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寒知乎(五條人的爆紅可能代表了一種草根的逆反)
2023-10-16 09:02:59 2
在視頻節目《中國搖滾小史》裡,郭小寒說自己是一個給世界寫說明書的人。很長一段時間,郭小寒看了很多輕博物類的書,關於植物,或者是描述香水、精釀啤酒的文字,她覺得那些敘述很準確,文案也很迷人。她有些厭倦當下的傳統樂評,有太多情緒化的東西,而信息是不足的,於是她想把這樣的博物類的文字用來描述音樂。
於是,在2020年這個特殊的春季,所有事物都陷入停滯之時,她認真地做出了一個拖延許久的決定,作為一名搖滾和民謠的重度樂迷,她系統地梳理自己的個人經歷與關於民謠、關於搖滾的內容,記錄下那些難忘的音樂人與場景。於是,就有了《沙沙生長》,以及《生而搖滾》。
採寫丨吳俊燊
十八歲時,郭小寒從北京附近的小縣城考上蘭州大學,坐著火車從北京去往蘭州。她選擇蘭州,是因為樂評人顏峻的文章——在他的筆下,蘭州是中國的搖滾重鎮,中國的西雅圖。新世紀初的蘭州,還不是一個很發達的城市,「一座鐵橋孤零零地跨過渾濁的黃河水。月亮照在鐵橋上,孤寂和落差感就這樣罩在20多歲青春躁動的心上。」
大二、大三的時候,學校附近開始有了網吧。郭小寒和朋友們一起,十塊包夜待在網吧不回宿舍,通過網際網路去到所有的搖滾論壇找專輯、下載專輯來聽,然後大家就一起聊,通過音樂結識到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是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朋友傳給她的野孩子的音樂。那是一種很獨特的生命經驗,聽著野孩子的歌,每天路過黃河、路過鐵橋。野孩子在北京,用音樂回望自己的溫柔鄉,她也一個人,從北京到蘭州,回望自己的家鄉,在這些歌裡找到了歸屬感。
在郭小寒讀大學的幾年裡,野孩子在北京有了河酒吧,定期舉辦演出,小河、萬曉利、左小祖咒在那裡演出,許多詩人也在那裡聚集。她在搖滾雜誌上看見這些消息,對自己說:「既然蘭州沒有這些,那就回北京看看吧。」從蘭州大學畢業,郭小寒坐著回北京的火車,穿過蘭州到天水的56個山洞,耳機裡反覆播放著野孩子的《咒語》。這首歌反覆唱著:「我看見他們來了,我看見他們走了!」
初到北京,郭小寒經朋友介紹到一家報社實習,後來去《北京青年周刊》任職,創辦了文化副刊,成為第一任文化主筆。正是在這一段時間裡,她得以用一個旁觀者的身份進入處於生長中的民謠音樂界,去見證那些不同時代的音樂人的成長與發展。她和搖滾論壇上的網友們見面,以網絡ID相稱,一起結伴去看演出從最早的無名高地酒吧、好運俱樂部、13club、D22到愚公移山和Mao星光現場,每一個這樣的夜晚都混亂且充實。
郭小寒
2010年,河酒吧十周年,張瑋瑋發起了一場紀念演出,名字是「靜水流深——紀念河酒吧十周年」。郭小寒第一次作為製作人和策劃人,參與民謠現場的表演。作為製作人的她手忙腳亂地定燈光音響,排演出流程,做預算訂盒飯買礦泉水,開始了從一個記者的軌跡逐漸偏向演出策展人的角色。從此之後,她跟著樂隊奔波於各個城市與國家,開始了「走江湖」的日子。
彼時,「民謠經紀人」成為了郭小寒新的稱呼。2011年至2013年,她帶著周雲蓬、萬曉利、小河、張佺、張瑋瑋、郭龍、吳吞等音樂人,行走在北京、上海、香港、臺灣等城市,用「行走」丈量著時代,也體會著當代民謠的厚度。在這些與民謠同行的日子,郭小寒看著民謠歌手們逐漸從地下走到地上,從圈內走到圈外,從野蠻走到正規。2014年,她與合伙人共同創辦「樂童音樂」這一音樂網際網路公司,把自己行走的經驗變成平臺,幫助更多的音樂人。2016年,她在北京創立了一個「音樂演出現場和多元文化空間」——樂空間,成為音樂空間主理。
在過去近兩年的時間,郭小寒都是一個自由職業者。疫情到來,這段空閒時間似乎被無限地放大。郭小寒並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天生寫作的人,她只是在長久的暫停之中找到了自己的風格,所以,從這個意義上看,《沙沙生長》更像是她生命運轉休止符中產生的東西。書中穿插著郭小寒十多年來的各種採訪與文章,她喜歡把這些視為植物觀察家的日記,十多年來積累的文本,足以讓她像自然觀察家那樣去梳理民謠發展的脈絡,體驗亦或是重溫,民謠在這個土地上如何「沙沙生長」。
《沙沙生長》,郭小寒著,理想國丨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9月版。
所有這些書寫,落到書中都是以人物誌的形式出現。郭小寒在其中埋下諸多隱秘的線索,她不想把所有節點、所有關係都顯露出來,而是暗藏進去,等待有心的讀者去發現。她寫小柯,想從大篇幅的對話中向讀者呈現那個時代節點中的音樂人——從盜版時代向網際網路時代轉向,以及他們不知如何選擇。她寫頂樓馬戲團,那個已經消失的樂隊,是為了呈現這個樂隊和五條人在風格上的相投與彼此之間的影響。
在寫完大陸的民謠演變之後,她又寫了臺灣的幾個音樂人,從胡德夫一直到林生祥、張懸。她把這樣的安排看作是一個「莫比烏斯環」——書寫胡德夫,是為了鉤沉臺灣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民歌運動,這樣的運動是如何影響了臺灣的民謠,進而影響臺灣的流行樂。而老狼、高曉松的音樂,又是來自於他們早期聽的臺灣流行樂。
《生而搖滾》,郭小寒著,中信出版社2020年10月版。
同時,郭小寒也想在兩岸的音樂中找到可供參照與鏡映的對象,她寫林生祥,是為了對照九連真人與五條人,他們都是方言的、搖滾樂基調,同時又帶有社會反抗意識的音樂。關於張懸的書寫,則是因為她的音樂一直在並行——從12年和樸樹一起做演出,後來又被拿來和曹方相對比。「張懸的存在,猶如一個鏡像,又似乎是另外一個版本,觀察她的成長可以對比到內地很多人的成長。」
民謠似乎正繼續生長著,就像那條始終流淌著的河流,但有很多時候,郭小寒卻也感受到時代漸漸拉上了大幕。正如梁文道在封面上寫道的:「雖然說是生長,可奇怪,我聽見的卻是落葉成堆的沙沙聲響。或許正因為這是民謠,書裡我還意外讀到了側面的時代,曾經被寄予厚望的未來,以及早已熄燈的所在。我希望,這一切都是春天的故事,但事後回想,只怕那是深秋燦爛。」
獨立音樂與商業市場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張力?「地上」和「地下」到底指代著什麼?在與市場的互動中,獨立音樂人有沒有可能,又應該如何保持自己的獨立與鋒芒?帶著這些疑問,對郭小寒的採訪從《樂隊的夏天》開始。
「地下」是靠自己生命的本能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情
新京報:野孩子應該是在你生命中無比重要的一支樂隊,你會怎麼評價他們在《樂隊的夏天》中的表現,以及他們的退賽?
郭小寒:他們第一場《黃河謠》的現場真的很好,當其他樂隊都在比誰更「炸」的時候,只有他們展現了沉靜的力量。但這種沉靜的東西又讓大家直觀感受到了能量,它比「炸」的能量更能讓人受觸動——原來安靜也可以,原來沒有歌詞也可以,原來沒有樂器也可以,它顛覆了大家對樂隊、對搖滾樂的想像。
關於他們的退賽,首先,我覺得離開有兩種意義上的離開:一個是人的離開,一個是作品的離開。野孩子恰恰是選擇了作品沒有離開,只是人離開了。比如《竹枝詞》,在流傳範圍上是非常廣的,而且一度成為「樂夏」所有的歌裡面收聽率最高的一首歌。作為一個樂隊,參加這樣的一個比賽,到底是想讓別人記住你?記住你的作品?還是既能記住你,又能記住你的作品?我覺得是他們選擇讓真正屬於自己的作品留在這個舞臺上,於是就把人退下來,這在我看來,是一個很智慧的選擇。
我認為「樂夏」這樣的舞臺,可以一下子把你的聲量放到巨大,它就是一套巨大的音響工程。你作為一個很小的聲音,通過系統可以放得很大,但這所有的東西都基於你本來就有的東西。所以,「樂夏」所放大的是樂隊本來就有的那一面。比如國風的環節,如果讓他去唱這些網絡歌曲,在他生命中本來就沒有這一面,你怎麼讓他去放大?這真的不在他的性格裡面,也不在他的作品任何一個表達層面裡面。
新京報:你怎麼看五條人的音樂和他們在今年的爆紅呢?
郭小寒:我在書裡寫了一場五條人不可複製的演出,他們最後一次在海豐的音樂會。我和他們最早的設計師在縣城裡面逛,你會發現他們的老師、同學、表妹,各種親戚朋友都在一起搭臺唱戲,那種感覺很好。他們和我講:哪裡是換港紙的地方,哪個是陳炯明,照著他們的歌走一遍縣城,你會發現他們的音樂和他們縣城彼此之間的生長。
我覺得五條人當下的爆紅,可能代表了一種草根的逆反。但是我必須要強調的是,這個節目並沒有太多展現他們音樂上的特色。當下媒體各種對五條人的採訪,在我看來是很糟糕的,那些採訪得到的東西,過了這個夏天大家還會記得嗎?但是過了十年之後,我覺得拿出一篇我當年在海豐縣的經歷,觀察他們的縣城如何影響了他們的音樂,這對我而言是更有意義的。
五條人的好玩是在於他們真的是心懷宇宙的人,為什麼沒有一個媒體過來問他們:你對世界怎麼看,你對宇宙怎麼看?沒有人去做這樣的探討,整個時代都是基於故事來消費,消費情緒、消費人設,就像以前左小祖咒唱的那樣:「把這個故事再給我講一遍」,但是有什麼意義呢?大家不想去探討,或者沒有時間、不願意去了解和打開一些人。
五條人樂隊
我寫了這麼厚的書,我真正了解仁科嗎?我不了解,但是我用十年的時間慢慢去了解和打開一個人,在這個速度放緩之後,你會有很多豐富的東西,就像在一個長鏡頭裡面,它會有其他的東西出來。它可能會比直接的非常淺層次的交流要稍微有空間感和層次。
再說回五條人的音樂,他們非常受東歐的那些東西影響,一個是波西米亞或者吉普賽文化的影響,同時也有東歐在蘇聯解體之後,那種空泛的自由主義所展現的個體對群體的反抗。他們也受德國一些先鋒音樂的影響,還受布拉格先鋒樂隊「宇宙塑料人」的影響。他很喜歡看庫斯圖裡卡的電影,以及他所喜歡的東歐文學、電影藝術,這些都影響過他。如果我要寫說明書的話,我會講它的配方和原料是什麼,他們是從哪裡汲取養分。
更深一層,為什麼他作為一個海豐縣的人會跟這些有連接?就是因為全球化之後,信息的高速傳達。他對那裡的信息掌握得太多了,他很喜歡蘇聯文學,而且他對共產主義在蘇聯的瓦解一直有著迷一樣的好奇。這些隱蔽的連接,是我試圖通過書去找到的,我很喜歡做這種連連看的東西。
在這個過程當中張懸沒有被標籤化
新京報:在評價樂隊的音樂時,「地下」似乎是一個備受爭議的話題,你覺得「地下」到底指代著什麼?
郭小寒:「地下」是一種氣質和精神上的東西,而不是一種貧困潦倒的狀態。所謂「地下」的狀態,是一種自發地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情,而不是大眾流俗的東西,在這個基礎上,他寧願讓自己現實生活是一個沒那麼好的狀態,但是他堅信自己的東西,這才是「地下」。這還包括一些DIY的手段、獨立的發行、出版、周邊產品的設計製作研發。這些都是沒有得到誰的許可,也沒有什麼資格證,他都是靠自己生命的本能,克服了重重阻隔在做的事情。在國外,有很多樂隊都保持著這樣的一種狀態,他們所做的東西,都是發自本心的,而不是為了討好誰。
新京報:周雲蓬在微博上評論「樂夏」說:「《樂隊的夏天》,會過早的消費和透支剛剛好的中國音樂市場。會讓後來的音樂人生存更加艱難,除非你放棄自我投靠壟斷性的音樂公司平臺。那時的獨立音樂也就不存在了。」你怎麼看這段話?
郭小寒:會有這樣的影響,但這不是「樂夏」的錯,是整個行業不夠健全、不夠豐盛造成的。 一是「樂夏」這樣的節目,這樣可以把獨立音樂人的能量放大的平臺太少,二是獨立音樂人見過的世面太少,以及大家對自己的堅信的力量太少。
如果全中國有10個「樂夏」這樣的節目,有20個像摩登天空這樣的公司,所有的獨立音樂人都還可以藉助各種平臺,而不是掛靠到某個公司、某個節目,也不是傍某一個大哥、靠某一個農民企業家來資助,就能獲得很好的發展;如果全國有1000家livehouse,可以從周一到周日去演出,可以有500人、1500人、一萬人的場館,那沒有任何問題,這是一個健康的良性的體制。這樣的體制在東京、倫敦、紐約,在任何所謂的國際化大都市裡都有發生,但只有在北京、上海、深圳沒有發生。
現在突然有了「樂夏」作為一個出口,整個行業的所有東西就都到了這兒,現在「樂夏」火了之後,所有做音樂節的主辦方都會來收割在「樂夏」出頭的人,其他的音樂人就沒有機會。但其他人就一直在找這些出頭的人,因為沒有別的渠道。所以就有這樣的狀況,但不是「樂夏」的錯,周雲蓬說的也沒有錯。
新京報:剛剛你也提到了livehouse,你在書中這樣問道:「livehouse走到盡頭了嗎?民謠改朝換代了嗎?麻雀瓦舍的倒閉是不是證明獨立音樂是個偽命題?」這是你2015年時所寫,到今天又有什麼樣的觀察呢?
郭小寒:麻雀瓦舍是這些民謠在北京的一個很重要的搖籃,因為麻雀瓦舍能容納500人甚至最多1000人。野孩子的聽眾也都是從十幾個人慢慢發展到1000人。到了1000人之後,因為場地所限,麻雀瓦舍就再也上不去了。它也沒有能力開連鎖或者再擴大了。
超過1000人之後就是被更多人看到,於是被唱片公司收割,收割之後,野孩子就屬於所謂地上的狀態。但這樣之後野孩子每年都會在麻雀瓦舍演出。但實在爆滿裝不下的時候,就要去體育館,就需要有唱片公司來包裝他,於是進入到了一個契約裡面,進入到一個商業社會中。所以livehouse是一個商業的臨界線。
新京報:你和馬世芳對張懸的評論都很相似,你說:「她是一個獨特的『範本』,為如今枯竭的流行音樂發展尋找下一個出口。」為什麼張懸的音樂有著如此重要的作用?
郭小寒:張懸就是從獨立音樂開始的。她從個人化的野生狀態變成正規軍之後,是沒有被改變的。她的音樂有一個很堅硬的內核,依舊有著自己做音樂時的那種清醒和犀利,包括那種表達的準確,是沒有失去的。隨著她自己的成熟,她看世界的層次越來越豐富,她的洞察越來越深刻,這個東西使得她沒有迷失自己。之後,她進入唱片工業,從在30個人的小酒吧裡賣唱到去環球這樣的大唱片公司,幾乎當年出來就是「一姐」。 這也是她生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當中她沒有被標籤化,沒有產品化,沒有被過度扭曲,依舊有一個很堅硬的質感在裡面。
新京報:獨立音樂和整個商業市場的關係是怎樣的呢?或者說,獨立音樂的蓬勃發展期待一個怎樣的生態?
郭小寒:獨立音樂、獨立廠牌發展得最好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倫敦,當時有一個「酷大不列顛」的概念。有了這個概念,很多廠牌,包括一些小廠牌,包括很多中國人喜歡的廠牌,都是在那個時間被發展壯大的。
說到底,獨立音樂是一個生態,它生長於整個商業市場之中。這樣的生態可以有很多的豐富的層面,但每一個生態都需要主理人。這個主理人要有自己強烈的性格、審美和能力,同時需要整個大環境——「酷大不列顛」就是鼓勵年輕人創造自己的文化。所以有一個社會意識形態的問題,只有在這個情況下,才會有百花齊放。這個時候,所有的大唱片公司都會投資或是直接做子廠牌,可以非常垂眾的子廠牌,從而產生非常垂眾的音樂。
與此同時,所有的媒體,所有的音樂獎又非常開放,他們用審美標準而不是風格標準把所有音樂放在一起,再向大眾推廣。整個體系是一個閉環,這是一個有機的生態,它需要很多人的努力和取捨。這個生態很可能十年就沒有了,但是其中的確產生了很多非常有意思的東西。
這樣一個生態在當下的中國市場存在嗎?當然不存在。所以不要把同樣的標準放在當下的中國市場。但是,這樣一個野生的狀態下,會不會誕生有意思的音樂,我相信會有的。
作者丨吳俊燊
編輯丨安也
校對丨吳興發
來源: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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