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洲奴隸貿易(站在西非戈雷島上)
2023-09-22 20:06:19
郭靜超
在西非塞內加爾首都達喀爾(Dakar)海岸以外3.5公裡處,有一座小島——戈雷島(Island of Gorée)。它被人所熟知的第一關鍵詞是——奴隸貿易。從15至19世紀,戈雷島是歐洲人進行奴隸貿易的據點。島上有一座「奴隸屋」博物館,展示了奴隸惡劣的處境。
1978年,戈雷島成為世界文化遺產,向人們展示著「人類歷史上最痛苦的一頁」。此後,這座島嶼,尤其「奴隸屋」博物館,成為世界各地非洲裔的「朝聖之地」,也成為無數跨越種族之別的人們追憶和憑弔歷史的莊重之所。
「跨大西洋奴隸貿易,是世界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人口被迫遷移事件。對這些被強迫為奴之人進行販賣,剝奪他們的勞力,所得的巨大利潤為西歐、加勒比地區和美洲奠定了經濟基礎。而其中的人力成本則是這些被奴役之人所遭受的巨大身心摧殘。他們的生命嵌入在每一枚易手的硬幣中,添加在每一勺攪入紅茶的白糖裡,消逝於每一口從菸斗吞吐的煙霧中,被咀嚼於每一口下咽的米飯裡。」
——美國國家非裔美國人歷史與文化博物館
美國國家非裔美國人歷史與文化博物館收藏的照片,19世紀,兩個黑人在狼吞虎咽地吃西瓜。奴隸制擁護者借這種照片諷刺黑人貪吃懶惰。這種帶有攻擊性的刻板印象,時至今日依舊存在
「發現」戈雷島與奴隸貿易
1444年,葡萄牙航海家迪尼斯·迪亞斯(Dinis Dias)成為第一個踏上該島的歐洲人。當時的戈雷島無人居住。由於該島處於非洲大陸南北兩端的中間位置,方便歐洲探險者停泊船隻,因此對於歐洲人來說具有重要戰略地位。1445年,迪亞斯順著西非海岸的塞內加爾河,發現了非洲大陸的最西端——維德角半島。但當他試圖登陸時,卻被當地的原住民擊退,於是很快返回了葡萄牙。
在輪渡上遠看戈雷島。註:以下圖片均為作者拍攝
他的這種經歷在當時並不奇怪。因為在他發現戈雷島的同一年,有其他的葡萄牙探險家企圖野蠻劫掠非洲原住民做奴隸,販運回葡萄牙。探險者蘭薩羅特·德·佛雷塔斯(Lançarote de Freitas)便是始作俑者。他領導一個探險隊,深入塞內加爾河,第一次野蠻綁架了240名近岸的非洲原住民,並把他們帶回了葡萄牙。之後,其他探險隊也跟風效仿。每年運回到葡萄牙的奴隸數量可達數百人。但這樣的劫掠行徑很快遭到了原住民的反擊。1446年,原住民乘著獨木舟,截住了一搜葡萄牙船,阻止他們上岸,並把劫掠者幾乎殺光。因此,當迪亞斯企圖登陸時,儘管他沒有參與奴隸貿易,但作為劫掠者的同族人,同樣受到敵視也就不足為奇了。
歐洲人在非洲的奴隸貿易雖以暴力開頭,但因為原住民的反抗,葡萄牙人很快意識到,這樣的方式行不通。於是,他們採取「和平貿易」,即與西非、中非當地首領和商人進行貿易談判,以購得奴隸。例如在1456年,葡萄牙王室派遣富商迪奧戈·戈麥斯(Diogo Gomes)去西非與當地的統治者籤訂和平貿易條約。同時,這位富商也成為「所有貿易貨品的接收者,這些貨品包括黑皮膚的人,既有男人,也有女人,還有從幾內亞購得的所有商品如香料等。」
當時的葡萄牙既覬覦非洲的奴隸,又看重西非豐富的黃金資源。他們獲得黃金的一個重要目的是支撐其航海探險。而買到的奴隸,則主要賣給歐洲富人、貴族作為家奴。到了1480年代,富人購買黑人家奴還成了風尚。葡萄牙王室也因為給予富商以特許經營權而獲利豐厚。
而在非洲,出售奴隸的人是來自非洲不同王國或部落的首領或商人,他們將戰俘或通過逮捕、綁架得來的人出售,以獲得自己感興趣的商品。後來,「非洲北部和西部的伊斯蘭社會還熱衷於奴役任何非穆斯林。」他們得到了葡萄牙及後來參與奴隸貿易的歐洲國家所帶來的新奇商品,如黃銅、細布和玻璃珠,當然,也包括軍火、武器。
需要指出的是,在15世紀,非洲人並不知道「非洲」一詞,也不把自己當成一體的「非洲人」。當時的非洲是由眾多王國或部落組成的,擁有極為多樣的社會形態,同時,也是一個有奴隸的社會。在與歐洲人接觸之前,西非也不是孤立於世的,他們早已同穿越撒哈拉沙漠的北非商隊進行貿易。他們出口黃金、柯拉果、香料和奴隸,而從北方交換來的商品有紡織品、鹽、陶器、武器和盔甲。這時的貿易,雖也販賣奴隸,但數量較少。
在東非,也存在奴隸買賣。公元初成書的《古紅海環航記》即記載,阿拉伯人除購入東非出產的象牙、犀角等商品,還販運少量奴隸去亞洲。9世紀的中國古籍中亦零星記載有阿拉伯人買賣奴隸的記錄。
此外,當時世界的販奴活動,並不基於種族的觀念,更多是社會階層的體現。在世界更廣範圍內,很多地方擁有奴隸,包括非洲、歐洲、亞洲和中南美洲。而且,奴隸並不一定是終身的,可能「僅代表臨時的社會階層」。
但歐洲人於15世紀末開始的航海大發現,令奴役的性質發生了改變。歐洲人發現,在美洲發展礦業和農業擁有巨大潛力。他們開採金礦,還將地中海沿岸和大西洋東岸的種植園經濟,尤其是甘蔗種植園,推廣到美洲。但因為美洲原住民在面對突如其來的歐洲人時,既缺乏軍事優勢,又沒有抵禦歐洲和亞洲傳染病的抵抗力,同時,被奴役時的勞動強度很大,導致人口銳減。因此,這些商人便將目光鎖定在非洲人身上。16世紀初,大西洋三角奴隸貿易誕生了。
在這場橫跨大西洋的黑暗貿易中,商船從歐洲港口出發,到達撒哈拉以南非洲的沿海地區,用鹽、布料、武器、菸草、朗姆酒和珠串來交換奴隸。之後,奴隸販子將奴隸如貨物般並排裝進船艙,運過大西洋,到達美洲。到達後,這些奴隸要麼被立刻全部出售,要麼被圈起來「零售」。這些商人用奴隸換回黃金、糖、咖啡、菸草和米等商品,運到歐洲後成為市場上的搶手貨。而這些歐洲人眼中的緊俏商品,浸透了非洲裔奴隸的血淚。
到達美洲後,黑人奴隸用來製糖的鍋。鍋周圍,是享用糖之人所用的茶壺和糖罐等銀製品。展出於美國國家非裔美國人歷史和文化博物館。
美洲種植園裡的奴隸制度與以往的奴隸制或者有奴隸的社會全然不同。它基於種族的差異,專門針對非洲裔。被強迫為奴之人被認為是個人財產,並遭受非人的待遇。一旦為奴,終生為奴,代代為奴。
在持續近四個世紀的大西洋奴隸貿易中,約1250萬非洲人被強迫離開非洲,1070萬人活著抵達目的地。這些人中,97%被運往美洲各地,其餘的被運往西印度群島、非洲其他地區和歐洲。參與販奴數量最多的前四個國家,分別是英國(40%)、葡萄牙(31%)、法國(18%)和荷蘭(6%)。各個不同時期,主導這場貿易的國家也有變化:16世紀時主要是葡萄牙,17世紀時,主要為荷蘭,到了18世紀,則是英國。其他參與奴隸貿易的國家,還有西班牙、丹麥、巴西和美國。而在非洲,參與奴隸貿易的地區主要是西非、中非沿岸,也有少量東南非沿岸地區。
「奴隸屋」:凝聚苦難,也是爭議焦點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戈雷島也先後受到不同國家的控制,分別為葡萄牙、荷蘭、英國和法國。在這個長為900米、寬為300米的小島上,至今還遺留著奴隸貿易和殖民時代的建築——「奴隸屋」、教堂、炮臺、堡壘等。
戈雷島上的炮臺
島上的建築多被刷上柔和而溫暖的色彩。周圍環繞著高大的猴麵包樹、絢麗的三角梅,牆角下、樹下,時常放置著當地藝術家創作的油畫、木雕等藝術品。這些令整座島散發著濃鬱的浪漫和藝術氣息。
戈雷島風景
戈雷島上的藝術家和他創作的油畫
然而,每一個到這裡的外國遊客,都不是來看景色的。「奴隸屋」博物館是多數人的第一目的地。在「奴隸屋」入口,掛著一塊醒目的告示板。上面用法語寫著:塞內加爾人妥善保管著這棟「奴隸屋」,目的就是提醒所有非洲人,曾經有一部分非洲人從這裡永遠地離開了。
這座博物館不大,更像一座故居。房子建於1776至1786年,它最初的主人是一位富有的非歐混血女子——安娜·佩潘。二層的樓房整體呈現出暗紅色調。兩個弧形的樓梯通向二樓的柱子門廊。樓上,曾是販奴者寬敞明亮的居所;樓下,曾是奴隸昏暗擁擠的牢房。樓上,現在陳列著手鐐、腳銬和火槍;樓下,則承載著無數人的哀思和淚水。
「奴隸屋」博物館
很多名人曾到訪這裡,如南非政治家納爾遜·曼德拉、羅馬教皇保祿二世、美國前總統柯林頓、老布希和小布希、歐巴馬等。據說,曼德拉在參觀奴隸牢房後淚流滿面。保祿二世在參觀時做了一個演講。演講以這樣的語言開頭:「我聽到了一聲哭泣。我來這裡,傾聽幾個世紀的、一代又一代黑人的、奴隸的哭聲……」
「奴隸屋」博物館展出的手銬腳鐐和槍枝
美國著名非裔知識分子、哈佛大學校級教授小亨利·路易斯·蓋茨也曾去過戈雷島,他說:「儘管我傾向於在這個被歷史掏空之地,保持具有諷刺性的超脫,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當我走進為『殘疾和虛弱』的奴隸準備的房間時,還是不受控制地淚流滿面。」
這樣的地點必定讓人聯想起幾百年前,非洲奴隸所遭受的種種不幸。一旦被抓捕為奴,他們所經歷的一切,都在考驗著每一個押運、販賣、運輸、奴役他們之人的人性。奴隸通常要跋涉很久的路程到達港口。這段行程足以令很多人喪生。即便足夠強壯而能夠達到港口,他們也幾乎被折騰得精疲力竭、骯髒不堪、赤身裸體。
上船後,他們還需要6至12周的時間才能跨越大西洋。而這個過程,足以令另一部分人喪生。他們像沙丁魚一樣被安置在甲板間艙,這個船艙的高度非常有限,人很難挺直站立。除了少量時間讓他們到甲板上做一些伸展運動,並用海水洗澡,大部分時間裡,奴隸都被關在甲板間艙中。而且是兩個人一組被鎖在一起。船艙內汙穢不堪、透氣性差、疾病橫生。一位名叫阿隆索·德·桑多瓦爾(Alonso de Sandoval)的西班牙神父在1627年曾記錄到:「西班牙的船員裡,沒有人在將頭湊近艙門後而不生病的。船艙裡惡臭燻天,擁擠不堪,真是個悲慘的地方……多數奴隸到達後只剩下皮包骨頭。」
也有的奴隸選擇自殺。英國「漢尼拔」號奴隸船船長託馬斯·飛利浦在1694年的日誌中寫道:「這些黑人如此任性,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家。他們經常從獨木舟、小船或輪船上跳海,一直待在水下,直到淹死。他們不願被帶走,也不願被救起。我們曾見過一些人被鯊魚吃掉。在船隻附近,有數量驚人的鯊魚。有人告訴我,這些鯊魚會尾隨著船隻,一直到巴貝多(位於美洲東加勒比海),因為沿路都有死亡的奴隸被扔下海。我們的船上大約有12個黑人故意溺亡,也有絕食的人。因為他們相信,他們死後,就會再次返回自己的家園,返回到朋友身邊……」
女性奴隸還會遭遇更痛苦的經歷。她們被關在單獨的區域,可以在其中自由行動。只不過,常常成為船員們洩慾的工具。
船上也會發生暴動,但大多會遭到販奴者的殘酷鎮壓。他們使用火槍、皮鞭對付任何敢於反抗的人。不過,奴隸殺死船員、抗議成功的事件也偶有發生。但可悲的是,即便擺脫了販奴者的魔爪,他們也無法逃離死亡的陰影。因為他們不會開船,等待他們的,只能是在茫茫大海中漂泊、餓死。
奴隸的遭遇,令人們在頭腦中想像著一個又一個模糊又悲慘的畫面。但在「奴隸屋」一樓的一間間奴隸牢房中,人們「觸摸」到了那段歷史的樣貌。參觀者走進低矮昏暗的房間,看到「縫隙」般大小的窗戶,注目牆壁上斑斑駁駁的粗糙塗料以及層層累積的遊客字跡,再留意到一間只能蹲坐於其中的極小暗室,門上方寫著「頑抗者禁閉室」……當人們看到這些時,一聲聲哭喊、一陣陣呻吟便剎那間傳入耳畔,久久難以散去。
「奴隸屋」一樓斑駁的牆壁和狹窄的窗戶
面對洶湧澎湃的情感,亦有人呼喚理性。法國的非洲研究所(l』Institut des mondes africains)史學博士謝赫·塞內(Cheikh Sene)曾在文章中說:研究奴隸貿易史並不容易,史學家會遭遇多重情緒和觀念上的困難:禁忌、羞恥、憤怒、民族主義和好戰傾向。但我們不能從感情的角度研究奴隸貿易和奴隸制,而應該以客觀的態度。我們不得不面對的事實是:奴隸貿易是當時非洲統治者和精英與歐洲國家平等進行的將之合法化的貿易。也有學者認為,「歐洲各國選擇從非洲販運奴隸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容易獲得一些非洲當地人的協助。」
另外,有關戈雷島和「奴隸屋」在奴隸貿易中的角色還有很多爭議。比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官方網站上說,戈雷島是15至19世紀非洲沿岸最大的奴隸貿易中心。但事實上,很有可能並非如此。謝赫·塞內博士在其論文中說,戈雷島雖然曾經存在奴隸貿易,但並非也從來不是重要的貿易中心。相比之下,塞內加爾的聖路易港是更活躍的貿易據點。另外,加納的埃爾米納港(Elmina)也販賣了大量奴隸。美國《考古》雜誌一篇文章中寫道:歷史學家估計有幾萬人從戈雷島離開非洲。這個數字,相比於千萬級的奴隸貿易規模,確是很小一部分。
西非一所重要研究機構——黑非洲基礎研究所的考古學家伊卜拉希瑪·蒂奧(Ibrahima Thiaw)說:「戈雷島曾經是歐洲人、非歐混血、自由非洲人和非洲奴隸一起共存生活的地方。島上有的奴隸要被賣到美洲,但更多的奴隸是家奴。」他認為「奴隸屋」擁有的奴隸也是家奴,並非要賣到美洲去。與蒂奧一起在戈雷島進行考古研究工作的芝加哥大學人類學家佛朗索瓦·理察(François G. Richard)認為,奴隸屋不會是奴隸貿易的場所。它更多扮演著「紀念」的角色,承載著人們對奴隸貿易的複雜情感。
也有人說,「奴隸屋」中存在一個「不歸之門」。奴隸從此門一出,便與故土訣別。對此,也有學者持不同意見,認為這只是個普通的後門。
存有爭議的「不歸之門」
但無論如何,學者所普遍認可的是,戈雷島以及「奴隸屋」作為大西洋奴隸貿易的象徵,作為西方與非洲人接觸的焦點,作為不同種族文化間相互對話、尋求諒解和寬恕的場所,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奴隸貿易之後
19世紀,國際社會逐漸廢除了奴隸貿易。這背後的原因,除了經濟和政治因素外,還有北美和英國宗教團體持續發起的廢奴運動、大量民眾的籤名請願和公眾集會活動以及鍥而不捨的黑人奴隸起義所起到的巨大推動作用。
奴隸貿易廢止了,但它的後果也是深重的。對非洲而言,大量人口的流失對農業生產造成巨大破壞,削弱了非洲的經濟實力。同時,非洲內部為了獲得奴隸而進行的劫掠和戰爭,也在民眾心中種下了長久的不安全感。大規模的奴隸貿易也將非洲政治和社會結構打亂。隨後,非洲又遭受西方列強的殖民統治,其土地被瓜分,資源被掠奪。
奴隸貿易中,非洲黑人所付出的血汗「為西歐、加勒比地區和美洲奠定了經濟基礎。」他們創造的巨大價值改變了歐洲的面貌,塑造了當今的美洲。而他們自己的生活,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他們在各個殖民地的境遇不盡相同,所處的自然和社會環境也千差萬別;他們評估自己新的身份,在當地創造自己的文化;他們反抗奴隸制,追求自由與權力,但也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如今,獲得自由的他們,還需要應對長期奴隸制中滋生的種族偏見和矛盾。
跨大西洋奴隸貿易為人類道德投下了巨大陰影。但正視它,未來才能更光明。一部分國家和地區,甚至奴隸販子的後代,開始檢討自己,或發表致歉聲明。他們中有的來自歐洲、美洲,有的來自非洲。
時光無法倒流,歷史不能假設。不同膚色的人獨自發展繁衍的歷史一去不回。於是,人類的功課,只能是思考如何和平共處。否則,伸出去的拳頭,不知何時又會落到自己身上。
站在戈雷島上,遠眺一望無際的大西洋,浩瀚、廣闊。曾幾何時,那些被迫遠離非洲故土的人,也一定久久地凝望過這同一片海洋。大西洋,看著暴力和死亡,聽著吶喊和哭泣,它用猛烈的海浪拍打著岸邊的礁石,發出陣陣吼聲……
責任編輯:李梅
校對:張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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