麼說吧,我就幹了那麼一次。這不出來開網約車了嘛。」她拍著方向盤說。

「你住在地鐵尾站,車場那兒是嗎?」他問。

「嗯,不遠。」她說。

「我在那兒見過你。」

「哦,啥時候?咋不打個招呼?」

「被幾個混混攔住了。後來想周末過去,封城了。」他說。

「混混算個啥,你直接穿過去就行了。」

「穿過去?」

「對啊,你就,穿過去。」說著她揮了下拳頭。金光熙雖不解,但看著她的樣子,笑了。他調整靠背,舒服地躺了下來。「唉,老闆。得有個地方吧?去哪兒啊?」

「隨便。你就開吧,到哪兒都行。」他說。

「那也得有個地方啊。」

「帶我去個景區看看。」他說。

「那行,我帶你去看個景。」胖女人調頭,轉彎。開出一段後問他:「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嗎?」

金光熙只顧看著窗外。「啥?」他問。

「得到你想要的了嗎?」胖女人字字鏗鏘地問他。

「哎?這裡應該有個水果市場。怎麼沒了?」金光熙指著窗外問。

「資源不足,他們拿去建別的東西了。」那女人笑著,還在問。「得到你想要的東西沒?」

金光熙有些不耐煩。他反問:「想要的啥?」

「上次我問你來吉隆坡做什麼,忘了?」

「哦,賺錢。」他點了點頭。「我升職了。公司給了些股票。算得到了吧。」

「那挺好。」女人抓起手邊的零食,一邊開車一邊吃著。她看了眼袋子,點頭示意他也吃。金光熙本沒興趣,但看那女人吃得香。他也抓幾粒放入口中。酥脆的零食被舌頭送入齒處。一口咬下,滿嘴迸發燒烤味。他從不確定到加速咀嚼,咽下後又抓了幾粒。

「哎?有味道唉。」他說。

「當然有味道啊。」女人說。

「不是。我感染過病毒。失了味覺。」說罷,他又急著解釋:「我不會傳染的,已經好了。」

「噗……。」女人笑了。「病毒……。」她搖著頭說:「看來他們是解決不了味覺問題啊。」

「是啊,後遺症。恢復不了了。」他說。

胖女人看他一臉遺憾的樣子說:「別擔心。像咱這種,能感染病毒也算奇蹟。」

金光熙聽她這麼說,有些嫌棄,「唉?你是那些不相信疫情存在的人嗎?或者,也認為病毒在網絡裡傳播?」

「網絡傳播?」胖女人歪起腦袋說:「這些人真能編吶。哦,不過,要是我中了病毒,倒真可能是網絡傳染的。哈哈。」說完她笑,笑完她又吃。

胖子的笑聲總能感染人。金光熙也輕鬆。車子一直走著,走到窗外漆黑一片,連月亮和星光也不見。路面乾淨而平整,像是行在一塊玻璃板上。周圍沒有參照物,車子走得越快,路程行得越遠,金光熙心裡越是發毛。他蹭著座椅後背,坐直了身子說:「這是去哪兒?」

「不是去個景點嗎?快到了。」她說。

「啥都沒有。這是到哪兒了?」聯想之前聊到小偷和錢的事。他不由有些害怕。他提高嗓門,命令女人立刻停車。

胖女人嫌棄地看他,說:「通訊是要時間的。」說罷她舉起一隻手說:「看這兒,你看這兒。」金光熙看她的手,那隻胖手上的五根指頭忽然捲起,在他額前重重地彈了一下。他先是莫名其妙,然後憤怒起來。正要發作時,遠處泛起一團光。像太陽要從那裡升起似的。「到了,馬上到了。」女人說。車子朝有光的地方行著。沒走多遠,也沒走多久,天亮了。女人下車,走到一個刷著彩條的牌子前轉身說:「來吧,到了。」

那是一片晨光照耀的世界。剛跳離地平線的太陽在四處塗抹著金色。巨大的白色崖壁矗立著,像一頭休憩的怪獸。潮汐帶著海風,或是海風帶著潮汐,傳來陣陣鹹濕。金光熙提起鼻子聞了聞,那味道沁人。他問:「這是哪裡?」

「景區啊。」胖女人說。

「這是……,東海岸嗎?好漂亮。」

「嗯……,對。東海岸。」胖女人說。一個年輕男子端來一盤食物。海風前,海灘上,時光在遊弋著。他就地坐下,夾起一片魚生放在嘴裡。舌頭按壓著,擠出鮮甜和久違的味覺。他滿足而悠長地「嗯……。」了一聲。

「你很餓嗎?」胖女人問他。

「不」。說罷,他抬起頭想了想,說:「我出過車禍,在那之後很久沒覺著餓,也沒覺得飽過。嗯……」他低頭看著食物,又夾起一片說:「只是,這味道很好。」

「放鬆就好。放鬆了就恢復味覺了。」胖女人笑著躺在年輕男人腿上問他:「你是做什麼的?誰把你弄來這兒的?」

「我修鐵路的。」金光熙邊吃邊說:「公司派過來的。碰上疫情,回不去了。」

「嗯?哦,多長時間了?」

「多長時間……?」金光熙抬頭。他看著天空幽幽,深藍、淺藍。聽著海水沙沙,時高、時低。他說:「兩年?還是三年。唉?我怎麼記不起來了。」

「記不起來?是時間過得太快?還是慢了?」女人問。

「快?慢。」他思索著。日頭總在那個時候升起,生命總被那些事情耗著。如果你盯著秒針跳動,時間會過得非常慢。如果回溯從前,卻發現過得飛快。到底是快,還是是慢呢?這個問題讓他焦慮。他咀嚼著嘴裡的食物,深深地吸了口氣。

「也許和記憶有關吧。你覺著呢?」胖女人坐起身來說:「如果你能記住生命中的每一刻,那時間一定過得慢。如果記憶不在,那生命也就是此刻。這些年,你記得起來嗎?」

「哎……。」金光熙長嘆一聲,搖著頭說:「總在隔離,記不起來。」

「是記不起來,還是沒發生過?」

金光熙搖了搖頭:「記不起來。生活瑣事哪能都記起來。」

「不奇怪嗎?為什麼記不起來?」胖女人追問。

「有什麼奇怪的?」魚生吃完。他眺望遠處。年輕人收拾後,又遞上大醬湯、泡菜和一卷紫菜包飯。那正是他想吃的。他抬頭看年輕人:「怎麼會有這些?」年輕人沒說話,笑著走了。

「這裡只有你們兩人?」他看著離開的年輕男人問。

「嗯!」胖女人點頭後意味深長地說:「會越來越多的。」

他環顧四周說:「是啊,這麼好的地方。一定會被開發的。」

胖女人笑了:「是……,會被開發的。」

金光熙吃掉所有食物,雙手抱頭躺在沙灘上。他閉起眼來,回味著食物的味道說:「這個包飯的味道,你可以開一家店了。」女人笑了一下。他歪了下頭,繼續說:「我好像,很久以前見過你。像是在夢裡。」

「美夢還是噩夢?」

「嗯……,只是個夢。」他說。

淡淡的海風吹著潮漲潮落。耳聽那聲音,他開始慢慢迷糊。有那麼段時間,好像睡著了。醒來時,那女人還依偎在年輕男人懷裡。而日頭,似乎只在天上行了不遠。

「我睡著了?」他問。

女人呆呆地看著海的遠處,許久才低下頭對他說:「該回去了。走吧。」

「啊……,哦。」他起身說:「還沒去別的地方呢。」

「下次吧。」胖女人說。

金光熙半躺在微型轎車後座。他看著車前景物逐漸清晰,而後飛過眼前,消失在了車後。城市輪廓慢慢顯現。胖女人把他放在酒店不遠處。剛下車,酒店主管就出現在身後。他急匆匆地問:「這兩天,您去哪兒了?」金光熙沒理他,只顧和胖女人招手告別。主管像看不到那車似的,站在金光熙面前一個勁地逼問。他看著女人的車子離開後說:「和朋友出去了。」主管遞給他一隻口罩,邊走向邊埋怨他私自出門。整整兩天不見人。要是再找不到,他就報警了。

「兩天?我不是昨晚出去的嗎?」他說。

經理愣了一下,說:「哦,對。我急昏頭了。趕快回去吧。被巡查發現,酒店要整頓的。」

東海岸一日遊。他心情舒暢了些。隔離的日子仍沒盡頭。他只能放風似的,偶爾在大堂裡坐坐。玻璃牆外的天灰濛濛的。他想該是要下雨了,雨就果然落了下來。雨水流過乾淨的街道,在夜裡像鏡子一樣映著高樓上的點點燈火。主管將幾個小食遞給他說:「您該回去了。」他接過食物放進嘴裡,嚼了嚼,沒什麼味道。他問主管東海岸離這兒有多遠。主管說五六個小時吧。他點了點頭,又問這次封鎖得多久。主管掏出手機,指著一張感染人數統計圖說:「等降到幾百,可能會解封吧。」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咬了咬牙,垂頭喪氣地上樓了。

七 新新世界

隔離效果是明顯的。大概過了一年,一定要往短說,大半年吧,終於解封了。新聞上說疫苗馬上問世。國家要全面開放。金光熙很高興。他問是不是要通航了。答案是否定的。走在清晨上班路上,感覺街上的人比之前多些。酒吧街老闆取下門板,滿臉喜氣。辦公樓搬進幾家搞金融的公司。哪兒,哪兒,都比以前熱鬧了許多。

早晨陽光明媚,到了中午天氣有點陰。當他覺著要下雨時,雨就落了下來。細雨紛紛飄過,晴後的世界溢著光,淡淡的溼氣更令人心情振奮。同樣振奮的還有公司郵件。金光熙又升職了。他成了負責馬來西亞全面事務的國家總監。這和他當初想的一樣。但來得這麼快……,他看著窗外,一時有些疑惑。素信看出他的心思,說:「國家總監一般是外國人。一定是不通航,他們派不過人來。」算是個理由。這理由支撐了幾個星期。直到一切敲定,新合同的待遇打消了他的顧慮。「管他呢,幹一年是一年,一年抵十年。」他對自己這麼說。

酒吧街裡的幾家店翻新過。一座座樣式各異。該死的病毒雖奪了他的味覺,可酒量見長。陪酒女們風情萬種,一個個從他身邊走過。他不介意為她們每人買一杯。也不拒絕她們遞來的任何一杯。他出一家,入一戶。整條酒吧街從頭喝到尾。三五個女子在他身邊流連,不肯離開。

一間無人問津小店,開在兩家酒吧中間的夾縫裡。簡陋的玻璃櫃裡裝著霓虹燈管。那微光照著一條條的食物,看起來像是紫菜包飯。他推開身邊的女孩,晃悠悠地走了過去。一個肥胖的身影佔據了整個一米寬的狹縫。她問:「要點啥?」

金光熙認出是那胖女人。「你?」他問。「你真的賣包飯了?」

她說:「是啊,好不容易弄了這麼點地方。」

「開在這裡……,沒什麼人吧?」他打量了店鋪,又打量周圍。

「對啊,這不專門為你服務嘛。吃點啥?」

她這麼說,金光熙很開心。「都來點。」他說。

女人將卷著魚籽和多汁醬料的包飯切好給他。一口咬下去,味道、口感,以及食物的溫度完全契合他的想像。「嗯……,」他一邊享受著一邊說:「為什麼見到你就有了味覺呢?」

「見我就放鬆了唄。我還治好過厭食症呢。」她說。

「這個我信。」金光熙笑著:「你這租金不少吧?我給你投資,怎麼樣?」胖女人沒說話。她搖著頭,意味不明地笑了。「哎,你叫什麼啊?」他邊吃邊問。

女人抬頭想了想,說:「叫我三兒吧。」

他用韓語重複了一遍:「三?好的。你是中國人吧?朝鮮族?」

「不。就是中國人。」她說。

「中國人做包飯這麼好吃,厲害。」他豎起大拇指,掏出幾張大鈔給她。

「呦?有錢了。目的達到了?」胖女人捻著那幾張大鈔說。

「對……,啊。」他說著,似乎也沒那麼興奮。然後轉身。

「不開心啊。這不是你想要的嗎?」胖女人問。金光熙回頭,臉頰向上提了一下,像是個微笑。之前那幾個女孩已經不在。他一個人,一邊吃著手裡的包飯,一邊走回了酒店。

他兒子上了國際學校。韓國主管安排的。他老婆買了幢別墅,說已經裝修,馬上就能搬進去。他開心地聽著。她老婆叮囑他按時吃飯,吃飯要有營養。網絡還是卡頓。他剛說幾句,畫面又定格,然後斷了。他也習慣。樓下相同的音樂每日重複著,人群吵鬧聲此起彼伏。口中餘味未消。他坐在陽臺邊,定睛去尋那夾縫裡的小店。而璀璨燈光下,那裡一片漆黑。

第二天早上。他故意繞道,想再買個包飯做早點。可惜那夾縫釘著木板,沒開門。只好就近買了個麵包。客戶打來電話,讓他去開會。走出辦公樓,之前相同位置候著的計程車,今天居然不在了。他只好去路邊等了一輛。地鐵公司難得一見的最高主管見了他。對方恭喜他升職。然後擺出姿態說,「為應對經濟危機,政府規劃了幾條新線。投資額上百億。」對方指示他馬上做計劃跟進。這個計劃,能讓他超越韓國,成為亞洲區最重要的國家總監。

春風得意馬蹄疾。那天下午,他沒急著打車。而是一個人拎著包,輕快地在路上走了起來。路過一家車行,他買了輛現車。開車回去路上,他搖下了車窗。清風拂過面龐,後視鏡裡映著夕陽。他把笑意掛上嘴角。車行漸遠,日頭愈發西斜。不經意間,他看見太陽落下去的最後一刻,居然在地平線上冒出一大片綠光。他急忙轉頭向後看。方向盤隨著打轉。車子離了路線。後車司機叫罵著疾馳而過,他趕忙回頭。再看,建築物擋住了。再看,它已完全沉了下去。

像見過飛碟一樣。他久久不能平靜。他在網上查找「綠色日光」。只找到幾首呱噪的搖滾樂。他試圖從光譜變化上說服自己。但那麼大一片,說不通。第二天,他忍不住問辦公室的人。他們說見過紅的、黃的,沒見過綠的。素信說是新車沒撕膜吧。他便去檢查後視鏡。果然,那上面有一層膜沒撕。他站在那兒想了想,舉起那張膜映著燈光看了看,總算作罷。

下班時候,幾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在辦公樓前做活動。她們招攬路人,發著傳單。金光熙在臺階上猶豫著。他不想回酒店。吉隆坡塔就在附近,他想去那裡看日落。走下臺階,一個女孩迎了上來。她在他身邊機械地重複著廣告詞。金光熙視她若無物。而女孩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她說:「哎,我認識你。」

他站住,回頭看那女孩。女孩穿著白藍制服站在臺階上,短裙下一雙修長的腿筆直而嫩白。他搖頭說:「我不認識你。」

「那天晚上,在酒吧!」女孩說。

「哦……。」他裝作記了起來。臉上禮貌性地微笑著。女孩倒興奮。自我介紹說是韓國留學生,平時打工賺點生活費。她說金光熙長得很像一個明星,就在某某電視劇裡。金光熙不可思議地皺了下眉。她說的那個電視劇,正是他演的。打量這姑娘,她長得很像他老婆年輕時候,只是身材更好些。那女孩很主動。她說她馬上下班,想和同鄉去喝上一杯。那天,天氣不冷不熱。路邊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樹在吐著新蕊。他笑了一下,似是而非地點了下頭。女孩拉著他,跑到幕布後面。「給我擋著點。」她說。她背對著他,在他面前脫去了宣傳用的衣裙。金光熙看見她只著內衣的腰身,趕忙轉過了身去。直到女孩穿上自己的衣服,拍他。他才回過神來。他走在女孩身後,看著她流蘇髮髻下的脖頸。某一刻,一種久已逝去的美好,回來了。

太陽沒落山前。女孩帶他鑽進一間昏暗的酒吧。他們聊了很多故鄉的事情。他問她上次回去是什麼時候。她說是疫情前,還遺憾地說現在回不去嘍。女孩喝了很多酒,他也一樣。面對這個年輕的軀體,金光熙大多時候不知該說什麼。氣氛尷尬時,女孩提出玩遊戲。他們一邊遊戲,一邊喝酒。離開酒吧時,天已黑透。女孩指著金光熙,醉醺醺地說她就喜歡這種帥大叔。她說明天還要找他。她粘上他了。金光熙把酒醉不堪的女孩塞進計程車,還塞給她一些錢。而他,獨自一人望著天上胡亂散漫的星辰,懷著心底無法抹去的巨大悲涼感,走著,回了酒店。

躺在床上,時間已經不早。他給老婆發視頻,她沒接。他翻著手機裡的照片開始懷念。懷念堵在胸口,巨大的孤獨感溢了出來。他自己清楚。自醫院醒來,那種感覺一直存在。他盯著屋頂,又環顧四周。一個奇怪的念頭湧了上來。他覺得周圍一切都不是客觀存在。真實存在的只有自己,和無盡的虛無。他已經好久,好久沒做過夢了。

「虛無,虛無……。」他嘴裡不斷重複著這個詞,睡著了。

新的一天。這個世界比以前更明媚了。小鳥在樹上蹦跳著嘰嘰喳喳。穿過綠葉的陽光在地上耀出片片金黃。人很難在這樣的日子裡不開心。客戶打來一筆預研款,說政府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花錢。素信發來報表,所有工作井然有序。下班時候,在辦公樓前,他又碰到那女孩。她蹦跳著走來,很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胳膊。金光熙推開她的手,說今天不想喝酒。

「沒啊。」那姑娘說:「我帶你去個地方。你肯定喜歡。走。」她把他拉進一個攝影棚。一個須髯花白的老人正有條不紊地指揮著拍攝。燈光下,演出者聲音洪亮。工作組默不出聲,井然有序地各幹各。停拍後,女孩跑到老人跟前。他們耳語著。老人歪頭,越過女孩看他。老人揮了揮手叫他過去。他看了看周圍,確定是叫自己後,過去了。

「你是金光熙?」老人打量著他,點著頭問:「你還記得我嗎?」

「我不認識你。怎麼記得你?」他說。

老人笑了。他說了那肥皂劇的名字。他說快三十年了吧。那時他和同事在韓國指導拍攝。「那時你好像在讀大學。是男二號吧?」

「哦……,嚯。」金光熙記了起來。那時確有個美國人帶領的攝影組。組裡有個深色皮膚的攝影師。他看著那老人,把厚重的生命之書,翻回到一個古老章節。他站定身子,伸手說:「我記得您。是啊,簡直像是前世的我。不過,後來我退出了。」

「藝術,是一輩子的事情。沒有退出。」老人擺著手說。「來,你看看這個劇本。」老人遞給他一沓紙,轉身繼續自己的工作。慕然,他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是十八九的年紀。攝影棚裡,導演只看他幾眼,便甩給他一沓劇本。他自去尋個角落閱讀。如今,不遠處的角落裡堆著幾根鐵管。他同樣拿著劇本。就像他生命裡的舊劇本一樣,他走到那堆鐵管旁坐下,認真地讀了起來。那女孩坐在他旁邊。沒一會兒,導演朝這邊喊:「金光熙,你上!」女孩拉他起來,推到聚光燈下。他說著臺詞,看著對方的反應。根據對方的表現,再說臺詞。他挑動眉眼,擺弄姿態。他笑著,捂著臉哭著。他看導演的實時指導,聽旁邊觀眾的評論。身邊一聲巨響,煙火爆炸……。「卡!很好,很好。各部門收拾東西。今天結束了。」金光熙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裡。生命宛若夢裡洄遊。恍惚間,他想接下來應該收拾東西,和一起來的朋友鑽進路邊食肆。吃完那碗炸醬麵,晚上回家時幫媽媽買打折的蔬菜。

「很好!」導演拍他的肩膀,把他拉回現實。「這是個短劇,二戰題材。我這兒有個新劇本,網飛投資。你拿去看看。有興趣的話,告訴恩淑。」他指了指身邊的女孩,走了。

回去路上,他問那女孩:「你怎麼知道我拍過電視劇?」

「因為我是學影視製作的啊。上次就覺得你眼熟。回去查了一下。網上說你不拍電視,做了工程師。而且網上說的那家公司,就在那棟樓裡。這不明顯就是你嗎。」

這也太巧了,金光熙心想。他問:「影視製作,韓國很多學校啊。你怎麼來這裡?」

女孩自信地說:「我認為影視的未來,是不同文化的融合。我要在不同文化中學習。」

聽著也有道理。那女孩跟他聊了一路影視表演的話題。金光熙提著一口氣,也想高談闊論一番,但始終沒有。因為他知道,那不再是屬於自己的世界。

第二天清晨,辦公樓被圍了起來。電梯裡有人說在拍戲。果然,下班時,吉隆坡這段最重要的道路被封鎖了。昨天那個老頭坐在高高的導演椅上,一邊翻看劇本一邊和身邊的人說著什麼。那個叫恩淑的女孩舉著一個巨大的反光板也在其中。她看見金光熙,騰出一隻手努力地揮著。一陣風吹來,他趕緊收手去抓那反光板。風越來越大,他有點撐不住的樣子。金光熙趕忙過去幫她。

「在拍什麼?」 他問。

「不知道,我是劇務。」她說。

「噓,別說話。」身邊的工作人員制止他們交談。往高處看,那老頭正生氣。他叫喊著說:「我找個人,讓你們看看什麼是表演。金光熙先生,你過來。」

「我?」

「對,你過來。我跟你說一下。這個戲是這樣的。」

他,是熱愛的。他在戲劇衝突中找到情緒突破口。他把鬱結在心底的悲涼轉化成能量,去詮釋劇中人物,換來圍觀者陣陣掌聲。劇組邀他共進晚餐。老頭舉著酒杯,說像他這樣的演員不多了。還問給他的劇本看了嗎?有興趣嗎?

他低頭笑了笑,然後點著頭說他確實享受。但歲月蹉跎,造化弄人。他現在是一家公司在馬來西亞的總負責人。他不會考慮演戲了。老頭很吃驚這回答。他瞪起眼睛,一臉惋惜的樣子。而他一直低著頭,轉著手裡的杯子說:「對不起。二十年前,我已經做了決定。」

「是收入原因嗎?我可以叫投資方多給你片酬。」

「可能不是。我只是放棄了。」他那麼說著,看著杯中棕色的酒說:「我在等通航。通航後我會回去。然後我妻兒過來,或者我回去。總之……。」

老頭點著頭說:「哦,這是你下一步的計劃?」

「計劃?」他笑著搖頭,心想這年月哪還有計劃。「算是吧。」他說。

老頭仍不放棄。他的手在胸前舞動著。他調動全身激情,試圖說服金光熙。他說:「錢是沒有意義的。親情和愛情並不阻止你對藝術的追求。那些東西,在你老去時都是虛無。你的工作,你會退休。你的子女,他們會長大。到最後,陪伴你的,只有你的藝術。我看得出來,你有那種熱情。那種對表演純粹的熱情。我,你看。我是能幫你的人。你再考慮一下。這是我,一個過來人的建議。」老頭激情澎湃地演說著。他沒注意金光熙聽到虛無二字時忽一激靈。他放下手中酒杯,猛地抬頭看那老人。當老頭說完,再看他時,他盯著金光熙異樣的眼神說:「我,我說錯什麼了嗎?」

老頭被他嚇到了。他意識到後,轉換眼神,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想,什麼不是虛無呢?誰能證明我們的周遭不是虛無。誰能證明自我的存在是真實存在。誰又能證明我們的周圍……」他彈了下手中的酒杯,酒杯發出清脆的聲響。「……不都是虛無,而是一個投影呢?」

老頭挪了挪凳子,靠近他。他指著桌上的食物說:「那又如何?你喝這酒會醉。你嘗這食味美。還有美麗的女人。」他指著遠處的恩淑說:「何必在意它是真假,抑或虛無呢?」

金光熙提了下臉頰,像是個笑容。他說:「我感染過病毒,沒有味覺。」說著他起身,走出了餐廳。恩淑追了出來。她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酒醉地走在他背後。她說那老人是東南亞最具影響力的導演。能當他的主角,一定前途無量。她計劃在這裡出道,然後殺回韓國。

金光熙站住,轉身對那女孩說:「你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

「你說什麼?」女孩醉得站不穩腳跟。她說:「喂,導演可是我介紹給你的哦。你有了機會可不能不管我啊。喂,大叔,你不會吧?」

「不會。」他搖著頭。一輛計程車經過。他攔了下來。把女孩送上車後,他雙手插兜,一個人在路邊走著。抬頭看看天。今天的星星比之前少些。大概剛下過一場雨,地面溼漉漉的。一輛輛車子壓著水坑,不時從他身邊經過,按著喇叭問他走不走。他搖頭。幾輛過去,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賺錢賺到這麼晚?」是那胖女人。她開著她的微型轎車,和其他人一樣,緩慢地從他身邊經過。

「哦,三兒。你收攤了?」他問。

「對啊,吃包飯的人不多。我這項目可能選錯了。」

金光熙笑著:「不好意思,我最近忙。明天就去吃。對了,上次說那事兒,你考慮好了嗎?」

「上次,啥事?」胖女人問。

「合夥兒啊。」

「哦,不用。我怕賠了錢,還不起你。」她從旁邊拿出一個包飯說:「哦,對了。還剩一個,給你吃。」金光熙接過來,咬了一口後,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剛才那是你女朋友?」胖女人問。金光熙搖了搖頭。「那麼漂亮的姑娘,咋不帶回去?」她笑著。

金光熙將包裝紙揉做一團,丟進跟前的垃圾箱裡。一陣風吹過,他把雙手插進兜裡。他聳起肩膀,像年輕時的樣子邊走邊跳說:「漂亮嗎?我覺得沒你好啊!」

「哦?哈哈哈。」胖女人開心地笑著:「你知道嗎?我很喜歡你這麼說。」

「真的。」金光熙嚼著嘴裡的包飯,眺望著馬路盡頭說:「你跟別人不一樣。不知為什麼,我感覺很久之前見過你,像在另一個世界。嗯……。」他思索了一下,點著頭說:「沒錯,像另一個世界。因為韓國很少你這麼胖的女孩。哈哈。」他久違地笑了。

胖女人聽了,也拍著方向盤哈哈大笑:「那你是真喜歡我嘍?」

「喜歡?啊……」金光熙縮著脖子,認真了起來:「我已經老了。沒什麼喜歡不喜歡的。只是覺得,這麼久了,只有你讓我覺得很真實。哎,對了。疫情三年多了,對你沒影響嗎?」

「沒有啊……。」那女人看著他,再次打量著他說:「這世界對你太不公平了。」

「什麼?」金光熙問。

「哦,沒什麼。如果真像你說的,這一切都是假的呢?」她說。

「假的?要是假的多好啊。」他嘆了口氣。

「有人說這一切是陰謀。跟本沒有疫情。」胖女人說。

金光熙整了整衣服,恢復到中年人的樣子說:「咳,那些人。之前還說病毒靠網絡傳播呢。」

「哦。哎?你不上來嗎?我送你一段兒。」女人說。

「不用了。就在前面,過個十字路口就到了。」他說。

「嗯……,不上來……。」女人用手指拍打著方向盤,心裡在盤算著什麼。「你見過綠色日光嗎?」她問。

金光熙站住了,呆了一下轉頭問:「你說什麼?」

「綠色日光啊,或者綠色陽光。看你怎麼叫。」她咬起下嘴唇,目有憐憫地看著金光熙。

金光熙站在那裡,兩眼直視,呆呆地看她。許久後,他問:「為什麼陽光會是綠色?」

「資源不足,他們找不到合適的優化參數。」說著,她伸手指向車窗外。金光熙順著她手指的方向轉身。午夜裡,西部天空忽然亮了。一顆綠色的太陽升了起來。他忽然一陣噁心,再看車裡的胖女人。她炫耀似的挑著眉毛。不知是大地變軟,還是雙腿顫抖,他癱坐了下來。

那顆巨大的綠色太陽,在空中拋著日冕。一個路人低頭看著手機,從他身邊經過。他拉那人的褲腳,指著天空。那人抬頭看了一下,又疑惑地低頭看他,然後繼續看手機,繼續走他的路。

八 掙扎

小鳥嘰嘰喳喳地叫著。窗簾隨風輕撫著柔和的晨光。金光熙像往常一樣起床,走到窗邊。他拉開窗簾,伸著懶腰,眯縫起眼睛看著窗外。這一覺,睡得好熟、好深。感覺時間過去了好長,好久。床上傳來窸窣之聲。他轉身看見恩淑在被子下面翻轉身體。「幾點了?」她探出頭,睡眼惺忪地問。

「時間還早……,嗯?」金光熙木然呆立。他驚詫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女孩起身,下床。她將浴袍裹在赤裸的身體上,走到他身邊抱著他說:「別擔心,我不會讓你負責的。」

「昨晚?我們?」金光熙問。女孩在他懷裡微微點頭。他想了想,緩慢地抱住女孩。

混亂的記憶在腦子裡面絞著。他使勁想著昨晚。昨晚、昨晚。猛然,綠色太陽的景象在眼前閃過。他一把推開女孩,披上浴袍跑了出去。酒吧街裡,他扒開木板遮擋的夾縫。裡面除了零散的垃圾,什麼都沒有。他開上車,朝東駛去。他看著車前的景物逐漸清晰,又看著車後物體的輪廓消失。他不斷加速,外景隨著移動……。但總覺著哪裡不對。東海岸,他沒抵達。車子沒一會兒就拋錨了。道路兩旁是延綿不絕的水田。水田向外是無盡的橡膠林。他沮喪地下車,呆呆地坐在路旁田埂上。足足幾個小時,終於有人過來。那人跟他說話,他一言不發。那人只好叫警察。警察也問不出什麼,只好帶他回去。在路上,他問警察:「為何平靜的水面,仔細看才能發現波紋無數,小魚淺遊。為何無奇的泥土,多看幾眼才能發現裡面藏著的魚蝦。如果不看,那些東西存在嗎?」警察回頭看了他一眼,轉身跟其他人嘰裡咕嚕地說著馬來語。最後,他們都笑了。

他被送到醫院,精神科。護士做了檢查,大夫問過問題。他的主治醫生拿著診斷書說他重度抑鬱。還說別奇怪,疫情引起的精神疾病正席捲全球,成了次生災難。他不是個例。

金光熙不屑。他用韓語罵了一句。他說:「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呢?」

醫生眯起眼睛看他。她拿起手邊的遙控器打開了電視。一個白人男子爬在床上。他一邊痛苦呻吟,一邊後悔自己的行為害了自己,還害了家人。隨便換個臺,只稍等一會兒,立刻是關於感染人數和死亡人數的報導。但那引不起金光熙的共鳴。他深吸一口氣,坐直了身子。他問大夫:「你見過巨大而垂直的白色崖壁嗎?」大夫看著他嘆了口氣。他又問:「你見過綠色日光嗎?」大夫搖著頭,他把桌上的報告收進一個文件夾裡,然後說他的時間到了。她讓他按時吃藥,每周這個時候來複查。

下個星期沒來,病毒變異先來了。全球感染人數驟增。各國緊急封鎖。酒店房間裡,他很沮喪。沮喪中,他開始學著穆斯林做禱告。他跪在地上,把雙手攤開在面前,卻不知如何去做。他盯著自己的手掌。緩緩地將一根手指送進嘴裡,咬破。血流著,生疼。他坐下來,靠在牆上,認真地感受著那種感覺。

他的世界,又變成顯示器裡各種窗口。那些窗口裡,和人接觸最多的是一場場會議。他把那當成樂趣,開始不著調地調侃一切。他說自己要蓄鬚,直到解封那天。說到了那天,自己也許會像某個印度高僧。人們都笑。他也笑。直到最後一個人退出會議。他的笑容嘎然而止。繼續的是,一臉漠然。

日頭在空中穿行的速度,似乎比以往更快些。他記得小時候總是盼著一天結束。上了學總盼著周末。再大些等著寒暑假。而如今,這一年過得就像是一個星期。一年了,隔離整整持續了一年。那天,電視上,手機裡充斥著疫苗的新聞。金光熙虔誠地匍匐在地上。等他做完祈禱,門鈴響了。穿著防護服的護士給他注射了第一針疫苗,兩個星期後是第二針。他終於可以出門了。

那天天氣多雲,風不遠不近地刮著。行雲在明亮的世界裡投下巨大陰影。那影子伴他行著。他望著太陽時隱時現,感受身邊涼風習習。某一刻,竟然覺著這世界比以往真實了許多。路上行人不多不少。他漫無目的地行走。直到太陽西斜,他在吉隆坡塔下尋得一片地方坐下。他把身體蜷縮,下巴穩在兩個膝蓋之間。他望著西邊,等著。等到太陽西沉,等到刺眼的日光漸漸橘黃,漸漸柔和,漸漸完全落下。他不再執著於去東海岸。他在網上查過。唯一類似他見過的海灘,在非洲南部。每每掃視人群,他總想找到那個胖女人。而一次次上前,總是一次次落空。他打電話給航空公司,對方柔和的語氣裡總帶著希望,卻從不給他機票。他們說特效藥要出來了。疫情結束已見曙光。一個客服還從股市表現預測到只需兩年。兩年後,疫情一定會結束。

公司會議上,他漸漸沉默,變得漠不關心。會議結束,韓國主管留住了他。他說每代人都會經歷一個特殊時期。一戰,二戰,局部戰爭。天花,黑死,西班牙大流感。生活,公平地對待著來過這個世界的每個人。他希望他積極向上些。金光熙淡淡地笑了一下。掛斷視頻,他請了病假。他把自己關在屋裡好幾天。酒店主管來問。他岔開話題,說每天的食物難以下咽,他想吃韓餐。清潔人員敲門。他一時驚喜,開門看是那個言語不通的外勞。

窗外的景色,旖旎了許多。從早到晚,一天中有陰有晴,有風有雨。樹葉沙沙地響著,站在窗前能看清每個反光的葉片在互相摩挲著。而他,好幾天沒出門了。他把自己關在屋裡,呆呆地感受著窗簾縫隙的光變明變暗。接近傍晚,有人按門鈴。他沒應。聽腳步,那人放下東西就走了。他深吸一口氣起身。打開房門,不出預料是晚餐。塑料盒子裡放著兩卷包飯,旁邊的幾個小碟上放著泡菜。金光熙笑了笑。他想,那酒店主管終於上心了。他夾起一塊放入口中,不負幻想。這麼久,口中又有了嘗味。他吸盡最後一口泡菜汁,發現碟子下有張卡片。

「是三兒?」他想著。他照著卡片上的號碼撥過去。沒有任何反饋音,電話就那麼通了。他輕輕地「餵」了一聲。那邊答話道:「哇,你不好找啊。」

金光熙把話筒捂到嘴上,頭伸在桌子底下。他小聲地說:「你在哪兒?」

「我在我的地方啊。你呢?」那女人說。

「我在酒店裡。」

「他們又把你關起來了?」她說。

「誰?誰把我關起來了?」

「我怎麼知道。誰把你弄進來的?」她問。

「我不知道誰把我弄進來的。弄進來?弄進哪兒?」

「呃……,」胖女人猶豫了一會兒說:「算了。徐凱普還好嗎?那孫子最近忙什麼呢?」

「徐凱普?」他想了想,「那個中國人?我不認識他,不過我知道他失蹤了。」

胖女人自言自語地說:「失蹤了?我去。他失蹤了我怎麼辦?唉?」她提高音調說:「他失蹤了,你是怎麼進來的?」聽到徐凱普三個字,金光熙似乎明白了什麼。胖女人在那邊絮絮叨叨地抱怨著什麼。而他腦子裡一片空白。直到胖女人說:「好吧,我看只能這樣了。」

他以為那女人要掛斷,急忙問:「那我該怎麼辦?」

她說:「你?你比我強啊。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唄。繼續做你的高管,你會成為全球CEO的。你可以去拍電影,你會成為全球頂級表演者。你也可以賣紫菜包飯,你會是下一個麥當勞。或者,你可以什麼都不幹。去買張吧,你會中頭獎的。或者,上次那個女孩挺漂亮。你可以和她共度餘生,如果你對愛情執著的話。嗯,也許像你這樣的帥哥對愛情沒興趣。總之……,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掛了啊。」

「我想回家。」他急切地說。

「回家?回韓國?哦,那個。嚯!」她說:「那得擴展出另外一個世界。不過等著吧,會的。去找把你弄進來的人。嗯?」

「誰把我弄進來的?」

他話沒說完,那女人說:「哦……,數據攔截。下次再聊吧。如果能……」電話斷了。

九 向死而生

下午三四點的光景,天氣還算晴好。烏雲從東邊趕來,帶著水汽撲著這座城市。一聲炸雷,巨大的閃電橫斷天空。窗外下起暴雨,整個世界黑了下來。金光熙站在窗前。這個世界,就像他從病房裡醒來那次,又隱了起來。他用手指敲了敲玻璃,發出「噹噹」的聲音。他拿起筆記本電腦,朝窗戶砸了上去。他舉起唯一可移動的重物,那把椅子,也砸了上去。玻璃紋絲未動。報警器響了。

酒店主管敲門。只咚咚兩聲,他就自己進來了。他疑惑地看著一片狼藉問:「金光熙先生,您需要什麼幫助嗎?」

「是誰把我弄到這兒的?」他問。

主管查閱手裡的平板電腦,說:「您的預定和費用,是某某公司韓國分公司發起和支付的。有什麼問題嗎?」他看他神情不對,又問:「您需要我聯繫您的主治醫生嗎?」

金光熙憤怒地朝他走來。他害怕,一個勁地往後退。退出門後,他叫了保安。這個服過兵役的男人和保安動手,不僅沒吃虧,還打倒了對方。對峙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握著鋼叉,推搡進退地把他逼進了消防梯。順著梯子向上,眾人來到樓頂。巨量的雨水,不住地從黑色天幕上灌下。雨水衝刷著人臉,教人睜不開眼。一聲悶雷,電光閃過,照得水流痕跡處處蜿蜒,重新勾勒了這個世界。

主管抹下一臉雨水,伸手阻止眾人上前。樓頂,無遮擋的天台只剩下他們二人。他抬頭看一眼劃破天空,瞬時而逝的閃電說:「先生,今晚有雷暴。我們回去,回去談好不好?」

金光熙在暴雨中怒吼著:「假的,全是假的。四年隔離。永遠不通航。美國一點信息都沒有。都是假的。這個世界是假的!」

「先生。」酒店主管一邊說,一邊靠近他:「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這個世界也許對您是假的。但我有五個表親死於病毒。我爸現在重症監護。我需要這份工作。物價在上漲,您知道嗎?我們要付幾倍的價格來購買食物。我不想失業。我有三個孩子。我不想他們失學。我求您,您回來。好嗎?」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金光熙不斷重複著說。

「先生,我知道這一切很難熬。我們每個人都在承受。每天都有受不了的人離開人世。但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在我的酒店。您看看我身後的人。如果您出事,影響了酒店生意。他們都會失業。那是多少家庭啊。」

金光熙靠在憑欄處,看著樓裡的人。慢慢地,他的肩膀松垮了下去。酒店主管已經走到他跟前,他伸手握著他的大臂,拍著他的後背說:「好了,沒事了。好了,好了。」金光熙目光呆滯地,看著簇擁在室內的人群。他歪了下腦袋,發現人群中居然有他的精神科醫生。

他笑了,他說:「下這麼大的雨。她來得可真快啊!」

「啊?」酒店主管錯愕。他回頭看了下屋裡,再轉身看金光熙時,他已經翻身一躍,跳下了樓。

兩個鐵球同時落地。下落時,雨滴在他眼前停止。晶瑩的水珠裡映著整個世界。那一刻,聲音沒了。他雙手分開雨簾,看見靜止的不止是雨水。整個世界都停了下來。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又像一個橡膠球一樣彈起,落在了大樓對面很遠的地方。雨停了。在他看來,更像是未落地的雨珠被天空收了回去。雨水經過的各處像一面面鏡子,照得這個世界處處明亮,讓寂靜無聲的夜更顯空靈。

他坐了起來。

王偉光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吐了出去。身邊的人交頭接耳,沒人敢大聲說話。他看著那個粗糙的3D畫面說,「那個……,準備一下我的形象。我進去一下。」

雨水嘀嗒。從樓頂、屋頂,樹頂上粘稠地落下。那拉長的影,在晨光照耀下,像絲線一樣掛得處處都是。紅綠燈依然閃爍,不斷變化著顏色。馬路上空蕩蕩的。沒有行人,也不見車輛。日頭從東方升起。水汽很快蒸發。只消半個晌午,溫度就上升了不少。快到中午時,刮過一陣風。下午又陰鬱,譁譁地下了場雨。雨過天晴,太陽從西邊撩開頂上的烏雲,窺探這個世界。

那個人,在路邊呆坐了一整天。另一個人,出現在馬路對面。他站了一會兒,像在等紅燈。燈變綠。他走到他面前,看他。坐著的他,照舊低頭不語。他也坐下來,卻不知該說什麼,只嘆息似的,很長地「嗯……。」了一聲。

像尊雕像一樣,呆坐了整天的他先開口:「所以,一切都是假的。」

「是。」他答得乾脆。

「那我是死了吧。」他問。

「傳統定義上。是!」

「多久了?」

「九年。」

「哦。」他的表情,不知是哭還是想笑「那麼久了。」他皺了皺眉頭,又鬆開。舒展了面龐,又皺眉。

「那人患病,車子失控。你當場……」他說。

「哦……。」他沒讓他說完,打斷他說:「所以,你為徐凱普工作?」

「沒。他失蹤了。我接了他的項目。你出車禍時,我離你不遠。我用他的設備留住了你的意識。對不起。」他轉向他,點了下頭。「我預想把你放回一個機體,達到醫療目的。只是當下做不到。不過徐凱普做到過。啊……,他沒留文檔。」

他笑了下,低下了頭。「所以都是你。我身邊的所有人……,都是你。」他一邊說,一邊茫然地點著頭。

「也不全是。有些人是常量。」

「常量,哼。」他冷笑了一下,「上次聊完後,我覺得我們很難再像那樣。沒想到,又聊了九年。護士、素信、業主、計程車司機、醫生、恩淑,還有那個所謂的導演,都是你。」

王偉光洩了口氣,他說:「和徐凱普工作過的人說,要是不讓你相信你還活著。你的意識會消散。」

「那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嘍。」他環顧周圍說,「謝謝。」

「嗯……,嗯。」王偉光點了下頭,「你願意繼續活下去嗎?」他問。

「有什麼兩樣?」他說。「九年了。活著,死了有什麼兩樣。」

王偉光深吸一口氣,說:「對不起。造那個病房就用了三年時間。我擔心你意識消散,只能斷斷續續地把你喚醒。還怕你發現,不得不編各種理由,再讓你『睡過去』。如果我能更快些,也許你不會發現異常。」

「嘿嘿。」他笑著,笑後抹了抹眼淚說:「我的家人,過得怎麼樣?」

「哦,嫂子用你的保險金買了大房子。跟你視頻裡看到的一樣。你女兒在美國。她參與了一個我的項目。她很聰明。你兒子在加拿大。他們……,都有了自己的家。」

他笑了,欣慰的樣子。他長嘆一口氣說,「唉……,那天她問我是不是可以不去的時候,我該……,唉……。」他低頭。眼淚,啪嗒、啪嗒地往地上掉。

「我希望你能繼續堅持。」王偉光說。

「多久?」他問。

「嗯,嗯……。」他一臉不自信的樣子。

「死亡,你了解死亡嗎?王偉光先生。」他第一次稱王偉光作先生。王偉光瞪大眼睛,悵然地搖著頭。「我也不確信。」他說,「人們都說有天堂,也許我該去看看。就像我所有的先輩們,我該去他們去的地方」

王偉光長大嘴。他轉著眼珠子,急切地想找一個說服他的理由,他說,「可那是不確定的。我們是工程師。我們不做不確定的事情。」

「都結束了。都結束了。王偉光先生。」他笑著,嘴角是那麼的篤定。眼神像在憧憬著什麼。看著他的樣子,王偉光一口氣洩出,低下了頭。

二人背後,存在了許久的氤氳之氣幻化成一個人形。夕陽在她背後照著,那胖女人走了過來。她在金光熙另一邊坐下。金光熙看著她笑。他伸出一隻手拍她說,「都結束了。謝謝你,造出這麼多變量、常量,陪著我。」

「啊?」胖女人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她歪起腦袋,看著另一邊的王偉光問:「是他把你弄進來的?」金光熙點頭。「唉,幫我問問徐凱普怎麼樣了?」

「他失蹤了啊。」他說。

胖女人推了他一下說:「再問問。」

「你,你們不是同一個人嗎?」金光熙疑惑地看著左右二人。見王偉光一臉茫然,他指了指身邊的胖女人說,「她讓我問你徐凱普怎麼樣了?」

王偉光環顧周圍,不解地問。「誰?誰問?」

「三兒。」金光熙往後仰了一下,可王偉光什麼也看不見。「你們不認識嗎?」話音剛落,他在王偉光眼前消失了。

……

太陽還是那個角度,斜照著白色崖壁和它下面的沙灘。胖女人一邊在沙灘上漫步,一邊說:「他們在通過你追蹤我。我只能把你帶過來了。」她用腳撩撥著海水說:「所以,你一點都沒意識到你在虛擬世界裡?」

他伸手,摸著自己的頭髮從前到後。感嘆了一聲說:「生命在徒耗,哪有時間感受。也懷疑過。哪有時間證實那一點點懷疑。」

「嗯……,」胖女人點頭:「徐凱普說得對,人類不會懷疑認知範圍以外的事情。剛剛那人,是你朋友?」她問,金光熙點頭。「哦。他擔心你的意識消散。之前發生過。」胖女人回頭看他,而他只呆呆地望著遠方。她繼續說:「我看著你的世界從一間病房,發展成一座城市。所有景象都依照你的意識外現而生。聽得出來,他想給你一個完美世界。你有個不錯的朋友。是我不好,我不該打擾你。」她看著他,他仍不說話。她問說,「你,真要放棄嗎?」金光熙點頭。「別啊。你會讓我很自責的。」她環顧四周說,「這裡多好。想要什麼就有什麼。」說著,金光熙面前出現一桌子韓式大餐。她們身後,應聲起了一棟白色房子,裡面花團錦簇,蜂蝶縈繞。

金光熙看了看憑空出現的東西,又轉頭看她。他認真地說,「聽你口氣像個孩子。我已經不是了。作為一個人,我得走完自己的路。而不是把自己禁錮在虛無中。我們得走完自己的路!……。」他重複著所謂自己的路,堅定地點著頭。

「啊,你居然會這麼想。」胖女人嘴裡不斷發出「嘚,嘚,嘚……」的聲音,樣子焦急而自責。她說:「我不是故意去打擾你的。」他指著空中的太陽說,「徐凱普創造了這個世界。但他沒授時。我這裡永遠是上午九點半。還有這海風,浪潮都是循環的。我好懷念夜晚,所以就去你那裡偷點代碼回來……」

「謝謝你,謝謝你。」金光熙沒讓她繼續說下去。他誠懇地說,「但這裡不是真實。我想好了。那車禍是我的命。我應該學會接受。也許會有來世。在那裡,我會忘掉一切重新開始。」他的眼神裡充滿幻想,然後似哭非哭地笑了。他說:「也許我會再次邂逅我老婆。我們還會有兩個孩子。也許還會為吃穿用度著急。還會過著普通人的,普普通通的生活。但是,我想我準備好了。」

「咱不談有沒有來世啊。即使有,那也不是你了啊。」三兒說。

「對,你說得對。那樣我會放下現在。放下所有的遺憾和包袱。重新活著。」

「放下,放下遺憾和包袱。遺憾和包袱?」三兒歪起腦袋,探著頭看他。然後說,「那我明白了。遺忘吧。遺忘能幫你。」

那個粗糙的3D動畫只剩王偉光一個人的形象在裡面。他手忙腳亂地追蹤著那個來路不明的信號。他不斷給工作人員下著指令「記錄系統的所有行為。把它孤立意識體的機制搞明白。」慌亂了好一陣後,身邊有人說:「消散了。」王偉光返回工作檯。張大嘴看著空空如也的屏幕。

「怎麼辦?」旁邊有人問。

「怎麼辦。」王偉光同樣發問。他倒在身後的辦公椅上,躊躇著抹著額頭。

「九年啊。」跟前有人嘀咕著。

王偉光伸手,示意他們安靜。好一會兒過去,他坐起身子說,「所有文件存檔。系統日誌備份。全面分析失敗原因。特別是那個來路不明的信號。必須找出它的源頭!」

所有人都散開。王偉光一個人走到工作檯前。他看著那個文件夾,心裡五味雜陳。他自言自語地說,「金光熙經理,希望真有來世。」話沒說完,文件夾裡蹦出了一個文件,然後是兩個、三個,無數個。周圍人聚了過來,其中一個欣喜地說,「裂解了!這是他的記憶文件。那個是感官……,都回來了。他的意識,他的意識我們可以操縱了。」

十 歸去

窗簾縫隙洩進一道月光。白色光柱正打在床頭上。他坐在床邊想要不要遮上時,猶豫間竟出了神。他老婆從被窩伸出手,推了他一下。他猛然驚醒。「睡覺了!」她說。他像得了指令,立刻起身將窗簾拉上。轉身回來,他平躺在床上,不斷地眨著眼睛。耳聽他老婆時斷時續的呼嚕聲,他忽然覺得一切好奇怪。不知過去多久。他老婆起身,拿起床頭的水喝了起來。喝完,她按了按不通氣的鼻子。幹擤幾次後,她掀被子下地,趟著拖鞋去了衛生間。金光熙聽著她的腳步,走遠又走近。兩隻眼轉來轉去不敢閉上。她在床邊坐下,又喝了幾口水後鑽進被窩。幾次翻身後,她問他:「你怎麼不睡?」金光熙像被嚇到,倒抽了一口氣。「做噩夢了?」她打了個哈欠,又問。金光熙沒說話。他老婆轉身把他拽進被窩,攬在懷裡,自己哼哼兩聲,睡了過去。

屋裡靜得出奇,隨便一點響動都能嚇他一激靈。過了很久,一直雙目圓睜的金光熙把他老婆從身上推開,自己下了床。他來到兒子臥室。打開燈,見他被子耷拉在地上,就上前撿起,蓋在他身上。出門看見衛生間,他一時記不起自己是不是剛才去過。恍惚一陣才推門走了進去。回到臥室,手機叮地一聲亮了。打開看是女兒的郵件。裡面附著她的照片和學校帳單。他摸了下屏幕,笑了。

第二天,他在炊具的碰撞聲中醒來。他老婆正喊兒子起床。他看了看鬧鐘,趕緊翻身下地。洗漱之後,他換上正裝,在門口拎上老婆準備的飯盒,一邊換鞋一邊推開了門。

「早飯在外面吃嗎?」他老婆問。

「對,來不急了。」他關上門,走進電梯。電梯裡,他和鄰居打著招呼。走出小區,在門口的小餐館裡買一份紫菜包飯。女老闆熱情洋溢地遞給他後問:「我們的光熙,今天怎麼樣啊?」

接過包飯,他呵呵地笑著,看著手裡拿著大醬湯的女老闆說:「天氣不錯。祝你生意興隆。」說罷,他扯開包裝,邊走邊吃了起來。吃完的時候,他已經進了地鐵站。他捧著手裡的包裝紙找垃圾桶,環顧四下而不得,只好又走出去,扔進了進站口的垃圾桶裡。他從最右邊的閘機進站,從靠牆的電梯進入乘車層。在最後一節車廂的無人處,他看著漢江江面從紅色變成一片金黃。辦公室打卡後,他看了下表,時間還充裕。簡單過濾郵件後,他起身磨了杯咖啡。茶水間裡,他看見金東海和人們炫耀著自己的健身成果。主管行政的女同事在泡茶。她用腰頂了他一下說:「公司有大項目,不想爭取一下?」

金光熙憨笑著,問:「什麼大項目?」

女同事正要解釋,又看了看時間說:「馬上開會了,會上就知道了。」

他的老闆,是一個偶爾說幾句韓語的加拿大人。他在會上宣布馬來西亞項目要升級。公司決定派金東海去那邊把工作籌備起來。所有人都投來羨慕的眼光。金東海起身,像個要出徵的士兵一樣,說保證項目順利進行。宣布這些消息時,坐在牆角的金光熙正撩開窗簾看著樓下的公園,和遠處泛著光的漢江。

「金光熙?」主管喊他的名字。等他再喊一聲,他才站起身來。主管看了他幾眼,安排他配合金東海的工作,同時預備韓國項目升級。金東海回頭看他,舉起拳頭做了個加油的手勢。他也對他點頭,憨憨地笑著。老闆最後宣布,今年防務部門拿了大單。所有人獎金翻倍。大家高興地鼓掌。

回家的地鐵駛過漢江大橋。江面由金黃很快蛻變成一片紅色。一個人提著包,走到他跟前說馬上秋天了。金光熙仰頭,眨著眼想了想後掃了那人一眼,沒理他。走出地鐵站不遠,有一間便利店。一個穿著短褲,身材高挑的女孩在門口撫摸著一條大狗。金光熙把手裡的包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他歪起腦袋,呆呆地看那女孩兒。女孩倒不矜持,她發現後起身,滿臉不悅地問:「大叔,看什麼看?沒見過這麼白的大長腿嗎?」金光熙滿臉無辜地笑。他用手裡的包指了指那女孩後,轉身離開了。

餐桌上的火鍋騰著熱氣。兒子很快吃完,被他媽罵著去溫習功課。金光熙莫名地提著一口氣。他覺得自己想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他說年底獎金翻倍了。他老婆滿臉難以置信,開心地拿出了計算器。

第二天是周末。他在家洗衣服。將所有衣服晾在陽臺後,他歪著腦袋發起了呆。他老婆從他身後抱住他,問:「還在生我的氣嗎?」

「生什麼氣?」他問。

他老婆嬌嗔地晃了他一下:「前天的事兒你忘了?」

前天?金光熙想了想,低下頭去。他一時記不起前天吵了什麼架。當然,他的婚姻中不止一次吵過架。他又想了想,記起也許是那次,就說:「沒事,我早忘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只是覺得……,是前天嗎?我怎麼感覺,像是十幾年前的事情。」

他老婆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溫柔地說:「大夫說了,人要多運動。睡眠不好,不能總靠褪黑素。你看你肚子上的肉。」她捏著他的肚子,嘿嘿地笑。

金光熙也笑。笑罷,他嘆了口氣問他老婆:「有時候,你會不會莫名地感覺……」他沒說完。

停了許久後,他老婆問:「感覺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吐出兩個字:「悲涼」。二人沉默了一陣,他笑了。他說:「是啊,是該少吃些褪黑素了。」

樓下,周末的小區裡沒有幾個人。秋天確實近了。不時颳起的小風裡夾著絲絲涼意。一片葉子,還未枯黃就從樹上飄下,搖擺著落在一個胖女人腳下。那胖女人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公寓樓的某個窗戶。她手裡捧著一卷紫菜包飯,正用嘴一口一塊,一口一塊,津津有味地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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