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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土小說大全短篇(老叔原創鄉土文學小說連載)

2023-06-01 23:43:27 3

鄉土小說大全短篇?往年除夕夜砬子河很熱鬧大多數人家點上蠟燭,整個屯子如繁星閃爍;空氣中瀰漫著肉香、菜香和鞭炮的火藥香;孩子們穿著新衣,提著燈籠,滿屯子追逐玩耍照理說,今年的除夕應該比往年更熱鬧,因為七七事變後,日本人採取歸屯並村的「雞籠」政策,砬子河一下增加四十多戶然而今年的除夕卻冷冷清清,沒有一點年的意思天還大亮,家家就讓雞上窩,豬進圏,關門閉戶天一黑,草草吃頓守歲飯,就吹燈睡覺整個屯子人不語,狗不叫,死一般沉寂,現在小編就來說說關於鄉土小說大全短篇?下面內容希望能幫助到你,我們來一起看看吧!

鄉土小說大全短篇

作者 孫長文 81歲 河北省廊坊市 退役軍人 退休教師第6章 老叔與女人 ----匪穴情緣

往年除夕夜砬子河很熱鬧。大多數人家點上蠟燭,整個屯子如繁星閃爍;空氣中瀰漫著肉香、菜香和鞭炮的火藥香;孩子們穿著新衣,提著燈籠,滿屯子追逐玩耍。照理說,今年的除夕應該比往年更熱鬧,因為七七事變後,日本人採取歸屯並村的「雞籠」政策,砬子河一下增加四十多戶。然而今年的除夕卻冷冷清清,沒有一點年的意思。天還大亮,家家就讓雞上窩,豬進圏,關門閉戶。天一黑,草草吃頓守歲飯,就吹燈睡覺。整個屯子人不語,狗不叫,死一般沉寂。

震海吃完晚飯,扒盆炭火送到東屋,又披上棉襖、戴上皮帽子出去給爹娘拿尿盆。他見大黃站在院子裡,耳朵支愣著,鼻子直「哼哼」,心想一定有事。大黃是師父養的獵狗,師傅去大師伯家過年,讓他幫助照看。他急忙回屋,換上皮襖,摘下獵槍,戴上棉手悶,來到院子。滿天星星眨著眼睛,清雪漂浮,在星光下像一團團煙霧。震海一手拿槍,一手勒住大黃脖子上的皮圈,靜靜傾聽。雜亂的腳步聲由東向西而來,不一會腳步停了,一個人說:「咱們分開吧,千萬別嚇著老鄉。」幾個人分散走開。

「嚓、嚓、嚓」清晰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有人敲門:「老鄉,請開門,向您打聽個人好嗎?」

震海沒吱聲,大黃在主人的示意下,安靜地站著。喊了幾遍,沒人回應,叫門人走了。

第二天晚上,又有人來叫門:「老鄉,我們是抗聯的,向您打聽個人……」

抗聯的?誰信吶!半月前,有人敲萬德賢家的門,說是抗聯的,實在餓得不行了,要點吃的。磨嘰半天,老萬心一軟就開了門。進來四個人,吃飽了飯,喝足了水,露出了原形,原來他們是小鬼子的探子,專門出來「釣魚」,抓通抗聯的人。他們把老萬老婆和閨女強姦了,把老萬抓走,至今不知死活。從那以後,屯子裡的人天天生活在恐怖中,天一黑,就關緊大門,無論誰叫,也不開。

震海等敲門人走了,開門探頭望望,見六七個人在道上嘀咕了一會,向屯外走去。

第三天晚上,又有人來叫門,這次敲門聲音很大,喊聲很尖:「韓震海,開門!我是你郭大爺。」一連喊了幾聲。

震海仔細一聽,確實是郭大爺的聲音。郭大爺是縣城擺攤寫信的。那年小金溝朱全友欺負哥哥不識字,夥同一個姓錢的在契約上做手腳,想騙哥哥人參,在郭大爺幫助下,震海又從朱全友手中把契約騙了回來。從此兩人結下忘年交,震海每年都把大爺接到鄉下玩幾天。

震海緊忙出去開門。大爺坐馬爬犁來的,後面跟著6個人。他把大夥讓到屋裡,扶大爺坐到炕頭。郭大爺說:「抗聯同志找你兩天,沒一家開門的,只好把我搬來。」

「你咋認識抗聯的?」震海問。

郭大爺把兩個青年叫到身邊,介紹說:「他叫溫鐵成,他叫趙萬富,都是我鄰居。前年被小鬼子抓了勞工,是抗聯救他們出來的,出來後,他倆就當了抗聯。」

震海拉住兩個人的手說:「好樣的!我要是沒有病爹傻娘拖累,也跟你們去當抗聯。」

郭大爺掏出鼻煙壺,聞了聞,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個噴嚏,說:「震海呀,你是我向抗聯舉薦的,他們有事求你幫忙。」

震海說:「啥事,說把,為了打鬼子,豁出命也幹。」

這時一位四十多歲、滿臉胡茬子的人拉住震海的手說:「小兄弟,我叫孟憲柱,是抗聯第六軍先遣隊第三支隊隊長。我們想拿下小金溝金礦,可人手不夠,想聯合附近的綹子。聽郭大爺說你曾三次闖進二道崗子匪窩,聽說這股土匪還比較仁義,想請你去聯絡一下,搭搭橋。他們要同意,我去和他們正式談;他們要不同意,咱們再想別的辦法。怎麼樣?小夥子。」說著拍了拍震海肩膀。

「中!明天一早我就去。」震海斬釘截鐵地說。

「你一個人去不行,人家不會相信。讓溫鐵成同志和你一塊去。來,別都站著,咱們坐下好好商量商量。」孟隊長拉著震海坐在炕沿,地上站著的同志也都擠到炕上坐下。

第二天一大早震海和溫鐵成起程前往二道崗子。路上雪不大,他們一路急行,剛過中午就到了土地廟。廟顯然被整修過,土地爺牌位前的香爐裡,積滿了香灰。四周依然白茫茫一片。震海沒見到鬍子的蹤影,就領著溫鐵成直奔匪巢。

來到山包前,只見整個山包被雪裹得嚴嚴實實。6年前來這,雪比現在大得多,但能看清山門在那裡,而如今走了幾個來回,也找不到山門。震海只好領著溫鐵成趟著積雪,爬上山包,走到山後。俯身往溝底看,原來的馬棚東面蓋起一溜房子,有二十來間,炊煙嫋嫋,不時有人出出進進。震海想直接出溜到溝底,但坡太陡,沒有繩子下不去。只好再往東走,走出二三裡,才見到緩坡。剛下到溝底,突然從雪裡冒出六七個人,撲上來把他們摁倒。他倆沒有反抗,被五花大綁、蒙上眼睛帶走。一個鬍子結結巴巴說:「老子—早—早發現你—你們了,你們他—他媽命—命大,要是從—從上面出溜他媽下—下來,早被—被鐵釺子穿——穿糖—糖葫蘆……」震海一聽,有點後怕。他辨別出說話的人就是當年押他的那個胖子。

鬍子押著他們走進一個山洞,胖子喊道:「大——大當家——家的,我們抓——抓到兩個闖——闖山寨———寨的。」

「帶過來!」

震海一聽是大當家的聲音。有人把臉上蒙布解開,他閉了會眼睛,睜開一看,是原先那個山洞,但完全變了樣。大當家的虎皮座椅原來坐西朝東,現在改為坐北朝南;座椅兩邊擺兩排凳子,凳子前放一溜小矮桌;原來的山門已經堵死,前面擺著一個巨大的屏風,上面畫著桃園三結義。變化最大的是炕全扒了,南北各建一幢木屋。沒變的是中間那個巨大的火爐,劈材燒得劈啪直響。

兩人被帶到虎皮椅前。大當家的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手上依然擺弄著冬夏不離的扇子,說:「兩位,報上名來。」

「大當家的,是我。」

「你是誰?」

「我是韓震海。」

「韓震海?」大當家的睜開眼,坐起來,仔細打量震海,「嗯,是你小子,長大了,要不是你那臥蠶眉,都不敢認了。我有言在先,我喜歡你膽量和義氣,你啥時來,我啥時收留你。咋樣,今天是來投奔我的吧?」

「不,」震海說,「我是領著抗聯同志來和你聯絡的。」

「抗聯同志?」大當家的頓時警覺起來,底下有人掏出了槍。

溫鐵成趕緊說:「我是抗聯代表,受我們支隊長的委託來和您聯絡。來的時候,支隊長給您準備了一份見面禮。」

「見面禮?」

「是的,讓寨子裡的弟兄搜去了。」

這時胖子把一個包袱遞給大當家的,打開一看,一把盒子槍,瓦藍瓦藍,大當家的愛不釋手的擺弄著,嘴裡不停地說「好」。包裡的老山參、鹿茸,他看都不看一眼。

「鬆綁,看座。」大當家的吩咐道。兩個鬍子給震海和溫鐵成解開繩子,二人在矮桌旁坐下。

「說吧,找我什麼事?」大當家的問。

「想和您聯合打小鬼子。如果您同意,我們支隊長親自來和您商談。」

「為啥找到我?」

「您這支綹子遠近聞名,一不糟蹋婦女,二不禍害窮人,三守信用,所以找您聯絡。」

「找我幹什麼,是不是要收編?」

一聽「收編」下邊就炸了鍋。有的說,抗聯還不如兔子,連個窩都沒有,整天在林子裡鑽來鑽去,咱遭不起那個罪;有的說,現在咱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多滋潤,當抗聯吃個吊毛……七嘴八舌,一片反對聲。

溫鐵成見此情景,喊了一聲:「不是收編,是聯合。」

大當家的手一擺,下面立刻靜下來。問道:「咋個聯合法?」

「聯合就是一塊打鬼子,打完了各回各地。」

「想打哪?」

「小金溝。」

「為啥打小金溝?」

「『七、七』事變後,日本鬼子把主要兵力放到關內,關東軍的主要兵力又放到北滿,南滿兵力空虛。小金溝四周方圓幾十裡,沒有日軍大部隊駐紮,並且地處深山老林,交通不便,孤立易打。打小金溝不僅能消滅那裡的200來個鬼子,還能掐斷鬼子的這股財路,保住咱們國家的金脈。」

大當家的聽了這番話,「嗯」了一聲,點點頭。他把扇子打開,扇了兩下,「啪」的一聲合上。說:「這事關係山寨前程和一百來兄弟生死,我得好好想想。這樣吧,你們今晚住下,明早我一準……」

剛說到這,門口有人喊:「舅舅,我回來了。」進來的人身材不高,頭戴狐狸皮帽,外罩豹皮背心,腳踏翻毛鹿皮高筒靴,腰插雙槍,紅英下墜。她後面跟著瘦子,提著一串野雞和幾隻野兔。

大當家的眉開眼笑地看著進來的人,說:「我外甥女槍法又有長進,收穫不小啊!」

「舅舅,誰來了?」

「過來,我給你介紹一下,他是抗聯的,叫溫鐵成,他是砬子河的叫韓震海……」

「韓震海?」女孩子走過來看了一眼震海,撲上去,抱住他的脖子一邊蹦一邊喊著「震海,震海,真是你嗎?」弄得震海滿臉通紅。

「你是……」震海疑惑地問。

女孩把帽子甩掉,露出一頭秀髮。

「月蓉,你是月蓉!」正是他天天思念的月蓉,他激動得忘掉周圍的一切,緊緊抱住她。

月蓉趴在震海身上哭著問:「你跑到哪去了?一點音信也沒有啊。」

震海說:「我被抓了勞工。最後一次從你家回來,我和哥嫂商量好了請媒人到你家去提親。第二天我哥陪我到縣城買定親禮物,沒成想叫小鬼子抓了勞工,一去就是七八個月。逃回來就去找你,到處打聽,只知你賣身葬娘,不知道你賣到啥地方。做夢也沒想到在這遇到你。你咋在這呢?」

月蓉說:「你走後,我天天盼你來,急得沒招沒落,就到砬子河找你,你爹說你們被抓了勞工。回來後,我天天想,夜夜盼,一晃幾個月過去了。一天早上我娘做著飯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趕緊找大夫,咋也沒救過來。我們家窮的叮噹響,連一口薄棺材也買不起,拿什麼安葬啊!房子不是我家的。當年我爹一個人闖關東,成家時,大伯把舊房子借給我爹,他們搬到新房子去住。兩家處得不好,總吵架,像仇人似的。娘死那天大娘來了,怕我把房子賣了,要收回去。我哭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大娘說,古時董永能賣身葬父,你就不能賣身葬母?我氣得肺都要炸了,一狠心,脖領插根草,就蹲到戲樓前,自己買自己。鹼廠的一個大財主到小金溝來玩,見我長得不錯,買下我,幫我葬了娘。也是老天有眼,他早就被我舅舅的人盯上了,出屯子就把他綁了……」

月蓉講到這,大當家的已經哭成淚人。月蓉過去用手帕給舅舅擦淚,勸道:「一說起我娘你就哭,哪像個大當家的。算了,我不再提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大當家的拉著月蓉的手說,「一想到我那苦命的老姐姐呀,我這心就像油煎一樣難受。來,坐舅舅身邊,震海你也過來,說說你們是咋認識的。」

震海走過去坐在月蓉身邊,述說起他們相識相戀的往事——

大前年桃花和宋世傑離開砬子河後,震海病了半個多月。十月初下了頭場大雪,師傅讓他出去散散心,他就趕著馬爬犁、帶著大黃到黑雲嶺打狍子。

黑雲嶺在小金溝屯正南20裡,嶺下是一片白皚皚的積雪,嶺上是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走到嶺下,震海看見遠處有七八隻狍子悠閒地覓食。他停下爬犁,給馬餵上草料,帶著大黃就追。狍子拼命往林子裡跑,震海一聲口哨,大黃箭一樣追了上去。它懂得主人的意思,把跑在最後的一隻狍子截住,往雪地上趕。這片積雪,在陽光的照射下表層融化,晚上結成薄冰,狍子在上面跑幾步就陷進去,拔出蹄子跑幾步又陷進去,而且還不時回頭看看追他的人。前面有大黃攔截,後面有震海追趕,這隻傻狍子只好乖乖就擒。

震海把狍子四蹄捆住,扔到爬犁上,領著大黃往林子裡走。突然聽見有人喊救命,聲音不大,能聽出是個女人在叫喊。鑽進林子,環顧四周,沒發現人影,就讓大黃去找。不一會傳來大黃「汪汪」叫聲。他跑過去一聽,聲音是從一個大坑裡發出來的。

震海趴在坑口問:「哎,你咋樣?」

井裡的人說:「快救我,疼死了。」

震海把繩子系個活套,遞進去,說:「你把活套套在身上我拉你上來。」

女人被拉上來。她身穿紫棉襖、黑棉褲,腳穿一雙牛皮靰鞡,斜肩背一支老套筒,一頂狗皮帽子遮住半張臉,看樣子二十左右歲。她趴在地上,捂著屁股,直喊「疼」。

震海站在那兒,不知所措。女孩仰起臉,皺著眉頭說:「別傻站著,有藥沒有,有快給我上上,疼死了!」

震海害羞地說:「有,可我,我……」

「我啥我,見死不救啊?快點!」

女孩屁股上的棉花已經露出來,浸滿了血。震海哆哆嗦嗦地扒開棉花一看,傷口有一寸來長,看樣子扎得不淺,血還在流。他趕緊拿出師父配製的創傷藥,撒到傷口上,然後解開皮襖,把小棉襖撕開,掏出點棉花,墊在傷口上。他想,傷口挺深,弄不好要化膿,得趕找大夫看。於是問道:「你是那個屯子的?得趕緊送你去看大夫。」

女孩哭咧咧地說:「小金溝的。」

震海又問:「那有大夫嗎?」

女孩說:「有。」

「你叫啥名?」

「我叫謝月蓉。你呢?」

「我叫韓震海。」

震海摘下月蓉身上的老套筒,挎到自己肩上,抱起月蓉,大步流星地朝林子外走。這是月蓉第一次和男人親密接觸。望著這個素不相識的憨厚青年,聞著他身體散發出來的汗味,她心底湧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雖然屁股很疼,但依偎在他的懷裡覺得很溫馨。來到爬犁旁,震海讓她趴在爬犁上,把自己的皮襖脫下來給她蓋上,趕著爬犁向小金溝奔去。

小金溝一片繁忙。翻修舊屋的,蓋新房子的,打井的,人來人往,整個屯子成了建築工地,看樣子都要趕在上凍前完工。月蓉告訴他,日本人開採小金溝金礦,招了好幾百礦工。原來逃走的店鋪主人又回來做買賣,也有不少外地人跑來開店鋪。

到月蓉家已是吃晚飯的時候,家家炊煙嫋嫋。震海突然想起,這就是當年自己討水喝的那家。他清楚記得給水喝的大娘親切慈祥,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體會到母親般溫暖。開門的正是那位大娘,不過已是滿頭白髮。看到女兒趴在爬犁上,驚恐地問:「這是咋了?病了?」

震海說:「大娘,她掉進坑裡,屁股扎破了,得趕緊看大夫。」

大娘二話沒說,趕緊領震海趕著爬犁來到藥鋪。大夫給月蓉重新處置了傷口,說沒大奈,幾天就好,大娘這才鬆口氣。回到大娘家,震海把月蓉抱到屋裡放到炕上,又到院子裡,把狍子解開,栓到棗樹上,拿些牲口料撒在地上。他看了看天,對大娘說:「天不早了,我得趕緊回去。」

大娘說啥也不讓走,說:「你救我閨女一命,我總得謝謝你,我家窮,送金送銀沒有,一頓飯供得起。你要連頓飯也不吃,大娘這心裡一輩子也覺得不安。」說著用衣襟抹起眼淚。

震海看大娘執意要留自己吃飯,就答應下來。

大娘出去一會,端回一瓢面,很快煮了一盆麵條,打了雞蛋滷,盛了滿滿一大碗端給震海。大娘微笑說:「累一天了,吃吧,孩子。」說著坐在震海對面看著震海吃。

震海瞅著麵條,他知道,這是大娘借來的面,做給他一個人吃的。他望著大娘那皺紋堆在一起的微笑的臉,心裡一熱,眼眶溼潤了。自己的傻娘要像大娘這樣知疼知熱該多好啊!從他記事以來,從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他不好意思、也不忍心自己獨享這盆麵條,於是說:「大娘和大姐一塊吃吧。」

「誰是你大姐?」月蓉搭腔了,「我今年才十九。看看你,黑不溜秋的,起碼有三十。還大姐呢。」說完還撇著嘴,用鼻子「哼」一聲。

大娘嗔怪道:「你這死丫頭,好賴不知,叫你大姐,不是敬重你嗎?」

震海被月蓉說得不好意思,臉漲得通紅。他怕月蓉再說出嗆人的話,就故意轉了話題,問道:「怎沒見大爺呢,出門了?」

大娘剛才還堆滿笑容的臉,立時沉下來,她咬著牙憤憤地說:「提起你大爺,我就恨不得扒了朱全友的皮,抽了他的筋,喝了他的血!」

震海放下碗筷問:「咋回事?大娘。」

大娘用衣襟擦著眼淚 ,說:「前年小鬼子進屯,成立什麼維持會,朱全友這個挨千刀的當了狗屁會長。咳,也是禍從口出。你大爺愛編個順口溜教孩子們說,有不少是數落朱全友的,這就結了仇疙瘩。」

震海立刻想起頭兩次來小金溝時孩子們喊的那些順口溜,問道:「後來呢?」

大娘說:「朱全友當會長不幾天,他就一口咬定你大爺是抗聯的探子,讓日本人五花大綁給抓走了。第二天我急著把幾畝地賣了,到處求人救你大爺。可屯子裡的人誰也跟鬼子說不上話。實在沒法了,我只好去求朱全友。他假星星說什麼老謝是別人告發的,他不敢包庇,要是包庇,他也沒命了。我把錢給了他,他滿口應承去救你大爺。可我左等右等,也沒見個動靜。去找他,他說事難辦,再等等。一晃半個月過去了。一天我見到王翻譯官,向他打聽你大爺的消息,他說人抓到礦區,不幾天就打死了。我問屍首呢,他說屍首餵了,餵了狼狗……」說著嗚嗚哭起來,月蓉爬過來抱住娘,娘倆放聲大哭。震海聽了肺都要氣炸了,一隻二大碗讓他抓得粉碎,麵條四濺,灑落在桌子上、炕上、地上……

當天晚上震海執意要回砬子河,一是惦記爹娘,二是在這住,孤女寡母的咋好睡在一個炕上。可大娘說啥也不讓走,說這半夜三更的,她實在放心不下。

月蓉說:「娘,你別攔著,他一天沒回家,媳婦該著急了。」

震海摸著頭,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沒媳婦。我爹有病,我放心不下。」

他後半夜回到家,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眼前一會晃動著月蓉的那張模糊的臉,一會幻出大爺被打死,一群狼狗撕咬大爺屍體的慘景。直到天亮才睡一會。第二天,幹什麼活都靜不下心來,一會想月蓉的傷咋樣了,一會想他們娘倆還有吃的燒的嗎。第三天他實在放心不下,天一亮,給爹娘準備好飯菜,就趕爬犁去了小金溝。

走進大娘的院子,屋裡傳出唱二人轉的聲音:

王二姐在北樓眼淚汪汪,

我二哥去趕考一去就不回還那,

想二哥想得我肝腸斷那,

三天吃不下去一碗飯 ……

是月蓉唱的《王二姐思夫》,真好聽,比縣裡戲園子唱的都好,看來他的傷口沒啥事了。大黃衝著狍子「汪汪」叫,嚇得狍子圍著棗樹轉。

大娘從屋裡出來,看著震海高興得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了,說道:「來了,震海。」

震海一邊卸東西一邊說:「我給你捎點苞米麵、小米、白菜啥的,夠你娘倆吃幾天。」

大娘「咳」了一聲說:「謝謝你了,孩子。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們家真揭不開鍋了,要不哪能讓月蓉一個人去打獵……」說著用衣襟擦眼角。

「月蓉膽子還真不小呢。」

「她呀,地裡的活不願幹,一天到晚在外面瘋。他爹去打獵,回回拉不下她;屯子裡唱拉場戲,場場少不了她。」

「她唱得真好,跟誰學的?」

「跟王家燒鍋掌柜的二姨太學的,可上心了。」

卸完東西,震海沒進屋,收拾一下院子,把狍子牽過來,一刀捅死,然後剝皮。月蓉也下了地,站在門口看熱鬧。見震海掏出狍子的腸子肚子,嚇得「媽呀」一聲。震海看她一眼,說:「前晚聽大娘說起大伯的死,我的心就堵疼。總有一天我要像宰狍子一樣宰了朱全友!」說著,幾刀下去就把狍子的腦袋割下來。

中午燉了一鍋狍子肉。吃飯時,震海不時偷看月蓉。救她時,狗皮帽子遮著,看不全她的臉;送到她家時,天快黑了,屋子燈又暗,看不清她的臉。現在看清了,梳兩條小辮,臉紅撲撲、胖乎乎,大眼睛,雙眼皮,薄嘴唇,高鼻梁,鼻孔稍有點往上翹。月蓉知道震海在看她,故意把頭扭一邊。不一會自己憋不住了,「咯咯」笑起來。

大娘瞪了女兒一眼,嗔怪道:「吃飯也堵不住你的嘴,笑個啥?」

月蓉把碗擱在桌子上,大概噎著了,兩手直拍胸脯,半天才說:「娘!震海一個勁地看我……」

「死丫頭,還能把你看化了。」大娘說著滿心歡喜地看了震海一眼,震海羞得滿臉通紅,低著頭,一點一點地咬著苞米麵餅子。

吃過飯,大娘把飯桌往炕稍一推,拉震海的手在炕沿面對面坐下,說:「告訴大娘,你家都有啥人。」

震海說:「爹娘死得早,我是被現在的爹娘領養的,家裡就一個病爹和一個傻娘。我還有個親哥哥住在仁義。」

「咳,也是個苦命孩子。」大娘用衣襟擦擦眼角,說,「這些日子我老是心口發悶,有時眼前一片黑,啥也看不見,半天才緩過勁來。我知道是我那老頭子在叫我。我最不放心的是月蓉。我看你這孩子老實厚道又能幹,月蓉也打心眼裡喜歡你,我想把她許配給你,你願意不?」

對大娘的問話震海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他沒想到才認識三天大娘就向他提親。說心裡話自個喜歡月蓉。月蓉不如桃花漂亮,但她那開朗活潑的性子很對自己的脾氣。這兩天自個百爪撓心似的,不正是因為月蓉嗎?可婚姻大事得跟爹和哥哥嫂子商量一下才行啊!他遲疑了一會,說:「我,我沒啥——得跟爹和哥嫂商量一下。」

看著震海難為情的樣子,大娘拍著他手說:「看你這孩子,臉紅得像蘋果。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啥不好意思的。就照你說的,回去和家裡人商量商量,行的話,找人來提親,咱明媒正娶。」

震海回到家,和爹商量,爹沒意見;和哥嫂商量,哥哥說行,嫂子說得看看本人才能定下來。震海又到小金溝把月蓉接到仁義讓嫂子看,沒想到嫂子和月蓉越說越近乎,越處越親熱,月蓉住了半個月才回家。嫂子又讓震海拿著月蓉的生辰八字到縣裡找先生算一算,看兩人合適不合適。震海只知道自己是民國4年生的,但不知道是哪月哪日,先生看了看他的手相,對照月蓉的生辰八字判定:他們婚後必有血光之災,破解的辦法是在陰曆七月十五鬼節這天提親,媒人要穿大紅大綠,手拿花雞毛撣子。遵照先生的意見,定在七月十五提親,沒想到七月十三震海和哥哥被抓了勞工。

大當家的聽了兩人的述說,喊了起來:「緣分哪,緣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用扇子拍打著左手說,「俗話說『有緣千裡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誰能想到這對苦命的鴛鴦能在我這個土匪窩子裡相會?這難道不是緣分?」

底下的大小頭目像聽說書一樣,一個個聽得津津有味。聽大當家的說起姻緣,七嘴八舌的應和起來,有的說是這對苦命人相會比戲文裡唱的還巧,有的說這是前生註定的姻緣,有的說當家的是福星,促成了這段姻緣……

大當家的說:「我就月蓉這一個親人。從她到了山寨,我心裡就放進塊石頭壓著。我總不能讓她在土匪窩裡呆一輩子呀!現在好了,震海來了,我心裡的石頭就放下了。」

他對震海說:「你們家同意這門親事,月蓉娘在世時也同意這門親事。那好,我這個親娘舅做主,今晚就給你們舉行婚禮,明天你就把她領走,中不?」

震海爽快地答應:「中!」月蓉在一旁羞得低頭不語。

「那好!」大當家的高興地兩隻眼睛眯縫成一條線,對下面吩咐道:「弟兄們,今晚就給我外甥女外甥姑爺舉行婚禮!」

一聽說舉行婚禮,大小嘍囉歡天喜地,立刻行動起來。有的準備婚宴,有的布置新房,有的張燈結彩。大當家的在婚禮婚宴之後,高興得吹起了嗩吶,手下人敲鑼、打鼓、擊鑔,扭起秧歌。夜裡,他意猶未盡,冥思苦想,寫了一幅對聯:

上聯是:雖金雖銀雖權雖勢本應成雙成對未能成雙成對都因前世無姻

下聯是:又風又雨又苦又難不能結成連理終於結成連理皆為今生有緣

橫批是:姻緣天定

一筆柳體字,中規中矩。他捋著鬍鬚,左看右看,十分滿意。吩咐道:「來人,貼到新房門上!」

這一晚,在歡鬧聲中一對苦命情侶終於結成伴侶。

第二天一早大當家的把大夥召集起來宣布自己的決定。他說:「我黃崑崙雖然身為草莽,但也知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眼下,關東軍佔我東三省,殺我同胞,搶我寶藏,是可忍孰不可忍!有血性的中國人誰能坐視不管?弟兄們,我們該不該和小鬼子幹?」

「該!」

「敢不敢和小鬼子幹?」

「敢!」

「那好,」大當家的對溫鐵成說:「你回去和支隊長說,我們同意聯合打小金溝。」

溫鐵成說:「好!我會把你剛才講的話一句不拉地匯報給支隊長。」

大當家的又對月蓉說:「你結婚了,舅舅送你點嫁妝。」他用扇子一指,胖子牽過一頭驢來。這頭驢鼻梁雪白,四蹄雪白,渾身黝黑髮亮。他撫摸著驢背說:「它叫『雪裡飛』,通人性,走起路來比一般的馬還快還穩,千金難得呀!」

大當家的又用扇子指著驢腿說:「只可惜這腿讓豹子咬了一口,留下一塊疤拉。這東西本事也真大,拴在樹下又踢又叫又咬,硬是把豹子嚇走。」

震海仔細看,大腿上確實有一塊巴掌大的紫紅色疤痕。

大當家的又用扇子一指,瘦子提一個包袱過來,他接過來遞給震海,說:「裡面有一件貂皮大衣,一頂狐狸皮帽子是給你的;一件披風和幾塊布料是給月蓉的。還有幾件金銀首飾,應急時用得上。」

震海接過包袱背在身上,給舅舅深深鞠了一躬,月蓉哭哭啼啼和舅舅告別。

震海帶月蓉回到砬子河天已黑了。爹看見他領個媳婦回來,高興地連連說好,接著是一頓激烈的咳嗽,急得震海和月蓉又是敲背又是拍胸。第二天他們到哥哥家,妯娌倆久別重逢,有說不完的悄悄話。他們在哥哥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傍晚回到砬子河。剛進屋,支隊長帶著溫玉成和另幾位抗聯戰士前來拜訪。

支隊長穿一件補綴滿補丁的皮襖,鬍子一寸多長,眼角通紅,堆著眼屎,一看就知道幾天幾夜沒睡好覺。一進屋,他脫下皮襖,掏出菸袋鍋,裝上煙,點著火,猛吸起來,似乎要把煙全部吞進肚子裡。

震海著急地問:「支隊長,和山寨談成了嗎?」

支隊長往炕沿上磕打幾下菸袋鍋,又裝上一鍋,吸了兩口,說:「成了。你舅舅深明大義,是條好漢。」

震海說:「打小金溝得算我一個。我一定殺幾個鬼子給我老丈人報仇。」

月蓉搶著說:「我也去,我要親自抓住朱全友這個狗漢奸,把他的眼睛摳出來當泡踩。」

支隊長說:「今天我就是來請你們兩口子幫忙的。你們不是抗聯的人,這麼危險的工作本不應該讓你們去做,可研究來研究去實找不到合適的人。你舅舅提出讓你們小兩口幫忙,我也只好同意。」

震海問:「啥事,說吧,只要能打鬼子,幹啥都成!」

「聽說小金溝有200來關東軍、100來皇協軍。但究竟多少、怎麼部署的都不清楚。鬼子武器好,硬拼我們非吃虧不可,必須智取。要智取就得住進屯子查清楚,更主要的是尋找打小鬼子的機會。小金溝管得很嚴,外人要住進去,不但得有良民證,還得有本屯子人作擔保。月蓉是小金溝人,想讓你們回去幫助偵察。」

「咋個察法?」

「你們回到小金溝想法弄一套獨門獨院的房子,然後開一個棺材鋪。」

「開棺材鋪?」

「對,開棺材鋪。這樣能把咱們的人帶進去,也容易把武器運進去。」

「我沒做過買賣,啥都不懂呀!」

「沒關係。我們都計劃好了,你的任務是弄到房子,把開業執照辦下來。有了開業執照你就去僱人,這樣小溫他們就住進去了,以後一切行動聽小溫的。」

「這還行。有抗聯人在,我就有主心骨了。」

「具體咋個搞法,小溫和你們商量。你家情況我知道,你走後我派個女同志來照顧你爹娘,就說是你的大姨子。我還有急事,得趕緊回營地。」支隊長起身穿上皮襖,揣好菸袋,指著炕上的包袱說,「裡面是點心匣子、煙和糖果,估計你們去小金溝用得著。還有360塊大洋,開棺材鋪可能緊一點,支隊實在拿不出更多錢,山寨有錢,我們不能用。你們該花的一定要花,該省的一定要省。」說完帶著幾個戰士走出房門,踏進漆黑冰冷的夜幕。

這天晚上,溫玉成和震海、月蓉談了很久。天一亮小兩口就告別爹娘出發,溫玉成趕回營地。

震海穿著貂皮大衣,戴著狐狸皮帽子,在前面牽著驢;月蓉騎在驢背上,懷裡抱著點心匣子。驢屁股上跨著褡褳,裡面裝得滿滿登登。月蓉今天把頭髮挽起來,圍上一條雪白的毛圍巾;上身穿嫂子給的大紅緞子棉襖,外照金絲絨披風;下身穿一條緊腿黑綢棉褲,腳穿紅緞子面繡花鞋。早起的鄰居們見了無不「嘖嘖」稱讚。

中午時分他們趕到小金溝屯東口。灰色炮樓矗立在原來的場院上,一排鹿砦擺在當街,僅留一輛大車通過的寬度。兩邊各站兩個皇協軍,其中有一個女的。趕大車的、挑擔子的、推小車的、背背筐的、空手的在卡子排成一列,接受搜身檢查。震海月蓉來到卡子,立刻引起人們的注意。有人喊了聲,「看,新媳婦!」負責檢查的幾個皇協軍圍過來,炮樓裡的皇協軍也跑出來。有的掀開月蓉的披風,「奧!裡面是大紅棉襖。」有的摸月蓉的繡花鞋,「這新娘子腳可夠大的!」有的拍拍驢屁股,「這頭驢比張國老騎的那頭驢精神多了!」月蓉羞得低著頭,震海忙掏出香菸分發,又一一點上,嘴裡不停地說「回娘家,回娘家」。最後又拿出一包糖塊遞給一個皇協軍說:「把這點糖塊給弟兄們分分,以後還請多多照顧。」沒查良民證,沒有搜身,小兩口順利過了卡子。

小金溝如今擴大了許多。原來東頭是一大片菜地,還有一個池塘,現在都蓋上了房子,開了店鋪。月蓉領著震海來到自家門口,大門上著一把大鎖,鏽跡斑斑。從門縫看,院子空空蕩蕩,房上的積雪一尺來厚,壓得房脊凹陷下去;房山牆傾斜,牆皮脫落,松木立柱裸露在外面;窗戶紙沒了,四個窗戶像四個黑洞,窗戶框被風吹的「哐哐」作響。

月蓉看著老宅的慘象,想到爹,想到娘,眼淚刷刷流下來,氣憤地說:「把鎖砸開!」

震海勸道:「不能砸。昨晚溫同志一再叮囑咱們要小心,你砸鎖會惹出事來。」

月蓉狠狠地扒了一下鎖頭,轉身領震海到大爺家去,開門的是大娘。

大娘見月蓉一時沒認出來:「你是——」

「我是月蓉。」

「月蓉?」大娘仔細看了看,「啊,是月蓉。他是——」

「是我當家的。」

「大娘,我叫韓震海。今個我特意送月蓉回娘家,看看你老和大爺。」

「啊,啊,快進來,快進來。」

震海把點心匣子遞給大娘,說:「這是孝敬你老人家的。聽月蓉說,你老喜歡吃狍子肉、野雞,我也給你老帶來些。」大娘接過匣子笑得合不攏嘴,扭動著肥胖的身體把月蓉領進屋裡。

震海把驢栓到一棵李子樹上,餵上料,把褡褳拿到屋裡。這時大娘正拉著月蓉的手上下打量:「你瞧瞧,你瞧瞧,出落得像畫上的大美人。看這披風,」她幫月蓉把披風解下來,用手掂了掂,「是鵝絨的吧?」突然她疑惑地問:「咦,那年你不是賣給——」

月蓉抿著嘴,正想嗆她幾句解解恨,震海搶著說:「大娘啊,啥人啥命。那個財主是個好人,認她作了幹閨女。有一天她逞強,非要自個到林子裡打獵,結果掉進坑裡,讓我救了。乾爹看我不錯,就把她許配給我。」

「哎吆,還是一出英雄救美呢!」

月蓉瞅了震海一眼,佩服他心思來得快,有真有假,把場圓過去。她怕大娘再問下去,趕緊轉了話題,問道:「我大爺和我哥呢?」

「上山打柴去了,一半時回不來。」

「我們家住的房子賣了嗎?」

大娘「咳」了一聲,說:「你哥三十好幾了,還沒成個家。原本打算把老房子賣了,給他娶個媳婦。可房子太破,來買的人不少,給的錢都不多。小鬼子的流通券不敢要,要大洋,多的才給三十六七塊,沒捨得賣。」

震海說:「大娘,我們這次回來,想在這替我乾爹開個鋪面。你把老房子賣給我們吧,給你50塊,中不?」

大娘樂得滿口答應:「中,中,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親戚要買,哪能不賣呢。」

震海說:「那我們一會就過去,過兩天找個中人,寫個字據,把手續辦了。」

「中,中!」

在大娘家吃過午飯,震海從大娘手中接過鑰匙,和月蓉一起向老宅走去。中午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休班的礦工和外來的遊客三三兩兩下飯館,泡澡堂,逛窯子,下賭館;賣糖葫蘆的賣花生瓜子的賣大塊糖的小商販此起彼伏地吆賣著。一隊日本兵穿著大皮鞋,「嘎吱嘎吱」踏著積雪從後面走過來,見月蓉騎著毛驢,穿戴鮮亮,放慢了腳步。「哈哈,花姑娘的,好看!」「新娘子的,大大的漂亮!」鬼子兵指手畫腳地議論著,有的伸手摸摸月蓉的繡花鞋,有的拍拍驢屁股。月蓉嚇得低著頭,緊緊抓住震海肩膀。到了家門口,日本兵嬉笑著走過去,一個翻譯官停下來。這人二十七八歲,瘦高個,戴副眼鏡,文質彬彬的。他走到驢前,輕輕地撫摸著驢,驢親熱地舔著他的手掌,不時發出「灰灰」聲。翻譯官拍了拍驢腦門,一聲不響地走了。

震海打開鎖,他們進了院子。這是月蓉出生、成長的地方,處處留有她難以忘懷的記憶。望著這破敗不堪的景象,她鼻子一酸,捂著嘴抽泣起來。想起了爹的慘死,想起了娘死後的悽涼,她想大哭一場。震海緊緊抱住她,勸她,她強忍了下來。

進到屋裡,月蓉脫下披風,疊好,放進包袱裡,然後捲起袖子打掃滿屋的灰塵。震海拴好驢,脫下大衣,在院子找了幾塊榆木疙瘩劈起來。他一邊劈一邊想,按著和溫鐵成商議的,今天下午得去找朱全友。這是第一關,也是最難的一關,這關過了,往後的事就好辦了。然而,月蓉和他有仇,自個和他有過結,怕的是見了面,他會像對待嶽父一樣,硬說我是抗聯的,讓他手下人把我抓起來送給日本人。小溫擔心的也是這個。可他又一想,怕啥?在煤礦,我藥倒一幫鬼子,領著難友逃跑;在二道崗,我三闖匪窩。小鬼子和鬍子我不怕,一個瘦得像麻杆似的朱全友,有啥可怕的?最不濟當場弄死他,除掉這個狗漢奸,為月蓉報仇,然後逃走。想抓我,沒那麼容易!他把斧頭嵌進木頭裡,然後高高舉起,用力砸在地上,榆木疙瘩「咔嚓」一聲被劈成兩半,飛出很遠。這榆木疙瘩,在他眼裡就是朱全友。

收拾完屋子,糊好窗戶,燒上炕,天快黑了,震海趕緊去維持會。維持會在屯西頭,僅靠西炮樓,是新蓋的兩間瓦房,門前有兩個屯丁背槍站崗。震海走上前,掏出香菸遞過去說:「麻煩二位大哥,我找朱會長。」

屯丁接過煙,一個把煙插到耳後,一個點著,吸了一口。吸菸的問:「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做買賣的,朱會長的老朋友。」

「有暫住證嗎?」

「有良民證,我找朱會長,為的就是辦暫住證。」震海說著掏出幾張流通券,塞在吸菸的手上,「大哥,麻煩二位通報一聲。」

吸菸的把錢揣進兜裡,說:「朱會長在辦公室裡間,你進去吧。」

震海走進辦公室。屋中間火爐燒得通紅,靠北牆一個戴眼鏡的老先生正趴在桌子上打算盤。他走進套間,見朱全友坐在炕頭,靠著牆,閉目合眼吸著菸袋。他比先前胖些,剃個平頭,臉颳得白淨淨,穿一件黑府綢棉襖,外罩皮背心,背心上掛著黃澄澄懷表鏈,比前幾年精神多了。

「老朱你好啊?」震海抱拳問道。

「你是——」他見震海穿戴華貴,趕緊穿鞋下地。

震海趕緊扶住他說:「別,別下地。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你想想,6年前,仁義屯,韓振山,韓震海……」

朱全友想了想說:「奧,對,是你——韓,震,海!你個小土匪,把我的契約騙去了,今個還敢來找我,你不是屎殼郎滾茅房——找屎(死)嗎?看我咋收拾你。」說著又要下地。

震海一把按住他,疼得他直咧嘴,「哎么哎么,輕點,再他媽使勁,膀子卸下來了!」

「朱會長,你消消氣。我不說你也認不出我,我敢說出我是誰,就不怕你收拾我。」

「你小子也太張狂了。不是我說大話,只要我說一聲你是抗聯,日本人就會把你抓去掏心、餵狼狗。信不?」

「信,當然信。這事你幹得出來。」震海脫掉大衣,放在炕沿,說,「咱們倆那筆帳,是你騙我在前,我騙你在後,你沒佔便宜,我哥也沒吃虧,兩下扯平。照理說,你騙我哥在前,錯在你,不在我。」

震海掏出一盒哈德門香菸,自己點上一支,把煙盒扔給朱全友,「這煙沒勁,留著你抽吧。」他吸了兩口,「我這次來找你,不是來跟你算舊帳,是來找你合夥做生意。」

「找我合夥做生意,你是不是燒香找錯門了?」

「找的就是你,非你不行。」

「奧,這我倒想聽聽,合夥做啥生意,為啥非我不行?」

「礦裡常常死人,都是到外地買棺材,附近方圓幾十裡,只有縣城一家棺材鋪,所以我乾爹讓我來這開棺材鋪。」

「你乾爹是誰?」

「我乾爹是大鹼廠的柳三爺。老爺子來過小金溝,一眼就相中這個地方,說能發大財。」

「那咋個合夥法?」

「不用你掏一分錢,每年按兩份乾股給你分紅。」

「你別唬我了,天底下哪有這樣好事?」

「天上掉餡餅的事沒有,這錢你不能白拿。你是會長,你說句話就是錢。賣礦上棺材,你可以往上提提價;每月稅收,你少要幾個;咱們鋪子攤上官司你給擺平。這些不都是錢嗎?」

「你個兔崽子,比他媽猴還精。」

震海從皮襖兜裡掏出一袋大洋,「譁啦」倒在炕上,說:「怕你不信,先付給你半年紅利——30塊現大洋。到年終根據盈利情況多退少補。」

朱全友盯著大洋,眼珠都不轉了,拿起一塊,吹了吹,放到耳邊聽,樂得合不上嘴。

震海又拿出兩張紙,說:「老朱,如果你同意合夥,就在這兩張字據上摁個手印,咱倆一人留一張。」

朱全友好像被蜂子蜇了一下,趕緊把身子靠在牆上,警惕地說:「什麼?摁手印?你不是做個套讓我鑽吧?」

震海笑了,「看你嚇的那個熊樣。有句話咋說來著——以小人之心什麼君子什麼腹了,你他媽就是那個小人。我是不是設套,把外屋老先生叫進來念一念不就知道了嗎。咱們做的是正經八百買賣,帳目不清,手續不全,我咋向乾爹交代。說心裡話,跟你立字據,我也是留個心眼——怕你佔著茅坑不拉屎。」

朱全友把老先生叫來,老先生拿起一張念了一遍。

震海說:「咋樣,畫押不?你要害怕我給你下套,那就算了。」說著把大洋往口袋裡裝。

朱全友忙說:「畫,畫,當然畫。」他讓老先生拿來印泥,在字據上摁了手印。

震海說:「既然畫了押,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棺材鋪早一天開張,早一天賺錢。有三件事你要儘快辦。第一件立馬給我辦一個暫住證。第二件辦一個開業執照,有了它我才能僱夥計,早開張。第三件我在黑雲嶺買了幾車木料,後天中午到,你去西頭卡子照看一下,別讓皇協軍扣下。」

朱全友說:「好說,好說。辦暫住證、開業執照咱說了算,馬上讓孔老夫子辦。木料的事,我準時到,不會出事。」

震海拍了拍朱全友肩膀說:「跟你合夥做買賣,發財大大的!」說著哈哈大笑起來,朱全友也得意地「咯咯」笑了。

辦完暫住證和開業執照,震海剛到家,就聽有人敲門。月蓉說:「準是大哥來看咱倆。」說完兩口子一塊去開大門。大門打開,來人不是大哥,是中午見到的那個翻譯官。他牽著一條大狼狗,伸著血紅的舌頭,衝著院子裡的那頭驢「汪汪」叫。嚇得月蓉心「咚咚」跳。

兩個人怔怔地看著翻譯官,翻譯官先開了口:「老鄉,別害怕。我見你家的驢挺眼熟的,想再來看一看。」沒等主人同意,牽著狗直奔驢去。

翻譯官摸著驢的腦門、耳朵、嘴,拍著驢的脊背,左看右看,似乎在辨別失散已久的孩子;驢舔著他的手掌,「灰灰」叫,似乎見到久別的親人。震海想,這頭驢肯定是他家的;月蓉心裡揪著,怕他把驢認走。

翻譯官看著,摸著,嘆著,足有一袋煙工夫,忽然問:「大妹子,你說實話,這頭驢在哪買的?」

月蓉一時語塞,真話她不能說,假話又現編不出來,急得她結巴起來:「這驢是,是我——」

震海接過來說:「是我撿的。」

「撿的?在哪?」翻譯官急著問。

震海說:「前年我到黑雲嶺打獵,遇到一頭豹子追一頭驢,豹子咬了驢大腿一口。這驢真不簡單,一個勁地尥蹶子,豹子呲著牙,撲過來撲過去,就是拿它沒辦法。我一槍把豹子打傷,救了這條驢。等到天黑也沒人來認領,我就牽回了家。不信你看看,驢大腿上有一塊巴掌大的傷疤。」說著指了指驢的右腿。

翻譯官從褲兜裡掏出手電筒照了照,拍著驢屁股心疼地說:「這一口咬的真不輕啊!」

震海問:「這驢是你家丟的,對不?」

翻譯官說:「是啊,是我家的,今天中午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這驢今年十六七歲了。十五年前我爹把它買來給我玩,後來我到省城念書,一放假我就騎它到處溜達。十四歲那年騎著它過橋,我站在驢背上逞能,一下子掉進河裡,我不會遊泳,嚇得直喊救命。沒想到這頭驢撲通跳進河裡,遊到我身邊,我拽住它的尾巴爬上岸。這驢通人性啊!」他把臉貼在驢的臉上,動情地回憶著,「後來我到日本學醫,不到兩年,得了肝病,不得不休學回家。可到家一看,家被燒光了。聽說我爹我娘我大哥讓鬍子給殺了,其他親人不知流落到那裡。今天總算見到我的驢了……」說著趴在驢背上哽咽起來。

月蓉被他哭得心發毛。肯定是舅舅殺了他的爹娘和哥哥,又一把火燒了他的家。是舅舅殺錯了,燒錯了?不會,舅舅向來不搶老百姓,更很少燒房子,一定是他爹娘、他哥哥罪大惡極才這麼做的。震海和月蓉想到一塊了,但他覺得這個人可能和他爹不一樣,不像個惡人。於是問道:「你咋當了日本翻譯?」

翻譯官說:「為了餬口唄。我回來後,沒有了經濟來源,又一無所長,再加有病,當時連飯都吃不上。我一個朋友說小金溝金礦是豐田株式會社下邊的一個礦業公司,需要翻譯,我就來了。沒想到是個憲兵隊。混吧,混一天算一天。」他長長嘆了口氣。

震海說:「驢你牽走吧,也好有個伴。」

翻譯官說:「我沒地方放,也不會養,就放你家吧。想它就來看看。」

第二天一早,震海就到人力市場僱人。所謂人力市場,就是戲樓前面的廣場。戲樓坐北朝南,長方形廣場足有5畝地大小。廣場前邊臨街,東西兩側是店鋪和民居的後牆。戲樓後面是一趟二十幾間房子的大車店。太平年間,金礦紅火,端午節、中秋節,特別是一進正月,四鄰八鄉的人都到這來扭秧歌,耍龍燈,唱大戲,鬧元宵,人山人海,熱鬧極了。如今戲樓紅漆脫落,頂蓋露天,臺上地板拆光了。廣場中間堆放許多磚、瓦、木頭、石頭等建築材料,北邊擺放六七輛大車。上百攬活的人,有的坐在地上下五道;有的坐在木頭上聊天;有的耐不住寒冷,在地上蹦躂。他們身邊都放著一樣工具,或是瓦刀,或是條鋸,或是扁擔,或是繩子,這是他們身份的象徵。

看震海來了,一幫人圍攏過來。溫鐵成擠到前頭,問:「掌柜的,有活嗎?」

震海仔細看看他,用拳頭砸一下他的胸脯,「嗯,挺結實,會木匠活嗎?」

溫鐵成說:「十二歲開始學木匠,不敢說斧、鋸、錛、鑿樣樣精通,但我敢說你難不住我。」

震海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中,咱倆對脾氣,就是你了。」他看了看其他人,除了趙萬富誰都不認識。原先商定好,進棺材鋪的八位同志,每人在木匠家什上綁條麻繩,可現在人擠在一塊,看不清誰的木匠家什上繫著麻繩。他靈機一動,對溫鐵成說,「我還需要七個人,你幫我挑挑,我信得過你。」

溫鐵成說:「這兩天我在這結識了幾個兄弟,個個都是好樣的,保你滿意。」說完把七個抗聯戰士挑出來。

震海帶人回到家,溫鐵成立刻把同志們介紹給他,然後分配任務。有的清理院子積雪,有的修繕房屋,有的在西屋盤對面炕,有的準備午飯,有的到街上偵查,有的到澡堂子向礦工了解情況。他自己上房頂清理積雪,觀察金礦總體布局。

溫鐵成剛給戰士們分配完任務,震海急著問:「我幹啥?」

溫鐵成說:「你是掌柜的,體力活不用你幹。讓大虎跟著你,給我們辦臨時居住證,買吃的用的和開工需要的材料。記住,你是掌柜的,東西不能自己運,讓店鋪把貨送到家。具體買啥,大虎懂,聽他的。」

月蓉問:「那我呢?我幫大鬍子哥做飯吧。」

溫鐵成說:「不,你是內當家的,粗活不能幹。你回來兩天了,該去串串門,看一下親朋好友。」

月蓉疑惑地問:「這也是任務?」

溫鐵成笑著說:「對,也是任務。」

任務分配完,大家緊張地忙碌起來。月蓉把自己打扮一下出了門。臨走告訴震海,她去看二奶奶,中午不一定回來,吃飯別等她。

二奶奶名叫竇月娥,比月蓉大六歲。父母死得早,十二歲那年她被叔叔賣到同化一個戲班子學唱蹦蹦戲。她有一副好嗓子,長的又標誌,很快在同化唱紅。二十歲那年,嫁給一個旅長作姨太太,兩年後旅長戰死,她又嫁給小金溝王家燒鍋掌柜的作二房。一來寂寞難耐,二來對二人轉情有獨鍾,所以每天都唱。王掌柜寵她,任她唱。月蓉常上她家去玩,一來二去,就跟著學上了。月娥看她實在喜歡唱二人轉,就收她為徒。兩年工夫,月蓉能演唱全本的《西廂記》、《王二姐思夫》、《回杯記》、《馬前潑水》、《羅成叫關》等劇目。相處時間長了,二人是師徒,更像姐妹。

王家燒鍋在屯子西北角,它是前宅後坊,前面的宅院不大,後面作坊很大,最北到懸崖邊。一條山泉在作坊內流淌,王家燒鍋就靠這股泉水釀酒,金水大曲遠近聞名,供不應求。

月蓉還沒走到月娥家大門口,就聽到二奶奶唱二人轉的聲音。她實在想念師傅,急匆匆走到門口,推開大門,一路小跑來到月娥的房間 。一進門就跪下來:「師——傅——」眼淚汪汪地看著月娥。

月娥一愣,手上旋轉的大絨手帕掉在地上。見是月蓉,一把拽起,緊緊抱住,說:「死丫頭,想死我了!一走兩三年,連個信也沒有。」

月蓉趴在月娥肩上哭著說:「師傅,我也想你呀,常常夢見你。」

「別哭,」月娥推開月蓉說,「來,坐下,跟師傅說說這幾年你是咋過來的。」

月蓉坐在炕沿上,擦擦淚說:「我娘死後,我把自己賣給一個財主,他幫我葬了娘。我心想,他要是個禽獸,我就死給他看。沒想到他是個好人,認我作了幹閨女。有一天我逞能,自己去打獵,掉進坑裡,被一個小夥子救了。我乾爹看他不錯,就把我許配給他。」

月娥感慨地說:「你賣身葬母,在屯子裡傳開了,都說你是大孝女。我是後來聽說的,當時我要知道,說啥也不能讓你賣……」說著掏出手絹擦眼淚。接著又問:「你這是回娘家?」

月蓉說:「也不全是。我乾爹來過小金溝,相中這個地方,就讓我們兩口子回來開個棺材鋪。昨天剛回來,實在太忙,今個才來看師傅。」說完從兜裡拿出一枚金戒指遞給月娥,說:「這是我孝敬師傅的。」

月娥接過戒指,看了看說:「看來你是因禍得福,認了個有錢的乾爹。不過這禮太重,我不能要。」

月娥不收,月蓉非給,兩人爭執一會,月娥只好收下。月蓉問:「師傅,你還天天唱嗎?」

「唱,能不唱嗎?」月娥回答說,「掌柜的一天到晚只顧賺錢,十天半月,有時一個月兩個月不到我屋子裡一趟,我又沒孩子,要不唱,你說,一天到晚我可咋過?」

月蓉親暱地說:「這下好了,我回來了,天天來陪你,你還教我唱,中不?」

月娥用手指點了一下月蓉的額頭:「說得好聽,天天來陪我,你當家的不找上門來才怪呢!你還唱嗎?」

月蓉說:「結婚前在我乾爹家天天唱,婚後婆婆家事多,有時我就一邊幹活一邊哼哼。」

這時八仙桌上的坐鐘「噹噹……」響起來。月娥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今天后晌你有空沒有?」

「有空,啥事?」

「憲兵隊中村俊樹大隊長約我後晌到他那去唱二人轉,我帶你一塊去,咋樣?」

「他一個日本人能聽懂二人轉?」

「嘿!比我都懂,你更不行了。這個人吶,對京劇很有研究,說起什麼梅派呀、裘派呀頭頭是道,唱得有板有眼;對二人轉也是內行。他爹在哈爾濱經商,他在那長大,從小就喜歡蹦蹦戲,說起什麼流派、曲目、唱腔一套一套的。」

月蓉真想見見這個中國通,於是答應下來。中午月娥叫夥房做了幾個菜招待月蓉。

下午月娥領著月蓉走過金水橋,迎面是座四層大碉堡,過了碉堡,來到金礦紅漆大鐵門前。門旁掛著一塊黑底鑲金的陰文牌匾,上寫「大日本豐田株式會社南滿小金溝礦業股份有限公司」。門左側有一崗樓,一個日本兵在裡面持槍直立。門右側有個小便門,兩個皇協軍把著,上下工的礦工在這裡出出進進。鐵門兩邊是兩米多高的灰色磚牆。靠近大門的牆上,用洋灰刷著鬥大的字,左面是「大日本帝國萬歲」,右面是「大東亞共存共榮」。

月娥跟站崗的日本兵說找中村大佐,士兵抄起電話說了幾句,放她倆從便門進去。她們來到一座二層小洋樓前,一個日本侍女禮貌、熱情地領她們上了二樓。她在一個房間門口停下,跪在地上拉開拉門,月蓉學著月娥的樣子脫鞋進屋。

這是間70多平米的會客室。金黃色的木製地板反射著太陽的光芒,屋子中間擺放著一個紅木製作的玲瓏剔透的茶几,四周放著刺繡錦墊。西北兩面牆壁上有序地掛著齊白石的《明燈夜雨樓山圖》,徐悲鴻的《簫聲》,張大千的《金荷》等水墨畫、油畫;西北牆角擺放一臺留聲機,喇叭筒有一人多高;留聲機右側放著一個木架,上面掛著京胡、板胡、二胡,以及笛簫之類的樂器;木架旁是一臺古箏,上面蓋著黑色大絨罩。東面立著半面牆大小的玻璃櫃,裡面擺放中國商朝的銅鼎、唐朝的唐三彩、明清的瓷器,整個客廳充滿著濃鬱的中華文化氛圍。

中村跪坐在桌旁,笑著招手讓她們過去。月蓉低著頭,學著月娥的樣子,和她並排跪坐在中村的對面。侍女上茶,月蓉端起茶杯,手直哆嗦,茶水撒到身上,侍女趕緊用毛巾擦。逗得中村哈哈笑,問道:「月娥,這位是——」

「她是我徒弟,也是我的小妹妹,叫謝月蓉。沒見過世面,您別見怪。」

「嗯,月娥、月蓉,是姐妹倆。」中村高興地對月蓉說,「隨便點,別拘束。我認月娥做了乾妹妹,你就是小妹妹了。『千年修得同船度』,這也是一種緣分哪!我很高興又多了個妹妹,來,以茶當酒,乾杯!」說著舉起茶杯一飲而盡,連茶葉末都嚼巴嚼巴咽進肚裡。逗得月蓉微微一笑。

中村四十多歲,胖胖的,戴副黑邊眼鏡,慈眉善目,滿口東北話。月蓉心想,不穿日本衣服根本看不出他是個日本人。看著中村和藹可親的樣子,她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

月娥說:「我這妹妹呀,唱的比我好,像銀鈴似的。就是不識字,懂得少,沒經過名人指點,上不了臺面。今天我把她帶來,請您指點指點。」

「指點不敢當,一塊玩玩吧。」中村站起來,走到木架前摘下板胡,拿個小凳坐下,又拿出塊白布墊在膝蓋上,架起板胡拉了幾下,調調音。

月娥對月蓉說:「中村太君是二人轉的內行,起來唱一段,讓他給你指點指點。」

中村說:「在下擔當不起『內行』二字,只是喜好而已。來,你唱一段,我給你伴奏。」

月蓉打骨子眼裡喜歡唱二人轉,平時無論誰讓她唱,從不扭扭捏捏 ,說唱就唱。今天她心裡很想唱,可在日本人面前有點不好意思。站起來,眼睛盯著師傅,「我,我……」

「看你,咋變了個人似的呢!往常不讓你唱,你搶著唱,今天讓你唱,你卻羞羞答答的。我告訴你,過了這村,可沒這個店。」月娥說著站起來,把她推到中村跟前。

月蓉紅著臉,想了想說:「那就唱一段《回杯記》中王蘭英開頭唱的那段,中不?」

中村點點頭,低頭拉起板胡。拉完一曲,停下說:「我拉完過門你就唱,中不?」

中村學月蓉的腔調說了聲「中不」,把月蓉逗樂了。她抿著嘴,點點頭,表示同意。月娥伴著音樂,像樂隊指揮一樣打著拍節,過門一結束,她給個手勢月蓉就唱起來:

「我悶坐繡花樓眼望京城

思想起二哥哥張相公

二哥他進京趕考一去六年整

人沒回來信也不通

……」

這是三十來句的長唱段,月蓉頭幾句有點緊張,唱得不大流暢,後來漸漸進入角色,便忘情地邊唱編舞起來。中村越拉越來情緒,全身動起來,眯縫著眼睛,顯出一副陶醉的樣子。

一曲完了,中村撂下板胡,鼓起掌來,連聲說「好」。他走到桌前,倒杯水給月蓉,說:「來,喝口水,潤潤嗓子。我走遍了東三省,沒聽見過你這麼好的嗓音,確有金石之聲。就像金豆子撒到銀盤上,又清,又脆,又甜,真讓人有『繞梁三日,不絕於耳』的感覺。二人轉有『四功一絕』之說。四功是唱、說、做、舞,唱為主,可見唱的重要。而唱,講究的是味、字、句、板、調、勁六方面。你沒經過專門訓練,就唱得韻味十足,吐字清晰,句讀明白,身心合一,情真意切,真是難得!」他一揮手,月娥月蓉跟他回到茶几旁跪坐下,侍女上茶。他喝了幾口,繼續說:「要說毛病也很明顯。節奏掌握的不好,越唱越快,板胡不得不越拉越快;唱腔拿捏不準,有的地方走調。至於做舞更是隨心所欲。不過你的素質極好,練好了,一定能成為東三省名角。」

月娥捅了捅月蓉說:「你還傻愣著啥,還不謝謝中村太君!」

月蓉端著茶杯,一口沒喝,愣愣地看著中村,對他講的似聽非聽,似懂非懂。月娥知道她還沒完全從角色裡走出來,就摁著她的頭給中村行了個禮,茶水撒了一身。逗得中村哈哈大笑,笑得眼鏡滑落下來,趕緊接住,侍女忙拿毛巾幫月蓉擦衣服。

中村戴上眼鏡,突然想起了什麼,對月娥說:「唉,對了,有件事你得幫忙。」

「啥事?」

「四月二十九是裕仁天皇37歲壽誕,礦裡放一天假,我打算在屯裡唱兩天戲慶賀慶賀,一天專給皇軍演,一天請屯裡人看,軍民同樂。你幫我請個戲班子。」

聽說請戲班子唱戲,月蓉高興得直拍巴掌。「太好了,太好了,師傅你去請,去請啊!」說著不停地搖晃師傅胳膊。

「去,去!不為別人,為你這個鬼丫頭我也得去!」月娥又對中村說,「我好幾年沒和戲班子聯繫了,請不來可別怨我呀!」

「不會的。」中村說,「不過,請不來你可早點告訴我。這麼辦,從今天算起,給你十天時間,十天之內請來請不來一定回個話。月蓉回去也想想辦法。到時你們倆都上臺唱,咱們好好樂和樂和。」

她倆在中村那裡一直玩到天黑才回家。吃過晚飯,溫鐵成召集大家匯報情況。他從炕席底下拿出一張牛皮紙、半截鉛筆。指點著牛皮紙說:「這是東—南—西—北,這是金水河,這是東西卡子、炮樓,這是金礦大門,這是金礦的三座碉堡。趙萬富先說,然後有才說。」

趙萬富說:「東西卡子各有24名皇協軍,三班倒。每班外面四個人,炮樓裡四個人。不值班的皇協軍呆在炮樓旁邊的平房裡。鬼子巡邏隊12個人,兩小時巡邏一次。」

有才說:「我問了好幾個礦工,他們說金礦有兩個坑口,一個坑口由抓來的勞工在裡面幹活,另個坑口由僱來的老百姓在裡面幹活。老百姓幹活的坑口,斜井深100多米,四個掌子面。每個掌子面32個礦工,由兩個鬼子、四個皇協軍看管。東院是選礦廠、冶煉廠、發電廠、木材廠、水廠,我估算一下,幹活的大概有150來人,日本兵和日本技師加一塊40來個,皇協軍20來個。金礦管理既嚴又不嚴,說嚴,出大門時脫光腚撅屁股檢查,怕屁眼子夾金子;進礦幹活也得脫光了檢查,然後換上礦工服。說不嚴,上不上工不管你,你不去,人不夠,到集市現僱。」

溫鐵成在紙上標著日偽軍的人數,對震海說,「你了解到什麼情況?也說說。」

「我一天光買東西了,啥也沒了解到。」震海撓撓頭皮想了想說,「對了,我和糧店的掌柜的聊了一會,他說礦裡一個月進4000多斤大米。這情況有用不?」

「有用,當然有用!」溫鐵成又問,「皇協軍吃大米不?」

震海說:「他們單獨進糧。我琢磨不會天天吃。」

溫鐵成算了算說:「一個月4000斤,每人平均一天一斤的話,大概有130到140個鬼子。」

溫鐵成對月蓉說:「你呢,有啥匯報的?」

月蓉「咯咯」笑了,說:「我玩了一天,沒啥匯報的。」

溫鐵成說:「那你就說說,你看見啥了,玩啥了,聽見啥了。」

月蓉說:「我看見大碉堡,後面是大鐵門,門前有個小不點的沒安門的房子,一個鬼子在裡面站得溜直。還看見中村的小洋樓。玩啥了——唱二人轉唄。我唱的是《回杯記》中王蘭英的唱段,中村說我嗓子有什麼金石之聲,就像金豆子掉到銀盤子裡,又響、又脆、又甜,把我好誇。」說說邊唱邊舞起來:「我悶坐繡樓……」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震海急忙制止:「別唱了,這是開匯報會,嚴肅點。」

月蓉立刻停住不唱,伸舌頭做個鬼臉,又逗得大家一陣笑。

溫鐵成問:「你再說說,都聽見啥了?」

月蓉想了想,說:「對了,我聽中村說四月二十九號是日本皇上的生日,他們要慶祝,礦裡放一天假,讓我師傅幫忙請戲班子唱兩天戲,還讓我幫著請呢。這個匯報有用不?」

溫鐵成一拍大腿說:「當然有用。月蓉同志,你可能為這次拿下小金溝立下頭功!」

「真的?我能立頭功?」月蓉高興得在屋地上轉起圈來,同志們又被她逗笑。

溫鐵成說:「月蓉,你明天還去二奶奶家,告訴她,震海和縣城山裡紅戲班子的班主認識,他答應幫著請。」

月蓉「嗯哪」一聲。她疑惑了,請戲班子這麼重要?請來了就能把鬼子給滅了?

溫鐵成對大家說:「同志們,明天我們的主要任務是把木料接進來,由震海唱主角,找朱全友一塊到西卡子接車,不能出一點紕漏。有才明天到戲樓集市去,礦裡要人你就爭著去,偵查一下礦裡鬼子兵力部署情況。」

第二天中午,六輛大車拉著圓木浩浩蕩蕩進了屯子,每輛車的轅馬頭上都戴著紅花,每個車老闆鞭子上都拴著紅櫻。支隊長裝扮成跟車夥計和大夥一塊把圓木卸下來,整齊地堆放在院子裡。

卸完木料,震海請車老闆和夥計到飯館吃飯,支隊長立刻召集大家開會,聽取匯報,研究下一步工作。聽說中村要請戲班子唱戲,他高興地說:「好!機會來了。請戲班的事我回去馬上安排,你們趕緊把鋸木架支起來,烘乾爐建起來,廠房搭起來,棺材打出來,早一點掛牌開業,真正像個棺材鋪的樣子。」

開完會,支隊長問溫鐵成:「在房頂上能不能看清金礦全貌?」溫鐵成說:「能。」

支隊長說:「你讓震海買幾卷油氈紙和一捆鐵絲,再找點磚頭石塊,我和你上去把屋頂苫苫。」

趁買東西的空閒,支隊長趕緊吃幾張月蓉為他烙的糖餅,東西賣回來,便和溫鐵成上了房頂。

向南望去,金礦一目了然。支隊長觀察了半天,說:「小鬼子火力部署很精確。東西碉堡和金水橋邊的碉堡呈三角形,三點間距離都在六七百米左右,一處有情況,其他兩處都能支援。要攻打金礦必須從金水橋或者冰面衝過去,這樣就會三面受敵。憑我們現有的力量和裝備是攻不進去的。」

苫完房,爬下梯子,支隊長對溫鐵成說,「這個仗怎麼打還得好好研究。現在有兩種可能,一是通過看戲,把敵人調出來,消滅它一部分;二是即消滅看戲的敵人,又拿下金礦。我們要確保第一種可能,爭取第二種可能。你帶領同志們進一步搞好偵查,把情況徹底摸清。另外,開個民主會,讓同志們討論一下,能不能拿下金礦,用什麼辦法拿下金礦。要把困難想全擺透。」

晚上,溫鐵成傳達了支隊長的指示,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開始多數同志主張利用鬼子經常招礦工的機會,多進去些人,尋找機會奪槍、端碉堡、炸礦,但議來議去,這個主意被否定了。因為鬼子每次僱人少則一兩個,多則三四個、七八個,而攬活的人上百,不好進。即使進去十個八個也很難成事,要在礦裡把鬼子幹掉,必須發動勞工和礦工,這需要很長時間做動員組織工作,而且還不一定保證成功。

震海在會上一言沒發,腦子像灌了漿,什麼主意也沒有,他覺得自個很窩囊。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和往常一樣,在院子裡蹲蹲馬步,打打拳;和往常不一樣的是心中有股氣,總想發洩一下。忽然,看見牆根立著一個舊車軲轆,走過去兩手抓住車輪舞動起來。時而舉手探天,時而海底撈月,越舞越快,呼呼風起,最後一個鷂子翻身,「啪」一下把車軲轆砸在地上,尚未解凍的泥土地被砸出一個深坑。他把車軲轆立回原處,突然閃亮的鉚釘引起他的注意。這個軲轆兩寸多厚,鐵條磨得很薄,許多地方已經斷裂,但依然牢牢嵌在輪子上。輪子兩側鑲著密密實實的鉚釘,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用石塊敲敲,發出清脆響聲。他發出疑問:厚木板鑲上鉚釘子彈能不能打透呢?

吃早飯時,震海端著碗到西屋問溫鐵成:「三四寸厚的木板再鑲上鉚釘,機槍能不能打透?」

「沒試過,估計打不透。」

「要是做塊一人多高的木板,鑲上鉚釘,豎起來,下面按兩個軲轆,推著它擋機槍,中不?」

「大概不行。地不平,車軲轆歪歪斜斜板子容易倒,板子一倒,人就暴露了。再說,從金水橋衝過去,鬼子三個射擊點,咱們三面挨打,一塊板只能擋一面。」

同志們被震海的建議吸引住,都停住筷子。

震海用手比劃著說:「要是把三塊木板用隼鉚在一起,像個沒蓋,沒後牆的小木房子一樣,準能擋住鬼子的三面子彈。」

溫鐵成問:「那咋往前推呢?」

大虎是木匠出身,他說:「這好辦,在裡面用方子把三塊板連起來,既能當抬的抓手,又能使三塊板連得結實。」說著推開碗,蘸著湯在桌子上畫起來。

「你是說,不推,用人抬?」

「對!就像你說的,地不平,沒有軸承,木軲轆東倒西斜,最容易壞。咱們做大一點的,裡面能站六七個人,四個人抬,萬一有人受傷或犧牲,其他人頂上去。」

「那麼厚的木板能抬動嗎?」

「把木料烘乾,超不過500斤,四個人肯定能抬動。」

經過一番議論,大家都認為可行。最後溫鐵成決定,讓大虎畫一張草圖上報支隊。

五天後,溫鐵成接到支隊通知到二道溝山寨開會。山寨會議上,重點研究了戲樓戰鬥。山裡紅戲班子聽說打鬼子,都樂意配合支隊。為保證他們的人身安全,會議決定合練和彩排時,戲班子人全部參加,把動靜搞得越大、越熱鬧越好。正式演出,班主一個人上臺,其他演員由棺材鋪的戰士化妝頂替。戰鬥速戰速決。開場唱《馬前潑水》,班主扮演朱買臣,月蓉扮演崔氏女,山寨的瘦子扮演趙石匠,胖子扮演衙役,大當家的吹嗩吶,並指揮戲樓戰鬥。演到潑水時戰鬥打響,班主和樂隊人員立刻從後臺撤到大車店。會議強調,戰鬥打響後,如果抗聯隊伍和山寨弟兄不能準時到位圍殲敵人,大當家的組織大家從大車店後門撤離。另外,根據震海意見,經過反覆試驗,決定由棺材鋪的同志製作兩個防彈板牆,以分散敵人的彈著點,增加攻擊力量。同時提出修改意見:一、板牆高兩米,前臉加厚一寸;二、兩側各開兩個瞭望孔,三,製作六個人抬的抓手。

回來後,溫鐵成向同志們傳達了會議精神,經研究,大虎負責設計和主持製作防彈板牆,其他同志集中精力籌備棺材鋪開張。

月蓉懷孕了,老是噁心,想吐。二月二龍抬頭這天,吃過晚飯同志們在西屋剪頭。趙萬富挑頭說:「讓月蓉唱一個好不好?」大夥說:「好!」月蓉大大方方地站在外屋地唱起來:

「聞聽啊容我呀去相認哪,

不由哇崔氏女喜呀喜在心哪。

我這裡偷眼把他看,

咋不像三年前我的那個朱買臣哪……」

剛唱到這,忽然外面有人喊了聲「好」,王翻譯官來了。自從找到了驢,他似乎找到了親人,找到了寄託,隔三差五來一趟。按他的話說,他這個孤魂野鬼找到家了。沒吃飯,上桌和月蓉震海一塊吃;困了,躺炕上就睡。他一口一個妹子叫著月蓉,時常把日本人發的東西拿給她。

王翻譯官竟自走到東屋,把一兜蘋果和罐頭「譁啦」倒在炕桌上,然後盤腿坐到炕上。震海坐在他的對面,月蓉不唱了,進屋給他倒水沏茶。王翻譯官拿起一個蘋果對月蓉說:「懷孕要多吃水果,對小孩有好處。」

月蓉沒接蘋果。她沒見過罐頭,拿起一盒問:「鐵盒裡是啥東西?吃的嗎?」

王翻譯官指著一圓一方罐頭說:「這是牛肉罐頭,這是鯊魚罐頭,好吃著呢。」說著掏出刀,啟開圓罐頭,挑出一塊牛肉讓月蓉嘗。

月蓉吃了一口,俯身嘔吐起來,半天才緩過勁,「媽呀,啥味呀,一吃就噁心。」

王翻譯官說:「這是懷孕期間正常反應,吃蘋果吧,吃蘋果沒事。」說著擦擦刀,給月蓉削蘋果。

月蓉譏笑地說:「哎吆,還『正常反應』,就像你懷過孩子似的。」說著「咯咯」笑起來。

王翻譯官說:「你別忘了,我可是學醫的。說吧,你想吃啥,只要能弄到的,哥一定給你弄。」

月蓉說:「我就想吃新鮮魚,連做夢都想。」

震海說:「這天寒地凍的,上哪給你撈?除非用炸藥炸。」

王翻譯官問:「你會炸魚?」

震海說:「十二歲我就跟師傅炸魚,不但冬天炸,夏天照樣能炸。要是有炸藥,十斤二十斤魚保準給你炸出來。」

「那好辦。明天你去找我,我領你去找井田龜一。那小子管炸藥庫,最喜歡吃魚。你答應給他幾斤魚,他肯定給你炸藥。」

王翻譯官忽然轉換話題,「月蓉,你剛才唱的是不是《馬前潑水》?」

「是呀,你也懂二人轉?」

「當然懂。小時候我們家經常請戲班子唱堂會。不過我覺得他們唱的都不如你唱得好。你的聲音別具一格,像銅鈴一樣,又清又脆,聽了舒服。用『繞梁三日,不絕於耳』來比方一點都不過分。」

月蓉問:「啥叫『繞梁三日,不絕於耳』?」

王翻譯官說:「這是古代一個成語故事。有一個叫韓娥的女子,在去楚國的路上因為沒錢買吃的,就在城門口賣唱。她唱得太好了,悽悽慘慘戚戚,誰聽誰掉眼淚,她走了三天以後,人們還覺得她的聲音在房梁上繞來繞去。」

月蓉說:「中村太君也這麼誇我,說什麼繞梁三日的。他認我師傅作乾妹妹,也把我當做小妹妹,對我可好了。唉,你來的時間長,你說中村這個人咋樣?我看他慈眉善目的,像廟裡的彌勒佛,可屯裡有人說他殺人不眨眼。」

王翻譯官笑了,說:「妹子呀,人是很複雜的,有的人不是一下子能看清楚。這個中村在日本軍界是有名的儒將。他是大佐,手下一個聯隊,兩千來人,可他只帶170多個日軍,100來皇協軍到小金溝。他不像有些日本人到一個地方燒殺搶掠,弄得雞飛狗跳,老百姓恨之入骨。他讓你經商,讓你種田,稅也不重。對僱來的礦工也不苛刻,從不欠工錢,死了人還給買口薄棺材。你看,小金溝可以說是商賈雲集,五業興旺,還上了滿洲國報紙的頭版頭條,被稱作『大東亞共存共榮』的典範,常有日本人來參觀。你再看東西卡子,他讓皇協軍把守,搜身時,女的檢查女的。屯子裡除了巡邏隊,幾乎看不見日本人。按他的說法他行的是孔孟之道,『以和為貴』,『和氣生財』。每年上繳幾千兩黃金不算,光稅收,一個小小的小金溝屯,一年七千多塊大洋。可對待抗聯和抓來的勞工就不一樣了。我剛來那年,勞工要暴動,但沒等起事就讓奸細告發。為了找出主謀,他把全體勞工集合起來,隨便抓出一個勞工,問誰是主謀,這個勞工不說,他就讓人把他衣服扒光,綁在柱子上。然後他把一種膠塗在一塊樺樹皮上,過一會又把樺樹皮貼在那個勞工身上。他又問一聲誰是主謀,勞工還是不說,他一使勁把樺樹皮揭下來,勞工一聲慘叫,只見樺樹皮上沾著肉皮,血糊糊的,這是活扒皮呀!」

月蓉坐在震海身後,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王翻譯官繼續說:「這個勞工死活不說誰是主謀,他又一塊一塊往身上貼樺樹皮,揭得渾身血葫蘆似的,這個勞工不一會就死了。他又拽出一個勞工,又要往身上貼樺樹皮,這時有人站出來承認自己是主謀,這個勞工才撿條命。去年有個勞工在肛門裡夾帶一塊金子,被查出來。他把勞工集合起來,讓這個勞工當眾把金子吞了,勞工吞下金子,不一會疼得滿地打滾,他讓一個日本兵把這個勞工的肚子剖開,把金子取出來,那血流的滿地都是。他說這叫殺一儆百。」

月蓉『媽呀』一聲,嚇得緊緊抓住震海的胳膊。

王翻譯官又說:「對付抗聯就更不用說了。他說,對抗聯寧可錯殺一千,絕不錯放一個。抓住可疑的人,承認是抗聯,送去當勞工,不承認就掏心餵狼狗。那年抓住一個姓謝的,說他是抗聯,姓謝的死不承認。」

震海忙問:「哪個屯子的?」

王翻譯官說:「是巡邏隊抓來的,說是本屯的。姓謝的罵朱會長是瘋狗,亂咬人。日本人用皮鞭蘸涼水抽他,他罵小鬼子不得好死。中村正好路過聽見了,走過去扇了姓謝的幾個耳光,姓謝的嘴被打出了血,破口大罵『小鬼子我操你姥姥』,連痰帶血一口吐在中村臉上。中村讓人把姓謝的衣服扒光,又讓人拿來一盆涼水往他胸脯上撩。中村掏出匕首,拍拍姓謝的胸脯,三下兩下就把姓謝的心挖出來,隨手丟給的狼狗……」

聽到這裡,震海頭「嗡」一下,血往上湧;身後的月蓉「啊」一聲從炕沿出溜到地上,不省人事。震海趕緊把她抱上炕,不停地喊「月蓉,月蓉」。王翻譯官把桌子推到炕頭,爬過來扒開月蓉的眼皮看了看,又俯下身子聽聽心臟,然後掐人中,又讓震海拿塊溼毛巾敷在她的頭上。過了一會,月蓉長長地「啊」了一聲,甦醒過來。王翻譯官用手帕擦了擦頭上的汗,說:「受了驚嚇,一時昏迷,沒事,醒過來了。都怨我,講這些幹啥,看把妹子嚇的。」

王翻譯官帶著愧疚的心情走了,西屋的同志們立刻過來。溫鐵成說:「不能讓她睡,得讓她哭出聲來。」同志們左勸右勸,月蓉終於哭出聲來。她呼喊著,要為爹報仇,要親手殺了朱全友,要親手捅死中村俊樹,把他的心挖出來!直到後半夜,她才平靜下來。

第二天上午,王翻譯官領著震海去找井田龜一。井田30多歲,個子很矮,腦袋大,肚子大,羅圈腿,整個人像個肉球。聽說炸魚,一連說了好幾個「吆西」。他和王翻譯官嘀咕一陣,王翻譯官對震海說:「井田說炸藥不能給你,給你也拿不出去。後天上午他休班,他帶炸藥和你一起去炸魚。」

到了後天,剛吃過早飯王翻譯官就帶井田來了。井田背著鼓鼓的背包,右手拎著起爆器,左手拿根鐵條,見到震海一邊比劃一邊說,「韓的,快快的,『轟——』魚的。」

震海看他猴急的樣子笑了,說:「快快的,一定快快的。」他趕緊套上驢爬犁,裝上鐵釺、尖鎬、漁網、大筐、小筐,然後拉上井田沿著金水河往下遊走,在河的拐彎處停下來。

井田把背包摘下來,「譁啦」倒在冰上,震海一數正好20 管炸藥。他拿起一管用手指彈了彈,認定是高效黃色炸藥,比師傅弄的炸藥強十倍。他想,不能便宜小鬼子,得多費他幾管。於是他先用尖鎬在冰面劃出一個長三十尺,寬二十尺的長方形,然後每條邊刨出深一尺左右的溝,又在四個角用鐵釺子鑿出二尺多深的冰洞,每個洞放一管炸藥。井田幫他把導火索連接到起爆器上,一按起爆器,一聲巨響,冰塊掀起兩張多高,炸出兩間房子大小的冰窟。這裡冰厚水深,魚一條一條不停地往上翻,很快布滿了水面。井田高興得嗷嗷叫。他拿起長木竿綁的漁網,撈出一條三斤多重的胖頭魚,然後急忙跑到岸上揀一些幹樹枝回來,點著火,把帶來的鐵條插進魚嘴裡,挑著魚在火上烤,不一會散發出誘人的魚肉香。他從懷裡掏出一瓶酒,邊吃邊喝,高興得「哼哼唧唧」唱起來。炸出來的魚足有二百多斤,震海把魚撈完,挑出二十來條放進小筐,其餘的統統放進大筐。他指著大筐對井田說:「這個統統的你的米西米西。」又指著小筐說:「這個我的米西。」

井田哈哈大笑:「你的朋友大大的!」

震海把剩下的炸藥放進背包,突然想,這些炸藥支隊大概用得著,得想法留下。於是他比劃著說:「這個我的留下,過兩天我再『轟』地炸魚,你的米西米西。」

「吆西,吆西。這個,」井田指著炸藥說,「你的留下,『轟』地炸魚。我的大大的有。」又指著起爆器說:「這個的不。」他的嘴被魚刺扎破,血流到脖子上,似乎一點感覺也沒有。

回到家,震海把炸藥拿給溫鐵成看,溫鐵成驚呆了。震海說了事情的經過,溫鐵成激動地抱住他在地上打轉,說:「好兄弟,你可解決了大問題!」

震海不解地問:「啥解決了大問題?咋回事?」

溫鐵成說:「今天上午支隊來人說,附近開的煤礦、金屬礦都被小鬼子佔了,一半時搞不到炸藥。現在已經派人到北面去找,估計困難很大,即使找到,鬼子四處設卡,也不好帶回來。支隊長讓我們自己想辦法,我正發愁呢,沒想到讓你弄到了。這16管炸藥足以把金水河邊的碉堡送上西天!」說著照震海的胸脯打了一拳。

時間的腳步離戰鬥打響的日子越來越近。

清明節利源棺材鋪開張營業。

4月15日在山寨召開最後一次備戰會議。

4月16日合成防彈板牆,以棺材鋪同志為主的第一突擊隊進行抬防彈板牆訓練。

4月20日棺材鋪運進第二批木料,第二突擊隊進行抬防彈板牆訓練,支隊長隨車到小金溝檢查備戰情況。

4月27日山裡紅戲班子來到小金溝,月蓉月娥跟他們合練,晚上在戲樓大張旗鼓彩排。

這些天屯子裡最忙的要數朱全友。奉中村之令,他僱人把戲樓修葺一新,通體刷上朱紅色;廣場上的建築材料通通放到西北牆角,整個廣場打掃得乾乾淨淨;戲樓前平整出一塊地面,鋪上紅磚,上面支起大席棚,四周插著彩旗,棚頂吊起六盞瓦斯燈,地中間放一個大號汽油桶做的火爐,棚裡擺放幾十條長條凳。戲臺上吊著三盞瓦斯燈,正中懸掛日本太陽旗,臺頂前臉扯著一條白底紅字橫幅,紅字是用日中兩種文字寫的:「熱烈慶賀大日本帝國天皇裕仁陛下三十七歲壽誕」,下面懸掛四盞大紅燈籠。

春寒料峭,4月29這天天灰濛濛,陰沉沉,西北風吹得清雪漫天飄舞,使人感到陰冷陰冷。

早晨,全屯開始戒嚴。東西卡子許出不許進,日本巡邏隊挨家挨戶清查可疑分子,各店鋪一律關門歇業。

上午,震海到金礦把王翻譯官叫來,說驢病了。聽說驢病了,王翻譯官一路小跑來到棺材鋪,直奔驢棚。驢在慢悠悠地吃草,還朝他「灰灰」幾聲。它沒病呀!他正疑惑,震海說:「驢沒病,是我特意把你找來的。走,屋裡說話。」

王翻譯官滿腹狐疑地跟震海來到東屋。溫鐵成把他扶到炕沿坐下,和藹地說:「實話告訴你,我們是抗聯的,晚上戲樓就要打鬼子。月蓉和震海一再說你是好人,和鬼子不一條心,所以把你騙出來,想救你一命。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是和我們一起打鬼子,我們也需要你的幫助;二是你設法躲開,等打完這一仗你自便。你考慮一下。」

王翻譯官掏出手帕擦擦滿頭的汗,激動地握住溫鐵成的手說:「謝謝你們對我的信任,救了我。不用考慮,我和你們一起幹。我身在曹營心在漢,早就盼這一天了。說吧,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去辦。」

溫鐵成說:「太好了,我代表抗聯支隊歡迎你,也謝謝你。為了分散敵人的兵力,下午日本人一進席棚,你就到卡子假傳命令,把皇協軍調走一部分。」

「怎麼個調法?」

「你就說在砬子河西10裡有個老虎澗,那裡有兩間草房,是抗聯營地,現在只有七八個人,其中有抗聯的支隊長。讓每個卡子抽出20 人,立即出發,先包圍起來,天亮時突然襲擊,最好活捉支隊長。」

「保證完成任務!」王翻譯官給溫鐵成敬了個不標準的軍禮走了。

下午四時許,吃過飯,棺材鋪的戰士化了妝,頂替戲班子演員,在班主帶領下進入戲樓。

五時許,瓦斯燈亮起來,整個戲樓燈火通明,日本兵排隊進入席棚。王翻譯官藉故抽身到東卡子,命令他們速派20人前往砬子河老虎澗圍剿抗聯,又用電話命令西卡子也出兵20人。

皇協軍剛出發,震海和趙萬富就把事先準備好的食盒和幾瓶金水大曲分別送到東西卡子。皇協軍都誇「韓大掌柜仗義」,高興地大吃大喝起來,不一會個個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抗聯同志和山寨弟兄不費一槍一彈,順利從東西兩側進屯,迅速解決遊動巡邏的屯丁,隱蔽在廣場東西兩側。

六時許,慶祝大會開始。向日本國旗敬禮、唱日本國歌、中村講話、高呼口號之後,演出就要開始。

月蓉站在戲臺左角探頭觀望。軍官坐在第一排,前面放著一排條桌,桌子上擺著水果、點心、糖果和茶杯。中村坐在正中間,他左邊坐個穿便服的男子,右邊是個女人。聽王翻譯官說他把滿洲國的一個大官和滿洲日報社的女記者請來了,坐在他兩邊的大概就是這兩個人。朱全友也來了,他站在頭排緊西頭,比比劃劃像吩咐屯丁去幹什麼。此刻,離戰鬥打響越來越近,她沒有恐懼,沒有悲傷,只有仇恨。看見中村她就想起爹那顆被挖出的血淋淋的心,一定要報這血海般深仇大恨!

這時,師傅來了。她也化了妝,節目單上她演第二出戲——《西廂記》片段,她扮演紅娘。師傅走到中村身邊,一定是中村向他身邊的女人介紹了她,師傅和那個女人擠在一條凳上坐下,兩人嘮起來。

月蓉急得直皺眉頭,頭出戲戰鬥就要打響,這可咋辦?她想了想走下戲臺,來到中村跟前。中村站起來扶著她的胳膊端詳了半天,誇獎說:「扮的好!頭插銀簪珠玉,身著粉底繡鳳釵裙,腳穿大紅繡鞋,粉面桃花,活脫脫一個不甘清貧,追求榮華富貴的崔氏女。」

月蓉淡淡笑了笑,摸著心口,悄悄對師傅說:「我心『怦怦』直跳,你上臺給我壓壓陣好嗎?忘了詞,也好給我提提醒。」

月娥對中村說:「你看,這瘋丫頭也有害怕的時候。大佐,我去幫她一下,我唱完戲再來。」說完起身拉著月蓉登上戲樓。

演出開始,音樂響起。月蓉定了定神,一手拿手帕,一手拿小鏡子,邁著碎步走到臺中央,邊舞邊道白:「為奴一枝花,落在糞土窪,要想隨心欲,離開老朱家!」念到「老朱家「三個字,她朝觀眾做個媚眼,贏得一片掌聲。接著她一邊碎步扭著,一邊照著小鏡,來到一把椅子前。這把椅子代表炕,須盤腿坐上。可她野慣了,從不在炕上老實坐著,根本不會盤腿。此刻她在椅子上使勁盤腿,結果椅子倒了,她摔到臺上。臺下的鬼子笑得前仰後合。月蓉爬起來乾脆兩腿落地坐在椅子上繼續念白:「奴家閨時許配朱買臣為妻,你說那朱買臣啊,又窮、又酸、又犟、又憨,八槓子壓不出個屁來……」她漸漸進入角色,順利地表演下去。

《馬前潑水》演到結尾,朱買臣唱道:「買臣馬前要潑水,讓你把水收回盆,收回清水夫妻在,收不回清水休想入我們!」然後喊道:「衙役潑水!」正常演出用的是小銅盆,象徵性的潑下水,而扮衙役的胖子端出的是個大泥瓦盆,又裝作端不動的樣子。他也沒做潑水動作,把盆往崔氏女腳邊一頓,結結巴巴地說:「盆太—太他媽—沉了,你自己——潑——吧。」臺下的中村以為是為了取笑改了戲,笑得眼鏡掉了下來,其他鬼子也跟著起鬨,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拍巴掌,有的吹口哨。月蓉此時還沉浸在戲裡,她手指大瓦盆不知所措地說:「這,這,這……」只聽舅舅大喊一聲:「月蓉醒醒,別愣著!」她立刻清醒過來,俯下身子,從盆裡拿起匣槍,轉身就射,「啪啪啪」子彈帶著仇恨飛向中村……

槍聲一響,現場出現片刻寧靜,大當家的立即指揮樂隊的人下樓往大車店跑。鬼子很快進行還擊,胖子和瘦子推倒臺上朱買臣審案用的條桌,趴在後面射擊。這個條桌又長又寬又厚,是為這次戰鬥特意製作的。棺材鋪的戰士依託衣箱、桌凳、圓柱投入戰鬥。月蓉邊開槍邊後退,嘴裡喊著:「師傅——快下樓!」她剛退到條桌旁,瘦子站起來攔腰把她抱過去,這時他的後背暴露給敵人,中彈倒下。月蓉爬起來倚著條凳一邊射擊一邊喊:「瘦子叔,你咋了?」胖子見朝夕相處的最好的兄弟倒下,忘了這是在打仗,轉過身去用手摸摸瘦子的鼻孔,「他—他—沒—沒氣了!」大當家的喊道:「手榴彈!手榴彈!」傻大個頓時醒悟,掏出手榴彈拉開引信,猛地站起來罵道:「小鬼子,我操你姥姥!」一聲巨響,在鬼子中間炸開。這是傻大個一生中唯一一次說得最流利的話,也是最後一句話——然後像面牆似的仰面倒在戲臺上。與此同時,戰士們的手榴彈也投向席棚,炸得鬼子血肉橫飛,鬼哭狼嚎。一顆手榴彈恰巧投進火爐,炭火四濺,席棚被點燃。

月蓉打響第一槍時,支隊長命令山寨弟兄負責狙擊金礦可能支援的敵人,他率領支隊戰士衝進廣場,手榴彈雨點般落到席棚,跑出來的鬼子均被擊斃。前後夾擊,戲樓戰鬥二十分鐘結束。

戲樓斜對過是通往金礦的街口。聽到屯子裡的槍聲,金水河邊碉堡的探照燈立刻照射過來,重機槍瘋狂地掃射,打得街面塵土飛揚。戲樓戰鬥一結束,突擊隊的戰士站在防彈板牆旁整裝待發。在震海再三要求下,支隊長考慮他熟悉去炸藥庫的路線,就讓他跟在第一突擊隊的後面。他見趙萬富背著槍、拎把斧子、夾著炸藥包,就把斧子要過來。戲樓戰鬥是突然襲擊,以巧取勝,奪取金礦是強打硬攻,勝負難料,大家的心繃得緊緊的。

「報告,第一突擊隊準備完畢。」

「報告,第二突擊隊準備完畢。」

「同志們,」支隊長動員說,「真正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為了趕走日本帝國主義,為了解救3000萬東北同胞,我們一定拿下金礦,大家有信心沒有?」

「有!」喊聲響徹雲霄。

「我命令,出發!」

戰士們抬起防彈板牆,溫鐵成喊道:「立正!『白山下,松江之濱』預備唱!」

「白山下

松江之濱

賣牛買槍充軍

赴國難貢身一份

碧血染戰袍百戰鐵將軍

奮力抗日寇

看殺敵不顧身

寒風吹不冷救國心

壯士十年勝利後

為英雄為英雄

高築凱旋門

高築凱旋門」

突擊隊的勇士們唱著雄壯的歌曲,邁著整齊的步伐出發了。歌聲在夜空中迴響,在震海心中蕩漾。他不止一次聽戰士們哼這首歌,但究竟唱的啥聽不大清楚,只覺得挺好聽的。今天聽大家一遍又一遍齊唱這首歌,才明白歌的含義,心底升起一股「赴國難貢身一份」的壯志豪情。他情不自禁地加入大合唱。

突擊隊員抬著防彈板牆拐向金水橋,探照燈把防彈板牆完全罩住,機槍雨點般打在前臉鉚釘上,發出刺耳的「啾啾」聲。東西碉堡的機槍也掃射過來,兩側木板發出「砰砰」響聲。此刻,防彈板牆宛如兩葉扁舟,在驚濤滾滾的大海上飄搖,隨時有顛覆的危險;又如兩隻海燕,迎著暴風驟雨,在大海上飛翔,時刻有墜入萬丈深淵的可能!歷史呀,請記住這一瞬間吧:一群篳路藍縷的戰士,滿懷國讎家恨,背負民族的希望,捨生忘死,用最原始的方法,冒著用鋼鐵武裝到牙齒的敵人的炮火前行!

突擊隊衝上金水橋。探照燈更亮了,敵人的火力更猛烈了,似乎有一股巨大的熱浪阻擋防彈板牆前進。木材燒焦的味道越來越濃,第一組防彈板牆前臉上端被子彈掀掉一塊,後排的大個子大虎被擊中頭部,倒在橋上。震海把斧巴插到脖後頂了上去,趙萬富也擠到前排用一隻手抬板牆。溫鐵成大喊一聲:「同志們,為大虎報仇,衝啊!」憤怒、仇恨的火焰在視死如歸戰士們的心中燃燒,他們呼喊著「報仇、報仇、報仇」的口號,一鼓作氣衝過橋面,衝進碉堡射擊的死角。

大家迅速把被敵人打得蜂窩似的防彈板牆放倒,當做作掩體,向碉堡左側射擊孔射擊。趙萬富匍匐前進,把炸藥包立在碉堡底下,拉燃導火索,一聲驚天巨響,碉堡被炸上天空。

厚重高大的鐵門緊鎖著,焦急的戰士們用衝鋒鎗射擊,鐵門紋絲不動。震海借著碉堡的火光看了看,從脖後抽出斧子,走到兩丈多高的鐵門前,一縱身把長斧搭在門上,順勢抓住斧把爬上去,翻進大門,砸開角門鎖,帶領同志們衝進去。突擊隊員們迅速佔領炸藥庫,取出炸藥,利用建築物作掩護,躲開探照燈,順利端掉東西碉堡,連夜炸毀金礦。天亮後,清剿了礦內的日偽軍,釋放了全體勞工。與此同時,在老虎澗圍殲了皇協軍,擊斃四人,俘虜36人。

至此,我方以極小的代價,取得全部殲滅小金溝金礦日、偽軍、繳獲大批軍用物資、炸毀金礦的完全勝利。更可喜的是,100多名勞工和王翻譯官參加了抗日聯軍,壯大了抗日隊伍。為此,參戰部隊受到軍部通令嘉獎,小金溝戰役被譽為「軍民結合、以少勝多的典範」。

當天下午,震海和月蓉戀戀不捨地離開了抗聯同志,離開令月蓉心碎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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