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醒1948

2023-09-24 11:32:55

　　喚醒

　　1948年9月25日凌晨，濱海市保密局機要室主任高天林站在臥室窗前，心情激動又有些緊張。子夜時分他終於在廣播中聽到了喚醒自己的聲音，老萬命令他不惜一切代價營救楊明同志。雖然任務難度很大，但高天林仍然非常開心，畢竟這是他潛伏十年來第一次聽到來自組織的聲音。

　　楊明三十二歲，長得人高馬大，據說抓捕時他一個人就撂倒了四個行動處的兄弟。為了避免行動處的人為兄弟報仇，保密局長周昕親自指示此人由高天林負責審訊。

　　「楊明先生，請問您是哪裡人？」高天林雙手撫在一疊卷宗上，表情輕鬆地看著對面的楊明，他右手邊是負責記錄的機要室秘書高亞洲。

　　「哈爾濱人，離開老家多年，口音可能不地道了。」

　　「哈爾濱？城裡、郊區還是鄉下？」

　　「五歲、十歲和十五歲，分別生活在鄉下、郊區，最後到了城裡。」

　　「我喜歡現在的談話方式，你有什麼就說什麼，我絕不會為難你，好嗎？」從前面的對話中，高天林確認對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楊明微笑著點點頭，說：「我可以配合你，但也只是配合你說一些你們可能早就知道的，更多的事情你不必問，我也不知道。」

　　兩個小時後，高天林疲憊地走出審訊室，出門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再想想，明後天我再來。」

　　晚上，高天林親自做了四個菜，與高亞洲共飲幾杯後，表情平靜地說：「亞洲，有件事今天我必須告訴你，說完以後，你我之間可能馬上成為敵人，也可能成為一輩子的兄弟。不管你做怎樣的選擇，我都不會怪你。」

　　「好吧，在您說事之前，允許我先說幾句。」高亞洲的臉上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主任，我的命是您給的，今天您就是說出天大的事來，我都沒有二話。另外，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猜猜您的身份嗎？您是那邊的人？」

　　高天林把杯中酒一仰脖倒入口中，說：「你猜的不錯。我就不問你是怎麼猜的了，直接說說你的想法吧！」

　　高亞洲道：「想法非常簡單，我文化不高，知道的事少，我也不知道跟著哪邊幹更有前途，我就認準了一個理兒，跟著您幹準沒錯兒！」

　　高天林仔細端詳著高亞洲的臉，通過五年的觀察，他知道眼前這個兄弟可以信任，只是這個計劃風險太大，他有可能永遠失去這個兄弟。

　　營救

　　再次審訊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訊問結束時，高亞洲拿著兩頁筆錄紙走過去讓楊明籤字。在示意籤在哪裡時，他攤開了手掌，楊明看到上面寫著一行小字：明日清晨，配合營救。

　　第二天楊明將被押送南京，飛機早上七點起飛，囚車去機場的路上是唯一的營救機會。押運任務由行動處負責，前後兩輛卡車六十名憲兵，囚車被夾在兩輛卡車中間。周局長命令高天林帶人隨行押車，高天林知道這是行動處趙立忠處長的建議，兩人之間一直互相較勁。他知道，這樣的安排對他來說，既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又是個非常陰險的圈套。

　　昨晚十點，高天林去了一趟城東的北方雜貨鋪，掌柜老周是組織上安排給他的「叔叔」。老周說：「濱海市地下組織為配合你的營救計劃，已經做好準備。現在是非常時期，除非特別緊急，一般情況下不要到我這兒來。」

　　然而半夜剛回到家，高天林就從廣播中得到了老萬的最新指令：營救行動照常進行，取得「雙城計劃」詳細情報是你的第三個任務。

　　老萬說的這三個任務中的第一個，指的是高天林休眠前執行的轉移任務。被轉移者彭金生是濱海市兵工廠的高級工程師，那次行動對高天林來說，是一次痛苦的經歷。護送彭金生父女出城時非常順利，沒想到在郊區與趙處長手下一隊特務遭遇了。混戰中彭金生中彈身亡，他年僅十五歲的女兒也在混亂中被特務們搶走。趁夜色僥倖逃出包圍的高天林心情非常沮喪，組織上交給自己的第一個任務就徹底失敗。

　　時間緊迫，高天林迅速做出決定，他讓高亞洲坐在囚車上執行押車任務，自己乘坐一輛黑色轎車跟在車隊最後面。車隊行進到春暉巷時，街上突然傳來一陣槍聲，囚車上的高亞洲果斷拔槍擊斃了司機，奪過方向盤猛地向右一拐，車子衝進了春暉巷。巷口小樓裡的伏擊隊員放過囚車，隨即用密集的火力攔住了第二輛卡車。由於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導致車隊最前面的趙處長還沒反應過來，後面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等高天林拔槍衝上去的時候，槍聲已經漸漸稀落下來。趙處長帶著憲兵衝進巷子，停在巷子盡頭的囚車內已經空無一人。

　　不一會兒，周局長親自趕到，趙處長上前匯報說：「我手下親眼看到伏擊隊伍由一個女人領頭，配合行動的是機要室秘書高亞洲。」說完，兩人一起把目光投向高天林。

　　「高主任，你有什麼要說的嗎？」周局長語調平穩，臉色非常難看。

　　「局長，在事情還沒搞清楚之前，我沒什麼說的，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高天林轉臉看著周局長，接著說，「局長，這些人逃不了多遠，快下令全城搜捕吧。如果高亞洲真的是共黨內奸，我一定親手逮到並結果了他！」

　　「傳我的命令，馬上全城戒嚴，三天之內必須把他們找到。」周局長板著臉拂袖而去。

　　三天後上午十點，保密局召開緊急會議，趙處長首先發言：「現已查明，劫走楊明的共黨地下組織領導人是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女人，名叫彭珠峰。另一個主要人物就是原我局機要室秘書高亞洲。上述三人目前都在我們的嚴密監控之下，抓捕行動將於今天晚上八點準時開始，行動結束之前，在座諸位不準離開這間會議室，這是紀律。」

　　整個下午，包括高天林在內的各處處長七八個人，就一直無聊地守在會議室裡看報喝茶。晚上九點，走廊裡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眾人重新圍坐在圓桌前，周局長和趙處長走進會議室。

　　「各位，半小時前抓捕行動成功結束，在遭到武力拒捕的情況下，共黨要犯楊明被當場擊斃，潛伏我局多年的高亞洲被抓獲，唯一的遺憾是彭珠峰負傷逃走。下面請局座講話。」趙處長說話時一直斜眼瞅著高天林。

　　「今晚趙處長再辛苦一下，突審高亞洲，沒有收穫的話，明天槍決。然後我們將全力執行『雙城計劃』，這個計劃對於黨國的未來至關重要，所有參與此計劃人員稍後我會分別交代細節，你們之間禁止相互打聽，散會。」

　　第二天下午，保密局由周局長親自帶隊，在郊區野地對高亞洲執行槍決。周局長陰沉著臉對高天林說：「高亞洲多年來一直在你眼皮底下活動，你負有嚴重的失職責任，作為懲罰，你要去親自行刑，沒有問題吧？」

　　高天林沒有遲疑的資格，他掏出手槍走到高亞洲面前，看著遍體鱗傷的好兄弟，他心如刀絞。但理智告訴他，這一槍必須要開，他不是為了自保，而是為了那個更加重要的「雙城計劃」。高天林慢慢舉起手槍，正要扣動扳機的時候，高亞洲突然轉過身衝他撲了過來，這個瞬間動作讓高天林有點慌亂，手指一抖，槍響了……亞洲這是在用生命保護自己，要知道遠處轎車裡，此刻正有兩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高天林。

　　鋌而走險

　　「雙城計劃」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由趙處長負責，秘密培訓一百名潛伏人員，培訓內容包括爆破、暗殺以及各種顛覆活動。第二部分則由高天林負責，主要管理這百名潛伏人員需要的經費、槍械、炸藥、電臺等物資。兩相比較，很明顯趙處長負責的部分更加重要。

　　在周局長的注視下，高天林與趙立忠的手握到了一起。周局長微笑著說：「黨國的希望就在你們身上，精誠合作是重中之重。一周之後，二位的名字將出現在撤離名單上，屆時潛伏行動正式開始，祝你們一切順利。」

　　無法得到「雙城計劃」的全部情報，這讓高天林坐立難安。而且，「雙城計劃」迫在眉睫，他急需請示老萬下一步如何行動。高天林非常清楚趙處長這個人，等他隱身於茫茫人海，再想把他挖出來勢必難上加難。

　　連續幾天，城外的炮聲震耳欲聾。這天八點左右，周局長居住的花園洋房門前漸漸聚攏了十幾輛黑色轎車，撤離前的告別酒會在略顯尷尬的氣氛中悄悄進行。

　周局長端杯笑道：「雖然現在時局不利，但各位也沒必要過於沮喪，暫時的撤離不代表永遠的放棄，要有信心。」

　　眾人一飲而盡，然後放下杯子象徵性地鼓了幾下掌。

　　高天林走到桌前又倒了兩杯紅酒，放下酒瓶的瞬間，把一小顆藥丸悄悄投進了其中一隻杯子。幾句寒暄過後，趙處長把那杯酒喝掉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局長急切地把高天林叫到自己的辦公室。

　　「天林，告訴你一個壞消息，趙處長今天凌晨突發心臟病去世了。」

　　「啊？」高天林臉上的表情恰到好處，有點驚訝卻並不過分，對那顆藥丸的威力，他還是很有信心的。

　　沉默了兩分鐘後，周局長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檔案袋遞給高天林，說：「撤離從明天正式開始，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這是『雙城計劃』中趙處長負責的部分，全部交給你來執行。」

　　高天林稍作猶豫，隨後抽出文件看了起來。大致瀏覽完名單之後，高天林發現了一個致命問題，名單上面少了三十個人的資料。

　　「局長，這上面只有七十個人？」

　　周局長說：「你別多想，這是上峰的意思，潛伏計劃分步驟進行，一段時間之後，另外三十人的詳細資料會專門有人送到你手上，條件是你的前三項任務都順利完成。記住，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會有人暗中協助你。」

　　「是！」高天林莊重敬禮，收好文件換上便服離開保密局。

　　黃包車在距離北方雜貨鋪還有一百米的地方停下，高天林下車往鋪子走去。此時街上沒幾個行人，兵荒馬亂的，人們大都躲在家裡不敢出門。

　　忽然，從雜貨鋪方向傳來三聲槍響，接著從裡面躥出兩個黑衣男人，沒命地往街尾跑去。隨後追出來一個戴帽子的瘦弱身影，向兩個男人的背影又開了幾槍。兩人鑽進街角一輛黑色轎車，車子馬上發動，眨眼間不見了蹤影。

　　代價

　　高天林閃身走進雜貨鋪，屋裡已經一片狼藉，老周倒在地上渾身是血，已經犧牲了。這時身後響起腳步聲，他慢慢起身回頭一看，剛才的瘦弱身影出現在面前，原來是個女人。

　　女人上下打量著高天林，慢慢放下手裡的槍，問道：「你是老周的侄子？」見他點頭，女人嘆氣道：「我是你叔叔的朋友，最近他跟我提過，說有個侄子這幾天會來投奔他。剛才幾個特務闖進來，殺害了周掌柜，我來晚了。這裡不安全，你快點兒跟我走。」

　　高天林來不及多想，背起老周的屍體就往後院跑。後院矮牆下有一口枯井，井壁一側有一個隱藏極好的地下室入口，兩人費了好大勁兒才把老周抬進去。地下室裡光線昏暗，兩人就那麼默默地坐著，誰也不說話。

　　外面槍炮聲整整響了一夜，第二天臨近傍晚時分才漸漸停了下來……

　　這一天是10月15日，濱海市解放了。身後的瘦弱女人把帽子摘下來扔在地上，高天林突然想起這個有點眼熟的女人，對，她是彭珠峰。

　　高天林留起了鬍子，每天默默地打理著雜貨鋪的生意，晚上仍然堅持收聽深夜的廣告節目，但老萬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杳無音信。他也不敢主動與組織聯繫，因為他知道在這座城市裡，至少還有一百多雙眼睛在暗中盯著他。

　　彭珠峰剪短了頭髮，換上了軍裝，人頓時顯得精神了不少。看來彭珠峰已經徹底把十多年前的事情忘記了，也難怪，當時的她只是個瞪著一雙驚恐眼睛的小女孩，怎麼會記得他呢？

　　三個月後，正是濱海最冷的那段日子，高天林接到了第一個任務。情報夾在一張晚報裡，被人悄悄放在櫃檯上，內容是炸掉城西新建的政府銀行。他向幾個特務布置完任務後，在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往公安局打了個電話。電話中他說：「1月16日，城西政府銀行將被炸，請提前做好準備減少損失。但不要阻止此事發生，以免打草驚蛇。」

　　16日子夜時分，爆炸聲準時響起，但同時有四名特務被當場擊斃，顯然，公安局沒有按照高天林的話去做。

　　2月12日，濱海市東城區副區長在回家途中被暗殺；2月22日，濱海市化工廠原料車間被縱火焚燒，損失不小。這兩次行動之前，高天林沒再給公安局打電話，他在強迫自己的心堅硬起來。

　　接下來的兩個月內非常平靜，高天林沒再接到任何任務，他在等待著，痛苦而焦急地等待著。

　　5月1日傍晚，高天林剛把門板上好，準備做晚飯，忽然響起敲門聲。開門一看，彭珠峰手裡提著些熟食燒酒，笑呵呵地走了進來。彭珠峰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個文件袋，一邊微笑著小聲說：「想知道我是誰嗎？從今天開始，我正式接受你的領導，這裡面是那三十個兄弟的全部資料，高主任。」

　　高天林驚呆了，愣了半天才說：「我——我只是一時無法把你和半年前伏擊保密局車隊的那個共黨地下組織領導人聯繫在一起。」

　　「呵，那是周局長的精密安排，不僅幹掉了共黨重要人物，而且還把潛伏在保密局的高亞洲給查了出來。」看到高天林微微點頭，她接著說，「你想不到的事情還有呢！那次任務完成以後，我回了共區，一邊接受調查一邊成功進行了一次爆炸暗殺行動，包括一個姓萬的領導人在內，全部被炸死了！」

　　看著彭珠峰洋洋得意的嘴臉，高天林恨不得立刻衝上去掐住她的脖子，自己突然成了沒有組織的孩子，原來是她的「功勞」。老萬同志的犧牲讓自己的真實身份無人可以證明，這個蛇蠍女人，我一定親手宰了她！

　　高天林抽出文件仔細看著，那三十個名字讓他足足等了半年，今天終於拿到手了。他把已經斟滿的酒杯遞給彭珠峰，問道：「我聽說你父親曾是親共人士，你怎麼會成為保密局的情報人員呢？」

　　彭珠峰一口把酒倒進喉嚨，狠狠地盯著高天林說：「你終於說到點子上了，我父親當年就是死在了共黨手裡，我做這一切，就是為了給我父親報仇！」

　　長嘆一聲後，高天林說道：「原來是這樣，那麼，你知道我是誰嗎？」

　　彭珠峰疑惑地看著他，沒明白他在說什麼。

　　「你可能忘記了，我就是十年前送你們父女出城的那個人。你父親死在了保密局行動處特務的槍下，為父報仇沒錯，但你報仇的目標搞錯了。高亞洲是替我犧牲的，我才是周局長要找的那個人……」高天林話還沒說完，彭珠峰已經把手槍舉了起來，高天林早有防備，搶先一步扣動了扳機。槍聲過後，高天林的胳膊有鮮血噴了出來，而對面的女人，已經仰面倒了下去。高天林看了一眼懷裡的文件袋，默默地在心底說：我的第三個任務，終於完成了……

　　1949年5月1日深夜，高天林懷裡揣著一個檔案袋，在兩名公安戰士的押解下，走進了濱海市公安局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