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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祭

2023-10-07 22:56:29

楊進才下了車,肩一根鐵鍁把挑了提包,出了縣長途汽車站左顧右盼。離家鄉四年了,汽車站的院子還是那麼大,門庭的平房成了一座大樓,貼著米黃色瓷片。穿樓廳出來,馬路寬了,這裡那裡,立起了許多大樓,樓上也有房子那麼大花花綠綠的廣告牌。

一個瘦臉人,眼珠骨碌碌盯他的鐵鍁把,走上來搭訕說:老哥,借個火。楊進才掏打火機,吧達打著,遞過火苗為他點菸。那人遞給他一支煙說:老哥,你也點上。老楊接了煙沒點,夾在了耳朵上。

那人盯鐵鍁把問:老哥,你這鐵鍁把賣吧?

楊進才說:不賣。

那人又說:我給你買把新鐵鍁,換你這木棍。

木棍?老楊嘲諷說,兄弟不瞞你,這根鐵鍁把,我是從兩千裡外一個建築工地的工具房,從半屋鐵鍁把中挑出來的,你看多光,青岡木的,你掂掂多沉,拿回來做擀杖的。

    那人又瞄了一眼說:我買一根最貴的擀杖跟你換。

楊進才走開了說:不換,再貴的擀杖,我也不換。

那人攆上來說:老哥不光帶了一根好擀杖,還發財了吧?

老楊邊走邊說:發財談不上……

瘦臉詭秘地問:老哥想不想發財呢?

老楊有點兒不耐煩:誰不想發財呀?

瘦臉捻了捻手指,作了個點錢的動作,詭秘地笑說:我有一批貨,能叫你發財呢。

老楊一愣,站住問:啥貨?盯了他一眼,瘦臉挺白,下巴有顆黑黶子。

瘦白臉左右看了,跟前沒人,悄聲說:新嶄嶄的百元大鈔,五張換你一張。

老楊盯他:假錢?被他嚇了一跳。

瘦白臉說:甭說的那麼難聽嘛,跟真的一模一樣,想換了跟我走。說著頭前走了。

楊進才一路上留心著,啥事都沒出,誰料卻應在這了。老楊在南方那座城市火車站上車前,碰到個算卦的,打問路途平安與否,回答說路上要發大財,沒料應在家鄉的縣城了。當時見那人走遠了,緊趕了上去,低聲問:你的貨在哪兒?

不遠,那人邊走邊指前邊的小旅館說,103房間。

是利民旅館,老楊想了想,隨後進去了。人常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都到家了嘛,有啥怕的呢?順手的錢不要是傻瓜。

103房間小而簡陋。瘦白臉從床下拖出一個蛇皮口袋,從裡面取出一個密碼箱,吧達打開,嘿,紅紅的一沓一沓,都是新嶄嶄的百元大鈔。這麼多錢!瘦白臉抽出一張,老楊接過細看,還真看不出假來呢,小聲問:真的一張換五張?瘦白臉說:我哪能變卦?老楊說換。對方問換多少?他打開提包,取出個塑料包,拆開塑料包,又取出牛皮紙包,解開來,是一沓子錢,說:這是一百張,整整一萬元。

出了旅館,夾提包提鐵鍁把,老楊情不自禁自語著:在南方打了四年工,別說逢年過節了,連女子出嫁都沒回來,才落下了一萬元,沒料剛回到縣上,卻時來運轉,不費吹灰之力,變成了五萬元。對,先花掉一張,換些零錢,不行了找瘦白臉,行了拿回家把房翻修了。取下耳朵上那支煙,打火點著,抽著走進了農貿市場。

在楊進才乘班車回縣的當兒,西照村楊家土牆瓦頂的住屋外,張申原提了一筐子梨進院,放下梨,從廚房旁推來自行車。秀秀聞聲,從屋裡拿出個紙箱,手裡抱著娃把紙箱交給他說:裝這兒,好拿。張申原接紙箱裝了梨,留下兩個遞秀秀說:給咱娃吃。秀秀推開梨說:娃不吃。娃不吃了你吃,硬遞她手上。秀秀把兩個梨也擱進紙箱順手蓋好,讓他擱自行車後架上,又提來屋簷下掛的半袋黑芝麻。張申原問:不漏咧?秀秀說:媽把洞補好咧。剛把芝麻立紙箱上,他媽拿來一截麻繩,交給張申原說:綁好扎牢,路上甭顛落了。見他幾下綁紮牢了,又叮嚀說:甭忘了,割了肉,再買一瓶白酒。秀秀抱著娃說:順便給娃買點水果糖。張申原嗯了一聲,推自行車出了院壩,越過水溝上蓬的石板,騎上車走了。

時值秋高氣爽時節,桂花吐香之時,公路兩邊田裡,立著一片片收割了的稻穀捆,張申原足蹬車子一溜風,越過一個又一個村莊,順公路直奔縣城。進了農貿市場,尋了一個邊上的位置。農貿市場裡,鐵皮池子裡活魚等水產品,一溜水泥臺上的付食品,成排立的肉架子,聚成堆的蛋禽,地攤的果蔬……買賣紅火,熙熙攘攘。

老楊夾提包提鐵鍁把轉著,感到眼花瞭亂,不知買啥好,就向攤位稀拉的開闊處走去。在依放三輪車自行車的賣主跟前,看到一個高個小夥子,腳邊放了一紙箱梨。瞅了一眼問:你賣的是啥梨?小夥答:剛摘的秤錘梨。低頭翻箱看了,梨不錯,麻黃中透出新鮮,又問車後架上口袋裡裝的啥?答說是黑芝麻。問了聲:賣不?拿到這就是賣的麼。抓了一把,刷刷流下,成色可以。問了價格,也沒胡要,不用天上要價,地上還錢,當下講好了實價,兩樣都要了。找秤驗準斤頭,算清帳,一共九十八元。老楊拿出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慷慨地說:不找了。小夥提下黑芝麻,擱紙箱上,也不失慷慨地說:連布口袋給你。兩人相視一笑,各走各的路,各忙各的事。

成排的肉架子下,扎著刀的肉案子後面,賣肉的閃著笑臉,稱呼著招徠顧客。張申原推著自行車,在被稱作兄弟的肉架子前,問了一處肉價,又問了一處肉價,搖頭走出了市場,騎自行車走了。他在意的是價錢,不是稱呼和笑臉。縣城的豬肉價都貴,賣主的熱情好似陷阱,他不得不離開。

鄉街的市場上,也立著成排的肉架子,不同的是,肉案子後面的賣主,或坐條凳上抽菸,或站著左顧右盼,最多只盯你一眼,並不熱情招徠。張申原推自行車,在這裡問了價,果然比縣城便宜點,便挑來挑去,貨比三家,選中了一塊肉。過秤看了秤,爭經了半天,硬讓除了二兩骨頭,遞了百元大鈔。賣主拿著錢左看右看,又舉起對著太陽照了,還給他說:給零錢吧。張申原說:沒的零錢,賣秤錘梨和黑芝麻,就收了這一百元。賣主說找不開,收回肉,硬把那張錢,交到他手上。

哎,沒錢找了你去換一換嗎,咋不賣了?

賣主說:這錢我沒處換,你去別處買吧。

咋這樣做生意呢?張申原覺得怪,見人家不理他了,不得不離開。

換了個架子,問價挑了肉,賣主問:要幾斤?答說六斤。又問:要肥的瘦的?答說有肥有瘦的。這賣主不似縣城人熱情,卻比剛才那位活泛,卸下肉讓他看,說剁左半邊,有肥也有瘦,瘦的炒著好,肥的熬菜吃,說的張申原直點頭。切好過秤,賣主又說:你看清了,六斤一兩還往上翹秤桿子呢,給你算個整數,一兩就算了。說著扎了肉,算了帳,接了那一百元,拿手裡撫摸了,又對太陽照。照著、照著,臉色刷得一黑,甩錢收了肉,瞪圓了雙眼,一把操起亮晃晃的砍刀說:你個挨刀的,賊膽這麼大!

張申原不解,驚慌失措說:我……我……

賣肉的大漢怒斥:滾!快滾!不然扭你去派出所。

聞聲譁得圍來一伙人,張申原語不成句,紅著臉要問究竟。賣肉的大漢見人多來了勁,揚著砍刀喊:你還不滾遠點,甭把你爺爺惹急了,沒你的好果子吃。張申原推車子要走,車子卻被撞倒了。眾人看他手裡捏了張大鈔,明白使假錢呢,都氣不打一處來,一窩風斥責他:

拿假錢哄人呢!

閻大爺也敢哄,不要小命了?

張申原急得面紅耳赤,嘴裡爭辨說:我不知道是假錢,扶起車子,推了要走,見被圍著,又氣又急說:我不知錢是假的,我也是賣了梨和黑芝麻收人家的。聽見這話,人夥讓開,他走了出去。站在市場外,人卻蔫了,手把自行車,不知咋辦好。從市場走出一個老漢盯見他,好心地問:咦,咋又站這兒了?小夥子,你那張假鈔,是從哪來的?張申原看他面善,說:在縣城的農貿市場,我賣了半口袋黑芝麻,一箱子秤錘梨,買東西的也是個老漢,是他給的。老漢問:當時你沒細看?回答說:沒,唉了一聲,又說:我去縣城找他。老漢好心勸阻說:縣城人山人海,你去哪兒找呢?話說回來,即使找到他,錢上又沒記號,人家能認帳嗎?想想說的也是,張申原求援似瞅著老漢。老漢說:自認倒黴吧,就算花錢買了個教訓,以後遇到大鈔,一定要把錢認清,萬一收了假鈔,可不敢去用,你看剛才那陣勢,挨一頓罵是輕的,小心吃大虧呢。張申原站著,眼淚要湧出來了。望著老漢漸行漸遠的背影,只得自認倒黴,垂頭蹬自行車回家。

西照村的農家小院,大多不打圍牆,沒圍牆院壩通風,陽光無阻擋。秀秀懷抱兩歲的娃坐院中太陽裡,她媽坐一旁摘菜,聽見自行車響,母女倆抬眼,張申原回來了,推著行至石板上的車子,車後架和車把上,都是空的。問她:都賣咧?他不吭聲;又問:你買的肉呢?還是沒吭聲。挨廚房外牆擱車子,頭低臉黑著,望都不望誰一眼。縮脖項要進屋,秀秀站起來,抱著娃又問:我和媽問你呢,你咋不說話?

低垂的那張臉,漲著鍋底似的黑。

懷裡娃要鬧,秀秀搖著哄了,又問:咋咧,你說話呀!

張申原從兜裡,掏出張大鈔,一把甩給她。你……錢落地上了,恨了聲低頭撿,張申原趁機閃身,一頭鑽進了屋。

他媽手裡邊摘菜,邊扭過臉問:市場上今兒個沒賣肉的?

秀秀撿了錢說:咋能沒賣肉的呢?

母女倆互相瞅著:爬滿皺紋和沒皺紋的臉,都顯出驚愕:他這是咋啦?

這當兒,隔壁的彩霞進了院,她一眼看到了靠廚房停的自行車,籲了一口氣,悄聲問楊家母女:申原人回來咧?

秀秀說:回來咧,彩霞姨你坐。

他媽說:也不知出了啥事,一句話不說,問也不吭聲,一頭鑽屋裡咧。

彩霞讓秀秀也坐,挨母女倆坐下,悄聲細語說:聽說在鄉街市場買肉,他拿了一張假錢,讓人羞辱了一頓,差點兒挨打了呢?

母女倆不信:啥,假錢?

彩霞說:村裡有人親眼看見的。

秀秀取出那張大鈔說:我咋看不出是假錢呢?交給她媽看,彩霞也湊著看。三個人看來看去,一時辨不出真假。

彩霞說:聽說鄉街上賣肉的,一眼就看出假了呢!

母女倆異口同聲:賣肉的看出是假錢?

彩霞點了頭說:大錢常從手上過,賣肉的不會看錯。

秀秀媽一把甩了手中的菠菜,兩隻雞爭著起來啄了,沒啄上的追著啄上的,兩隻雞爭搶著跑開了。任雞啄著菜,她哭喪著臉說:

你爸今兒個回來呢!自打三年前成親,他還沒見過這個上門女婿呢,叫他賣了黑芝麻和秤錘梨,回來買些肉,再買一瓶酒,等你爸回來,吃一頓團圓飯呢,也沒見他買。天呀,咋就收了一張假錢呢!平日怪靈醒的,咱辦下了這號事!說著流起了淚。

媽你甭哭了,秀秀勸了媽,伸手指著窗戶朝屋裡高聲斥責:你長的一雙眼睛是幹啥的,咋能收了一張假錢呢,肉和酒都沒買,一會咱爸回來了,給他吃啥喝啥呢?

彩霞勸秀秀別責怪了,說:你這上門女婿好著呢,成親時帶來了十棵梨樹,叫他去賣梨買肉,給你爸做好吃的,一趕早他就上坡去摘梨,又騎上車子去縣城賣好價錢,恨只恨那個拿假錢哄人的,心也太黑了。

秀秀說:黑心人哄不過明眼人麼,只怪他白長了一雙眼睛,連真假也認不出。

母女倆唉聲嘆氣一陣,秀秀媽說:我給咱做晌午去,沒肉了多做些菜,娃在你懷裡瞌睡了,你把娃擱床上去,搭手幫我燒火做飯。

秀秀去擱娃,卻推不開屋門,大聲說:你把門插上幹啥呢?裡邊沒應聲,咚咚又敲又喊:開門,開門!仍然沒應聲。覺得蹊蹺,又聞到剌鼻的氣味兒從門縫衝出,覺得不對勁兒,大聲叫:媽,媽呀!

秀秀媽忙過去,彩霞緊跟著,推門推不開,叫又沒應聲,出堂屋爬窗戶伸頭看,突然臉變色失聲說:快,快去隔壁叫你叔!

秀秀問:啥,他咋咧?

快去叫你叔,他睡腳地了。

彩霞覺得大事不好,忙出去叫來丈夫,又喊來幾位村鄰。大家撞開門一看,人睡在地上,嘴邊儘是白沫,雙手捂住肚子,踡縮著沒了聲息。嗅著剌鼻的氣味,在腳地床下亂找,果然找到兩隻空瓶子,裝的3911農藥都沒了。立即抬人送鄉衛生院,醫生看了,讓快送縣上,擋了輛計程車,連忙送縣醫院。

在縣醫院急診室,醫生戴起聽診器,伸指試了鼻孔,翻看了眼瞳,又卸下聽診器說:

人都死了,還送來幹啥?

啥?秀秀一聽,頓時傻了。

醫生對一旁的村鄰說:

幫忙抬到太平間去。

秀秀身子一歪,趴一下昏倒在地。

縣城外叉路口,楊進才肩鐵鍁杷,一頭挑著提包和黑芝麻,一頭挑著一箱秤錘梨,下了公路,走上小路。收割了稻穀的田地,放眼看去平展開闊,熟悉的鄉風,送來桂花的香味,混和眾多宜人的氣息,覺得痛快舒暢,他竟高興地哼起了秦腔: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西照村越來越近了,想起自己在外打了四年工,馬上到家了,就要見到日思夜思的老婆和女兒了,要看到未曾謀面的女婿和孫子了,聽說女婿是個高個子,人不錯,孫子都兩歲了……他真想一頭撲進村去。

村後是條小河,冬春水幹了,露出一河的石頭,夏秋水旺,過河以列石當橋,踩著一顆又一顆列石,瞅見不遠處蹲河邊洗衣裳的女人,停下搓洗,抬起頭來,定定望著自己。看啥呢看,不認得了?楊進才從南方回來了。城裡人害怕下崗,下了崗就沒著落了。咱鄉村人不怕下崗,工程完了下了崗,咱有金窩銀窩比不上的山窩窩呢。說是山窩窩,其實在山下的川裡,寧守川裡一個窩,不守山上一面坡麼。上岸就是公路,穿過公路,踏上了溝上蓬的石板,楊進才進了自家院壩。

站在院裡,他卻一愣,忘了卸肩上的挑子。偏屋有粉刷過的痕跡,門上殘留著大紅喜字和對聯,兩扇玻璃窗都打開著,任窗扇在風中呯扇。堂屋裡傳出的,是老婆的失聲痛哭聲,抱著碎娃出屋盯著他的,不是秀秀,卻是隔壁的彩霞。她身後,出現幾位鄉親。家裡有啥事呢?沒好問女婿,他只驚愕他問:

秀秀呢?

沒人回答他。女人們只在堂屋裡小聲勸向秀花:甭哭了,秀秀她爸回來了。彩霞出來幫他卸肩,擱了一紙箱梨和半袋黑芝麻,他緊緊提著裝了五萬元錢的提包又問:

秀秀呢?

彩霞搬小凳讓他坐下歇,他卻不坐,瞪著彩霞。彩霞見不說不成,只得悄聲說:秀秀昏倒了,在縣醫院搶救呢。

他大聲問:屋裡出了啥事?

彩霞閃開了,低頭抹開了淚,撂給他一句話:你家女婿他,尋短見人歿了。

啥?頭頂似遭雷擊,嗡得亂響,定神定不住,刷地掄起那根鐵鍁把,在當院發了瘋地狂吼:誰害得我女婿尋短見的,我找他去算帳!

隔壁他本家叔趕來,勸他先甭急,說帳要算的,得冷靜想辦法,讓他先坐下,慢慢拿主意。勸說中三言兩語,說了假錢的事,又憤怒地說:拿假錢哄人的,不得好死,要遭報應呢。

楊進才聽著聽著,人卻不對了。尤其是假錢兩字,若閃電向他劈來,頭腦登時要迸裂。先是手裡拿著的那根鐵鍁把,咚一聲掉地上了;後是站起來,又一屁股坐小凳上,差一點把木凳壓散了。木凳一歪,一屁股跌坐地上,滿眼疑慮,盡現驚恐。村鄰忙扶他,另拿小凳坐,向秀花也被攙出屋,家裡遭了這麼大的禍,得他拿主意呢。他老婆向秀花抬起頭,兩隻眼睛窩住神,直盯那箱秤錘梨和黑芝麻,踉蹌上前幾步,含著驚淚,直盯住丈夫問:

這東西,咋在你手上呢?

說話間撲上前,摸著口袋上補好的那個洞連聲驚問:

這咋跑你手上的?

一箱秤錘梨,半袋黑芝麻,吸引住眾人的眼光。農村人不隔事,相互間事不分巨細,都了如指掌,這會兒都恍然大悟,沉默不語中,眼光都投向楊進才。

像在光天化日之下,遭雷擊電劈之際,腦裂骨碎之時,又突然被人剝光了衣裳,登時無地自容,恨無地洞可鑽。楊進才緊攥雙拳,猛捶自個的頭,跺腳彎腰地捶,呼天搶地哭嚎起來:我,我……鳴哇,我只說給屋裡買些吃貨,咋就那麼巧,偏偏碰上了你呀……

拿假錢哄人的事,西照村人聽說過,也有上過當吃過虧的,可都沒辦法,提起來無不咬牙切齒。鄰村兄弟倆,哥給弟還錢,還了一張假錢,弟用時才發覺,尋上門找他哥,哥卻不認帳,硬說他還的錢是真的,弟拿假錢訛他呢,親兄弟大打出手,埋下仇恨,房前屋後住著,從此相見卻不說話,旁三外人弄不清,只有冷眼旁觀。楊家出的這事,村人都沒經過,一時不知咋勸,只得沉默圍觀。

太陽偏西了,他仍在院裡痛哭嚎叫,啞著嗓子扯聲說:天呀,咋出了這號事呀,我還活啥人呀,不如跟你一塊死去!

人是啼哭著來到世上的,又是在哭聲中長大的,活成人無不愛笑,卻又都在別人的哭聲中撒手人世, 在親人悲痛欲絕地哭聲裡,走向冥冥中的另一個世界。楊進才的哭嚎,在西照村卻是絕無僅有的,他在哭聲中追悼女婿的亡靈,也是哭自己一時僥倖遭的報應。村人沉默在一旁,任他去哭嚎,只捕捉他哭嚎帶出的心聲,判斷他哭夠了沒有。

隔壁叔覺得他哭夠了,從沉默的人夥中走上前勸他道:最可恨的,是那個假鈔販子……趁機拿走他身邊的鐵鍁把,免得一不留神,再出啥意外,又叫住要走的幾個男村鄰,說一攤子後事,要幫著料理呢。

不知是眼淚哭幹了,還是聽了隔壁叔的話另有想法,楊進才不哭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只見他,左右抹了眼淚,撿起腳邊的提包,蹲著拉開,取出一沓子假鈔,又取出一沓子假錢,抽出一張,取出打火機,吧達摁燃點了,燒開了。

有小孩說:

燒人民幣是犯法的!

他燒的,不是人民幣,是假鈔。

嗡嗡爭論中,看楊家隔壁叔臉色,順他的神情,意見統一了:

祭奠一下就行了,不能燒光了。

對,要抓那個假鈔販子呢,不能毀了證據。

偓算啥證據,能抓住嗎?

    就是的,都和諧社會了,咋還像韭菜似的,割不盡斬不絕呀!

人心裡,根沒除盡,能絕嗎?    

看著他手中拿的那張假錢,像燒冥票似的,又化成紅紅的火,變成了亂舞的黑蝴蝶,要勸阻他。他卻不燒了。將假錢一沓一沓收進提包,站了起來,望著眾人,小聲說:

你們誰跟我,往鄉上走一趟?

隔壁叔問:去鄉上幹啥呢?

他說:去派出所自首報案。

咱村就有警務室呢,隔壁叔說著,讓人去叫張警官。讓他仍坐下,有啥話等會給張警官說。

他不坐,低頭瞅著地上的紙灰,起來淚眼嘟嚕著:

利民旅館,103,廋白臉黑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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