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什麼意思(悠然見南山)
2023-05-14 08:43:09 1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什麼意思?一直忘了在這個回答裡說一下,宮牆柳修好的文和番外都已經出啦,就放在我的專欄「夢娃囈語」裡,喜歡這個故事朋友感興趣的話可以移步去那邊看再次謝謝大家喜歡這個故事鴨,下面我們就來聊聊關於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什麼意思?接下來我們就一起去了解一下吧!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什麼意思
一直忘了在這個回答裡說一下,宮牆柳修好的文和番外都已經出啦,就放在我的專欄「夢娃囈語」裡,喜歡這個故事朋友感興趣的話可以移步去那邊看。再次謝謝大家喜歡這個故事鴨!
————————————————————————感謝 @悠然見南山 的建議,這篇文的名字就叫《宮牆柳》,然後已經開了知乎專欄,叫「夢娃囈語」,會把這篇文放過去並修改一下,把文章裡一些稍顯匆忙的地方改一改,尤其是錯別字。然後可能應該大概會有番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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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答案為什麼就火了,我到現在還是一臉懵逼的,知乎的私信已經看不過來了,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我會盡力回復的,三次元這陣子又比較忙,我又一天到晚傻fufu的,到現在都沒搞懂發生了什麼事。
嚴格地說,這個回答是答非所問了,畢竟題主問的是為什麼後宮的妃嬪們一定要爭寵,而我不僅沒能給出科學合理的解釋,還跟風寫了小說,寫小說想表達的還是不會不管她們爭不爭寵,就算能不爭寵,日子都不會太開心。寫完簡直想高唱社會主義好……這才想起來離題離得有些厲害,也真的挺慚愧的。
所以這個回答不會再更新了,我會盡力處理好專欄的事把文章搬過去,萬一有番外(萬一……)為不會放到這邊了,如果有還喜歡的朋友,咱們專欄見。
再次謝謝大家的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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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牆柳
我進宮這件事,原是個意外。
我叫江映柳,今年十四歲,出身書香門第,祖父是當朝太傅,祖母是聖上的姑祖母華陽大長公主。父親叔父在朝為官,哥哥們年少有為,實在是一個蒸蒸日上,處於上升期的大家族。
這樣的家族必然是要把一個女兒送進宮裡去的,只不過我從來不在候選名單裡。倒不是我品貌不如人,而是我
太蠢了。
祖母常說我像她,么女兒,沒心機,聽不懂弦外之音。姐妹們借著比作詩的由頭爭風吃醋都快打起來了,我還在認認真真斟酌我的詩裡有個字用得不好。
罷了,等小柳兒滿十六,給她找個門第低肯上進的夫君吧!老祖宗這麼說,我也覺得挺滿意,於是根本沒有點亮爭寵這項技能。
萬萬沒想到,選秀前夕,我兩個姐姐一個臉上長了疹子一個掉進湖裡,我被趕鴨子上架,莫名其妙迷迷糊糊到了選秀現場,理所當然被選上了。
皇上看上的不是我,是我的父兄。這句大實話聽起來老是覺得有哪裡不太對。
我家世好,位份也高,封了美人,住進怡華宮的蘭芬閣。怡華宮的主位是皇上的潛邸舊人,育有三公主的淑妃娘娘。淑妃現年二十三歲,對外不爭不搶,堪稱三宮六院第一號隱形人。對內麼……對內是個廚子。
淑妃愛做飯,手藝特別好,對不能成為尚食局的尚食女官這件事十分遺憾,最喜歡好好吃飯的人。
而我,憑藉著對她手藝的衷心讚美,和入宮半個月臉圓了一圈的切實行動,獲得了她的歡心。
四月初一,入宮一個月,我去給淑妃請安,淑妃在中氣十足地大罵我的好朋友三公主:"李嘉樂你給我好好吃飯!」
三公主年僅五歲,卻已經很有自己的審美標準了,發誓不想再胖得跟球一樣,躲在我身後喊:"美人姐姐救命!我母妃瘋了!」
淑妃冷笑地搓著手,「李嘉樂!一!二!」果然每個孩子都怕父母叫自己的全名數一二三,三公主老老實實低著頭,含著眼淚惡狠狠地吃飯,我有點心疼坐在她旁邊拍她的背,淑妃說:「小柳兒你別理她!趕緊吃點東西,皇后娘娘今日大好了,咱們去未央宮請安。」
皇后娘娘一直在生病,連選秀都缺席,這是我第一次去見她。
皇帝登基四年,宮裡原有的妃嬪已經不少,陳貴妃跋扈囂張,賢妃溫和大方,純妃不愛說話,溫昭儀更不愛說話,鄭淑儀最得寵,幾位寶林御女之流最可憐,明明年紀比我大,進宮比我久,還要給我行禮叫姐姐。還有跟我一樣選秀上來的十二位新人,有已經承寵升了位份的,也有跟我一樣至今不知道皇上是圓是扁的。
皇后娘娘真好看啊,跟天上的仙女兒似的,說話溫溫柔柔的,就是時不時咳嗽,真真兒是我見猶憐。對比之下,全場找茬的陳貴妃就十分不和諧。
淑妃娘娘跟我說,陳貴妃是個傻子,腦子不好使,居然喜歡皇上,因此對皇上的女人都不友好。
「小柳兒千萬不要學她,喜歡誰不好,喜歡皇上,這不是有病麼?」
竊以為淑妃娘娘真是有大智慧之人。
陳貴妃罵完鄭淑儀狐媚,敲打完侍寢過的六位新人,就輪到我們五個未承寵的了:
「你們進宮來,原是要伺候皇上的!進宮一個月了連皇上的面也沒見著,要你們何用?!丟不丟人??!」
我尋思著也沒什麼好丟人的,世上沒見過皇上的人多了去了,也沒見誰尋死覓活的啊!
然而我身邊的趙寶林何良人文御女周御女都面有愧色,幾欲落淚,我就很著急啊!我哭不出來啊!只好低著頭不敢動,可陳貴妃不肯放過我:
"江美人,你是新進宮裡位份最高的,要做好表率!怎麼也如此不中用。可別在怡華宮裡,學得跟某些人一樣成了據了嘴的葫蘆!」
這兩個人都叫我不要學對方,真是冤家孽緣,要是生成一男一女該多好,那絕對就是佳偶天成啊!
我和淑妃娘娘都默契地保持沉默,皇后娘娘開口道:「好了,江美人年紀還小呢,來日方長。各位新來的妹妹只要安分守己,必都有機會侍奉皇上的。」
陳貴妃狠狠地瞪了皇后一眼,隨隨便便行了禮就先走了。
回到怡華宮,淑妃娘娘癱在躺椅上罵道:陳彩容那個蠢貨想讓皇上睡她就去找皇上啊!找咱們茬做什麼!我還能替皇上睡她嗎?!
說完見我一臉懵逼,趕緊重新組織語言:「小柳兒,你是好孩子,千萬別犯傻。喜歡皇上是不會有好下場的,皇上又不會喜歡我們。你瞧瞧皇后娘娘,當年在潛邸時跟皇上多恩愛啊,連著失了兩個孩子也沒見皇上心疼她。還有我,當初也算得了一陣子寵呢,不然哪來的嘉樂,你來一個月了,你看皇上來看過我嗎?你心地良善,年紀又小,不怕你笑,我把你當半個女兒半個妹妹看才跟你說這些話。來日你承了寵,爭寵也罷不爭寵也罷,千萬不能喜歡皇上!」
我把頭擱在淑妃娘娘腿上,就像在家跟母親撒嬌一樣的,我說我不想得寵,我想跟娘娘好好地待在怡華宮,陪小公主長大。
四月初二,跟嘉樂做了一天鞦韆都不成功,捏泥人玩成了花臉貓,雙雙被淑妃娘娘罰抄書,她還板著臉不肯給我做紅燒獅子頭,昨日的溫情仿佛一場夢,悲哉!
四月十一,從今天開始,我是宮裡唯一沒侍寢過的妃嬪了,淑妃娘娘怕我傷心,特意給我做了一桌子好菜,拼命誇我說我是她見過最討人喜歡的女孩子,不要因為沒被一個渣男看上就失去自信心。我吃得心滿意足,臉上卻努力裝出不開心的樣子,希望娘娘明天還給我做這麼多好吃的。
四月十二,請安後,皇后娘娘把我和淑妃娘娘留在未央宮。
皇后娘娘是真的美,芙蓉面柳葉眉,嫋娜柔弱,笑起來的時候還有兩個梨渦,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啊!我看得入了神。
淑妃娘娘在未央宮就跟在怡華宮一樣自在,翹著二郎腿靠在椅背上:「大家都是自己人說話隨意點。」
皇后娘娘彈了一下她的腦殼,回來安慰我說,我年紀小,又長得好看,早晚會承寵的,千萬別胡思亂想,更別為這個受人挑唆,做出傻事來。
我說娘娘你真好看!娘娘你放心我不會的!我會乖乖噠!
皇后娘娘笑彎了眼睛,摸摸我的臉頰說,怪不得阿柔喜歡你,真是招人喜歡。
淑妃娘娘摟過我說:這個小乖乖是我的,你不許搶,不過瑤瑤,你倒是說說,皇上明明封了我家小柳兒做美人,為什麼不召她?
皇后娘娘壓低可聲音問我,小柳兒,你家兩個姐姐才名在外,為什麼到頭來換了你入宮?
我把原因說了,皇后娘娘嘆道,緣故就在這裡,皇上早就有意納你家一位女兒為妃,偏偏你家兩位聲名遠播的女兒不送來,送了你這個十四歲的小丫頭來,皇上怕是覺得你們家推託看不上皇家呢!所以才晾著你。
淑妃一聽就嗤笑道,呸,小心眼的玩意兒!
我有點怕皇上要為這個罰祖父他們,皇后娘娘安慰我說:「沒事的,江太傅一向兢兢業業,皇上不會為這種事為難他的,就是敲打敲打,過幾天估計就傳召你了。」
我……有什麼辦法能不被傳召嗎?!
皇后娘娘笑得前仰後合,指著淑妃罵道,你都胡亂教了人家小姑娘什麼了!
淑妃說:「我可不是亂教,我是覺得她跟你當年有點像,我不想她跟你一樣。」
皇后娘娘一陣咳嗽,我突然很難過,她當年也跟我一樣嗎?可她現在跟我一點也不像。她這麼柔弱,眉眼中還有很深的哀愁。她是經歷了什麼,才變成這個樣子呢?
四月十五,皇后娘娘身子好些了,讓我和淑妃帶上三公主去她那裡吃午飯。我們到的時候發現還有特別不愛說話的溫昭儀。
溫昭儀見了淑妃說:「我想吃荷葉餅,再給瑤瑤做一個鱘魚羹。快去廚房做飯吧。」
淑妃……淑妃說:「做飯可以,給我做個炕屏,皇帝老兒過兩個月就生日了,我不知道送什麼。」
溫昭儀一臉厭惡:「呸,我做的東西他也配得上!不過我這裡有兩幅繡壞了的,回頭叫人改一改送給他吧!」
皇后娘娘說:「壞得厲害嗎?別被人看出來。」
溫昭儀十分驕傲:「我繡壞了的東西比別人繡好的還要好十倍!給皇帝老兒綽綽有餘。」
我現在算是明白了,為什麼皇后娘娘沒讓人在屋裡伺候,這種對話叫人聽見了容易出事。
淑妃娘娘去做飯,皇后娘娘摟著三公主哄她說話,溫昭儀沒跟我打招呼就開始給我量尺寸:「阿柔肯做飯給你吃,我也就給你做條新裙子,吃了阿柔做的飯,穿了我做的裙子,以後咱們就是自己人了。」
我就這樣打入高層,成了高層小圈子中的一員,真是可喜可賀。
淑妃見皇后娘娘身體好了一些,心裡高興,做的菜就分外好吃,除了荷葉餅和鱘魚羹,還做了鵝掌鴨信火腿燉肘子雞髓筍拔絲山藥蝦丸雞皮湯……我跟三公主吃得連頭都顧不上抬,溫昭儀也一邊吃一邊含糊地誇道:「阿柔你別的不行,做菜還是頂好吃的。「
皇后娘娘每道菜都吃了一些,專門點的鱘魚羹只吃了一小碗就不吃了,坐在邊上看著我們笑,淑妃好說歹說才勸她多吃了小半碗粳米粥。
吃罷飯,皇后娘娘牽著三公主走了兩圈消食,看上去就有些精神不濟厭厭的,淑妃和溫昭儀扶著皇后娘娘回寢殿,親自伺候她休息,又很仔細地問了伺候的宮人皇后娘娘每天幾時睡?幾時醒?夜裡醒幾次?每天吃多少?兩個人越問臉色越難看。
怕吵到皇后娘娘休息,溫昭儀跟我們一起回了怡華宮,一坐下淑妃就嘆道:"說是比之前好些了,可是吃得少睡得少,瑤瑤這病要怎麼著才能好起來!」
溫昭儀也嘆道:「瑤瑤姐是心裡的病。」
話頭剛開始,溫昭儀明華宮的掌事姑姑就來了,愁眉苦臉道:「娘娘,皇上傳了口諭讓您晚上侍寢。」
溫昭儀瞬間變臉罵道:「老娘給瑤瑤姐繡的抹額還差兩條鶴腿就繡好了!我本想今晚繡好明天拿去未央宮的!皇帝老兒做甚要這麼招人討厭!「
明華宮的掌事姑姑都快哭出來:「娘娘,您心裡想想就罷了可別說出來啊!淑妃娘娘這裡沒外人也罷,您今晚可千萬別忤逆皇上啊祖宗!」
淑妃十分同情地哄了半天,溫昭儀才腳步沉重地走了,淑妃對我說溫昭儀有點可憐,明天給她做個糖蒸酥酪吧。
五月初一,進宮滿兩個月了,我依舊沒侍寢,一起進宮的人裡本來我位份最高,但是這兩個月,楊才人和宋寶林都升了美人,楊才人還有了封號,現在該叫她清美人,地位儼然比我高,每日去未央宮請安時,她們看我的眼神總是帶著可憐。我……我一點都無所謂。
我經常跟淑妃和溫昭儀去未央宮陪皇后娘娘,一眾低位嬪妃也沒人敢為難我,高位娘娘們也又看不見我這個小人物,一時我成了宮裡第二個隱形人。
溫昭儀給我做的月華裙我穿上了,好看得不得了,我高興得抱著她說了一車軲轆好話,溫昭儀更開心了,決定再給我做兩身衣服。
皇后娘娘身體依舊不好不壞的,每日總是低低地咳嗽,她叫了溫柔大方的賢妃協理宮務,賢妃很賢惠,對皇后娘娘也很恭敬,請安時陳貴妃總是囂張跋扈地到處挑刺,賢妃就會出言阻止,然後局面就會變成兩個打嘴仗,當她們吵得太難看的時候,皇后娘娘才會勸她們算了,陳貴妃雖然跋扈,但倒不曾當面頂撞皇后,只不過是行動極不恭敬罷了,皇后娘娘完全不放在心上。
在皇后娘娘的幫助下,我跟三公主終於把鞦韆搭了起來,皇后娘娘還教我們翻花繩,還會用絹布折成小動物,我跟三公主都好喜歡好喜歡皇后娘娘。淑妃和溫昭儀見皇后娘娘有我們陪著笑容多了很多,一致誇我們是好孩子,一個給我們做了冰糖水晶糕,另一個做了布娃娃送給我們。
我覺得這樣的日子太美好了,除了有些想家。不過皇后娘娘跟我說,祖母華陽大長公主五月初五端陽節早上一定會進宮問安的,到時候我可以提前到未央宮來,我就可以見到她啦!
正當我高興得不得了時,皇上身邊的宦官來怡華宮傳旨,讓我初二侍寢。
淑妃這回倒不罵皇上了,她前前後後替我張羅,從衣裳到妝容都親自過目,她說:「小柳兒不要怕,別緊張,這是好事,你進宮來總要侍寢才說得過去,不然日子久了宮裡的人要嘲笑你的。「
我到出宮門的時候還死死揪著淑妃娘娘的袖子不肯放手,淑妃娘娘怕我哭,一直哄著我,末了說:「不要怕,明兒回來我給你做好吃的!」
我就一步三回頭地往永安宮走,到了宮道拐角處回頭看時,淑妃娘娘還站在宮門口看著我呢。
五月初二夜,我穿了青紗衣綠羅裙,坐在永安宮裡,緊張得吃了兩碟點心,永安宮的宮人嚇得趕緊收走了碟子,我無事可做,開始打瞌睡,正是迷迷糊糊之際,聽到一聲低笑:「怎麼了,困了嗎?」
我回過頭去,一時全部明白了,淑妃娘娘送我出宮門時眼裡的擔憂,皇后娘娘日復一日低低的咳嗽,陳貴妃請安時刻薄惡毒的言語,這些的緣故都在這裡。
皇帝老兒並不老,一身玄色紋金線長袍襯得他長身玉立,俊眼修眉,真是十分英武,十分俊偉。
大約世上許多女子的夢中情郎都長這樣吧,我這樣想著,規規矩矩地行禮請安。
他問我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在家喜歡做什麼,這兩個月在宮裡可還好,剛剛吃的點心好吃嗎,要不要再吃一點……
我不知道為什麼,說著說著我就坐到他腿上去了,再說著說著我們就到床上去了,我什麼都不知道,只記得他一直很溫柔地哄我不要怕,還記得他笑著舔了一下我的嘴角,把嘴角的點心渣舔掉了,還笑著說:「這點心倒是比平日的甜。「
我平生第一次這樣害羞,這樣無措,這樣心跳加速。
醒過來時他已經換好了衣服,俯下身子親了一下我的額頭,很溫柔地說:「嬌嬌兒,再睡一會,待會在這裡用了早膳再回去。」
我用了早膳,覺得味道不如怡華宮的好,待回到怡華宮,淑妃眼底兩片青色,見了我噓寒問暖了好久,又讓我去補一會覺,等我醒過來時,皇上下了旨,升我做婕妤,封號婉。
五月初三下午,皇上又宣了我伴駕,淑妃娘娘大罵他是個禽獸,我本想晚上可以美美享受淑妃的手藝的,現在沒有了,昨晚對皇上的一點好印象也沒有了。
到了永安宮,皇上在寫字,他把我圈在懷裡,寫的是前朝詩人的舊詩: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寫到這就不寫下去了,叫我也寫給他看,我的簪花小楷是祖父也稱道的,就把他寫的這幾句詩也寫了一遍。
皇上很高興,誇我寫得好,讓我見他不要這麼緊張,話都說不完整,我想了半天只說了一個:「諾。」皇上不知道為什麼,笑得更開心了,他跟我一起吃飯,差不多就是餵我吃飯了,這大約是天大的榮寵,可我並不喜歡,我在這裡吃得不盡興,他餵的東西我喜不喜歡都得吃下去,永安宮御膳房的手藝又沒有淑妃娘娘的好……真是越想越委屈。
皇上大約是挺喜歡我的,我卻有些怕他,也有些難為情,我低著頭,他就拿手指把我的下巴勾起來,摩著我的唇叫我不要怕。
我不記得我是幾時睡過去的,只記得最後我都哭了,他卻一直在笑。醒過來時他都下朝了,坐在我床邊看著我笑,還替我梳頭髮畫眉。用早膳的時候他問我:「嬌嬌兒,朕給你住到長樂宮去,你喜不喜歡?長樂宮離永安宮很近,你想朕了就可以來永安宮。」
皇上到底在想什麼,我們認識不過兩天,我為什麼要想他?但這種話不能說的,我只是低著頭問:「可不可以不去啊……」
我見他笑著看我,大著膽子說:「我……妾在怡華宮住得很舒服,三公主很可愛,妾很喜歡她……妾不想一個人住……「
我越說越害怕,越說聲音越小,怕他生氣,又怕他一定要我遷宮,不自覺就帶上哭腔。皇上笑得更厲害:「好好好,嬌嬌兒不喜歡就不搬,朕多去看看你就是了。」
這皇上倒也不算很壞。
我回到怡華宮,皇上的賞賜也到了,把我的蘭芬閣擺得滿滿的,淑妃娘娘也很高興,陪我一樣一樣地看,讓我把賜下來的擺設都用起來。
五月初四夜,皇上沒召人也沒進後宮,不過他給我送了幾道菜,跟一桌子淑妃娘娘的菜放在一起對比太太慘烈了,淑妃跟我說御賜的菜要是沒動過,撤下去叫人知道了不好,我只好勉為其難吃了幾口,因此錯過了最後一個紅燒獅子頭,跟三公主差點吵起來。
五月初五,一早就想去未央宮找皇后娘娘,今天可以跟祖母見面了不要太開心。然而衣服剛換好還沒出門就有人來傳旨讓我伴駕,氣得我也罵了一句皇帝老兒真討厭!淑妃一邊笑一邊哄我,答應我她見了祖母會跟她說我一切都好,我才淚眼汪汪地去了永安宮。
皇帝老兒今天心情不錯,穿了一身天青色的長袍在畫畫,我還沒行禮就被他拉到懷裡,指著畫問:「嬌嬌兒,像不像你?」
畫上是一個綠裙女孩子坐在桌子前的背影,一隻手支著腦袋在打瞌睡,畫是好畫,但像不像就不好說了,畢竟我從來沒見過自己的背影什麼樣。
我這麼想,就這麼如實說了,皇上把我攬在懷裡哈哈大笑,到底哪裡好笑了?我真的不能理解九五至尊的笑點。
皇上笑完發現我的眼眶有些紅,就不高興了,把我按在腿上問我為什麼哭,是不是有人欺負我。這個問題我該怎麼回答?我只能看他一眼就低下頭,希望他能自行體會到我不喜歡來永安宮,放我回去。
不知道這一眼讓皇上誤會了什麼,他低低笑了一聲就開始親我的額頭,好擔心他把我為了見祖母精心打理的妝容親糊掉啊!一邊親還一邊哄道:「嬌嬌兒,是朕不好,昨兒沒見你,叫你傷心了是不是?乖啊小嬌嬌,是朕不好,朕以後一定多陪著你好不好?」
不好!我已經連著三天沒能跟三公主打鞦韆了!可憐的小嘉樂昨天還眼淚汪汪地控訴我呢!
我想了半天,才努力結結巴巴地說:「皇……皇上……還是要雨露均沾比較好吧……」
快去找別人吧!陳貴妃可喜歡你了!
但是皇上又一次誤會了我,他把我捂在他的胸口上,像拍一個小娃娃那樣拍著:「傻嬌嬌兒,朕什麼都明白。」
皇上陪著我一整天,帶我去御花園逛了一圈,跟我一起餵魚,跟我一起下棋,又和我一起寫字,吃了晚膳又問我會不會彈琴?我說會一點,他問我會不會彈鳳求凰?
大約不會彈鳳求凰的人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會彈琴吧。
我就給他彈了一曲鳳求凰,一邊彈一邊想起,從前閨中姊妹多,個個拔尖,我彈得遠不如自小就準備入宮的兩位姐姐好,臨了臨了,精心準備的願望落空,無心於此的卻在這裡勉力為之,命運真愛開玩笑。
皇上聽我彈著琴,眼睛一直盯著我不放,彈完了他說了一句話,我裝作沒聽清:「皇上?」
他笑著把我打橫抱起來:「嬌嬌兒彈得真好聽。」
這天晚上我又是哭著睡著的,睡著前他哄我說了很多難為情的話,一直讓我叫他「修哥哥「,我不喊他就折騰我,昏昏沉沉睡過去時,他一邊幫我把頭髮撩到耳後一邊哼著歌哄我入睡。
五月初六,這是我侍寢過後第一次去未央宮請安。
之前幾次皇后娘娘一早就傳了口諭了,說我年紀小辛苦了,不用請安,這一次照樣是傳了口諭來的。但我不想再不去,我很想皇后娘娘,我想去見見她,我不想讓她覺得我得了皇上幾天喜歡就翹尾巴對她不尊敬了,不是怕皇后娘娘會罰我,她才不會呢,我是怕她傷心。
淑妃娘娘穿了一身丁香色的舊宮裝,生生把她明豔的眉眼壓得寡淡,我也穿了很普通的衣裳,一路上淑妃都在絮絮叨叨:「咬著牙忍住了,說什麼都別應聲。就當陳彩容當著所有的人面在放屁。「
陳貴妃這個屁是又臭又長,從我進了未央宮就開始指桑罵槐,說不了兩句就變成指著我教訓。我坐在溫昭儀下首,低著頭仿佛一隻鵪鶉。往日最得寵的鄭淑儀本跟陳貴妃勢同水火,今日倒是一唱一和地沒完沒了。
我低著頭,全程除了最初那句「謹聽娘娘教誨」以外再沒吭聲,陳貴妃沉不住氣,拍了桌子罵我不要臉慣會勾引……
她這句話沒說完就叫皇后娘娘打斷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沉下臉的皇后娘娘,她收了嬌慵柔軟的神色時,板起臉直起腰來,一個眼神也能叫全場訥訥無聲。
「貴妃進宮已有四年了,怎麼還如此不知規矩?婉婕妤侍奉皇上辛苦了,賞!」
大約皇后娘娘太久沒發火了,全未央宮鴉雀無聲,陳貴妃立在中央,死死地盯著皇后,皇后娘娘巋然不動,也冷冷地看著她。
打破這場對峙的是一旨詔書,皇上晉了我的位份,封我為婉修儀。陳貴妃終於忍不住,摔了一支玉鐲子就走了,那玉的水頭啊……不要給我啊!真是心疼死我了!
我跟淑妃和溫昭儀留在未央宮,皇后娘娘很溫柔地安慰我,跟我說不要怕,又問我皇上對我好不好?我喜不喜歡皇上?平日侍奉皇上不要太緊張,只要守好本分不要任性就可以了……
我伏倒在皇后娘娘膝上,很小聲地說:「娘娘,皇上讓我彈鳳求凰給他聽。「
皇后娘娘撫著我的額頭說,那小柳兒就好好彈。
我又說,皇上還寫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皇后娘娘沉吟許久,只說了一句話,小柳兒,你真是個好孩子。
我是個好孩子嗎?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起淑妃娘娘說,我跟以前的皇后娘娘很像。我看著皇后娘娘,她那麼美麗,又那麼冷清,仿佛整個人都浸在很深很深的悲傷裡。
我們那天待在未央宮很久,聽皇后娘娘和淑妃溫昭儀回憶往事,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自皇上潛邸是就是舊友了,她們說起那時候也曾有過得寵的許良娣,一年前就死在冷宮裡,如今這宮裡,同出潛邸的人除了她們兩個,也就只有賢妃和生了三皇子後身體不好深居簡出的純妃。溫昭儀說她跟陳貴妃鄭淑儀都是皇上登基第一次選秀選上來的,那一年她們一共進宮二十八個,如今只剩下十九個,其中將將十來個這三年來不知道能見皇上多少次……
淑妃娘娘說到最後,很感嘆地對我說,小柳兒,你不要怕,我們總會護著你的——只要你腦子清楚,不要動真心。
溫昭儀也說,小柳兒,男人總說女人只能依靠男人,還說女人都愛為難女人,你要是聽信這種蠢話,就活該你被男人騙死。
我乖乖地點著頭,皇后娘娘低低嗚咽一聲,靠在淑妃娘娘肩頭上,我看見她清瘦的臉頰上有淚水緩緩滑下,我不想問這眼淚是為了什麼。
五月十二,皇上這幾天都沒有召見我,不過他每天都給我送禮物,有時候是首飾,有時候是擺件,最痛苦的是他給我送了一對小白兔,鑑於淑妃娘娘之前給我和三公主講故事,講過宮外有座很有名的酒樓叫鴻運樓,鴻運樓有道菜叫芋兒兔,是用芋頭和兔子紅燒而成,又辣又香,特別好吃……
看著御賜的小兔子,就像看著活著的芋兒兔,然而淑妃娘娘雖然關起門來天天在罵皇上,畢竟腦子還是很清醒的,沒囂張到把御賜的兔子做成菜的地步。我跟三公主雙雙痛苦無比,每天都致力於製造事故讓兔子意外慘死。
這幾天皇上入了三天後宮,一次去了陳貴妃那,一次去了鄭淑儀那裡,還有一次去了純妃那,又召了清美人伴駕,還把她升做清婕妤,總之非常均衡。
淑妃娘娘相當不屑,罵道:「皇上簡直是全天下最髒的男人。「
她這麼說的時候我在看兔子,淑妃大約怕我傷心,又趕緊說:「小柳兒,不要傷心啊,不要犯傻啊,皇帝老兒就是這樣的。他寵你你就給他寵,他送你東西你就收,他說他喜歡你你可別信啊!小柳兒……你不會真的睹物思人吧啊?!「
我:……娘娘,您說我把兔子從窗外扔出去它會死嗎?死了能做芋兒兔嗎?會影響口感嗎?
淑妃:……去抄十遍道德經,不抄完不許吃飯。
五月十六,滿宮議論紛紛,昨天晚上皇上應該去未央宮找皇后娘娘的,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皇上很憤怒地從未央宮出來,不知道為什麼被「路過」的貴妃娘娘請去景明宮。
十六日忽傳聖旨,晉陳貴妃為皇貴妃,位同副後,協管六宮。皇后鳳體違和,鳳印暫由皇貴妃掌管,宮務也交由皇貴妃管理,賢妃純妃相佐。
我擔心得不得了,和三公主一起吵著要去未央宮陪皇后娘娘,淑妃正帶著我們要出門,皇貴妃大張旗鼓來到怡華宮,說我和淑妃平日多有不敬,應該罰跪,三公主不應該再養在怡華宮,應該給皇貴妃教養。一片混亂中,陳貴妃的貼身大宮女當著我的面把兩隻小兔子摔死在怡華宮假山的山石上。
我只來得及掩住三公主的眼睛,淑妃把我們兩個死死摟在懷裡,跪在地上看著皇貴妃只有一句話:「皇貴妃娘娘,妾身只願娘娘福壽無疆。」
皇貴妃帶來的嬤嬤把淑妃娘娘狠狠推開,三公主打死都不肯跟皇貴妃走的,她被淑妃娘娘養的胖得像個球,一時十分難抱走,還把兩個嬤嬤咬了,我也顧不得了,跟三公主緊緊抱在一起,任由她們一棍打在我的手臂上我也不放手。
後來……後來溫昭儀陪著皇后娘娘來了,皇后娘娘咳得非常厲害,她把我們護在身後,讓皇貴妃不得私自傷害宮妃,更不要嚇到小公主,可皇貴妃極其囂張地嚷嚷:「這宮裡天早就變了!沈雲瑤,你還以為你能護著誰?」
這樣猖狂的妃子,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一片混亂中,皇上珊珊來遲。
淑妃娘娘趁著無人注意,把我的髮簪拔了下來,我三尺青絲蜿蜒及腰,跟三公主抱在一起,臉上猶有淚痕。
皇貴妃拉著皇上撒嬌,說我們如何不敬,說三公主被教養得如何不好,說皇后娘娘如何欺壓她。
她平時眼睛長在額頭頂,說話中氣十足,現在捏著嗓子撒嬌,我就跟看了一場大變活人一樣,目瞪狗呆。
皇上第一個反應就是責罵皇后娘娘,但是我跟三公主都不幹,我們蹭蹭蹭跪在皇上跟前,我把自己腫起來的胳膊舉給他看,跟他說要不是皇后娘娘救了我我的手就斷啦!
這件事最後的處理方法是,淑妃管教不力罰俸半年,皇后未能約束好後宮,罰俸半年禁足未央宮。三公主……皇上說到三公主時看了我一眼,語氣就和緩下來,三公主還養在怡華宮,若是管教不好再另找他處,婉修儀無辜受累,賞賜金銀首飾若干。
來尋釁滋事的皇貴妃一點事都沒有。
這樣偏心眼的處理方法,怪不得皇后娘娘淑妃娘娘溫昭儀都不喜歡皇上。
我也不喜歡他。
人都走了,淑妃娘娘抱著我們兩個說,她沒白疼我們,我們是好孩子,知道護著皇后娘娘。
她額角腫了一塊,自己卻渾不在意,忙著然後太醫替我看手臂,太醫給我推了藥油,我疼得直哭。
剛剛那麼可怕的場面我都沒哭,這會子哭得聲嘶力竭,淑妃娘娘像拍三公主那樣拍著我,仿佛我是個小寶寶。我好想告訴她,娘娘,我不是因為手疼哭的,我哭是因為,因為————
因為幾天前我覺得皇上人還不錯。
我好蠢啊!我是被自己蠢哭的啊!
那天晚上,皇上宿在皇貴妃那裡,淑妃娘娘哄睡了三公主,就跟我一床睡。淑妃娘娘帶著雀躍的聲音說:
小柳兒你知道嗎,陳彩容完了。她沒有多少時日了。
小柳兒,其實陳彩容不壞,你看她今天幹的這種蠢事,她太蠢了。堂堂護國公的嫡女,養成個蠢貨還送進宮,活該他們陳家滿門抄斬。陳彩容這個傻子,她入宮四年,論侍寢的次數誰有她多?可她一個孩子也沒有,今天還要來搶我的嘉樂,她不想想自己為什麼沒孩子?
這還要問為什麼,皇上不想要她的孩子唄。
我父親是徵西大將軍,所以我只能有一個女兒,我當年生的要是個兒子,那孩子是活不下來的。幸好嘉樂是個女孩兒,真是老天保佑。
你說溫昭儀?她倒是可以生兒子,她父親是戶部尚書,皇上的心腹。可溫媛媛看不上皇上嘛這不是。不對,溫媛媛誰都不喜歡,她只喜歡刺繡,一心只想成為古今第一刺繡大家,對嫁人生孩子沒興趣。皇上不懂得欣賞她的手藝,還花心濫情,溫媛媛恨不得朝他臉上吐口水。
皇后娘娘?小柳兒,你知道為什麼純妃有三皇子,我有三公主,這宮裡卻沒有別的孩子嗎?皇后娘娘有過三個孩子。他們搬到天上住了。
還有一個孩子?二公主跟她娘許良娣,後來的許德妃一起被打進冷宮,一場風寒沒抗下來。
許德妃啊……小柳兒,幸虧你沒遇見她,那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狠角兒呢。你不知道,那兩年我們過得才是真的苦,我們連皇后娘娘的小兒子都沒保住……兩歲的小長安,天花,我把嘉樂扔給溫媛媛,自己親手照看他,我是得過天花的。可憐的長安,燒得糊塗了,到最後還伸手替我擦眼淚,叫我,母后不哭。唉,唉,皇后娘娘哭得昏死過去,有什麼用啊!哭不回來那孩子的命啊!這才一年多一點,皇上又選秀了。小柳兒,那時候我們才過得苦啊,陳彩容最多只能添亂添堵,許德妃是要我們死啊……皇上是不管我們的死活的啊!
我聽得迷迷糊糊的,後來淑妃娘娘哭了,我也伸手拍著她,像她拍著我一樣,一邊拍一邊說,娘娘不哭,睡吧。
五月二十 皇上召見我了。
口諭傳來的時候我在跟三公主翻花繩,我們翻得都不好看,淑妃娘娘很大聲地嘲笑我們。我們氣呼呼的,大聲說再也不理淑妃娘娘啦!結果淑妃娘娘說晚上做炸酥肉不給我們吃,我們又毫無骨氣地去給她捶背捏腳。
來傳口諭的是皇上身邊的太監總管,白白胖胖的,笑起來很像我娘家的大管家,我挺喜歡他的,但我不想見皇上。
淑妃娘娘問我,想不想幫皇后娘娘,我說想,她說那你就去。我說去了我該說什麼,淑妃娘娘說,你什麼都不用說。你就是小小地鬧一下脾氣也不妨事。
我有些明白了。
我又不太明白了。
我真是太蠢了。
我就蠢兮兮懵懵懂懂地去了永安宮。
皇上見了我就來拉我的手:「嬌嬌兒,來。」
來你個頭。
我扁著嘴,把手背在身後,低著頭不看他。
他嘆了一口氣,擁著我說,就知道你要跟朕鬧脾氣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自顧自地挽起我的袖子,問我:「手還疼嗎?」
都過了好幾天了,早就不疼了。給我擦藥油的是淑妃娘娘,不是皇上。
一個男人的女人被他的另一個女人打了,他的又一個女人為被打的那個擦藥拭淚,好幾天過去了,這個男人問被打的女人,還疼嗎?
這是怎樣混亂可笑的男女關係。
但是我還是帶著哭腔說:「不疼了。」
他長長的嘆氣,把我抱在他腿上:「看著朕。」
我不肯,他就低頭親我,親我的額頭,我的眼睛,用他的額頭貼著我的,眼裡含著二十多年的深情。
我靠在他身上,眼淚到底簌簌落下,我知道我為什麼哭,為了皇上,為了我自己,為了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為了這悽慘又無力的命運,我哭得三分傷心,五分慨嘆,還有兩分梨花帶雨的楚楚可憐。
我一邊哭一邊抽噎著說:「不疼。我不疼。」
皇上哄了我很久。這天晚上他什麼都有做,只是抱著我,問我:「你生朕的氣嗎?」
我說:「妾可以生氣嗎?」
他說:「嬌嬌兒當然可以生氣。嬌嬌兒做什麼都可以。」
我說:「那我生氣,我都要氣死了!」
他笑著蹭我的臉:「嬌嬌兒不生氣,是朕不好。朕跟你發誓,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我不說話,他就一直親我。一直親一直親,一邊親一邊說:「不生氣了好不好……不生氣了……」
後來他說:「嬌嬌兒,你乖乖聽話,住到長樂宮去好不好?這些日子朕沒法子照顧你,你住到長樂宮去,不要摻合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等這段日子過去,就好了。你喜歡小公主,咱們就生一個小公主好不好像你一樣,又乖又聰明。」
他錯了,我的孩子若是像我,就蠢到沒救了,還淘氣,怎麼會又乖又聰明呢?
這世上是有又乖又聰明的女孩子,卻不是我啊!
我過了很久才說:「我……妾會乖乖待在蘭芬閣不出去的。皇上不要讓妾去長樂宮,長樂宮太大了,只有一個人,妾害怕。淑妃娘娘對妾很好,妾求求皇上……」
我說得很慢,很為難,淚眼迷濛地看著他,不出意外看見他心疼的神情。
他真是溫柔啊,他說,好。
我睡著的時候,他拍著我的背,我聽見他緩緩地念: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
最可憐莫過於當年的抱柱信也是假的,今日上望夫臺卻是真的。
只望後來人不要把信口開河的抱柱信當真。
回到怡華宮,我把這天晚上的事講給淑妃娘娘聽,淑妃娘娘聽見我不肯聽皇上的安排去長樂宮,不肯抽身事外避開這些紛擾,笑著做了一桌子好吃的,不知她從哪裡弄來了兔子,一道紅油芋兒兔辣得我嘴巴都腫了,怎麼這麼好吃啊!
淑妃娘娘說,小柳兒,這桌菜,一來多謝你如此仗義,不辜負我們一片真心。二來多謝上天,你真是歪打正著了。
我問能不能麻煩您把詳細情況跟我好好說,這麼說一半留一半,在說書攤子上是要被打死的。
淑妃往我嘴裡塞了一塊兔肉:「以後跟你細說,你這會兒,半知道不知道的更好。「
接下來三個月皇貴妃過得相當風光,皇上偶爾會召見我,大部分時候還是去她那裡。跟我一同進宮的清婕妤懷了孩子,兩個月大了,皇上命她搬到皇貴妃那裡去,由皇貴妃親自照料,這基本上就是說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是皇貴妃的了。可憐的清婕妤整天都蒼白著臉,前幾個月她還用可憐的眼神看著我呢,如今自己做了可憐人了!
鄭淑儀也懷了孩子,升做鄭妃,淑妃娘娘說,鄭妃父親只是一個從四品太中大夫,這個孩子多半會平安生下來的,只要她自己小心點。鄭妃確實很小心,她跟賢妃好上了,賢妃無子,又特別大度賢惠,眼下被皇貴妃壓得抬不起頭,有了鄭妃譬如有了盟友,這些天看鄭妃肚子那慈愛的眼神我都懷疑賢妃不是皇上的女人,是皇上他媽。
這些事我們都不管,淑妃娘娘本來就不帶我們出門,我們連御花園都很少去,連三公主都知道,御花園發發雖好看,自己去看是會被壞人抓走的!
三公主在換牙,話說不利索,也不能跟我搶吃的,我天天當著她的面吃糕點給她看,淑妃娘娘樂得看戲,小丫頭只能抱著皇后娘娘的脖子告狀。皇后娘娘笑得不得了,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當做懲罰。
皇后娘娘還在禁足,我們覺得這樣很好,沒人來煩娘娘,娘娘可以好好養病,未央宮也很大了,在未央宮走一走散散步,我們多去陪著她,何必非得出門呢!
我們幾乎每天都去陪皇后娘娘,溫昭儀最近迷上了做布偶,做了一套十二生肖以後,在我的強烈要求下開始做貓咪形狀的布偶。淑妃娘娘每天都在尋思新菜色,什麼荷葉蓮蓬粥,冰糖冬瓜羹,試驗成功了給我們吃,試驗不成功……
送去永安宮。
淑妃娘娘說反正皇上不會吃她做的東西的,就算吃了,她的手藝就算把菜做毀了也比各宮加起來強!
皇后娘娘教我彈琴下棋,她真是什麼都會!她彈的鳳求凰才真的好聽呢!不過皇后娘娘安慰我說,我彈的更有活力,她在病中,彈鳳求凰也像在彈病中吟。
她不是生病,她是太傷心了,我知道的,不過我沒這麼說,我說,娘娘多笑一笑,多吃點東西,病很快就好啦!
皇后娘娘字也寫得很好,不出我所料,她也是寫簪花小楷,我們的簪花小楷甚至有些像。
我們說起我們小時候,好巧啊,我們都是坐在祖父的懷裡,由著祖父教著習字的。她的祖父是沈老丞相,是我祖父江太傅常常提起的嘔心瀝血的「沈兄」,我祖父的這位「沈兄」,桃李滿天下,先帝最相信的人就是他,後來二十歲的皇上登基了,他雄才大略,也心狠手辣,一朝天子一朝臣,沈老丞相一年前告老致仕,三個月後就死了。
皇后娘娘在京城都沒有家了,她爺爺逝世了,她父母叔伯兄弟都回鄉丁憂了。
她十四歲嫁給還是藩王的皇上,生了三個孩子,到二十四歲這年,她的孩子都死了,她的娘家人走了,在她的小兒子死了一年多一點,祖父死了不到一年的時候,她的丈夫又選了十二個花骨朵一樣的女孩子進宮。
所以皇后娘娘一天一天地養著病,咳得卻越來越厲害了,未央宮的掌事姑姑哭著說,皇后娘娘的帕子上有血,晚上整宿整宿地咳。
可是皇后娘娘不許我們晚上留下來照顧她,她也不怎麼抱三公主了,怕過了病氣給她。我們都很擔心,淑妃娘娘變著花樣做藥膳,可皇后娘娘還是一天比一天瘦。
每天早上我們還得給皇貴妃請安,皇貴妃壞得不得了,每天都在各種找茬,我跟淑妃娘娘跟鵪鶉一樣不說話也被折騰得夠嗆,純妃也逃不掉,她有三皇子,皇貴妃不會忘記她,不過皇貴妃忙著對付賢妃和鄭妃,我們的日子還好過一些。
九月,護國公謀反,人證物證俱在。
九月十五那天晚上,雨下得好大。我跟淑妃娘娘和溫昭儀陪著皇后娘娘用晚膳,有人來報,皇貴妃跪在永安宮門口已經跪了一天了。
皇后娘娘停了筷子長長嘆息:「可憐俱是苦命人啊。」
淑妃娘娘高興得多添一碗飯:「皇上這個廢物總算動手了,我還想著他要拖多久呢!這三四個月我都要被陳彩容弄死了。得虧完事了,不然真的撐不住了。」
溫昭儀啐了一口:「每次都是這招,把人捧得高高的,再把人推下去。「
淑妃娘娘說:「招數不用多,有用就行。」
溫昭儀又啐了一口:「老壞胚子動黑手我不管,他把人捧高的手段就是讓我們去墊在下面給人當墊腳石。他贏了他是千古明君,他要輸了我們就任人魚肉,不對,他贏了以後我們要是還沒死就得當第二回第三回第無數回墊腳石。嫁了這麼不要臉的男人,我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她們說著,皇后娘娘突然站起來往外走,她說:「我去看看吧。「
我們都拗不過皇后娘娘,她冒著雨往永安宮去了,我和淑妃娘娘本來想跟著去,但刺繡愛好者溫昭儀堅決不肯:「阿柔,你腦子別抽了,老壞胚子看你不順眼你是不知道嗎?行了帶著小柳兒回去吧,我跟著去看看。」
我們就先回了怡華宮,我問淑妃娘娘皇上為什麼不喜歡她,淑妃娘娘得意洋洋地抖腿:「因為他在我跟前假惺惺地演戲被我戳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剛登基的時候,大公主沒了,他還在選秀,在我跟前掉了兩滴馬尿跟我說多謝我替他照顧瑤瑤,我說呸,我才不是為了他照顧瑤瑤的呢,我跟瑤瑤好關他什麼事?他根本不在乎大公主的死活。我說得特別痛快,差點把他氣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淑妃娘娘笑得前仰後合,仿佛真的很開心,我問她膽子怎麼這麼大?她說:「我周家六代忠良,如今替他鎮守遼西,闔家上下多少兒郎送了命?我父親親兄弟四個,如今只剩下他和我三叔,我五個哥哥沒了兩個……只要我不作死他就得把我好好地留著,不過一次焦急失言罷了,罰三個月俸了事——本來他就不喜歡我,如今他乾脆就當沒看見我罷了,沒事。他要用我父兄,就要給我一個高位以示安撫,又要防著我父兄,就不能太寵我,更不能讓我生兒子,以免我父兄生出異心。我如今位列四妃卻活的像個影子,他滿意得很。」
淑妃娘娘把一塊杏核酥拋進嘴裡,又塞了一塊到我嘴裡,那酥太大了,嚼都嚼不動,淑妃娘娘摟著我笑道:「小柳兒,你這嘴裡鼓囔囔的真像只小松鼠。」
我翻著白眼把杏核酥咽下去問:「皇后娘娘被雨淋溼了怎麼辦?皇上會欺負她嗎?」
淑妃揉了一下我的腦袋:「沒事的,今晚應該不會有事的。瑤瑤太傻了,太傻了,她從前跟你一模一樣,傻,愛吃,愛玩,我那時候剛從遼西嫁進東宮,第一次去見太子妃,一見面她就給了我一把葵花籽,我們還一起偷偷去撈魚,許良娣告發了我們。那會的皇后,就是後來死了的仁和太后,是許良娣的姑姑,那個老太婆壞的呀!我們就一起被罰抄書,哎呀呀半夜的時候皇上——那時候還是太子,翻窗就來了,還跟瑤瑤賠禮道歉,瑤瑤不理他,他就沒皮沒臉地求,哎呀呀,我那時候還偷偷羨慕過呢!後來……」
她的聲音一點點弱了下去,帶著模糊不清的嗚咽,「……後來瑤瑤生下一對龍鳳胎,我們說女孩叫小長樂,男孩叫小長平,高興了三天,仁和太后和許良娣就把小長平從我懷裡生生搶走了!我對不起瑤瑤……我對不起瑤瑤……我到太子那裡去求他,跪了好久,我的膝蓋就是那個時候落下毛病的,可那時許家一家獨大……三個月後許良娣也懷上了,我們本來以為可以把小長平接回來,可是小長平沒了……他們說是趙王妃把他捂死的……啊,啊小柳兒你不知道,我跟瑤瑤差點把眼淚哭幹了……我們都知道不是趙王妃,可是有什麼用啊!太子那時候用得著許家,他也想扳倒趙王,就這樣,趙王被貶去守皇陵,許良娣生了個女兒,瑤瑤沒了小長平……要不是有小長樂,她那一病怕是難好……」
她微微仰著頭,我靠在她肩上,她身子微微顫抖,聲音卻很空洞:「我跟許良娣前後腳生了女兒,所以沒什麼人記得嘉樂,這樣也好,我想嘉樂可以和長樂一起長大,她們兩個也很要好,總是乖乖的坐在一起玩布偶……後來長樂沒了……許德妃的女兒把她推進御花園的湖裡……」
涼風吹進來,燭影搖搖晃晃,窗外的雨淅淅瀝瀝的,仿佛一曲支離破碎的鳳求凰。
九月十六,護國公陳氏滿門抄斬,夷三族,皇貴妃貶為趙御女,遷宮再思宮。
皇后娘娘昨晚上受了寒,咳得上氣接不到下氣,我們一早到未央宮,就看到皇上也在,拿著藥碗在一旁,神情有些手足無措的意思。皇后娘娘也不看他,不像平日那樣親切,分明是公事公辦的神情:「皇上且去處理國事罷。」
皇上倒難得帶上了低三下四的樣子:「那朕晚些再來看你。」
皇上出去了,看都沒看跪在地上的我們一眼,我們也不是很在乎,她一走,淑妃娘娘就氣呼呼地衝上去搖皇后娘娘:「我聽說你把陳彩容保下來了?嗯?我聽說你低頭求皇帝老兒把那個欺負了我那麼久的陳彩容保下來了?!「
她抓著皇后娘娘的肩膀前後搖晃,皇后娘娘笑得喘不過氣,我拉著淑妃娘娘喊:「您老人家悠著點!皇后娘娘身體不好!」
皇后娘娘笑了許久才給炸了毛的淑妃娘娘順毛:「阿柔,陳彩容不是壞人。她是跋扈不講理,可她也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皇后娘娘搖著頭,她微微蹙眉的樣子真美啊,「她是被人一步步慣成這個樣子……欺負你的不是陳彩容,是……是那個人。她跟我一樣,是個傻子,兔死狐悲,以傷其類,阿柔……」
淑妃娘娘氣呼呼地抱著皇后娘娘,把她蹭得衣服都皺了:「好了好了,但是你要保證你要最喜歡我!我,溫媛媛和小柳兒,我們才是你的好朋友!陳彩容要排在後面!」
這樣的爭寵模式真是別具一格啊!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很快活,皇后娘娘依然生病,宮裡的事情都給賢妃娘娘管,賢妃娘娘不敢僭越,每天都恭恭敬敬把處理好的宮務拿來匯報給皇后娘娘聽。我們巴不得她多替皇后娘娘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因此天天換著詞誇她,誇她能幹聰明無私忘我,淑妃娘娘還給她做了小點心吃,賢妃娘娘被哄得樂得找不著北,幹活更賣力了。
陳貴妃,不,陳御女經此一事,徹底成了皇后娘娘的死忠粉,每天最早到未央宮最晚走,大到替皇后娘娘梳頭小到扶皇后娘娘起身她都要幹,未央宮的掌事姑姑每天都活在被陳御女搶走工作的陰影裡,愁出了三根白頭髮。
淑妃娘娘:「這感情吶,就是有先來後到,咱們同甘共苦的,跟某些半道截胡可不一樣。」
陳御女:「皇后娘娘喝盞燕窩。」
淑妃:「唉,說起來,瑤瑤你記不記得上次跟我和媛媛說的想吃蟹釀橙?蟹肉寒涼,今年你吃不得,明年你大好了我給你做」
陳御女:「娘娘要不要披件衣服?」
淑妃娘娘怒不可遏,每天聯手溫昭儀爭寵,陳御女替皇后娘娘梳頭髮,溫昭儀就拿出為皇后娘娘新作的嫣紅鑲兔毛海棠花披風,淑妃娘娘就端出親手燉了兩個時辰的佛跳牆,卯足勁地秀姐妹情深給陳御女看。皇后娘娘臥在床上指著她們笑著說:「多大的人了,小柳兒要笑你們了。「
皇上倒是不為難皇后娘娘了,還去看了皇后娘娘好幾次,可不知道為什麼,又不去找了。淑妃娘娘罵道:「他以為瑤瑤願意給他好臉麼?還不是為了陳彩容……他還真的以為瑤瑤肯搭理他了?!呸!」
皇上開始頻繁地召見我。
皇上問我:「嬌嬌兒,朕看你常去未央宮?」我就著他的手吃下一塊蟹殼黃,點點頭,含糊不清地說:「皇后娘娘教妾翻花繩,妾喜歡皇后娘娘。」
皇上笑著說,嬌嬌兒是個愛玩的。
陳家倒了,皇上心情自然是很好的,從前先帝受大臣掣肘,萬事做不得主,皇上是在他的兄弟中殺出一條血路才得以登上大寶的。他登基不到五年,扳倒了許家,陳家,逼走了皇后的娘家沈家,這才算是徹底把朝政握在自己手裡。他懶洋洋把我擁在懷裡,挑起我的下巴親親地吻著,對我說:「嬌嬌兒,朕跟你保證,你這輩子都會好好的,咱們的孩子也會好好的。」
這年過年,皇后娘娘已經病得起不了身,賢妃娘娘把宮宴安排得很精彩,但我們卻有些心不在焉。宮宴散了,我們回到怡華宮,我都上床了,皇上突然帶著一身寒氣衝進來,臉色很難看,抱著我很久不說話,過了一陣子又笑了,對我說:「嬌嬌兒,修哥哥帶你去看好東西。」
他親自替我換上一身淺青色的衣裙,又為我披上他親自帶來的大紅色狐狸毛披風,帶著我去御花園的湖邊上看煙花。煙花很美,很美,他在我身後擁著我,吻著我的臉頰,我聽見他輕輕地說:「嬌嬌兒,這是新的一年,咱們也會有新的開始。」
我靠在他懷裡,假裝沒聽見:「皇上,煙花真好看。」
煙花是好看,只是不長久。
世間多少傾城色,不過繁華一瞬間。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怡華宮,跟皇上去了永安宮,皇上一直留我留到元宵節。他陪我下棋折梅,陪我彈琴寫詩,給我講故事,唱小曲哄我入睡。我在他懷裡寫了一次又一次: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
我真想問皇上,後面的你怎麼不寫下去呢?但我什麼都沒說。
我也沒有說,皇上,妾知道,除夕夜你是因為進不去未央宮才來找妾的。
宮裡的人都說我這個寵妃太不知收斂了,皇后娘娘卻不在意,還賜了很多東西給我,說我侍君辛苦。
侍君不辛苦,吃不到淑妃娘娘做的好吃的才是真難受啊!
過了年,皇后娘娘的病更不好了,到了二月,娘娘已經起不了床,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少。我們整天陪著她,餵她喝藥,給她講趣事,但皇后娘娘連衝我們笑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
陳御女替皇后娘娘抄了很多本佛經,淑妃娘娘和溫昭儀乾脆搬到未央宮裡住著,兩個人輪流睡在皇后娘娘床邊的小榻上,我和三公主兩個人都很害怕,每天躲起來偷偷地哭,哭完又待在皇后娘娘床前說話,盼著她能突然開口說:兩隻嘰嘰喳喳的小麻雀,來,我給你們講個小麻雀的故事好不好?
花朝節那天晚上,太醫說皇后娘娘不成了。我們圍坐在皇后娘娘床前,大家都咬著牙哭,快到子時的時候,一聲燭花爆響,皇后娘娘突然睜開眼抓著淑妃娘娘喊:「阿娘,阿娘,嬌嬌要回家,阿爹給嬌嬌做風箏……「
我們都不敢動,皇后娘娘什麼都不記得了,她不記得我們,不記得深宮,不記得負心的丈夫和夭折的孩子,只記得千裡之外的老父母,她一聲一聲地喊:
「阿娘,阿爹,嬌嬌要回家……「
皇后娘娘辭世這一年將將二十三歲。她十四歲嫁給還是楚王的皇上做楚王妃,十六歲做了太子妃,生了一雙兒女,兒子很快就沒了,十八歲皇上登基,她做了皇后,半年後失了女兒,十九歲生了小兒子,二十一歲小兒子也沒了,娘家祖父突然病逝,一家子遠離京城,從此纏綿病榻,二十三歲的生日還沒過就撒手人寰。
皇上大病一場,淑妃娘娘也大病一場,陳御女自請去伏龍寺出家為皇后娘娘祈福,我和溫昭儀去送她的時候,她臉色蒼白,跟我們說:「從前的事,是我對不住你們。如今……如今再沒什麼可說的了,我在伏龍寺替你們祈福,希望你們在宮裡都平平安安。」
皇上病好以後,追封皇后娘娘為「敏慧皇后」,淑妃娘娘和溫昭儀覺得這個諡號俗得不得了,罵罵咧咧好幾天。
我也想跟著罵,但我沒空,我不得不經常在永安宮陪著皇上,聽他一聲一聲「嬌嬌兒」的叫著我,彈鳳求凰給他聽。
皇后娘娘一走,宮裡的氣氛就很不好,因為皇上不高興,賢妃娘娘跟淑妃娘娘不高興,我和溫昭儀也不高興,純妃不怎麼說話的,鄭妃懷著孩子不出門,清婕妤懷相不好躺著養胎,一眾高位嬪妃都不高興,別的小妃子就連笑都不敢笑了,大家都沉浸在國母早喪的悲痛中。
這種悲痛有很大的程度是真心的。皇后娘娘是好皇后,她處事公正,為人慈愛,對每個嬪妃都很好。皇上想不起來的那些妃子,放在先帝時期就是任人宰割的命,皇后娘娘卻永遠不會忘記她們中的每一個人,剋扣物資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宮裡也不是沒有過無頭冤案,但皇后娘娘從不偏聽偏信罔顧人命,很多低位妃嬪不是靠著皇上,而是靠著皇后娘娘才平平安安地活著的。
一直到五月,鄭妃和清婕妤先後生下了兩個皇子。
皇上登基五年,膝下卻十分悽涼,活著的孩子只有三皇子和三公主兩個,現下添了兩個皇子,皇上樂得不得了,終於想起來我進宮之前鄭妃是他最寵愛的妃子,天天去陪她,又把她晉為德妃。
清婕妤……清婕妤晉為昭儀,但是誰都知道,清昭儀沒有多少日子了。她懷孕的時候被陳貴妃一個勁地補,補得胎兒過大,生孩子折騰了三天,孩子落了地她自己卻不成了。
念著同時進宮一場,我去看看她,她身邊圍著宋美人和王寶林——這兩個人也是跟我同時進宮的,比我還早承寵呢!可這一年過去,我都快忘記她們的樣子了。
她們三個顯然感情很好,親姐妹一樣的,宋美人和王寶林眼睛都腫了,跪下來求我說:「婉修儀,求求您跟皇上說說,過來看楊姐姐一眼吧,楊姐姐到底是生了皇子啊!」
我跟淑妃娘娘說起這件事,淑妃娘娘說:「你真像瑤瑤啊!淨管些跟自己無關的事!罷了,你可以等皇上來了說一說。你問我怎麼說?嗯,就跟你求我做醃篤鮮時那副欲言又止的眼巴巴的小狗腿子模樣就可以了。」
呸!誰是小狗腿子!
第二天皇上召見我,我乖乖地拉著他的袖子衝著他笑,他餵我吃芙蓉糕我也笑,他陪我下棋我也笑,他終於繃不住了,把我整個兒圈在懷裡,新生的胡茬扎著我的臉:「小壞丫頭想要什麼?」
我吞吞吐吐顧左右而言他,大半晌才把清昭儀的事情說了,皇上一聽就變了臉色,摔了桌上的杯子:
「你讓朕去看別的女人?!嗯?你讓朕去看別人?!」
合著那些女人不是你自己選進宮的麼你這個神經病!
我真想指著他的鼻子罵,但我不敢,一時委屈得不得了,忍不住哭起來:「你不去就不去,你罵我做什麼?!」我一向不會吵架,哭起來說話更是亂七八糟的,只一邊抽泣一邊說:「你這七天都去看德妃娘娘了!我只是覺得清昭儀很可憐,她生了孩子身體不好你都不去看她!她好可憐!好可憐的!我要是跟她一樣,我,我,我會好害怕的……」
皇上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裡,低著頭親著我的眼淚,我的鬢角,我的額頭,我被他親得哭都哭不利索,他在我耳邊一遍一遍地說:「嬌嬌兒不哭了,朕不好朕不好,朕不該那麼久不來看你,朕不好,你放心,你和咱們的孩子都會好好的,你會好好的……「
他那樣神情,一字一句像在發誓。
那天晚上,他在床笫之間格外溫存,一聲一聲地在我耳邊低語:「嬌嬌兒,你給修哥哥生個孩子——要生三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我教咱們的兒子騎馬射箭,給咱們女兒扎鞦韆做風箏!「
他到底還是去看了清昭儀一眼,宋美人和王寶林因此對我感激莫名,看我的眼神仿佛看著觀音菩薩。
六月,清昭儀辭世,皇上沒什麼反應,賢妃娘娘把她的後事辦得風風光光的,但正如淑妃娘娘說的,這有什麼用。
清昭儀一死,五皇子的去向就很成問題。高位的嬪妃裡,淑妃有三公主,純妃有三皇子,鄭德妃有四皇子,賢妃溫昭儀和我都沒有孩子,淑妃娘娘幸災樂禍:「完了,溫媛媛要替皇帝老兒養孩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問為什麼,淑妃娘娘說:「賢妃跟我差不多,她是林大將軍的女兒,從前有許陳沈三家擋在前面還好說,如今朝中就他們家勢大,皇上不會讓她有孩子的。你呢,皇上估計想讓你自己生。溫媛媛她爹是皇上的肱骨之臣,皇上很樂意她生個孩子的,可是溫媛媛生不出來啊!所以只能把個孩子給她,好讓戶部尚書感激涕零為皇上賣命地省錢啊!」
果然,第二天皇上就下旨晉溫昭儀為溫妃,抱養五皇子,溫妃氣得把怡華宮的擺設砸了一地。
淑妃娘娘心疼得想死,指著溫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一邊替她撫著胸口順氣一邊對溫妃喊道:「娘娘!那棵紅珊瑚樹是皇后娘娘給的!「
溫妃把紅珊瑚樹放了回去,還伸手摸摸它以示安撫。
「我不想養孩子啊!養孩子好可怕!養孩子我就不能繡花!我前天剛剛得了一個新的花樣子!我還想繡十二副瑤瑤姐的繡像!我不要給皇帝老兒養孩子!他自己的孩子自己養!」
溫妃哭得實在太慘了,不知道的以為皇上死了呢。安慰了半天,溫妃依舊不肯回金霞宮,跟淑妃娘娘一起把皇上從肉體到靈魂都罵了一遍,末了到底是我福靈心至:「那什麼,宋美人和王寶林跟清昭儀關係好像挺好,要不把她們弄一個到金霞宮住著幫你看孩子?」
溫妃大喜,誇我聰明過人,淑妃娘娘挽了袖子給我做了碳烤豬頸肉和花菇筍絲蝦仁湯以資鼓勵。
宋美人和王寶林雙雙住進了金霞宮,兩個人特意來怡華宮給我磕頭,這個頭磕得真心實意,她們都很愛五皇子,把他照顧得特別好,溫妃沒看過一天孩子就白升了位份,自己也很不好意思,只好給宋美人和王寶林一人做了一身衣服,把她倆嚇得不得了。
我們冷眼瞧著,發現宋美人和王寶林都是很本分也很仗義的人,因此兩宮往來串門的時候,也就經常捎上她們,慢慢地也就熟絡起來。
八月十五中秋節,賢妃娘娘依舊管著宮務,把中秋宴辦得有聲有色,我覺得她有些可憐,前朝在議立後之事,賢妃娘娘本來各方面都很好,照管後宮盡心盡力,就因為無子無緣後位。
皇上看著歌舞,大部分妃嬪看著皇上,我高高興興地吃著柚子,淑妃娘娘在發呆,滿臉絕望的溫妃娘娘不得不帶著五皇子跟帶著三皇子的純妃坐在一起,渾身上下都寫著「快把孩子抱走」六個字。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皇上已經叫一個舞姬走上前去了,我看過去,那張臉我很熟悉,很美的一張臉,只是缺了幾分看破紅塵的仙氣,相似的五官不同的氣質,反正我是不會把她錯認成皇后娘娘的,但皇上麼,不好說。
八月十六,宮裡多了一位瑤美人。
淑妃和溫妃一起砸了一堆杯子罵道:「呸!老壞胚子看上誰就自去看上,用個瑤字是要噁心誰?!」
我也覺得噁心壞了,我是真噁心,吐了一地,太醫說,我有了身孕。
這個消息一來,賢妃娘娘先來看我,給了一堆東西要我好好養胎,淑妃娘娘說賢妃是真賢惠,沒什麼壞心,從在潛邸時就這樣,以皇家的喜事為自己的喜事,以皇家的損失為自己的痛苦,真心實意絕不摻假,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根筋不對。
皇上是十天以後才來看我的,這十天他都陪著瑤美人,不,瑤淑儀,十天連跳這麼多級,這位瑤淑儀也算是後宮一個傳奇了。
皇上在八月底的一個黃昏踏進了蘭芬閣,門外有兩棵桂花樹,秋風裡一陣甜甜的馨香。
我看著皇上走進來,也不抬眼,規規矩矩地行禮:「皇上安好。」
他過來拉我的手,我故意縮回去,低著頭,規規矩矩地請他坐,給他上茶,規規矩矩地回話,他終於不出我所料地露出驚恐的神色來。他緊緊地抱著我,顫抖著說:
「嬌嬌,嬌嬌兒,你別惱我,別惱我,我不好,這幾天沒來瞧你,是我不好,我再不這樣了,再不這樣了……」
他哆哆嗦嗦地吐出這些低語,我知道他每一個字都是真心,可越是真心就越是可笑,我伏在他肩上,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卻咬著牙不肯哭出聲來,他捧著我的臉,一疊聲地哄著:「嬌嬌兒不哭。」
第二日,我被冊封位婉貴妃,賜住長樂宮。
淑妃娘娘替我收拾東西搬家,我回頭看著這座住了一年多的宮殿,忽而生出了在這裡住了許多年的感覺來。
真是一入宮門深似海。
我拉著淑妃娘娘的袖子不肯走,三公主也拉著我的袖子不讓我走,淑妃娘娘叫我們弄的哭笑不得,安慰我道:「小孩子長大了總是要自己住的,是不是?好了,我會日日去看你的。」
我:「娘娘還可以給我做醪糟鵪鶉蛋嗎?「
三公主緊跟著點頭:「孩兒也可以來一點。」
淑妃娘娘:…………
皇上對我這一胎很上心,他賜了我很多東西,給了我很得力的掌事姑姑,整個長樂宮被管得像鐵桶一樣,不容半分疏忽,饒是這樣,淑妃娘娘還是不放心。
她跟溫妃一起接管了我的所有生活起居,吃的穿的都由她們倆包了,宋美人和王寶林照顧過已故的清昭儀也十分有心得,清昭儀胎兒過大的事弄得她們心有餘悸,每天都督促我多走走多動動。
十月,皇上帶著瑤淑儀去秋狩,整個後宮就去了她一個,不可不謂榮寵,然而並沒有太多的人在乎。
本來我被封了貴妃,位列四妃之首,賢妃再管宮務就不合適了,因此我剛住進長樂宮時,賢妃就帶著令牌低眉順眼地表示應該還給我。我愁得差點捶牆,宮裡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我並不想管,為了讓賢妃繼續賣苦力,我翻來覆去說了一車軲轆好話,表示賢妃娘娘管理才能全後宮第一,誰能比得上!賢妃娘娘因此感激得淚溼了眼眶,表示她一定會好好管著後宮保證不會出一點差錯不辜負我對她的信任……
我們這才明白,合著淑妃愛好做飯,溫妃愛好刺繡,賢妃……愛好管家?!
怪不得她對先皇后那麼尊崇,先皇后殯天的時候她差不多跟我們一樣悲痛,合著是為的知遇之恩啊?!
皇上不在家的日子,我安安心心地養胎,淑妃娘娘變著花樣做營養餐,溫妃給我做了好多衣服不算,還做了很多小男孩小女孩的小衣服,宋美人和王寶林每天抄一卷佛經為我的孩子祈福,三公主麼,唔,她忙著替我的孩子起名字,什麼李嘉言李喜樂,總之一定要有一個字跟她的名字一樣。
賢妃管著闔宮上下大小事務,順帶關心三皇子念書筆墨夠不夠,三公主有沒有好看的小裙子,四皇子和五皇子喝奶喝得好不好……每過兩天就要來我這裡匯報工作並關心我的身體,總之忙碌並快樂著。
淑妃偷偷跟我說,其實皇帝就在外面玩不回來也挺好的。
但皇上畢竟還是回來了,給我帶來兩隻小白兔,我想起他從前也給我送過兩隻,後來被當時的陳貴妃當著我的面摔死在石頭上。如今陳貴妃到伏龍寺出家了,我卻做了貴妃娘娘。
皇上讓我抱著小兔子,他給我畫像,畫上得女子低著頭,撫摸著懷裡的小兔子,頭髮擋住了她的側臉,看不出她的模樣,只能感受到她確實很溫柔。
這一點都不像我,我摸著兔子,心裡想的是芋兒兔真好吃可惜懷孕吃不得嚶嚶嚶,哪裡來那麼溫柔的神情?
皇上握著我的問:「嬌嬌,像不像你?嗯?」他執著我的手,在畫上寫了一句詩:
願同塵與灰。
我笑著想,皇上雖然可惡,卻也有些可憐。
這一年過年很熱鬧,賢妃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貼貼的,瑤淑儀卻非要上場跳個舞,大家都面面相覷,本來先皇后和賢妃管理下的後宮一向井井有條很有規矩,宮妃們不用太折騰,只要安守本分就能得到應有的待遇,皇上多少還算雨露均沾,見不到皇上的低位嬪妃們也被照顧得很好,衣食無憂,並沒有太強烈的爭寵的動力,高位妃子們沒被整死的一個比一個佛,闔宮上下已經很久沒見到這種明晃晃爭寵的場面了,當下大家都目瞪狗呆。
所以在這後宮生存已經殘酷到要每個節日都準備節目的地步了嗎?!
瑤淑儀穿著薄紗衣跳完一支奔月舞,皇上就抱著她離開大殿,剩下眾妃眼巴巴地看著我,我看向賢妃德妃淑妃,她們臉上都寫著一臉懵逼,我只好說:「皇上許是擔心瑤淑儀穿得太少了,這麼冷的天,瑤淑儀為了獻舞不計個人身體健康,本宮也很擔心她老了會得肩周炎,去穿衣服也好。眾姐妹可都穿暖了?」
大家繼續一臉懵逼地表示穿暖了穿暖了。
我說:「賢妃娘娘安排這除夕宴也不容易,咱們就再樂一會吧,回去也沒什麼事幹麼,啊,若是有什麼事要回去的就先回去,不想回去的就繼續吃。」
賢妃聽見我這麼體恤她,感動得淚流滿面,連帶著跟她交好的德妃也表示「貴妃娘娘真是美麗與品德並舉的典範」。
這場除夕宴大家都吃得很開心,皇上不在,我又讓她們不必拘束隨便吃,到最後終於發展成一邊吃菜一邊回憶家鄉介紹自己家鄉風土人情的座談會,末了大家齊齊圍在一起幹了一杯才興盡而歸。從此,宮裡都說婉貴妃跟先皇后一樣,是最慈愛最不擺架子的人。
皇上留著瑤淑儀在永安宮留到正月十五,瑤淑儀得寵本身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她一得寵就開始到處招搖挑刺欺負別的妃子,宋美人和王寶林有一次從金霞宮來看我,遇見瑤淑儀,被她罰跪了半個時辰,還是後來溫妃過來的時候解救了她們。可是瑤淑儀轉頭就去向皇上告狀,金霞宮三位宮妃都被罰俸抄書。
我不知道若是先皇后在會做什麼,而我,我讓皇上給的掌事何姑姑伺候著,彈起一曲鳳求凰。何姑姑伺候得十分周到,因為我平時並不怎麼用她。
皇上來看我的時候帶著愧色,我不必跟他鬧脾氣,我只需要淡淡地笑著就好,我淡淡地笑,淡淡地行禮,淡淡地回話,他就慌了,摟著我又是安慰又是哄,我這次不理他,自顧自地去彈鳳求凰,一曲終了,他把我扣在懷裡說:「嬌嬌,我求求你了,你笑一笑,你這個樣子我心裡慌得很。」
我躲著他不看他,問他:「妾生孩子的時候,皇上可以來看妾一眼嗎?妾有些怕,清昭儀……」
皇上嚇壞了:「不許想清昭儀的事!朕以後天天守著你,一直到你把孩子生下來朕都守著你。嬌嬌,嬌嬌不怕……」
皇上又天天陪著我了,不得不不說,這個男人,只要他願意,他就是最溫柔的丈夫。
瑤淑儀倒也不是沒來截人,我又不怕,我其實也並不想要皇上天天來陪我。我只需要在皇上被瑤淑儀截走的夜晚,讓皇上給我的掌事姑姑伺候著,在院子裡彈一曲鳳求凰,再迎風站一會就夠了,站多了我怕對孩子不好。第二天皇上就會帶著一堆賞賜過來。
我對淑妃娘娘說起這件事,淑妃娘娘啐了一口:「呸,我都替他累。」
溫妃餵我吃了一塊麻辣豆腐,淑妃餵我吃一勺子老醋花生,也不知道怎麼了,我懷了胎就又愛吃辣又愛吃酸,天知道懷的是個啥!
淑妃說,小柳兒,你別太花心思,好好養著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來是正經。
溫妃說,小柳兒,我們都沒事,我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我說,好。
六月,皇上帶著瑤淑儀去行宮避暑了。
這件事的起因是瑤淑儀對皇上說她自進宮以來沒出去別的地方看過,皇上大手一揮,決定帶她去城外行宮避暑。關於去年他們一起去秋狩的事情,他倆一起失憶了。
他們走了,後宮又開始慵懶安逸井井有條的日子,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期望這樣的日子久一點再久一點。
五皇子滿了周歲開始學說話,宋美人和王寶林努力教他叫溫妃「母妃」,溫妃在這一聲呢喃不清的「母妃」中落荒而逃,並沒有因此生出什麼母愛,不過她給五皇子做了兩件小肚兜,一件繡著福娃娃抱錦鯉,一件繡著獅子滾繡球,宋美人和王寶林雙雙喜極而泣,覺得五皇子跟了溫妃真是上天眷顧,清昭儀在天有靈。
按著時間來算,我本該四五月就生的,可這個孩子實在慢騰騰的不著急,一直到六月十五我才發動。
生孩子那日的事我實在記不得了,我只記得很疼,恍惚之間我想起當時說的一句話:妾生孩子的時候,皇上可以來看妾一眼嗎?妾有些怕……」
皇上怎麼說的,哦,他說,「……朕以後天天守著你,一直到你把孩子生下來朕都守著你。嬌嬌,嬌嬌不怕……」
我自然不怕,我不怕是因為淑妃溫妃宋美人和王寶林甚至賢妃都在外頭替我操持,人吶,總是很難分清楚什麼是真心,什麼是假意。
譬如當時說那句話,我能分清楚我自己和皇上是不是真心的嗎?
不能。
我生了一對雙生子。龍鳳胎。男孩兒大一些,女孩兒小一些。淑妃娘娘抱著孩子在我耳邊說:「小柳兒,你真是個有福氣的人!」
我醒過來的時候,皇上坐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鬍子拉碴,臉色憔悴,見我醒過來,都不敢碰我:「嬌嬌醒了?你醒了?還難受嗎?」
後來我才知道,我脫力昏睡了三天,皇上得知我生產的消息,連夜從行宮趕回來,在我身邊守了三個晚上。
這麼說起來,倒好像十分情深義重。我這樣想著,有些想笑,有什麼用?終究都是三個字:來不及。
皇上一心一意地陪著我,替我梳頭,餵我喝藥,抱孩子給我看。白天他去御書房處理國事的時候,有時候還把孩子帶過去,有一次他抱著我的六皇子跟一幫大臣討論江南水患之事,孩子哭了他就顛一下,孩子哭了他就顛一下,一時傳為奇談。
六皇子和四公主的名字他想了很久很久,後來皇子叫李長思,公主叫李長憶。
這兩個名字很好,我也很喜歡,只有嘉樂不高興,因為兩個寶寶居然起名都不隨她!我們商量了一下,長思的小名就叫嘉嘉,長憶的小名就叫樂樂,嘉樂得償所願,跟我共享了一碗山參燉花膠,抱著我的脖子說:「你要最喜歡嘉樂!不可以喜歡父皇!嘉樂才是你的好朋友!」
前朝呼籲立皇后的呼聲越來越多,儘管祖父他們一向低調,但我的家世擺在那裡,又有兒女又有寵愛,一時呼聲很高。賢妃娘娘的娘家不甘示弱,還有純妃和德妃,她們也是有兒子的人,一時鬧得亂七八糟的,皇上替我洗腳的時候問:「嬌嬌兒做皇后好不好?」
我說:「修哥哥,我不知道怎麼做皇后……」
自從生了孩子,他就再也不肯讓我叫他皇上了,我雖然有些犯噁心,到底還是順著他叫一聲「修哥哥」,他高興得抱著我轉圈圈。
「做皇后不難的,嬌嬌兒住到未央宮去就好,旁的都沒什麼變化的,嗯?不怕的。「
我靠在他懷裡拿手指戳他的手,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他叫我戳得起了興致,伸手往我肋下撓我痒痒,我一向最怕癢,在他懷裡笑得直掙扎,他也笑得開心,一疊聲地叫我:「嬌嬌兒……嬌嬌兒……」
然而立後的事到底沒有定下來,皇上嘴上說立我為後,心裡怎麼打算的誰知道?淑妃娘娘盤算著,搖頭跟我說:
「德妃家世不顯,她爹就是個從四品太中大夫,也沒什麼本事,這輩子能不能往上升都難說。純妃她爹南陽侯倒是分量足,還有賢妃背後有大將軍府……不對,賢妃沒戲的,但凡皇上有意立她就把小五給她養了。其實還有溫媛媛,她也算是有兒子的,不過除非皇帝老兒腦抽了,不然不會立她。那就還有你,德妃和純妃。皇上不想外戚權太大,可皇后母族也不能太式微……你是最合適的,你兒女雙全,家世高,但家族權力不大,江太傅畢竟年紀大了,你父親叔父雖然得力,眼下不過三品,還有的慢慢升……」
她這番說辭溫妃不同意:「老壞胚子腦子異於常人,鬼才知道他怎麼想的。再說了,你別忘了純妃她爹南陽侯是皇帝老兒的親舅舅。皇帝老兒親娘死的早,要不是這個舅舅和沈老丞相他能入主東宮登基上位?仁和太后不活撕了他!沈家給他逼走了,南陽侯可一直順順噹噹屁事沒有,連帶純妃也平平安安地過了這許多年,誰知道他是不是最信任南陽侯,就等著給純妃鋪路呢。」
淑妃:你最近是不是看話本子了?
溫妃:是,話本裡就是這麼寫的,宋美人自己寫的話本,怎麼了?
?!宋美人居然還會寫話本?!這後宮真是人才濟濟!
立後的事一直鬧到年底也沒個準話,我倒是無所謂,我們迷上了宋美人的話本,每天都聽著宋美人筆下的皇帝被騙,被打,被戴綠帽子,過得非常開心。
過年很熱鬧,瑤淑儀今年不跳舞了,她懷孕了,皇上坐在我身邊,一邊親親我的鬢角,一邊頻頻看向瑤淑儀,我真擔心他精神分裂。由於沒人搞特殊,皇帝沒有提前離席,大家就不能暢談故鄉親人,也不能舉杯共慶,一時都很失望。散席的時候我甚至聽到一個御女很小聲地說:「今年真沒意思啊,難得跟娘娘們都聚在一起,我還想了幾個笑話想講給貴妃娘娘聽了,她一定會很喜歡的……」
我真想拉住她喊「來來來快講給我聽我要聽」,但是我被皇上帶走了。
皇上今年的操作非常優秀,他帶著我和瑤淑儀一起看煙花,我和瑤淑儀相視懵逼,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你為什麼在這裡」和「我為什麼在這裡」。
兩個人看煙花是溫馨,三個人看煙花就是眼冒金星,看到一半瑤淑儀開始嘰嘰歪歪,皇上開始跟她摟摟抱抱,煙花那麼好看,結果只有我在看,簡直暴殄天物。待煙花看完了,瑤淑儀還蹭在皇上懷裡,我倒是很規矩地行了禮就回長樂宮了。
皇上這個人,要不淑妃和溫妃怎麼總是背地裡罵他呢,百般求著他的他非要走,不要他的他又要跟上來。我回到宮裡剛換了衣服躺下他就來了,我不肯起床,他就自己換了衣服鑽到我被窩裡,一聲聲「嬌嬌兒你生氣了嗎?嬌嬌兒你別生氣「地鬧我,我給他鬧得煩了,隨口說:「嬌嬌明天醒了就不生氣了。」
第二天醒過來,他把我翻過身子,親著我的嘴角說:「嬌嬌你說你醒了就不生氣了。」
我好想笑啊,但我到底只是輕輕地吻回他的嘴角說:「嗯,不生氣了。"
他一下子愣住了,回過神來一陣狂喜,抱著我轉了好幾個圈,把我按在懷裡盯著我的眼睛追問道:「你說,嬌嬌你說了,你再不生氣了!」
我說,嗯。
他笑得像個孩子。我第一次伸手去摸他的鬢角,他比我大十歲,過了年才二十七,鬢角卻已然有了幾根白髮。
他挺可憐的。我想,可恨又可憐。
他陪著我和孩子過了一個溫馨美滿的春節,給我和孩子們畫了畫像,畫中的我抱著一個孩子背面站著拈花,孩子巴在我的肩頭上,另一個孩子趴在一旁的小几上看我。
他還沒來得及問我喜不喜歡這副畫,就被肚子疼的瑤淑儀叫走了,他一走我立刻去叫淑妃溫妃她們帶上孩子過來玩,宋美人新年有福利,話本子新添了好幾話,我們一邊聽一邊嗑瓜子,把長樂宮扔得滿地都是瓜子殼。
過完年,宮裡又要開始選秀了,選秀之前,皇上冊封我做了皇后。
入宮第三年,我成了皇上的繼後,封后大典很宏大,我很累,也很不喜歡。但是帶著孩子們離開長樂宮,住進未央宮裡,我是很歡喜的,我甚至都沒怎麼改變未央宮原有的擺設,我真的很喜歡很想念先皇后,我不想改變她住過的屋子,怕她哪天帶著她的孩子來看我的時候認不出這個屋子來。
我把這話跟淑妃娘娘說了,淑妃娘娘問我不怕嗎?我說,有什麼可怕的,我真希望她能跟她的孩子在天上相聚,然後得空了來看看我和我的孩子,保護我們平平安安。她那樣溫柔,她的鬼魂這一定是最溫柔的。
四月開始選秀,我提議新人進宮之前把宮裡原先的人的位份都升一升,於是溫妃升為溫貴妃,瑤淑儀升為瑤昭儀,宋美人升為宋婕妤,王寶林升為王美人,其他所有的嬪妃也都升了一兩級。賢妃德妃淑妃純妃沒有升的,另有賞賜,總之我一上任就帶來這樣實打實的福利,大家都很感激我。
而我和淑妃娘娘得出的結論是,溫貴妃她老爹肯定給皇上省了很多很多錢,不然憑溫貴妃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次皇帝居然還能白賺兒子又升位份實在不科學。
淑妃娘娘又神秘兮兮地對我和溫貴妃說:「看樣子皇上對南陽侯也不放心,不然純妃不會連四妃之一都沒掙上,呸,皇帝老兒這麼不相信人娶人家女兒做甚!「
皇上到底首先是皇上。
四月份的選秀很熱鬧,選了十三個女孩子進宮,七個是我選的,六個是皇上讓留下的,都是普通大臣家裡的女孩子,關於封什麼位份給什麼封號真的很複雜, 幸虧我有萬能的賢妃。賢妃發現我當了皇后以後依舊讓她幫忙管理宮務,甚至連選秀的的事都讓她幫忙,已經感激涕零到了極點,覺得我跟先皇后一樣都是千古第一賢后,本朝有這樣的國母,真是上天眷顧。
這些話不是她自己說出來的,是她臉上明明晃晃寫著的,她的崇敬那麼真誠,搞得我非常心虛。
新人進宮,皇上就變得非常忙碌,我也要開始接受一堆人的晨昏定省,每天早上我都起不了床,於是後宮請安的時間越拖越晚,後來我乾脆讓她們吃完早飯再來。這個世界上但凡是個正常人就沒有不愛賴床的,後宮一時都很幸福。
我也不太講規矩,請安就是關心每個人的生活,讓大家給我講講笑話,請大家吃吃點心,有看出哪兩個宮妃關係不好的,就把她們私下留下來,問一問怎麼回事,然後連勸帶說讓她們抱頭痛哭重歸於好。按道理來說,我這個新皇后不立威在後宮是沒有威信的,但是考慮到四妃裡貴妃淑妃跟我是死黨,賢妃是我的粉絲,德妃是賢妃的好朋友……大約皇上也想不到自己的後宮可以這麼和諧。
額,其實也有不和諧的地方,瑤昭儀就很不和諧,她說她有身孕不舒服,皇上就免了她的請安,後宮眾人都有幾分替我忿忿不平的意思,而我,衷心認為皇上難得英明一次。畢竟沒有瑤昭儀的請安是如此的愉快。
新人裡沒有特別得皇上歡心的,皇上全部臨幸過一次,隨便升了幾個的位份以後也就淡淡的,日常還是去一去的,但並沒有什麼特別得寵的人。
這一年風調雨順,皇上事務不多,來後宮的時間就多了起來。除了我這裡,貴妃德妃賢妃純妃她們那裡他也都不時去一去,不過他果然很少去看淑妃,溫貴妃因此羨慕得要死,她說:「每次皇帝老兒到我這裡來的時候我就擔心會一時忍不住拿繡花針扎他。」
瑤昭儀八月份的時候生下一個小公主,皇上歡喜得不得了,封她做瑤妃,其實要不是她出身太低,皇上直接封她做皇貴妃都有可能的。不過大約是為了補償,皇上又把我原先住的長樂宮給了她,瑤妃得意洋洋,請安的時候幾句話說的就十分不成樣子,結果上到四妃下到寶林御女,闔宮上下齊齊一人一句把她懟到懷疑人生,接下來幾天她來請安都沒人搭理她,她大約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被孤立了,不知道跟皇上說了什麼,皇上跟我說瑤妃產後失調,身體還是要養一養,先別請安了。我聽說她不來簡直高興壞了,當下開了庫房給了一顆人參讓她好好養病,我是如此的懂事賢惠,倒讓皇上十分愧疚,連著好幾天都宿在未央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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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長思長憶滿了周歲,會說話,會走路了,皇上很喜歡他們,總是把他們抱在膝頭上哄他們說話,很多時候,他把我攬在懷裡,我們一人抱著一個熟睡的孩子,照在鏡子裡,倒真像和和美美一家人。
可惜,只是像。
我很少帶孩子們出去閒逛,先皇后三個孩子夭折得不明白這段慘痛的往事給我和淑妃,溫貴妃都造成了嚴重的陰影。未央宮怡華宮金霞宮都很謹慎,很小心,從不讓底下的人單獨帶孩子出去玩,偶爾出去一次,也是大家一起,我們幾個當娘的跟著,浩浩蕩蕩一群人去逛一逛就回來了。
長思個頭比她妹妹大,也更皮一些,長憶還在爬的時候他就已經顫顫巍巍站起來開始像小鴨子一樣蹣跚學步了,壞小子還故意在他妹妹跟前走,可憐的小長憶瞪眼看了她哥哥半天,終於哇的一下哭出來。
我笑得樂不可支,終於得到了淑妃說的養孩子的樂趣。
長憶走路學得慢,說話卻學得很快,未滿周歲就開始叫「阿涼——」「阿耶——」,我跟皇上都高興壞了,皇上更是有空就過來抱著她逗她說話。長思學話學得慢,只好衝著他爹「啊」「啊」地叫,還喊得特別大聲,特別驕傲,活像一隻驕傲的小白鵝。
我在養孩子的過程中形成了一個好習慣,就是每當淑妃給我做了藕粉桂花糕等精美小點心時,端著盤子坐在兩個孩子面前吃給他們看,我一口一口慢慢吃,他們就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直到我把最後一塊也吃掉了,發現我並不打算給他們留一點的那瞬間,兩個小孩子就會號啕大哭,屢試不爽,場面非常好笑。
皇上無意中發現我這個快樂來源,氣得直捏我的臉,每次從我這裡離開時都要叮囑:
「嬌嬌兒,你乖啊,別欺負朕的孩子。」
他的叮囑一點用都沒有。
淑妃娘娘發現我這個樂趣以後,笑眯眯地斷了我這裡的點心供應,我欲哭無淚,嚎了整整兩個月才得到寬大處理,從此洗心革面重新做娘。
三公主已經八歲,依舊是圓圓的臉兒,胖乎乎白嫩嫩的,做了姐姐性子沉穩了許多,每天在我宮裡忙著看好弟弟妹妹,儼然很有長姐的風範。五皇子兩歲多,說話已經很伶俐了,不知從哪裡學來了一堆甜言蜜語,溫貴妃這種不喜歡小孩兒的也被他哄得迷迷糊糊,有一天跟我和淑妃閒聊的時候公然說出「我家小五「這樣的話來,我們兩個活嚇得跟見了鬼似的,她自己倒厚著臉皮泰然自若,再也不說不替皇帝老兒養便宜兒子的話了。
我們嚴重懷疑小五這麼會說話,必定是話本創作大師宋婕妤的功勞,但宋婕妤打死不認,一直到她開的新書裡男主角每天八百遍不換詞地誇他的心上人,這才算是漏了餡,我們趁此機會訛了她一回讓她一日雙更,結果訛得太狠宋婕妤不高興了,讓我們都很喜歡的女主角又是被打又是被騙,虐得我們肝痛,只好向她賠禮道歉,外加溫貴妃的一雙軟緞水青繡綠葉蘭鞋子和淑妃精心烹飪的櫻桃肉,這才換回男女主角大團圓。
四個孩子感情很好,玩在一處偶爾鬧矛盾,一回頭就好得跟沒事人似的。賢妃德妃偶爾也帶著四皇子登門,四皇子跟小五年紀相仿,行事卻一板一眼的很有規矩,讓叫人就叫人,坐在德妃懷裡乖乖的不亂叫也不亂動,一看就是賢妃出手幫忙教養的。
四皇子五皇子差不多大,一個吐字清晰話很少,一個話多還聽不清楚,兩個孩子放在一起就很好玩:
小四:涼涼安好。
小五:涼涼抱巧五,涼涼真漂釀,給涼涼發發~涼涼嘰裡咕嚕咕嚕嘰裡呱啦呱啦……
我招呼他們吃點心,
小四:謝謝涼涼
小五:哇涼涼最好了,巧五喜歡涼涼!涼涼嘰裡咕嚕哦呼嚕嘰裡呱啦……
淑妃有時候使壞心逗兩個小孩,就問小四小五,你們母妃和皇后娘娘哪個漂亮。
小四:嗯……嗯……嗯……
小五:都漂釀!母妃漂釀!涼涼漂釀!涼涼大家都漂釀!給涼涼發發!
小五就把在未央宮院子裡摘的小花花送給在場的我淑妃溫貴妃賢妃德妃宋婕妤王美人,送之前還要再強調一遍「涼涼漂釀!給涼涼發發!「,搞得大家都與有榮焉,忍不住抱起他親一口,又獲得無數句「巧五喜歡涼涼嘰裡呱啦嘰裡咕嚕……」
小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最後把目光落在活的「別人家的孩子」小五身上,忍不住就扁嘴要哭,小五也不知怎麼那麼乖覺,跑過去給他的腦門上親一口:「給四哥哥發發!巧五喜歡四哥哥!」小哥倆就手拉著手去玩了。
德妃拿著人生中第一朵男人送的花,感動得熱淚盈眶,接下來每天都以到未央宮請安為由試圖在溫貴妃眼皮底下把小五拐走:
「小五喜不喜歡德娘娘啊?喜歡啊?那小五跟德娘娘去靜寧宮好不好鴨!靜寧宮有好多漂亮的花花……」
一向不喜歡孩子的溫貴妃一邊繡花一邊抬頭:「不去!」
德妃:「小五沒事鴨,你母妃不去你可以跟德娘娘去鴨!你可以跟四哥哥一起睡!好不好?」
溫貴妃:「皇后娘娘,靜寧宮花太多了,不如咱們把它們拔了,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德妃:…………
不怪德妃天天想拐走小五,德妃人生最大的愛好是育兒,據說她本是家中長女,於照顧弟妹上很有心得,因此格外喜歡孩子,熱衷於向我們每個人分享她的育兒經驗,我們都不想聽她也能見縫插針。
淑妃:今天姐高興,給你們做道西湖醋魚。
德妃:哎呀呀真是多謝姐姐,今日真有口福,話說這吃飯啊,小孩子吃東西要格外上心,譬如……
溫貴妃:我給長思長憶做了兩頂小帽子,你給他們戴上看看合不合適。
德妃:哎呀呀貴妃娘娘手真巧,話說這孩子穿的衣服啊,要……
她就這麼喋喋不休沒完沒了,賢妃偷偷跟我們說,德妃試圖給皇上也灌輸育兒經驗,皇上表示拒絕以後,德妃對他大失所望。我們有一天聊天說起這件事,德妃見四下沒有外人才壓低了聲音說:
「你們都長點心,皇上啊,嘖嘖,別的都挺好,可是呢,是不是啊,小四是他親兒子,他居然連幫他換尿布的四項基本操作都不想學,這也太,是不是啊?他可是當爹的誒!咱們當了娘要獨自一人照顧孩子,多命苦啊,是不是啊?虧得我有賢妃娘娘幫忙,小四那就跟不是我和皇上的孩子,是我和賢妃姐姐的孩子一樣啊,是不是啊?淑妃姐姐是苦過來的,好在三公主大些了好帶一點了,貴妃娘娘那裡有宋婕妤王美人幫襯還好些,皇后娘娘最辛苦了,是不是啊?兩個孩子都要自己帶,皇上管過兩個孩子換尿布吃夜奶的事嗎?」
我表示沒有,德妃嘖嘖嘖一臉嫌棄,「這麼當爹是不成的!是不是啊?這孩子有他的一半好不好!不瞞各位說,我從前挺喜歡他的,他對我挺好,我那時候見他又喜歡上皇后娘娘還挺不舒服,說過兩句不中聽的話來著,真是悔不當初啊!那時候就是,就是太年輕,是不是啊!男人好不好,還是要看生了孩子以後的事,是不是啊?連尿布都不給孩子換算什麼好男人啊是不是啊?」
皇上到底是怎樣的人才,才能聚集這樣一個後宮,我想了一下德妃教皇上換尿布的場景,覺得皇上居然不僅沒治她的罪還能時不時去靜寧宮看一看,也算個仁君了吧,不過確實不是個好爹。
畢竟對君王的道德水平要求不能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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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宮裡的孩子,其實還有純妃的三皇子和瑤淑儀的五公主。但是純妃這個人著實非常神奇,她從不與任何人來往。
「純妃也是個人才,說起來她是跟許良娣一起進東宮的,比我和賢妃要早一點。從前皇上是楚王的時候,身邊只有瑤瑤一個,後來當了太子才陸續納了我們四個」,天有些冷了,屋子裡點了銀絲炭可還是有些冷,淑妃娘娘新炒的瓜子特別香,我們倆和溫貴妃拿了三張躺椅鋪上厚厚的褥子裹在毯子裡,半靠半躺一邊嗑瓜子一邊閒聊。
「純妃還是皇上的表妹呢,皇上親娘死得早,先皇的後宮可沒這麼太平,仁和太后一家獨大,最是容不得人,皇上的親娘就是斷送在她手裡的。前朝後宮是一體,前朝不穩,後宮就不平,皇帝老兒做男人雖說噁心人了點,做皇上還是沒得說的,他把前朝料理得乾乾淨淨,後宮有壞心的沒了支撐,自然不敢太囂張,有事也是小打小鬧,沒事。先皇那會後宮可就真真如戰場了,我雖不喜歡皇上,不過在宮裡日子不太難過,還是要感謝他齊家治國有方的。」
溫貴妃和我急著聽故事,誰在乎皇上怎樣?齊齊把瓜子殼扔到淑妃身上,「講純妃!」
淑妃呵呵一臉閉眼裝死,我們兩個又想過去撓她又捨不得掀開毯子,只好一起高一聲低一聲地嚎:
「快講純妃啊——」
「講純妃啊——」
「純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也不知道純妃在懿和宮打了幾個噴嚏,會不會宣太醫。
「皇上不是嫡子,親娘死得早,論理皇位就是扔了也輪不到他,可他這個人臉硬心黑啊,殺母之仇放在一邊,有婦之夫跑去勾搭許嬋芳,呸,什麼東西,不要臉的玩意兒,真是白瞎了瑤瑤一片真心,這種人在遼西早就被人打死了……「
淑妃娘娘罵了大半天皇上才回歸正題:「許嬋芳是許家的眼珠子。仁和太后作孽太多,一雙兒女被她的貼身大宮女捂死了,聽說先帝的王修儀死在仁和太后手裡,一屍兩命,沒想到她姐姐就是仁和太后身邊的人,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就把兩個孩子弄死了……許家勢大,仁和老太婆惡得很,戕害宮妃弄死皇子都不是個事,活該她死孩子,呸,都說先帝殯天的時候仁和太后傷心太過病死了,我一個字都不信,一定是皇上幹掉了他,皇帝老兒確實是個很能隱忍的狠角色……」
「我說到哪了?哦,皇上跑去勾搭許嬋芳,他那張臉,再加上能裝,看上去人模狗樣的,有心算無心,許嬋芳肯定上鉤啊,哭著喊著求著非他不嫁。許家人本不肯,先皇十二個兒子,誰知道楚王是誰啊!他們看中的是先太子,先太子的娘是許家人送進宮裡去的,留子去母……可是仁和太后沒了孩子以後就一直很疼許嬋芳,許嬋芳一哭她就心疼,正好那時候先太子腦子抽了,不知從哪知道他生母的事還偷偷祭拜,戳了老太婆的肺管子,許家就不滿了,加上許嬋芳天天念叨,一來二去,最後就選了楚王,皇帝老兒就這麼著當上了太子——受封當天迎娶許嬋芳做太子良娣,聽說啊,倆人手牽手祭天祭祖就跟正經兩口子似的,誰還記得瑤瑤這個太子妃?要不是沈老丞相不是吃素的,老太婆能逼皇帝老兒休了瑤瑤……」
「先皇受許家挾制,不想兒子也這樣,所以後來先後把純妃和我指給皇帝老兒,我們兩家多少都能使得上力,我們家有遼西駐軍,純妃呢,南陽侯在南疆新立軍功又是皇帝老兒的親舅舅,聽說當初皇帝老兒他親娘因為母家暗弱,在宮裡受盡欺凌蒙冤慘死,她弟弟因此立志投軍,就是後來的南陽侯。後來先帝快死了又把賢妃指過來,也算得上對得起這個跟他不太熟的兒子了。」
「賢妃運氣好,進東宮沒多久皇上就登基了,我們才叫慘呢!許嬋芳真是往死裡欺負瑤瑤,後來我和純妃來了,又往死裡欺負我們兩個。她那個人啊,陰惻惻的,平日裡雍容華貴,害人的手段真是花樣百出,把人整死還叫人捏不出一點錯處來。她被皇帝老兒騙了不去怪他,偏偏對我們幾個下手,也不知道怎麼想的,被男人騙找女人洩憤是不是有病……皇帝老兒是真能騙人,純妃那會總是一口一個表哥地叫,為了這個被許嬋芳罰了多少次也不改口,鬼迷心竅了!對比之下我就很機智了,我一看東宮四個女人有三個看上他就決定不摻和了,我是誰,我是人間不一樣的煙火啊!怎麼能喜歡大家都喜歡的男人?!又不是打葉子牌還要湊齊四個人。」
說了這半天都沒說到純妃,我和溫貴妃都表示淑妃講故事的能力太垃圾了,淑妃氣得往我們身上扔瓜子殼,我們兩個又扔回去,一邊扔還一邊呼喝以壯氣勢,扔瓜子殼扔出江湖鬥毆的滿懷豪情。
鬥毆結果是淑妃因為一直在說話瓜子殼儲備不足還不自量力以一敵二輸得賊慘,只好繼續給我們講故事:
「純妃一向自視清高,看不上我。我剛來東宮的時候覺得反正大家都是被許嬋芳欺負的人,不如我們仨一起玩,被罰了也有個照應嘛!就經常約瑤瑤和她一起去如廁,結果她不僅拒絕我,還說我粗野沒教養,她是不是傻!是人都要如廁好不好!有什麼粗野的?!女孩子之間不一起去如廁還談什麼友誼?!」
「後來想一想她是皇上的表妹嘛,一家人一樣蠢,正常。」
「純妃比我和瑤瑤有骨氣,許嬋芳欺負我們,我和瑤瑤都不怎麼說話,就低頭任她欺負,我們覺得吧,許嬋芳能欺負我們是因為她有後臺,她後臺一日不倒我們就只能先忍著,反抗有什麼用……仁和太后一手遮天,我們錯沒錯都是錯……」
溫貴妃:「慫就直說。」
「慫?不慫我們能撐到皇帝老兒登基?純妃倒是不慫,一直梗著脖子叫著表哥不肯改口,兩年」,淑妃豎起兩個手指頭,「掉了兩個孩子。其中一個,許嬋芳明知她懷上了還罰她跪了一天一夜……我和瑤瑤去救人差點把自己搭進去,不過她孩子沒了連我們一起怨上也是厲害,當著我們的面說要是你們來早一點就好了,我就納悶這麼會說話的女孩子到底是怎麼養出來的?要是嘉樂這麼會說話我一定會高興得把她打死。」
「三皇子是皇上登基兩年後許家倒了以後才生下的,諾,溫媛媛,那會你進宮了啊,你難不成不記得純妃就算是懷孕了也一副本仙女不想跟你們說話的樣兒?」
溫貴妃被勾起了慘痛的往事,氣得居然在躺椅上坐了起來,青著一張臉:「她她她她她居然說我身為宮妃不好好侍奉皇上天天繡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是不務正業!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亂七八糟!這個人他娘的一點藝術修養都沒有!自己沒有高雅的業餘愛好居然還敢說我不務正業?!她分得清楚什麼是盤針套針戧針擻和針,什麼是平繡段紋繡打子繡卷針繡嗎?!啊?!她什麼都不懂!!!她除了會板著臉裝清冷又飛不上天她還能幹什麼?!」
暴怒的溫貴妃真的很可怕,我抱著小被子小雞啄米一樣地點頭,淑妃娘娘哈哈大笑:「原來你們還有這麼一節哈哈哈哈哈哈,好了別瞪我了!不過,後來瑤瑤的小長安沒了……皇上動過把三皇子抱給瑤瑤養的心思,純妃從那個時候起就天天生病……唉皇帝老兒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把腦殘當智慧,他以為瑤瑤沒了孩子給她一個差不多大的孩子就可以讓她開心起來麼……這是怎樣一個智障,白白讓純妃跟瑤瑤結了梁子,瑤瑤又不要她的孩子!哎呀呀這對表兄妹真是智障一家親啊一家親。」
我問:「那純妃在宮裡就沒跟誰走得近一點?」
淑妃搖頭:「你覺悟太低了,仙人是不需要朋友的。」
我錯了我懺悔。
溫貴妃終於冷靜下來:「我是真的不記得她跟誰走得近,說起來三皇子也六歲了?你們聽過那孩子開口說話嗎?」
我:「沒有但並不能說明問題,嘉樂在外人面前也不怎麼說話啊!」
溫貴妃:「我不管反正純妃就是個神奇的神經病。」
淑妃:「……額,話說我記得賢妃曾經堅持過三個月每天都跟她打招呼拉她坐在一起,企圖帶領她融入後宮大家庭來著。」
我:「後來呢?」
淑妃:「她讓賢妃不要太聒噪。」
純妃果然是個神經病!賢妃作為全後宮最賢惠大度熱心腸的人都能被懟簡直不能忍!
轉眼就到了冬至,一年將了,我終於想起來,今年皇上來找我的次數著實沒有去年多,皇上更多的時候陪著瑤妃——從她懷孕到生產到坐月子。
冬至前天晚上,皇上帶著一身寒氣走進未央宮,還沒進門就喊我:「朕的嬌嬌兒呢?」
長憶睡著了,長思迷迷糊糊的我正在拍他,結果這麼嗷嗚一嗓子倆孩子全醒了!全醒了!醒了!了!
特麼這個男人到底要來幹什麼!
長思哇的一聲哭出來,他一哭長憶開始跟著哭,我和奶娘宮女嬤嬤們手忙腳亂,心頭火起,我氣得把枕頭砸到皇上身上。
皇上一向喜歡我跟他鬧一些小脾氣的——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他喜歡我偶爾害羞,喜歡我偶爾頑皮,喜歡我跟他撒嬌,喜歡我偶爾鬧一點無傷大雅的小脾氣,喜歡我活潑乖巧的樣子。
他有多喜歡,就有多悲哀。
我這個枕頭一砸,皇上果然哈哈大笑,我記得跳腳,衝上去豎著手指堵在他嘴邊:「噓!等他們睡著!」
不妨皇上一把扣住我的腰,嘴角微挑,眉目風流,順勢就把我的手指頭含在嘴裡了。
這個男人啊……
這個男人。
孩子們很快被哄好了抱下去,皇上彎下腰抵著我的額頭:「朕看你是越來越皮了,嗯,膽子這樣大!」
我故意跟他鬧脾氣:「妾不是故意的,妾有些時日沒見到皇上,一時眼花沒認出來,以為是哪裡來的歹人呢。皇上貴腳踏賤地,莫不是走錯門認錯人了?」
我這麼說,臉上卻在笑,皇上倒面有愧色,把我抱在他腿上倚著她的胸口:「是朕不好。朕總是,唉,朕總是……」
他的聲音一點一點低下去,到底也沒說清楚總是什麼,我真想問,總是什麼?是總是錯過呢,還是總是過錯?
我沒有問,我還沒傻到在皇上面前做真實的自己。
我撫上他的鬢邊,一年,他又多了白頭髮,我說:「修哥哥,你要好好保重身體,你都有白頭髮了。」
皇上抱著我的手抱得更緊了,過了許久才說:「朕過了年就二十八了,很快就是三十歲的人了。」
他這麼說,有一兩滴水落到我的額頭上,我知道那是什麼,但我不想抬頭看。
這天晚上他一直攬著我,他讓我彈鳳求凰給他聽,讓我跟他一起寫字,他的字凌厲奇險,鋒芒畢露,我的簪花小楷在一旁顯得格外柔弱又可憐,仿佛芝蘭倚玉樹。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昔年兩小無嫌猜,今日唯君兩鬢白。
夜裡溫存過後,我縮在他懷裡,累得迷迷糊糊也沒忘記我想說的話:「修哥哥,妾明日可以見見家裡人嗎?妾有一點點想家。」
本朝的規矩,逢年過節,誥命夫人們是可以進宮拜謁皇后的,但到了皇上登基這幾年,因為先皇后身體不好,就不常召誥命進宮,等到先皇后仙逝,後宮無主,誥命更不進宮。今年我登了後位以後,除了大典上受了誥命一拜也沒召她們進宮的原因是:
瑤妃表示她懷孕了,誥命進宮萬一衝撞了孩子就不好了。而且她父母親人都沒了,看見宮裡的姐妹們能見到母親,自己孕期卻沒有母親看護,真是太傷心了!孕婦怎麼可以傷心!
皇上居然也就答應了,他是真不怕瑤妃哪天在長樂宮裡被人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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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說:「好。」
我說,修哥哥,宮裡姐妹………
皇上低頭親親我的額頭嘆息道:「嬌嬌兒總是這個樣子,什麼事都要管一管,朕喜歡你這樣,又盼著你只把心放在朕身上,不理旁的事。」
若我真的這樣,怕不是早就瘋了。
皇上最終答應了我,冬至那日召五品以上誥命進宮,宮裡四品婕妤以上的嬪妃,都可以見見家裡人。四品以下或是家人不在京都的,命六局開庫房,按品級給各宮嬪妃的娘家賞賜財帛珍寶若干,其實往年逢年過節也會給各宮妃子的娘家賜節禮的,但一來低位嬪妃沒這個福分,二來賞賜的東西不多,而且不是以宮妃的名義賜下去的,這次不一樣,不僅人人有份,我還允許她們按品級排隊一個一個去庫房跟著挑一挑,也算能為家人盡一份心。
旨意一下,未央宮差點被人踏平,大家都冒著星星眼看著我,讚美我,奉承我,瞬間感覺人生已經到達了巔峰。
淑妃娘娘說:「你就幹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吧,你想見家裡人直接宣華陽大長公主進宮就完了,皇上不會不同意的,偏偏還要搞這麼一出跟後宮有福同享你是不是傻!」
溫貴妃呵呵:「那阿柔你在幹嘛?剛剛在庫房挑了一堆東西送回家的人不是你嗎?!」
淑妃娘娘家人俱在遼西,自從她十七歲入了東宮,十年過去再沒見過家人,這次又是見不到的,我是真的好心疼啊,我說:「你再挑一些也使得的,你這樣的位份,進宮又這麼多年了……」
淑妃娘娘大手一揮說:「宮裡的東西好看是好看他們還真的拿來用麼,拿幾樣送過去略盡一盡心,讓他們知道我過得不錯就罷了……皇上一向不喜歡後宮跟娘家多聯繫的,仁和太后剛死沒幾年呢,皇上恨不得我們進了後宮就忘了娘家姓什麼安安靜靜待在宮裡做吉祥物,好讓咱們的父兄為他賣命,他高興了寵一寵,不高興了把咱們當個墊腳石幫他幹掉他想幹掉的人……」
我說,那這件事我本不該求皇上的恩典。
淑妃搖頭道:「你也沒錯,宮裡的女人也怪可憐的,如今前朝該倒的家族都倒了,後宮該清理的人也都清理了,朝政都在皇上一個人手裡,他自然也不必盯後宮盯得那麼嚴,不然他不會答應你的,皇帝老兒當男人不行,當皇上穩得很。」
冬至那天非常適合睡覺,我睡得不知今夕何夕,誥命夫人們一隻腳都踏進宮門了我還抓著被子喊道:「再睡一刻鐘!就一刻鐘!」
淑妃冷笑著把我的被子掀開把我揪起來:「再睡不給你做羊肉煲芫爆乳鴿繡球乾貝清燉蟹粉獅子頭! 」
太可怕了!好可怕的威脅!我瞬間就醒了。
誥命先來拜見我,見過了以後,有女兒在宮裡當四品以上宮妃的去見女兒,沒有的尬聊一會拿賞賜磕頭走人。宮裡四品以上的宮妃實在是不多,大部分人就是來尬聊的。
祖母已經老了,我進宮之時她雖已白髮蒼蒼,好歹說話中氣十足,龍頭拐杖打起我爹十分順手,如今說話卻微微地喘著,我自小跟著她長大的,旁人一走我就撲到她懷裡不肯起來了。
「小柳兒快起來,哎呀這成什麼樣子啊,哎呀小柳兒啊,我的小柳兒啊……「她這邊念叨著,我不自覺就紅了眼眶。「咱們小柳兒瘦了呀,怎麼就瘦了呀……「
要是淑妃在這裡,她能氣得跳起來,我三天兩頭吃她做的飯還能瘦簡直是對她的侮辱。
我把頭伏在祖母的膝上:「……家裡都好,你哥哥姐姐們都好,你大哥哥家的瑾哥兒如今做文章做得很好了,你三哥哥的媳婦兒過了年就生了,你爺爺也好,就是有些咳嗽,不妨事。」
「小柳兒在宮裡好不好?都好啊,那就好那就好,祖母一直想來看看你,可是前年你進了宮祖母身上就不好,是啊都是想小柳兒想的……去年先皇后又去了……今年可算見著我的小柳兒啦……」
「想祖母啊?祖母也想小柳兒啊,乖乖啊,祖母怎麼不想你哦~怪祖母不好啊,祖母是個不得臉的,從前在宮裡就是個不得臉的,先皇皇上基本上都不認得祖母啊……」
「你祖父那個糟老頭子跟我說啊,從前仁和妖怪在的時候就喜歡拉攏誥命聯結前朝,皇上最忌諱這個,陳家就是,陳老頭兒老是要皇上多照看他孫女,他孫女老是越過先皇后召她家裡人進宮,好了吧,死得透透的搶救都救不過來……你祖父說祖母越不見你越看出咱們家老實本分,你在宮裡就越安全……哎呀呀唬死我啦!我就忍著沒給宮裡遞牌子,話說回來遞了牌子皇上也未必記得我這個姑祖母啦他小時候我也沒抱過他啊……」
「皇上現在對小柳兒好不好啊?好吧是什麼意思啊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嘛,啊呀呀好就好,六皇子四公主好不好啊?什麼叫像小豬一樣啊瞎說瞎說。乖乖啊,你在宮裡要乖乖的啊,你祖父把你爹爹大伯三叔他們都打了一頓啦,讓他們好好做官不許給你生事,你就乖乖的,得不得皇上喜歡都要乖乖的,可不敢當了皇后娘娘就鬧脾氣啊。「
我跟祖母膩歪了半天,聽祖母絮絮叨叨許多話才想起來我娘也在旁邊呢!我跟我娘不太熟,我一直養在祖母身邊,我娘整顆心都放在哥哥姐姐弟弟身上,姐姐又漂亮又能幹,從小就有進宮幹一番大事業的遠大理想,而我只想做一條翻都不翻身的鹹魚,差別大到我娘懷疑我不是她親生的。我娘經常忘記還有我這個女兒,她給姐姐做衣服打首飾,給哥哥弟弟請先生送補品,而我什麼都沒有。後來我姐姐不知怎的掉進水裡進不了宮換了我,她還問我是不是我把姐姐推進湖裡去的。
我覺得我娘怪蠢的,我這麼蠢一定是隨了她。
果然祖母一停下來她就開始犯蠢:「小柳兒,你如今做了皇后都要謝謝你姐姐啊,這後位本該是你姐姐的啊!可憐她在她夫家過得可憐你可不能不管她啊……「
她話沒說完就被我大伯母捂住了嘴,「皇后娘娘,沒有的事,弟妹是太久沒見您太激動了。」
大伯母果然威武,這麼隨機應變地瞎說八道怪不得我娘一直被她壓著抬不起頭。
「你姐姐天天不肯看你姐夫一眼不肯跟你姐夫說話還不許她納妾這不是有病嗎……我怎麼會有這麼蠢的孫女好丟人啊!不要小柳兒管,你不許管啊乖乖,你要做一個乖乖的小皇后啊……「
祖母有的時候還一直念叨著:「小柳兒乖乖的啊……「
我當然會很乖很乖的啊!我站在未央宮門前看著祖母她們一步一步遠去,第一次覺得這宮裡挺小的,祖母走沒兩步就走出我的視線,看不到了。
冬至第二天,溫貴妃淑妃賢妃德妃宋婕妤王美人齊聚未央宮吃「古董羹」,紅泥小火爐上的銅鍋子「咕咚咕咚「地響,淑妃秘制配方叫人熬了一夜的牛骨湯香得讓我們抱著淑妃一人往她臉上親一口表示感謝,仿佛她才是皇帝,淑妃雖然一向彪悍,但也沒有彪悍到跟皇帝搶女人的地步,頂著花了的妝面眼神發直呆若木雞,我們趁機把她片好的肉片徹底瓜分,一個兩個涮得不亦樂乎。
「聽說昨天瑤妃把長樂宮砸了。」宋婕妤一邊吃一邊幸災樂禍。
我問:「你咋知道的?」
宋婕妤:「我不知道能行麼!我可是搞文學的人,不好好觀察生活還怎麼寫話本子!明察秋毫正是在下的強項好麼!」
溫貴妃:「瑤妃那麼大動靜全後宮除了小柳兒睡死了過去別人都知道了你明察秋毫個鬼這件事還是我昨晚跟你說的呢!」
宋婕妤:「算了今天不更新了。」
我們齊齊放下筷子:「你明察秋毫!你最明最察最秋毫!」
德妃又開始嘖嘖嘖,她是真的好喜歡嘖嘖嘖:「嘖嘖嘖,這個人吶,是不是啊,太掐尖要強也不好啊,是不是啊,她有什麼好生氣啊是不是啊,她爹媽又不是我們殺的啦是不是啊!嘖嘖嘖,我是真可憐五公主啊是不是啊,攤上這麼暴躁易怒的娘啊,是不是啊,爹連尿布都不肯幫忙換,這有爹沒爹有什麼區別啊是不是啊!娘又是這個樣子,是不是啊!嘖嘖嘖我跟你們說啊,這養孩子啊一定要心平氣和,不然會嚇到他的是不是啊!這嬰兒時期最要緊了是不是啊,嚇到他了他以後性格有缺陷的啊是不是啊!到時候娶不到老婆嫁不出去還不是我們操心啊是不是啊,嘖嘖嘖,養孩子啊,就要……」
眼看著德妃的育兒大講堂又要開講了我趕緊打住:「那後來怎麼樣了?」
賢妃瞬間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正要稟報皇后娘娘。昨日瑤妃只是在她自己宮裡鬧,後來就鬧出了長樂宮,沿著宮道砸東西,喊著去永安宮找皇上,嘴裡不乾不淨地說了娘娘許多混話,妾也沒臉在這裡說給娘娘聽了。皇上有國事與前朝的大人相商,娘娘又歇下了,妾就鬥膽自作主張讓人把她制住了關進長樂宮她自己的寢殿裡,這會還讓人守著呢。妾又叫人將她砸的東西登記造冊,瑤妃砸了皇上賜的兩副頭面三座珊瑚樹一套上好的青瓷茶具,還有娘娘賜的一對白玉如意耳樽和首飾若干,連新賜的絲綢絹帛她都全撕了剪了!還打死一名宮女,打傷一名內官,這實在不成體統!是對皇上和娘娘的大不敬!就是如今去了伏龍寺的陳御女,還有當年打入冷宮的許氏都沒有這麼這麼囂張的,娘娘您看該如何定奪?」
我愛賢妃,賢妃真是一等一的管理人才!瑤妃這麼彪悍的寵妃她都敢出手管,還管得這麼有條理,我要是看見瑤妃這麼罵罵咧咧一路砸東西,很可能會把她當神經病給她請個太醫。
淑妃嗤笑一聲:「賢妃把瑤妃跟陳彩容許嬋芳比可太抬舉她了,我從前以為陳彩容就是最蠢的蠢貨了,萬萬沒想到這個瑤妃居然又一次突破了我的底線。難怪咱們在宮裡日子越過越好,實在是反派越來越蠢了。賢妃,你還記得許嬋芳得寵的時節嗎?」
賢妃打了個寒噤:「不提她我們還能當姐妹。」
淑妃跟她一起碰了一杯:「敬咱們逝去的青春歲月!咱們才是真正見過大世面的女人!」
我額角直抽抽:「來吧,見過大世面的女人們,你們說怎麼辦吧!」
賢妃:「讓皇上定奪吧娘娘,皇后處置寵妃就是千古第一神坑,跟寵妃對上的皇后都沒好下場,娘娘要以史為鑑。」
溫貴妃十分贊同:「皇帝老兒自己寵出來的女人讓他跪著寵完吧。「
皇上顯然不打算跪著把她寵完了,我還沒來得及想好怎麼跟他說這件事呢,皇上就讓人來叫我去長樂宮,我涮好的肉還沒來得及吃就要去收拾爛攤子,氣得想掀桌子罵人,但是銅鍋裡的湯底實在是香,我到底克制住了,在幾個沒良心的女人的笑聲中,帶上賢妃磨磨蹭蹭地出門,只有王美人有點良心,扶著我送到宮門口,躊躇許久才問道:「娘娘,明日妾能單獨與娘娘說說話嗎?」
王美人跟宋婕妤同住,一向愛笑不愛說話,大家湊在一起玩的時候她一直忙著給這個遞帕子給那個夾菜,是個默默無聞專注服務的小可愛,有什麼話是要單獨跟我說的?!好想現在就拉著她說啊怎麼辦!感覺今晚睡不著了!
然而沒辦法,十分嚴格的賢妃把我拖到了長樂宮。
長樂宮裡一片死寂,只有瑤妃斷斷續續的抽泣聲:「皇上,皇上說過一輩子護著妾的,皇上……皇上,妾是被冤枉的,都是她們嫉妒妾受皇上寵愛,聯手欺負妾,皇上……」
皇上不說話,我非常後悔沒有帶上一把瓜子,賢妃就十分有條不紊地表示既然這件事是她處理的就由她來問一問:「瑤妃,你昨日打死一名宮人,打傷一名內侍,是何緣故?」
瑤妃:「嚶嚶嚶他們惹我生氣了嘛!他們對我不敬!嚶嚶嚶皇上……」
賢妃:「你昨日砸毀了許多皇上娘娘給的賞賜,又是何緣故?莫不是對皇上和娘娘不敬?」
瑤妃:「人家心情不好嘛嚶嚶嚶……皇上說我只要高興就好的是不是啊皇上嚶嚶嚶……」
賢妃:「你昨夜還在宮道上大放厥詞,汙言汙語中傷皇后娘娘,還說什麼皇后娘娘會跟先皇后一樣沒福氣不得壽,三宮六院多少宮人嬪妃都聽到了皆可作證,你又有什麼話說?」
瑤妃:「嚶嚶嚶人家沒有這麼說!人家沒有!你冤枉人嚶嚶嚶……「
皇上這個時候答了一句:「朕聽到了。」
這樣的神轉折真該讓宋婕妤來好好學習一下!這才是藝術來源於生活啊!
瑤妃的嚶嚶嚶在皇上一巴掌甩到她臉上那一刻截然而止,皇上的聲音冰冷得像山頂的積雪:「你配不上這個瑤字。」
好想提醒他這個字是他賜的,真的好想摸摸他的臉腫不腫。
於是盛寵兩年多的瑤妃被褫奪封號,貶為庶人,打入冷宮。我看著她一臉呆滯地被宮人脫去華服架出去,看著她滿眼的不可置信和震驚,雖然十分不忍心也沒有開口求情。
不是不想,是沒有用,她禍從口出,而龍有逆鱗。
這天晚上皇上大半夜的爬上我的床,要不是我被王美人白天的話折磨得死去活來睡不著,真的很可能被他活活嚇死。
當皇上的女人不容易,下次選秀一定要考校秀女的膽量。
「嬌嬌兒,不怕不怕,不怕不怕,嚇壞你了是不是?是朕不好是朕不好」,皇上手忙腳亂地拍著我的背,力氣大得好像要把我一掌拍死一了百了,我為了自救抓住他的手:「修哥哥怎麼來了?」
皇上把我整個兒攬進他的懷裡問我:「朕不來找你的時候,你在做什麼呢?「
我在……在跟貴妃淑妃賢妃德妃宋婕妤王美人一起嗑瓜子聊天罵你……
這這這這要怎麼說!
我只好低眉順眼溫柔乖巧地說:「沒有做什麼啊,就呆在未央宮裡陪孩子們,還有各宮的姐妹來聊天,也自己彈彈琴寫寫字。」
皇上問:「你怎麼不來找朕呢?」
因為沒空……
我說:「皇上若是想見妾,必定會來,皇上若是不想見妾,妾去了不過空惹皇上煩惱罷了。「
我說得很慢,好像很傷心,微微蹙眉,臉上卻在笑,不用看鏡子就知道必定會讓他心疼,果然,他的手撫上我的臉頰,眼神深邃得像冬日的夜,一字一頓地問道:「真的是這樣麼?「
到底是不是呢?我怎麼知道呢?世上有很多事,哪裡是能說得清楚的,不過看你我想怎麼說罷了。
我回過頭去不看他,很久很久才輕輕點了一下頭:「嗯。」
他從後面抱住我,抱得很緊很緊,仿佛想抓住失落的往事,他說:「你是朕的嬌嬌兒……嬌嬌兒是最有福氣的,嬌嬌兒會長命百歲,修哥哥以後永遠陪著嬌嬌兒。」
我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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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在我這裡黏黏膩膩的三天,是我人生中特別漫長的三天,我惦記著王美人的話,恨不得親自殺到金霞宮去找她,然而皇上這個小妖精搞得我分身乏術。
一時十分理解那些偷偷背著正房養外室的男人的心情。
皇上抱著長憶,又讓長思騎在他的肩膀上,兩個孩子都高興壞了,一聲一聲地喊:「護皇!護皇!「
皇上笑得爽朗,爽朗得不像個帝王。
三天過後,皇上可算沒這麼閒了,年底繁忙的宮務有萬能的賢妃頂著,我趕緊找來了王美人。
我把寢殿門窗都關上,怕被人聽見還打算把王美人拉到床上去我們蒙上被子說悄悄話,鬼鬼祟祟得仿佛在偷情,王美人卻十分不安,過了許久才囁嚅道:「娘娘……其實也沒什麼事……其實也不必讓娘娘這樣掛心,要不……要不……妾還是先回去吧……」
?!這特麼是在逗我呢!這個時候放她回去等於自殺啊!一代皇后死於自己的好奇心這種事說出去也忒丟人了!
我像只小狗一樣繞著王美人轉,表示有話一定要說,不然總是憋在心裡容易變態,而且我的信用出了名的良好記性出了名的差,很多事聽過就忘絕對是三宮六院前朝後宮最佳心事垃圾桶,呸,最佳傾訴對象。
王美人其實本來也要說的,我說了沒兩句她就吞吞吐吐地說:「娘娘……也沒什麼事,就是想問娘娘,冬至那日誥命進宮,娘娘可見到大理寺卿姚大人的夫人了麼?」
我被她問得有些愣……我那日見的夫人太太有點多……想了一會倒確實有印象,是個很爽利夫人,年紀約摸跟我娘差不多,來得遲了一些,有位什麼夫人不輕不重地刺了她一句,她倒是大大方方地說:「家中小孫子纏人,妾來得晚了些,娘娘恕罪。」
我點點頭:「可我記得你爹是青州司馬啊……你們家跟大理寺卿家有親?」
王美人依舊吞吞吐吐:「沒,沒親,小時候家父曾與姚家伯父同在豫州為官,我們兩家曾經是鄰居。」
我愣愣地點頭:「哦。」
她沉吟許久又問:「娘娘……姚夫人,可好?」
我搜腸刮肚想了一會,姚夫人身材圓潤面容白胖中氣十足笑容滿面,確實沒什麼不好,就這麼跟王美人說了,不料她又問了一句:「那,姚家家中,可好?「
?!我我我我我以為我是去尬聊的……怎麼居然還要考試?!
我很認真地想了好久,總算能把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湊起來:「額……應該挺好的,她小兒子是今年的探花郎,額然後好像還給她生了個小孫子……她挺高興的,跟她親家禮部侍郎夫人說了一陣她小孫子有多皮。」
這簡簡單單幾句話,我說了以後都覺得對不起王美人的信任,不料她倒慢慢綻開一個極美的笑容,站起來整頓衣裳,端端正正朝我拜了三拜:「娘娘慈悲,多謝娘娘。」
這話聽著跟拜觀音似的……我看著她泫然欲泣又鄭重其事的樣子,再想想我之前說的話,一個想法在我腦海裡慢慢湧出,這這這這……
我湊近她,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問:「你不是,你不是,你……」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徒留我一個人目瞪狗呆,愣怔怔地開口:「那你怎麼,你怎麼……」
她慘然一笑:「我們自小認識的,真正的青梅竹馬,他們家媒人都上門了。我爹不知從哪裡得了門路,得了個送女兒去選秀的好機會」,她高高仰起頭來,聲音裡帶著輕輕地顫抖,「可惜我不得聖寵,除了進宮那年侍寢過兩次,再不見天顏,能有今日全靠娘娘慈悲。」
我是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是真的好難過,她原本可以有光明燦爛的人生:青梅竹馬的愛人是探花郎,爽利大方的婆婆也挺好相與,再生一個活潑可愛的男孩子……
可惜沒有原本。
我想了許久才說:「你要想,小五是個好孩子。」
她點點頭說,嗯,娘娘放心,我早已釋懷,今日得知他蟾宮折桂,有妻有子,日子還算平安順利,就很開心了。
她的聲音輕輕的,像在說服我,又像在說服她自己,一遍一遍地說:
就很開心了。
至始至終她也沒落下一滴眼淚,我送她出去時,長思長憶小鴨子一樣撲到她腳下:「王涼涼抱~」
孩子們都喜歡王美人,因為她溫柔耐心,我們也都挺喜歡王美人,因為她平日雖然不聲不響安安靜靜的,卻總是能第一時間替溫貴妃分好繡線,在淑妃做菜時端茶給她喝,在沒人耐煩聽德妃講育兒經時笑著點頭聽她講完。
她真是個好姑娘,皇上真是瞎了眼。
今年過年的宮宴依舊是賢妃包辦,雖然她非要我也參加一下策劃,但我除了全程點頭以外再沒任何話說,太周到太完美了!她連宮裡誰跟誰關係不太好坐的時候儘量不要坐到一起,宮裡誰誰誰上次看上去不喜歡某道菜這次不要給她上了這些東西都想到了我還能說什麼!我全程冒著星星眼看著她,看得她不好意思地說:「娘娘再這麼瞧著妾,妾就要忍不住失禮抱抱娘娘捏娘娘的臉了,娘娘怎麼這麼可愛!」
後宮的女人都好可愛,當皇上可真幸福啊!
除夕夜一切如常,皇上攬著我坐在最上頭看歌舞,一邊飲酒一邊給我夾菜,他心情不是太好,一直沉著臉,搞得大家都好嚴肅,仿佛在參加一個歌舞昇平的追悼會。
好在有賢妃忙著在冷場的時候串祝酒辭讓大家舉杯同慶才不至於太沉悶,淑妃掩護偷偷睡覺的嘉樂自己也有些發呆,德妃帶著四皇子又是餵他吃點東西又是指著場上的表演讓他看,相對比之下溫貴妃就非常不會帶孩子,小五明明很興奮很想說話,溫貴妃居然強行把他摟在懷裡動手拍他睡覺,整場宮宴小五都在努力掙脫出來又被溫貴妃塞回懷裡,真的好想把溫貴妃送去德妃那裡培訓一下怎麼帶孩子。
我呢……額,我在看純妃。
我是真的很好奇,皇上這位表妹是不是真的在宮裡獨來獨往,看了半天發現……純妃真的挺神奇的一個人。
大過年的,她帶著三皇子,全程都沒跟孩子說過一句話,三皇子年紀比嘉樂還小,過了年也不過六歲,這個年紀的小男孩皮得很,那孩子卻乖乖坐在那,怯生生的都不敢抬頭。純妃大部分時候都告病不出,平日裡我見他們母子的次數很少,現在想起來,三皇子確實總是畏畏縮縮的,不說說話,都不太敢看人。
唉,這種事管不了的管不了的管不了的,我對自己說,說了一次又一次,我能管好自己和孩子就不錯了,剩下的事隨緣吧隨緣吧。我給自己斟一杯酒,對自己說:
「小柳兒,祝你早日看開。」
新的一年皇上倒有幾分說話算話,他確確實實經常陪著我和孩子們,給長思做了小弓箭,給長憶梳小辮子,陪我下棋彈琴,一口一個嬌嬌兒,當真有幾分歲月靜好的意思。
三皇子滿六歲,皇上選了我叔父做他的啟蒙先生,四皇子五皇子長大了,皇上也常常去看他們,說起來還有瑤妃的五公主,小小的一個小嬰兒,見人就笑,不怕生也不愛哭,據說瑤妃嫌她是個女兒不怎麼喜歡她,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如今瑤妃被打入冷宮,五公主總要有人帶,我想了許久,對皇上說,把五公主給賢妃吧。
只是一個公主,皇上答應了。
第二日賢妃抱著五公主,在我跟前重重磕了一個頭,起來的時候我看見她的眼圈紅了。
五公主的名字叫康樂,曾經也是皇上抱在懷裡疼愛過的,不過因為她親娘的事,皇上去賢妃那裡時也不怎麼抱她了。
宮裡的日子不過就這麼過,我嘗一嘗淑妃娘娘的新菜式,穿上溫貴妃新裁的新裙子,聽宋婕妤說書,跟賢妃一起理事,教孩子有煩惱的時候找一下德妃,犯懶的時候讓王美人幫我帶一下孩子,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
這年九月我又懷上了,第二年七月初七生下一個男孩兒,好巧,跟先皇后是同一天生日。
我生孩子的時候皇上依舊不在,額,他臨幸了一個姓沈的宮女,那個小宮女沒什麼出奇,不過是一雙眼睛像極了冷宮裡的瑤妃。
我給皇上生了七皇子,皇上很高興,給他起了個名字叫長念,我靠在迎枕上,看著他興致勃勃地逗著孩子,還回過頭對我說:「嬌嬌兒,朕會永遠護著你和孩子們平平安安。」
我內心呵呵一臉,真想說一句你高興就好,面上卻淡淡地笑著說:「好。」
他一向怕我這樣笑,我知道的,他怕我規規矩矩叫他皇上給他行禮,怕我半垂眼瞼淡淡地說好,怕我微微蹙眉卻笑著說話,怕我掙開他的手不給他牽著。
他就過來拉著我的手,我想要掙來,他死死地拉住了,又開始沒皮沒臉地叫我:「嬌嬌兒,你笑一笑,笑一笑,朕不好朕錯了,你別惱了……朕再不這樣了。」
我到底懶得跟他置氣,嘆了一口氣說:「皇上就騙妾吧。「
他抱著長念送到我跟前:「寶寶跟你阿娘說,阿爹錯啦,再不敢啦,讓你阿娘別生氣了。」
長念生下來只有三天,他的人生閱歷不足以讓他理解眼前的事,哦哦哦了半天哇的一下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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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沈的宮女被封為修儀,是個挺規矩的女孩子,來請安時甚至都能看出她有些怕,奈何後宮眾人見識過寵妃的下場,什麼許德妃陳貴妃瑤妃當年盛寵一時,如今一個比一個慘,大家背地裡覺得當寵妃不太吉利,對沈修儀也沒多少嫉妒之心。
水去日日流,花落日日少,宮中歲月,說漫長也是漫長,說短暫也很短暫。
接下來的五年過得都挺好,我跟各宮的娘娘們玩得很開心,孩子們也一天一天長大,嘉樂長到十五歲,終於不再是個圓滾白胖的女娃娃,抽條長高,比長腿美人淑妃娘娘還要高一些,性子爽朗愛笑,活脫脫一個淑妃的翻版。我們卻一致覺得她太瘦了沒有小時候可愛,心疼不已,淑妃更是恨不得一天給她做五頓飯。
十三歲的三皇子長川依舊總是畏畏縮縮,但凡誰跟他說話他都跟嚇了一跳一樣,皇上每次考校他功課都能把他嚇得說不出話,皇上因此長時間沉浸在自己是不是長得太嚇人了的疑惑中,對三皇子越來越沒耐心。
四皇子長慎和五皇子長懷年方九歲,就已經讓我們一眾當娘的頭疼不已,小四是個惜字如金的悶葫蘆,嚴肅古板的樣子真的非常像我三叔,我小時候特麼最怕我三叔,每天他板著一張臉恭恭敬敬對我說一聲「參見母后」時我都不由自主地把腰挺得更直,要不是不能砸自家人的飯碗,我真的很想讓皇上給皇子們換一個先生。
小五跟小四恰恰相反,這孩子長得好看,話卻實在太!多!了!而且他從小聽著宋婕妤的愛情傳奇話本子長大,每天吊兒郎當走路蹦蹦跳跳,一雙桃花眼就連看著擦手的帕子都是深情款款的,撩得宮裡許多小宮女說起五殿下就要臉紅,溫貴妃怕他學壞把伺候他的人都換成了內侍和老嬤嬤,結果沒過幾天居然發現幾個內侍和嬤嬤說起小五時居然有些扭扭捏捏不好意思,瞬間覺得生活好生艱難。
長思從小就皮,長到八歲就更皮,混小子腦筋活鬼主意多思慮周全年紀小還喜歡當大哥,他幾個哥哥居然也都樂意聽他的,連畏畏縮縮的三皇子都跟著長思偷偷在我三叔茶杯裡倒醬油陳醋,小五放哨,小四明明什麼都看見了,居然十分恭敬地對我三叔說:「先生請先用茶。」被抓以後,長思還很講義氣,擋在他幾個哥哥身後對皇上說:「要罰就罰我!不許罰我的人!」
好嘛!真是霸氣側漏!皇上於是罰他三天抄五十遍論語,結果他的哥哥姐姐妹妹們個個幫他抄書,不到兩天就把字跡各異的五十遍論語交到皇上手裡。皇上笑得不得了,不僅不怪他們,還把我們幾個當娘的叫過去一起吃了個飯。言語間頗有幾分妻妾一家親嫡庶全家和朕真是治國齊家兩開花的人才的自豪感。
淑妃搖搖頭對我說:「皇上真是自信!一代君王別的不說,就是要有這份自信!」
長憶和康樂相差一歲,兩個小姑娘關係很好。康樂脾氣好,跟著賢妃小小年紀就學得十分周全妥帖會管事會照顧人,底下的人全都被她管得妥妥貼貼的,明明比長憶小一歲,卻總是哄著長憶看著她不讓她吃太多糖。就是可惜長得不像瑤妃,不然皇上也不會總是忽略她。
我曾經去冷宮看過瑤妃,畢竟她也沒犯什麼大錯,大家都是可憐人,然而瑤妃被皇上騙得太慘,剛進冷宮就瘋了,每天扯著嗓子咒我早死。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讓人好好照顧她不要苛待她,又讓太醫按時去給她看病。
長憶性子像我,又軟又萌傻乎乎的,愛吃愛玩,見了誰都想跟人做朋友,她大約是皇上最喜歡的孩子了,皇上把她放在膝頭上問:「小長憶喜不喜歡父皇啊?」長憶傻乎乎地點著頭,皇上又問:「那小長憶把桂花糖藕給父皇好不好啊?「
一說到吃的,長憶瞬間就聰明起來:「父皇喜歡桂花糖藕嗎?」
皇上說:「是啊。」
小丫頭把剩下的桂花糖藕咬了很大的一口:「那父皇的小公主幫父皇吃掉它!」
皇上笑得停不下來,叫匠人雕了一個小小的桂花糖藕玉佩送給小長憶。
長憶得意洋洋地跟她哥哥炫耀,結果長思呵呵:「現在全宮都知道你是個貪吃桂花糖藕的饞嘴貓。」
長憶被她哥哥這一說,扁著嘴就哭了,可憐我的小長念年方五歲,就不得不出來主持公道:「哥哥不可以這麼說,姐姐不要哭,哥哥不是故意的。「
小長念真是個小天使,在他的調停下,哥哥姐姐齊齊抱著他在他臉上狗啃似的親了一口,三個孩子一起躺在我的床上睡著了。
我:……快起來我沒地方睡了啊喂!
沈修儀升作沈昭儀,生了皇上的八皇子,懷孕期間遇上皇上選秀,傻姑娘為此鬱結於心,身體不好,生下來的孩子弱得像只病貓,三歲了才終於能好好走路。
皇上五年裡選了兩次秀,他一開始本來很喜歡沈昭儀,可是頭一次選秀新選上的秀女裡有個姓楊的,活潑可愛嬌憨俏麗頗有幾分第二個我的意思,皇上把她寵得沒邊,封她做楊美人,十天以後就封她做楊妃,又是讓她住到長樂宮又是連著一個月都只召她一個人,結果還沒等到她獨寵後宮獨霸一方,她私下跟家裡聯繫還偷偷支持他哥哥強納一個小官家的女兒為妾的證據就被抓了個正著。
楊妃喜提前朝御史大夫的彈劾,皇上在朝堂上被大臣明晃晃地指出大兄弟你眼光不行喲你小老婆背著你搞事情喲,當場把楊大人杖責二十關進大牢,可憐楊大人在外頭隱隱以皇上的老丈人自居,轉眼就被女婿打得哭爹叫娘,再次告訴我們一個道理:隨便就想當別人的爹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這種事放在先帝時期屁都算不上,放在現在就是滔天大罪。皇上大怒要把楊妃打死,到底是我不忍心,求他看在楊妃懷孕的份上寬大為懷,皇上……皇上把我攬在懷裡捂住我的眼睛,還是讓人把她打死了。
楊家滿門抄斬。
天子之怒,真是雷霆萬鈞,我們在背後吐槽無所謂,若是踏錯一步犯了皇上的忌諱,那就是一家子百十口人的命。
楊妃死了,皇上又想起沈昭儀,然而沈昭儀被楊妃的死嚇破了膽子,再加上生產不易,整個人憔悴到了十分,眼睛也失了神採,皇上去了兩次,也就不去了。
別的秀女也有一兩個合皇上的心意,皇上偶爾去看看她們,於是宮裡添了六公主,她的生母肖御女被封為肖淑儀,肖淑儀實在太能作,三天兩頭借六公主不舒服為藉口從我這裡截人,皇上一不耐煩把她降為美人,連六公主都不去看,肖美人本以為自己挺得皇上喜歡,這麼一來打擊太大大病一場,病好以後皇上已經不太記得她了。要不是我時常記掛著給她們母女額外添東西,六公主能不能養住都很難說。
第二次選秀的時候選上了吏部尚書孫大人家的幼女,小姑娘驕傲得像只小孔雀,別的都罷了,側臉真的跟冷宮裡的瑤妃十分相像,皇上把她封了婕妤,對她百依百順。
孫婕妤是個被家人寵壞了的小姑娘,到了宮裡又立刻得了皇上的寵愛,一下子被勝利衝昏了頭腦開始欺負人,作為皇后是萬萬不能縱容她這樣子的,於是把她叫到跟前,跟她說在宮裡要團結友愛,並且讓她抄五遍金剛經寧心定神不要太暴躁。
抄五遍書……五遍!五!五遍書在宮裡真的四捨五入就算一個字都沒讓她抄。
結果這孩子挺有手段的,故意把自己凍到得了風寒,第二天皇上果然怒氣衝衝來找我。
進宮將近十年,我終於迎來了一場像樣的宮鬥。
我其實有很多方法可以讓皇上心疼內疚,但我都沒使出來,前幾日,繼祖父過世以後,祖母也過世了。
我是她最小的小孫女,都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娘了,祖母真的算高壽。她那一輩的公主有二十一個,三個被送去和親,七個沒有活到嫁人,祖母僥倖平安長大,連她父皇長什麼樣都不太記得,所幸嫁給了新科進士我祖父,也算恩愛。她的姐妹許多摻合了奪嫡,死得很慘,等到先帝繼位時,他二十一個姑姑只剩下四個有福氣被加封為大長公主,祖母就是其中之一。而這四位大長公主,兩位跟仁和太后別苗頭死得不清不楚,一位被皇上秋後算帳趕出京都鬱郁而死,而祖母平平安安有驚無險活到皇上登基的第十四年。
我在宮裡這幾年,她偶爾進宮來見我,翻來覆去就一句話:「小柳兒,你要乖乖的,做個乖乖的小皇后,平平安安到老。「
因為怕我娘犯糊塗為難我,她和我祖父商量了以後上書給皇上,把我爹調去徐州當刺史了。
她一走,這個人間對我的愛就少好了幾分。
我知道一個稱職的皇后必定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反敗為勝,但我真的有點蠢,不太稱職,控制不住情緒,於是面對皇上的憤怒,我面無表情地跪下磕頭說:「皇上說得是。請皇上責罰。」
我這個樣子不知勾起了皇上哪段回憶,他氣得指著我「你你你」了半天都說不出話,一甩袖子就走了。
溫貴妃和淑妃當夜就趕了過來,淑妃急得跳腳:「我的寶貝小柳兒小祖宗!你學什麼不好,要這麼跟皇帝老兒賭氣!生氣傷身體啊!乖乖,你不會真的生氣了吧?你把皇帝老兒氣跑了可以你自己可不能生氣啊!」
溫貴妃罵罵咧咧:「皇帝老兒這麼多年真是只長歲數不長腦子!呸!蠢死他算了!「
我整個兒埋在淑妃娘娘懷裡,像十年前剛進宮的時候一樣,很委屈很委屈地哭了起來。
孫婕妤經此一事更是囂張,皇上什麼都沒做,就是把她升做孫昭儀打我的臉,我心情實在不好,想撂挑子不幹,把賢妃和德妃嚇得夠嗆。
賢妃苦口婆心地勸道:「娘娘,你可不能因為一時之氣就任性妄為啊,你想一想,你入主中宮七年,是多麼和藹慈愛,宮裡多少妃子都是靠著娘娘才舒舒服服活到今天,多少有壞心眼的蠢貨都是娘娘暗中點醒小懲大誡才沒讓她們鑄下大錯,這後宮如此和平全靠娘娘!娘娘可不能拋下我們啊!」
德妃也一把鼻涕一把淚:「娘娘!娘娘做皇后這麼多年,宮裡的孩子個個平平安安地生下來平平安安地長大,足可以見娘娘的胸襟啊!若是換了個小心眼的當皇后,這麼多孩子怕都活不下一半,更遑論如此團結友愛!娘娘為了孩子們也不能輕言放棄啊!」
我居然做了這麼多好事嗎?
我不知道,不過宮裡的風氣確實特別好,大約是上梁正了下梁就歪不了的意思。孫昭儀這麼得臉,宮裡大小嬪妃除了幾個新進宮的不懂事奉承了她幾句以外,也沒見誰去巴結她,反倒是大家怕我傷心,個個跑到未央宮,跟我熟一點哄我不要傷心,跟我不太熟的給我送小禮物給我講笑話希望我笑一笑。
曾經作天作地的肖美人抱著六公主到我跟前湊趣,讓說話不利索的六公主喊母后,忸忸怩怩地說:「娘娘多保重。」病歪歪的沈昭儀也帶著瘦弱的八皇子到我跟前,她膽子小,想了半天才小聲說:「娘娘千萬看開點。」八皇子小貓一樣叫我「母后」,伸手摸摸我的臉頰。
淑妃娘娘說:「小柳兒心慈,這幾年當皇后對她們多好啊,換個皇后哪能像你一樣這麼好?大家都不是傻子,皇上是不怎麼把她們放心上的,你卻很上心,有你當皇后一日就能保她們平安舒服一日,在後宮待久了,大家看得清楚得很,都巴不得你立刻跟皇上和好再獲盛寵。」
我真的油然而生出一種皇上配不上他的後宮的感覺。
皇上單方面跟我冷戰,越發高調寵著孫昭儀,而我,吃著淑妃娘娘燒的三鮮鴨舌和醉蚌肉,穿上溫貴妃給我新做的雨過天青色銀絲牡丹暗紋大袖衫,早就不記得為什麼生氣了。
就這麼過了三個月,孫昭儀懷了孩子升了孫妃,貴賢淑德四妃在未央宮裡合計了半天,決定按兵不動,等到孫昭儀試圖污衊宋婕妤王美人撞了她害她掉了孩子,還暗指是我指使的時候,溫貴妃一笑把人證物證一點一點扔在皇上面前:孫妃不曾懷孕,她先前胃氣犯了一直嘔吐誤以為是懷孕,得知不是後暗施毒計做了個局想害皇后娘娘,簡直狼子野心不要臉!
這些證據是萬能的賢妃在德妃的幫助下查出來的,按兵不動請君入甕的局是淑妃娘娘定下的,宋婕妤王美人擔任主演,至於為什麼是溫貴妃出面指證,她位列四妃之首總得發光發熱發揮一點用處吧。
而且皇上一直防著賢妃娘家,賢妃出面怕觸動皇上敏感的神經,淑妃亦然,何況皇上不喜歡淑妃。其實德妃曾經很得皇上寵愛,如今皇上還時不時去她的靜寧宮看看,是最合適的人選,但考慮到她一多說話就忍不住「嘖嘖嘖「和「是不是啊」實在太不嚴肅了不適合宮鬥這么正式的場合,最終還是讓根正苗紅的溫貴妃來。溫貴妃她老爹十幾年佔據皇上最信任心腹大臣排行榜第一名,她出面簡直自帶光環。
至於我做了什麼,額,我參與了全程討論並為她們鼓掌叫好。
溫貴妃一席話大義凜然,只有我們幾個知道她昨夜背稿子背到子時,現在左手掌心裡還有她打的小抄。
皇上一向不喜歡後宮中人搞小動作,一點點越界行為都會讓他回想起仁和太后,孫妃萬萬沒想到,一代寵妃與皇上的心理陰影之間只隔著溫貴妃的幾句話。皇上一看人證物證俱在,瞬間翻臉,貶為庶人不說,還把她打入冷宮去跟接近瘋癲的瑤妃做伴。
據說孫妃被拖出去時一直在喊:「皇上!皇上!修哥哥!「
有什麼用。
溫貴妃把這一切轉述給我聽時冷笑連連:「還修哥哥,老頭子今年三十四五了,那孫妃才十六歲,他當人家的爹都可以了還哥哥?!呸呸呸我差點噁心得把隔夜菜給吐出來。」
賢妃嘆了一口氣:「說起來,後宮真的是人才凋零,這幾年也就孫妃有幾分才情能做個局,雖然做的不怎麼樣吧,好歹是個局嘛。許嬋芳一死,後宮的日子太安逸了,我感覺我們的手段都生疏了,四妃聯手查這麼個破事查了三天。唉,生疏了生疏了。」
淑妃陪著她嘆息著搖頭:「沒經歷過許嬋芳的妃子不足以談宮鬥,經歷過許嬋芳還活著的妃子都是高手,咱倆真是高手寂寞寂寞高手。「
兩個人以茶代酒幹了一杯。
溫貴妃和德妃不服氣:「我們也見識過許氏得寵的局面的。」
淑妃呵呵:「屁!你們進宮不到一年許嬋芳就叫皇上掃到冷宮去了,那會她一直盯著我們兩個純妃和瑤瑤,哪裡有空理你們?「
溫貴妃也呵呵:「黎明前的黑暗最難熬好不好!我一進宮就莫名其妙對皇后娘娘不敬我什麼都不知道瑤瑤也什麼都不知道我就被關了一個月啊!我到現在都沒想明白那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於是她們四個幹了一杯,我趕緊說:「我們經歷過陳貴妃的!陳貴妃也算人才啊!」宋婕妤和王美人齊齊點頭。
淑妃再次呵呵:「陳彩容和許嬋芳之間差了一百個賢妃兩百個我三百個德妃和一萬個溫媛媛。說來陳彩容最初還有腦子,人雖囂張好歹有分寸,她是在皇上著意縱容中被衝昏了頭腦才作死的,但她作死的花樣有限,不過是耍嘴皮子罵人,欺負人欺負得明明白白,完全沒有陰謀的氣息,只要不理她就可以了。許嬋芳才是無孔不入防不勝防。「
賢妃點頭:「陳彩容囂張,不過是皇上希望她囂張好抓住她們家的把柄,我們不是跟陳彩容鬥,是配合皇上,陳彩容自己沒什麼手段。許嬋芳……人家真是一代陰謀大師!雖有許家勢力和皇上縱容作為加成,但沒這個加成我覺得我也鬥不過。」
淑妃抱了抱胳膊:「有那個加成我們鬥都沒必要鬥,沒有加成還能拼一拼。他娘的咱們從前過的都是什麼日子!」
賢妃說:「前朝不穩,後宮想法就多,皇上要靠這個牽制那個必然就很不公平,皇后也不好管。皇上不公平,皇后管不了,後宮不亂才怪。先皇后多好的人哪!沒趕上好時候,那會子前邊一片混亂,實在是沒法子。而且先皇后看不開,但凡她放低一下身段復了寵,也不必過得那麼辛苦,我們也能稍微好過一些。」
淑妃氣呼呼地說:「瑤瑤才不要給他服軟!瑤瑤不喜歡他了!什麼壞心肝的玩意兒!我樂意過得慘一點也不要她服軟!」
賢妃點頭嘆道:「我曉得,我曉得,我也就是隨口說一嘴。如今日子好過了,我心裡是很感激皇上的,多謝他把前朝處理得一片清明,後宮嬪妃沒什麼勢力,一是一二是二很好立規矩。也多謝他多少心裡頭點數,挑寵妃眼光雖然不行,好歹還算講道理,不瞎護短。」
淑妃大爺一樣躺在躺椅上,我和溫貴妃一邊一個幫她按摩她的膝蓋——自從上了三十歲,她膝蓋的舊傷一到陰雨天就疼得厲害。她幸災樂禍地說:「皇帝老兒看女人的眼光比我們差多了,但凡他不那麼虛偽煩人,咱們來替他挑寵妃,保證他一寵一個準個個又乖又可愛。」
德妃搖頭:「嘖嘖嘖這你就錯了,你看看皇上怎麼瞎寵人的,是不是啊,我跟你講,他的寵妃寵著寵著就變味了,原因就在於他沒好好學育兒知識,不曉得溺愛就是傷害的道理是不是啊,嘖嘖嘖,小姑娘剛進宮,他十天給她連升五級,什麼好東西都往她宮裡送,什麼肉麻話都跟她說,哪個小姑娘不被他寵傻了自以為是他的心頭肉?誰還能保持理智?!但凡他節制一點都不會把人寵壞是不是啊!你們回想一下這麼多年來獨佔恩寵的寵妃,許嬋芳和陳彩容受寵跟前朝有關不算,後頭的這些人裡,是不是除了皇后娘娘以外全特麼給寵成了傻子自己作死了?!嘖嘖嘖,到底是咱們小柳兒聰明伶俐才沒長歪是不是啊!「
我回想了一下,德妃果然很有道理,當年我才十四歲,皇上給我梳頭又餵我吃飯,給我講故事又給我哼小曲,又是升位份又是天天賞賜,還一口一個嬌嬌兒讓我喊他修哥哥,我沒給他寵壞也是神奇。
那天夜裡我輾轉反側,皇上偷偷摸摸從門外進來,站在我的床前,我思慮許久,想起白天大家說的話,到底輕輕喚一聲:「修哥哥?」
他沒有說話,很久很久,他握住我的手,伸手撫上我的面頰。
我很輕很輕地發出一聲嘆息。
他說:「嬌嬌兒,嬌嬌兒,朕找不到你了,朕怎麼就找不到你了……」
床前月色如霜,他兩鬢已經全白了。
我握住他的手,給他念那首詩: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我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好人啊,居然願意這樣安慰他。
帝後就這樣莫名其妙的和好了,後宮眾人齊齊鬆了一口氣。皇上不知道是看透了還是沒看透,他抱著我的腰對我說:「以後不選秀了,宮裡人夠多了。「
不是宮裡人夠多了,是他失望的次數多了,我靠在他懷裡說:「修哥哥想清楚了就好。」
------------------------結局倒計時---------------------------
皇上放話不選秀了,宮裡舊人又早就見識了瞎折騰的下場,宮裡就消停了下來。可宮裡一消停,朝政卻出了問題。
北狄出了位雄才大略的可汗,帶兵打仗很有能耐,屢次騷擾我邊境,有大臣提出來派個公主去和親吧。
宮裡唯一適齡的公主是嘉樂,十六歲。
淑妃第一次慌了手腳,握著我的手一直抖一直抖,聲音裡帶著小心翼翼的哭腔:「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這是國事,在國事上,皇上一向冷心冷情,我們每天都把嘉樂緊緊地帶在身邊,仿佛這樣就可能留住她一樣。
四月初一,皇上召見文武大臣,正式下旨發兵。既是要打仗,那就不必和親了。可打仗是要死人的,領兵的是賢妃的父親林老將軍,遼西局勢也不穩定,狄人兵分兩路,有一路鍥而不捨地騷擾遼西。
我們開始抄佛經,拜菩薩,個個都帶上了伏龍寺開了光的檀木數珠兒,只求滿天神佛保佑賢妃淑妃娘家人平平安安。
皇上用人有方,國力又強盛,第二年就平定了北方,淑妃失去了叔父和一個哥哥,賢妃的父親林老將軍沙場中箭不治身亡。
我擔心淑妃,她卻冷靜得很,對我道:「名將哪有到白頭的,我叔父和四哥能為國盡忠戰死沙場,將來青史留名,總好過死在自己人勾心鬥角的算計裡。」
她這樣冷靜,看得這樣透徹,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她自沉默了許久才幽幽嘆道:「我四哥打仗總是少了幾分天份,小時候讀兵法,我不幫他他總也過不了關,當初我來京城,別的都罷了,就是不放心他,果然——」
她搖搖頭,不再說下去了。伸手拍著賢妃的背,賢妃靠在我肩上,哭都哭不出聲,帶著悽涼的笑意說:「現在他不必防著我了。「
皇上親自出城三十裡迎接班師回朝的大軍,順便巡視京郊大營,大約要有三日不在宮中。除去三皇子在病中,八皇子年紀太小,另外幾個皇子都跟著一起去。
十歲的長思穿上寶藍色的禮服看上去也像個小大人,牽著長念的手站在我跟前聽我吩咐,我讓他記得幫我給林老將軍上柱香,順便告訴他,我會好好照顧賢妃的。
賢妃到底是賢妃,一夜過後就冷靜下來,康樂一直圍著她,替她揉揉肩遞遞水,乖得像只小貓咪。淑妃見賢妃肯吃東西,親自做了炒珍珠雞奶汁魚片芙蓉大蝦清炸鵪鶉杏仁豆腐蜜餞鮮桃……一桌子好吃的讓賢妃也忍不住微微笑道:「幸虧阿柔不是天天做菜,不然我們都得胖成球。」
許多年以後,我都清清楚楚地記得清炸鵪鶉酥脆可口的口感。那個陽光很好的中午,我剛剛咬一口鵪鶉肉,讚美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一向清冷不與人相交的純妃帶著一身甲冑的兵士踏進未央宮,眉目裡有說不出的疲憊。
嘉樂反手就把長憶和康樂摟在懷裡,我站起來,貴賢淑德四妃並宋婕妤王美人緊緊圍在我身邊,我問:「純妃這是什麼意思?」
純妃每個字都說得很慢,毫無氣勢,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氣:「皇上巡視京郊大營遇刺,眾皇子失了蹤跡,三皇子是長子,理當在此刻擔起責任。」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這這這這是謀反啊!有生之年啊!活久見啊!謀反人還是神仙一樣的純妃,純妃還這么半死不活的,這是什麼神仙操作啊!
後宮眾妃就這樣被圈在未央宮裡,前頭發生了什麼事咱不知道,咱也不敢問,不曉得別的皇后遇見謀反是怎麼做的,我倒是還記得讓沈昭儀餵八皇子好好吃飯,可憐的娃病弱得像根豆芽菜,不吃飯我怕他掛掉。
後宮眾妃開始還打算哭一哭的,看見一桌子淑妃做的美味佳餚,不由自主開始咽口水,在我的鼓勵下把一桌子菜一掃而空,人多菜少,個個十分遺憾。我幾次邀請純妃過來吃一吃,畢竟謀不謀反的同是後宮人,結果純妃為了維護仙人的尊嚴三請四請才慢慢走過來,菜盤子早就空了。我只好對她尷尬地笑,笑得臉都酸了她都沒理我。
淑妃賢妃這兩個見過世面的女人老神在在,淑妃一直緊緊站在我身邊,將門虎女氣場全開:「怎麼,你謀你表哥的反?」
純妃被一聲表哥刺得目光一滯:「我沒有表哥。」
溫貴妃和德妃有些擔心兒子,而我覺得最應該擔心的是我們自己,這場謀反跟鬧著玩似的,南陽侯的兵馬神兵天降,沒遇到任何阻擋就衝進宮裡,皇上怕不是在請君入甕。
可你請君入甕就入甕,特麼我們也在甕裡啊!皇上是打算把我們跟反賊一起一鍋煮了嗎!
果然,半晌之後,未央宮外刀嘯劍鳴,還沒等我們回過神來,一位白袍少年將軍一桿紅纓槍一馬當先進了未央宮連挑三個反軍,喝道:「南陽侯已伏誅,爾等還不放下武器投降!「
至此,這場鬧著玩的謀反落下帷幕,有個沒死透的小頭目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態,臨死暴起打算給我來一刀,我臉上寫著欠砍兩個字嗎真是莫名其妙。
淑妃替我擋住了。
那白袍小將軍一槍攔過來,那刀扎偏了,沒傷到要害,然而我,嘉樂和溫貴妃還是齊齊一聲驚呼軟了腳,連滾帶爬扶住她,結果淑妃還咧開嘴笑了一下,對白袍小將軍說:「小子,身手不錯。」
那孩子滿臉愧疚,端端正正跪下衝我行禮:「微臣江懷瑾參加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受驚了。」
江懷瑾,江懷瑾,好巧哦,跟我娘家大哥的兒子同名呢。
猶記得當年要進宮時,這孩子不過七八歲,哭唧唧地拉著我的袖子喊:「小姑姑不走……小姑姑不走……」
一晃十二年過去,這孩子已長成玉樹臨風的清俊少年,是今年的新科武狀元文探花,皇上把他安排到御林軍中,在我跟前誇他好幾次,還說等戰事了了擺個家宴,不料我們姑侄重逢竟在這裡,若不是他自報家門,哪裡還認得出來!
扎在淑妃身上那一刀雖不中要害,卻讓她流了很多血,我嚇得整個人都不好了,親自坐鎮怡華宮,拿了兩床被子把她從頭到腳包起來塞在床上不許她起來,太醫在給她包紮傷口的時候我張羅著讓宮人在屋裡點火盆,溫貴妃忍無可忍一巴掌拍到我的後腦勺:「別添亂行嗎!這是六月啊傻子!」
我:人失血過多會冷的!
我們倆差點打起來,賢妃煩得不得了,衝上來給我們兩個一人一腳,自己挽起袖子把各項工作安排得清清楚楚,徒留我們兩個灰溜溜縮著脖子坐在淑妃床邊盯著太醫給她上藥,把太醫盯得一頭冷汗。
皇上一直到三天後才踏進後宮,這三天天地翻覆,南陽侯密謀造反,近年來還一直跟南邊蠻族有書信往來,誅九族,黨羽全被拿下滿門誅殺,三皇子勾結大臣,不忠不孝,賜三尺白綾,純妃賜鴆酒,後宮有兩個寶林,是南陽侯手下大將的女兒,與謀反無涉,死罪可免,即日遣往伏龍寺為皇室祈福。
皇上真是從不容情。
小四小五長思長念回了宮,嘰嘰喳喳把他們知道的事講給我們聽,我們一拼湊大約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南陽侯作為皇上的舅舅,當年對付許家是出了大力的,皇上大約也許過什麼承諾的,然而許家一倒臺,先是先皇后的祖父沈老丞相突然死了,沈家滿門集體回鄉丁憂十幾年也沒起復,然後護國公陳家死了一戶口本,南陽侯哪裡還看不出皇上的尿性?只好跟林老將軍一樣,縮著脖子低著頭小心做人。
可南陽侯跟林老將軍不一樣,林老將軍從未成為皇上的心腹,南陽侯卻有一段時間是皇上最大的倚仗,在林老將軍心裡,皇上是皇上,在南陽侯心裡,皇上是他的外甥。
不把皇上當皇上的人都是沒有好下場的。
而且林家的女兒賢妃沒有一兒半女,純妃卻是有皇子的,正是這個皇子,給南陽侯種下了希望,也埋下了禍根。
南陽侯忿忿不平忿忿不平,守著南邊的時候未免就多了很多多餘的動作,皇上一直沒動他,他以為皇上不知道——皇上哪裡不知道?只不過南陽侯在南邊太久了,要不動一刀一槍一點一點瓦解他的勢力不容易。
不容易,但不是不能,去年北邊開戰之前,皇上派人把南陽侯調回京都,美其名曰拱衛京師。
南陽侯不是個傻子,但此刻的皇上已經不是當年的落魄皇子,他不情不願地回京,皇上賜了他一座大宅子,別的沒了。
一個武將失去了兵權,就如女人沒了月事帶,早晚得見血。許家沈家陳家的下場歷歷在目,好一點像沈家,喪家犬一樣被趕走,慘一點就是許家陳家,舉家移居陰曹地府,南陽侯實在不想坐以待斃。況且皇上把他圈在京都意圖很明顯,就是防著他,那麼北邊班師之日,他必回不去南邊,而南邊他做的事再隱秘,皇上派去的接管的人早晚是可以查出來了。
南陽侯沒有退路,他是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可殺不可辱,他選擇主動進擊。
而皇上等的就是他的主動進擊——林老將軍剛剛戰死,他若隨後就收拾軍功赫赫的南陽侯,未免讓其餘將軍膽寒,何況終究是自己的親舅舅,在此之前他們表演過很多次舅甥情深,皇上大約也不太想打自己的臉。難得南陽侯自己把刀遞到皇上手裡,皇上不接就不是皇上。
後面的事就很明白了,南陽侯自以為殺了皇上,帶兵衝進宮裡,試圖先立三皇子,再把其他皇子找出來殺掉,萬萬沒料到皇上是故意放他進宮,故意讓他把三皇子帶到前朝宣布這是新皇——這下子謀逆被抓了現行,辯都沒得辯,南陽侯當場就自盡了。
這個計劃實在完美,為了戲劇效果逼真,皇上還帶上皇子同行,幾個孩子真的以為他死了,哭得險些背過氣去,小長念年紀小,哭得太厲害,又嚇著了,回來就發燒做噩夢。
皇上是真的殺伐決斷,鐵石心腸。
為了讓南陽侯放心帶兵入宮,皇上甚至不惜讓我們就這樣毫無防備被反軍扣作人質,萬一南陽侯軍紀不嚴明,萬一純妃與我們中間哪個人有仇,這滿宮弱質女流會遭遇什麼,皇上不知道嗎?
他也許知道,只是這不重要。皇上不是誰的丈夫,不是誰的父親,不是誰的外甥,不是誰的表哥,皇上是皇上。
我們最初還可憐三皇子,好好的孩子,大人行差踏錯一步就送了命,結果事實卻叫人大跌眼鏡。「……那孩子唯唯諾諾的,皇上考校他學問一句也答不上來,哪知背地裡寫得一手好字好文章?不知道怎麼落下了一頁叫皇上瞧見了……君王最恨隱瞞……這一查,聽說早就跟他外公聯繫上了,純妃也是當年風裡雨裡過來的,手上還是有幾個人的……」
淑妃不能起床,還要忌口,躺在床上無聊到長蘑菇就開始罵皇上:「老小子心忒黑了!每次都這樣!咱們是長得多像魚餌!!咳咳咳咳咳……」
皇上在腥風血雨三日後踏進未央宮,鬍子拉碴臉色憔悴,看上去疲憊又蒼老,一進門就把我擁進懷裡,在我耳邊輕輕嘆道:「嬌嬌兒,朕的舅舅走了。」
我沒有動,他兀自抱著我自顧自地說:「從前母妃總跟朕講舅舅的事,說他是個襟懷坦蕩一身本事的好男兒,她說朕長得像他,不像父皇……」
「後來皇后把母妃打死了,在我跟前打死的,我跪在那裡看,母妃叫我不許哭,我就沒哭,母妃身上都是血,他們把母妃拖走……她的眼睛還睜著呢……」
「……母妃頭七那天晚上,我發著燒,舅舅偷偷進宮來,餵我喝藥,我沒見過他,不過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他說他偷偷進宮來看我一眼,他要去打仗了……他抱著我,父皇都沒抱過我……他說他去打仗,當大將軍,等他回來就沒人能欺負我了……」
「他死了!我舅舅死了!」
「我舅舅死了啊,我沒有舅舅了!」
他像個孩子一樣抱著我呢喃,我一摸他的額頭才發現燙得厲害,竟是已經燒起來了。
皇上病了兩天,一會喊舅舅一會喊母妃一會喊嬌嬌兒,我好好照顧了他兩天,等他好起來,立刻就選了良辰吉日送南陽侯一家老小上路。
賜死純妃那天,淑妃非要去送她一程,我和賢妃一左一右扶著她,宮道上一片花木扶疏中有清脆的鳥鳴聲。
純妃把自己收拾得很體面,很端莊,依舊帶著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神色,見到淑妃和賢妃臉色很複雜。
淑妃說:「雖說跟你不太熟,可畢竟認識這麼多年了,來送送你,你可有什麼未了之事嗎?」
純妃一笑:「娘家和兒子都死絕了,有什麼了不了的」,她看上去那麼疲憊,笑容卻有坦然的舒心:「我總算能去死了。」
「多謝你們來送我,我一向不太會說話,也不喜歡交朋友,從前我還很恨你們,可憐你們,覺得你們不過是他對付許家的棋子,沈雲瑤不過是為我準備的一塊擋箭牌,兩枚棋子一塊擋箭牌有什麼值得我費心去深交的呢?」
她笑起來,眼神一片虛無縹緲,「我是他的表妹,他是我表哥,是我爹唯一的姐姐留下的唯一的血脈,我跟他才是一家人,我們,我們才是一家人。」
她高聲笑道:「我們才是一家人,我們才是一家人吶!」
「表哥!」
「表哥!」
「咱們是一家人!你說咱們才是一家人吶!」
她的眼角有淚水滲出來,嘴角卻帶著笑,一仰首,把鴆酒幹了。
北邊既平,南方亦定,皇上就把更多的心思花在教導皇子身上——準確地說,是教導長思。據說上次皇上佯裝遇刺,幾個孩子都在哭,唯獨長思臨危不亂,發號施令安排周全,讓皇上十分驚喜,決意親自教導他,長思不過十歲小兒,皇上上朝帶著他,御書房議事也帶著他,過了年就立他為太子。
孩子們的情分,有的時候就是父母偏心壞的。——育兒大師鄭德妃
德妃娘娘的話十分有道理,但我沒辦法左右皇上的想法,只好加倍對小四小五長念好一些,然而事實證明我們可能想太多了。
小四滿腦子古板思想,什麼「嫡庶有別,立嗣當立嫡」,「君臣有別,臣子當盡忠」,平日裡小五要是和長思勾肩搭背打打鬧鬧,小四都能逮住小五教訓一頓,然後學習史書上的「直臣」跪在地上勸長思身為太子要講規矩樹威嚴不能舉止輕浮,說到情深意切處還要痛哭失聲。
小五心裡則對長思充滿內疚,因為自從他做了太子以後,皇上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他身上,對小五的管束就少了。小五終於可以明目張胆地讀話本,招搖過市地調戲小宮女,跟小太監到處找新奇玩意。大約養大他的溫貴妃宋婕妤都是搞藝術的,這孩子挺文藝,不知從哪學的,自己做了一套皮影在溫貴妃生日那天演給她看。溫貴妃這個沒有母愛的女人瞬間淚崩,抱著小五哭著喊著「我的兒啊我的兒」,哭花了妝面哭溼了三張手帕,結果第二天得知這死孩子為了做皮影一個月的作業都沒做,皇上轉述我三叔的投訴給溫貴妃聽時她羞憤欲死,第一次感受到在皇帝老兒跟前抬不起頭的滋味。
長念……額長念小天使忙著跟我傳播八卦呢:
「今天三姐姐去看我們習武,她都沒看!她一直在跟江家表哥說話!」
「江家表哥讓長念給三姐姐帶封信,還請長念吃糖,長念沒有吃,長念怕蛀牙!」
「三姐姐給江家表哥一副金釵,江家表哥跟三姐姐拉手手了!」
長念嘴緊得很,除了我他跟誰都不說,我看著明豔大方的嘉樂身上戀愛的酸臭味一天比一天重,燻得人實在難受,就對淑妃說:「嘉樂十八了,該嫁人了哦。」
淑妃:「我知道!我這不是找不到人選麼!」
我問:「你打算找什麼樣的?「
淑妃:「當然是找她喜歡的啊!她從前聽宋婕妤講武二郎打虎的故事時不是說過喜歡武二郎麼?!我尋遍朝堂上各家大人適婚的子弟好像都沒有這個類型的,主要是打過虎的不好找。」
我:「………………她說她喜歡武二郎的時候才八歲好不好!」
我把我家阿瑾跟嘉樂的事跟她一說,淑妃瞬間眼睛亮了,收拾收拾以去看看皇子們怎麼習武的為由直奔校場,躲得大老遠的,看見嘉樂和阿瑾並肩站立相視一笑,微風捲起他們的頭髮,真是般配到了十分。
嘉樂的婚事就這樣定了下來,本朝沒有駙馬不能為官的規矩,阿瑾能娶皇長女,大伯父和大伯母都很高興,反倒我娘很不開心,覺得我應該把嘉樂嫁給我親哥哥的兒子。
九月初十,微雨,宜婚嫁,嘉樂穿上溫貴妃親自給她做的嫁衣,跪在地上拜別我和淑妃,一步一步走出了這座困了她娘將近二十年的深宮。
我和淑妃眼中含淚,面上卻帶著笑,立在蒙蒙秋雨中看著儀仗漸行漸遠,直到看不見了,淑妃才顫抖著低聲說:「走吧,走得遠遠的,再不要回來了。」
嘉樂嫁給阿瑾,夫妻和樂十分美滿,淑妃了了一樁心事,心裡一口氣一松,就開始病起來。
她這場病來了就再沒好,太醫說,淑妃娘娘的精氣神用盡了,就好像一盞油燈燃盡了燈油,油盡燈枯,怕是難好。
我知道淑妃不喜歡宮中生活,她是為著嘉樂和我們才堅持下來的,嘉樂已經有了一個好歸宿,我呢已是穩坐中宮,兒子成了太子,溫貴妃地位也很穩固,再沒什麼好讓她不放心的,我實在想不出來這深宮還有什麼值得她牽掛。
她倒是看得開,對我說:「小柳兒,你愁什麼,笑一笑,各人有各人的命數。這宮裡多活一年少活一年區別很大麼,不過是關在籠子裡捱日子。」
她這病就這樣一日輕一日重地拖了一年多,嘉樂的兒子滿百日那天,淑妃迷迷糊糊的,拉著我的手說了很多話:
「……小柳兒,我把做菜的手藝都教給王美人啦,以後你讓她給你做菜吃,好不好?」
「你要吃飯,別我一走你就不吃飯,那就不好了。」
「你幫我看著點嘉樂和阿瑾好不好?不要讓他們吵架。」
「阿瑾是個好孩子,他的槍法使得真漂亮,比我的漂亮。我阿爹說我的槍法不夠快。」
「其實我是進了東宮才學做菜的,我厲害吧?自學成才。我娘說我舞刀弄槍的,不像個女孩子,若是她見了我做的菜,怕是要嚇一跳。」
「我都沒做過菜給我爹娘吃。」
說到這裡她就委屈起來,聲音裡帶著哭腔,「小柳兒,我都沒做過菜給我爹娘吃。」
淑妃娘娘死在她三十八歲那年的冬天,她進宮二十一年,猶有一個女兒能為她披麻戴孝,已算十分幸運,皇上追封她為忠敏皇貴妃,下葬妃陵。
忠敏,忠字用得好,淑妃娘娘到這深宮來,不就是為了守住家族一個「忠」字麼。
我偷偷剪下她一縷頭髮,對嘉樂說,找個機會,把你阿娘這縷頭髮送回你外祖家吧。
淑妃這一走,後宮敘話的時候就少了很多樂趣,雖然王美人的手藝盡得淑妃真傳,可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大吃大嚼了,後來一想,我也三十了,不年輕了。
皇上踏上了四十歲,頭髮都白了一半,對國事愈發勤謹,召幸嬪妃的次數很少,大多數時候他都在我這裡,也不像從前那樣抱著我黏黏膩膩的,而是安安靜靜枕在我的腿上:「嬌嬌兒,給朕按一下頭。「
我也就安安靜靜地給他按摩,跟他聊一聊孩子們的事,有的時候他興致來了,也讓我彈一曲鳳求凰。
過了三年,小四小五十七歲,到了該選妃的年紀了,皇上封小四為恭王,封小五為順王,開始為他們築建王府,準備為他們指婚。
小四一向聽話省心,他自己是個老古板,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皇上的指婚欣然接受,小五就非常鬧心了,皇上給他提的女孩子他每一個都不喜歡,寧可被罰跪也不願意隨隨便便娶一個。
皇上額角青筋暴跳:「這樣的事豈容你說不娶就不娶?!這是聖旨!」
小五:「這是我娶妻,當然我說娶才娶,你那麼喜歡她你自己娶啊!」
皇上抄起玉璽就想往小五頭上砸去,長思死死攔住他:「父皇!這玩意兒砸下去要出人命的!」
皇上氣得喘不上氣,指著小五問:「那那那那你想娶什麼樣的?!「
小五:「要美若天仙才藝雙全聰明絕頂天真無邪超凡脫俗溫柔乖巧活潑可愛調皮嬌氣典雅清矜大方端莊的。」
如果世上有這麼個姑娘,那她一定是人格分裂。
皇上罰了小五好幾次,發現實在拿他沒辦法,長思又一直給他求情,只好先把他的婚事擱置下來,頭一次衝溫貴妃發了火道:「別再繡繡繡了!好好管一管小五!都不像話都什麼樣了!」
溫貴妃表面一臉沉痛,回頭就在未央宮裡大罵:「呸!小五好得很!比他好多了!小五還知道我繡的蝴蝶生機勃勃充滿生命力呢他知道什麼?!」
小四十八歲這年八月初三,奉旨迎娶刑部侍郎姚大人十五歲的長女為恭王妃,這位姚大人曾是兩榜探花,其父如今已致仕在家,官至大理寺卿。
婚禮辦得十分妥帖,賢妃全程包半任何一點小事都要盡善盡美,說起來,小四差不多是她和德妃共同的孩子。
小四媳婦是個圓臉小姑娘,嬌小玲瓏,一雙明眸像小鹿的眼睛一樣純真,活潑得過了頭,規矩學得不太好,新婚第二日來未央宮拜見時一腳踩在裙子上直直滾到我跟前,眼裡包著兩包淚還衝我笑一笑:「母后我錯了,母后真好看。」
誰能忍心責備這樣一個小姑娘呢!我們都是和藹可親的好娘娘,而且說起來這是第一個兒媳婦,大家對她都很好奇,於是圍著她噓寒問暖,結果小姑娘真的太可愛了,我們都好喜歡她,德妃眼淚汪汪地拉著她的手說:「乖兒媳,你不要跟小四回王府了住在母妃這裡吧!你看小四都不會笑多討厭啊!」
小四板起了臉,嚴肅得令我們情不自禁地坐正了身子,他認認真真子曰詩云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裡給他娘講了一堆道理,大意是說棒打鴛鴦是可恥的。
喲呵!我還以為這兩個孩子性格不太合怕是有得磨合呢!看樣子小四對這姑娘很滿意啊!
果然他們回去的時候,小四把他媳婦緊緊牽在手裡,我隱隱約約聽見他問了一句:「還疼不疼?」
賢妃靠著德妃的肩頭說:「你看,他們多好啊。」
我看向王美人,見她凝望小四他們離去的身影,眼睛睜得大大的,淡淡的笑影子裡是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刻骨銘心的溫柔。
不知是不是操辦小四的婚禮太操勞的緣故,賢妃這年的中秋宴就有些咳嗽,她一向操心,並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依舊極其完美地包辦了除夕的宮宴,宮裡的妃子這幾年病逝了好幾個,好在孩子們大了,嘉樂又帶了她的兩個兒子來才沒那麼冷清。
過完年,賢妃就倒下了。
那天她還在跟我說宮裡春裝發放的事,宮裡每件事她都諳熟於心,連某宮有多少宮人那宮人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歲數都記得清清楚楚,正在跟我說孩子長得真快,有幾個小宮女去年做的衣服,今年就只到小腿肚了,來領新宮裝的時候穿著舊宮裝那滑稽的模樣惹得大家都笑了……
話還沒說完她就倒了下去。
她這一倒就沒起來,她這一倒宮裡差點大亂,我這個皇后當甩手掌柜好多年,大事小事雖然都知道,實際在管的卻是賢妃,她驟然一倒大事小情都要我來管,虧得有德妃和康樂幫忙才勉強穩住局面。
十六歲的康樂出落得亭亭玉立,不知是什麼緣故,明明不是賢妃生的,眉眼卻跟她十分相似。她一邊為賢妃侍疾一邊幫我整頓宮務,忙得像個連軸轉的陀螺,卻有條不紊一起不亂,頗有賢妃的風採。
皇上也感念賢妃辛苦,時不時去看看她,然而這並沒有給她帶來什麼鼓舞和安慰,有一次皇上走後,她瞧著門外笑著對我說:「若是十年前他肯這樣,我怕是到了閻王那裡也能活過來。」
可惜不是十年前。
她雖時常與我們一處聊天,卻從沒說過皇上一句壞話,反倒時常替皇上辯解,說他是個好皇上,可說起來,賢妃入宮二十五年,前十五年都在皇上的猜忌中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稍有不慎就是滅門慘禍,一個人如何做到二十多年事事周全算無遺漏呢,無非是因為她活在恐懼裡,不周全就活不下去罷了。
直到她父親戰死沙場為國盡忠,用一條命換來家族未來幾十年的平安,她才過得稍微鬆快一些。
賢妃沒有撐過這一年。
自從她病倒以後,我每日理事理得手忙腳亂,去看她的時候挑著我遇到的窘境當作笑話講給她聽,拉著她撒嬌說:你要快快好起來!沒有你我怎麼辦呢!
她一邊笑一邊嘆息:你可真真像我娘家小妹子!什麼都不會,一歪頭一撒嬌就叫人心疼得不得了。
她沉默了一會,嘆息道:我就不一樣了,我是長女,打小就不太招人疼。
她大約是想起了什麼,但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用很嚴肅的口吻說道:再不許撒嬌了,你這麼聰明,一定是能學會的,不過是不上心。你好好學,把除夕宮宴辦好了我也安心。
除夕宮宴確實是大事,不過一切按著賢妃的舊例來,倒也安排得妥妥貼貼的,只是除夕這夜闔宮舉杯同慶時,賢妃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閉了眼睛。
據說她對伺候她的宮人說,她好些了,讓她們出去玩一會吃個飯,到底是過年。等宮人們半個時辰後回來,她已經去了。
該是怎樣一個人,才能像她一樣臨死都是靜悄悄的。
德妃跟我說,說起來,她是跟賢妃最好的人了,可她也不太了解賢妃,只知道她是家中長女,很早就沒了母親,在繼母手下討生活,後來進了宮,不知先皇后為她做過什麼,她一直念著先皇后。
賢妃對誰都好,最是周到妥帖,卻也是最冷的一個人——不知道她不喜歡什麼,也不知道她喜歡什麼,她什麼都不說。不知道是因為她沒什麼值得說的事,還是因為這世上沒有人值得她傾訴。
賢妃享年四十二,皇上追封她為謹厚皇貴妃。不得不說皇上對後宮的女人雖然不過爾爾,卻實在很了解她們,賢妃這一生,不就是恭謹篤厚麼。
不知是不是年紀大了,賢妃去了,皇上倒有些傷感,想想後宮眾妃多年辛苦,於是大封六宮,晉養育八皇子的沈昭儀為沈妃,養育六公主的肖美人為修儀,宋婕妤為淑儀,王美人為婕妤,餘下各妃各有升賞。
皇上攬著我看著銅鏡說:「嬌嬌兒,你也有白頭髮了。」
我也有白頭髮了,攬鏡自照,眼角也有了皺紋,長思長憶十八九了,再不給他們找對象就真的成大齡剩男剩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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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真,我真的對這倆孩子的婚事挺上心的,但當娘的吧,總是很難記住孩子已經長大了,即便是長思如今比我高出許多,比皇上還高一些,行事也十分沉穩老練,我瞧著他時,卻總覺得不久前他還因為吃多了糖牙疼在我跟前張大了嘴哭呢,還是個孩子呢!
長憶就更是如此了,這孩子著實像我,一天到晚笑眯眯樂呵呵的,大家都寵著她,連康樂和小長念跟她說話都跟哄孩子似的,皇上更是寵她寵得沒邊,不說什麼好東西都給了她,一口一個「朕的小公主」,前幾日我叫她好歹繡個花,能把鴛鴦繡成鴨子也算進步,結果皇上特特跟我說:「咱們家小公主還小呢,等她大了再教她做也不遲啊。「
我:再等你的小公主就變成太公主了,比大還要多一點。
兩個孩子的婚事放上日程,我和皇上心累得好像一條狗,轉頭看看小長念,想想三年後還要再來一次,好想把他們都打包扔出去,自己找到對象再回來。
長思作為儲君,他的婚事至關重要,皇上把朝中各方大臣篩了又篩篩了又篩,未來的太子妃娘家門戶要高,不高不足以震懾後宮,但勢力又不能太大,大了外戚權重壓制君王,在此基礎上再挑德才兼備的適齡女孩子,再讓長思挑一個。
其實我娘家就非常符合這個標準,我伯父官至二品中書令,叔父任太子少傅,父親是豫州知州,諸兄弟也在各地方為官,算不上世家大族,後勁卻很足。家族中也有幾個侄女適齡,但我腦子好得很,那麼多前車之鑑擺在那裡,我要是敢引薦一下某個侄女,皇上就能把我當第二個仁和太后幹掉。
其實早在皇上同意把嘉樂嫁給阿瑾的時候我就清楚,在皇上心裡,未來的皇后不會出自江氏,江氏在本朝的地位止步於此,來日如何,且看下一輩子弟和長思的心思罷。
太子的親事不是家事是國事,這就是說,選太子妃的事跟我關係不大。
這種坑爹的選法真的好難避免婆媳矛盾,皇上看女人的水平比溫貴妃帶孩子的水平還差,好擔心他選一個長得不好看又不講道理的太子妃,要我給她帶孩子還不給我錢還要哭唧唧地說我搶走了她的孩子。
皇上選太子妃期間我焦慮得仿佛得了兒媳婦恐懼症,把這個擔憂跟溫貴妃她們一說,溫貴妃一如既往神奇地抓住華點:「那萬一未來的太子妃長得好看但不講道理呢?」
我說,額,那人家都長得好看了嘛,是不是啊,長得好看的人不講道理也沒什麼吧,是不是啊,生氣的時候看看她的臉就可以了嘛,是不是啊……
德妃:?!你為什麼要學我說話?!
我:因為你跟你兒媳婦關係那麼好!我要全方位向你學習!
德妃:嘖嘖嘖,我們家小四媳婦啊……
我:聰明可愛乖巧招人疼,我們都知道。我就想去你床上打個滾,就當給自己開個光,希望能得到同款兒媳婦。
然而我還沒來得及挑好良辰吉日去德妃床上滾一滾開光,皇上就把太子妃候選名單給了我。
皇上最終挑的三家是:
左相的孫女,也就是溫貴妃娘家的侄女,溫大人從皇上登基的時候就堅持皇上的路線幾十年不動搖,我懷疑國庫的錢有一多半是他當戶部尚書時攢下的,僅憑溫貴妃在後宮啥都沒做只顧搞自己的刺繡藝術還能一路躺贏躺成有一個兒子的四妃之首,就可以看出溫大人得多拼多努力多忠誠;
驃騎大將軍韓將軍的長女,這位韓將軍出身草莽,早年很不得意,是皇上慧眼識英雄提拔了他,自從林大將軍戰死沙場以後,朝中大將軍一職空置,韓將軍統領京郊大營,隱隱已成為皇上最心腹的武裝力量;
最後一家簡直是選出來湊數的,宣平侯的嫡幼女,宣平侯趙家本來世代簪纓,趙侯爺自己也很上進,曾經還是皇上的伴讀,後來隨著沈老丞相死得不明不白沈家舉家歸鄉,宣平侯也就賦閒在家十幾年,因為宣平侯夫人姓沈,是先皇后的小妹妹。
直到林老將軍戰死沙場,南陽侯叛逆伏誅,皇上大約開始念及昔年情分,開始啟用沈氏一脈的舊人,其中就包括宣平侯。奈何宣平侯閒了十幾年,天天睡到自然醒,突然要一大早去上班,整個人都不好了,只好極力向皇上推銷自己的幾個兒子,不過他的兒子確實不錯,世子任刑部侍郎,次子走科舉的路子,在御史臺也頗為出彩,三子剛剛中了新科進士,幼子據說讀書也讀得很好。但不管怎麼說吧,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宣平侯實在是不如溫、韓兩家的。
我卻很希望能選宣平侯的小女兒,倒也不為別的,就是想著,若我兒子能跟先皇后的外甥女結親,那不是天賜的緣分嗎!
但也就想想罷了,又不是我自己娶妻……
皇上把名單放到長思跟前,長思選了宣平侯幼女。
!果然是我兒子!有眼光啊有眼光!
皇上沉吟良久,點頭道:「這麼選……也不是不可以,到底是年輕,再不肯全然沿著朕給你畫好的線走,朕也管不了你了。不過,為穩妥起見,趙氏進東宮三個月後,你再納兩個良娣就是了。」
?!皇上,你兒媳婦還沒進門你就在張羅給你兒子納妾,你你你拿錯劇本了!那是我的劇本!宋昭儀的話本裡幹這種事的都是惡婆婆啊好吧?!
長思卻恭恭敬敬地說:「是。」
皇上又問:「你為何選趙家?」
長思正要答,皇上又搖手道:「罷了,這江山不出早晚就是你的了,既做了帝王,就不必跟任何人解釋為什麼。」
他回頭笑著對我說:「嬌嬌兒,一晃咱們的兒子也要娶媳婦了。「
他們父子兩個長得很像,只不過皇上總是內斂不動聲色的,長思再穩重再老練,未免還是帶著少年人的幾分鋒芒。他們並肩站在一起,一個挺拔俊朗,另一個鬢白如霜,相襯之下,仿佛能一眼看完一個人的一生。
長思選趙家姑娘的緣故,雖可以出自許多治國上的考量,我心裡卻不太願意——我兒子做帝王原也是個意外,是我無力管控的事,帝王面南稱孤,我卻希望我兒能有一個放在心尖上的女子,不至於冷心冷情無牽無掛,若是趙家姑娘不能做他心尖上的人......我......我雖無法阻止她嫁入深宮的命運,可若叫長思欺負了她,來日黃泉路上,何有面目見故人呢。
私下只有我們娘倆的時候,我問我兒:
「嘉嘉,你喜歡什麼樣子的女孩子啊。」
長思一貫沉穩,叫我這一問臉上道有些羞赧,我瞧著不太對,試探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啊?能跟阿娘說一說嗎?」
萬萬沒料到,我這一向少年老成的孩子,竟然伏倒在我膝蓋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像個大傻子。
這這這......這孩子是瘋魔了嗎......
等他笑夠了他才抬起頭來:「阿娘不用擔心,婉婉好乖好可愛的,等她進宮了阿娘見過了就知道了。」
婉婉?進宮?
「她年紀小,若有禮數不周之處阿娘多擔待,不過她真的好乖的,她毽子踢得可好了,孩兒會好好教她怎麼當太子妃的......」
那什麼.....這孩子有點厲害了啊......這這這這真的不是在演宋昭儀寫的傳奇愛情話本子嗎?!
長思偷著樂太久了,沒能好好與人分享一下他的喜悅憋得難受,不用我怎麼騙他就開始花式誇心上人:
「五哥建府以後孩兒就偶爾到順王府上去嘛......真的就是偶爾,五哥在宮外朋友多,三教九流沒有他交不到的朋友,大家都叫他李五哥......他與宣平侯次子,韓將軍的長子好得都拜了把子,比跟孩兒都要好!宣平侯次子去御史臺還是孩兒的主意呢......趙二哥於挖苦諷刺人上真的很有造詣......」
「大家熟了以後嘛,是不是,就都是兄弟,有一次我們約趙二哥喝酒,他說他得陪他妹子放風箏,那什麼,五哥那個人您也知道!非拉著孩兒去看一看......婉婉那會還不到十四歲呢,就已經很好看了,罵人也罵得很好了,說我們偷偷摸摸的行徑不是君子所為,說得好吧......」
到底哪裡說得好了......好想掀起他的頭蓋骨看看他的腦子還在不在。
「後來又遇到過幾次......就一兩次,是孩兒越了禮數非跟她搭訕的,她會去大相國寺禮佛。她可識禮了每次都罵了孩兒就走,真的,婉婉是個很守禮的小姑娘......」
我聽得津津有味,瞠目結舌,萬萬沒想到我兒子居然是這麼一個傻狗,被人家姑娘罵得樂呵呵的找不著北,等一下,罵......罵......
「長思,你確定人家姑娘喜歡你?!她每次都在罵你啊!」
長思一下子就著急了:「她怎麼可以不喜歡我!我都被趙二哥打了好幾次了肋骨還疼呢!去年上元節雪那麼大我差點從她後院的牆頭上摔下來呢!她怎麼能不喜歡我!我為了讓父皇把趙家跟溫家韓家放在一起考慮花了多少心思,她她她她她怎麼能不喜歡我!」
我啞然失笑,這孩子現在的神情跟他三歲那年控訴我不讓他吃糖的樣子真的沒有什麼區別,我故意逗他:「那她真的不喜歡你怎麼辦啊?」
長思終於想起自己大小也是個太子了:「不管,反正賜婚的聖旨已經下了,她非得嫁給我不可!她要是不喜歡我也沒關係,她還小嘛,十六歲的小姑娘家哪裡知不知道喜不喜歡的,我好好寵著她,寵十年,二十年!就不信她不喜歡我!」
十年,二十年?君王的情愛,真的能走過這麼長的光陰麼?我這樣想,就對他說:「你要記住你今日的話,若是你來日不喜歡她了,為著今日的話也不許糟踐她,不然休要說是我兒子。」
皇上和太子催得急,禮部選了吉日,籌備長思婚禮的一事就把宮裡累得人仰馬翻,這邊事還沒弄完,皇上就下旨,為長憶選了韓將軍的次子為駙馬。
皇上到底是皇上,溫丞相德高望重,畢竟老了,子侄雖也在朝為官,卻有些平庸,待他老人家一朝身故,溫家也就不過如此,韓將軍卻正當壯年,長子也很出色,把韓小將軍配給長憶,於國於她都算得上妥帖。
小五和長思得知好兄弟要娶自己的妹妹,聯手把人家打了一頓,然後來求我讓他們見見面,據說他們兄弟兩個在未來妹夫跟前把妹子吹得像個九重天下凡的仙女,韓小將軍為此夜不能寐,若是不見長憶一眼只怕等不到大婚之日,就要害相思病晚期。我回頭一看長憶,人家正拉著王婕妤的袖子撒嬌:「王娘娘,你的小可愛想吃八寶鴨子蟹肉灌湯包......」
我叫她小名:「樂樂,皇上給你指的駙馬你想見嗎?」
長憶的回答很優秀:「可以吃完再見嗎?」
我:「...........來,樂樂,你告訴阿娘,你要是能自己選駙馬,你會不會選韓小將軍這樣的?」
長憶:「當然不會啊!我喜歡的男子是武二郎!三姐姐說了武二郎會打老虎!是世上最英武的男子!」
特麼嘉樂跟阿瑾孩子都生了三四個了還給長憶講什麼武二郎!
長思:「韓小將軍雖不是武二郎,不過他功夫好得很,也是十分英武過人的!」
在妹夫跟前誇妹妹,在妹妹跟前誇妹夫,長思簡直是人間活月老,當太子真是浪費人才,應該去當媒婆才對。
到底不忍見我的孩子傻乎乎的就成了別人的妻子,還是安排兩個孩子見了一面,我表面上非常淡定,實際上,宮裡頭一次相親,怎麼能淡定下來!帶著瓜子拉上溫貴妃德妃宋昭儀王婕妤一群小夥伴偷偷摸摸地聽牆角。
韓小將軍的確是器宇軒昂,英姿颯爽,見到長憶就紅了臉,跟她面對面坐著,過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開口:「那個,公主,臣韓卓現年二十四家世清白有房有馬尚未婚配不納妾不嫖娼是您擇偶的最佳選擇!」
這個開場白一定是小五那個混蛋教給他的!!!!
長憶顯然覺得這個人很好玩,笑得眉眼彎彎,問道:「我哥哥說你武藝很好,比武二郎還好,是真的嗎?」
韓卓:「..........額,沒比過不知道,不過臣自小練武,至今除了三公主的駙馬羽林軍中郎將江大人與臣打了個平手以外,還未曾輸過旁人。」
長憶歪著腦袋想了一下,估計在想阿瑾的功夫怎麼樣,可阿瑾在嘉樂跟前溫柔得好似一隻老母雞,天天緊張嘉樂冷了熱了餓了累了,不說長憶,我們也很難想起他有什麼英雄事跡,長憶想了半天,問道:「那你能打老虎嗎?景陽岡上那種吊睛白額大老虎。」
說完還補充一句:「吃人的那個老虎。」
要不是沒有證據,我懷疑長憶是在故意嚇跑相親對象,好達到她繼續在宮裡蹭吃蹭喝的目的。
「臣沒打過老虎,不過臣打過狼,一群狼,它們也吃人的」,韓卓說得非常誠懇:「以後有機會可以試著打個老虎送給公主。」
長憶高興得眼睛都亮了,蹦蹦跳跳跑到韓卓跟前:「你要帶著我去呀好不好。」
好啊,讓他帶你去,天南地北,塞外江南,你們都去走一走,去走一走啊!
兩個孩子的婚事在同一年辦,把我著實累得夠嗆,然而看著他們兄妹兩個一個傻兮兮另一個還是傻兮兮地咧著嘴笑,我想趁早辦了趁早好,再不辦他們不傻我都得瘋掉。
六月初九,長思迎娶宣平侯幼女趙婉為太子妃,我與溫貴妃痛飲數杯,溫貴妃嘆道:「再料不到你們有這樣的緣分。」
第二日,長思把他的小太子妃牽在手裡,前往永安宮拜見皇上和我。
那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
許多年前,大家都還在都還年輕的時節,淑妃娘娘總說我和先皇后年輕的時候很像,先皇后也說像,我就一直在想先皇后當年該是個什麼樣子,卻原來是這個樣子。
長得好看是不必說的,真真眉目如畫,更難得的是渾身上下那股子無憂無慮不識人間愁滋味的神情,嘴角眼睛都帶著笑,叫她瞧上一眼覺得天都亮了好些。
原來我當年也有過這樣的神情麼......而我如今卻時常像我認得的先皇后那樣,微微蹙著眉。
皇上顫抖著站了起來,聲音都哆哆嗦嗦,問堂下與我兒十指交纏的小姑娘:「你是誰?」
太子妃大約知道些什麼,直視著皇上一字一頓答:「兒臣是皇上為太子賜婚的太子妃。」
皇上就這麼病了。
太醫說是邪風入體,而我知道他是心病,無藥可治的那種。
九月初三長憶出嫁的時候,皇上撐著病體並肩與我立在宮牆上,看著她的車駕漸行漸遠,遠去了這座困了我也困了他一生的牢籠。
我扶著他,他咳得厲害,替我把鬢髮掖好,他說:
「這些年,多謝你了。」
這年年底,皇上命太子監國,他本來說讓太子納兩個良娣的,自打那日見過太子妃後就不說了,過了年,他想起他還有一個女兒,就把康樂指給溫丞相的次孫。
溫貴妃對康樂說,溫家也沒什麼值得稱道的,除了她親爹,下面的兒孫賊平庸,不過呢——
「溫家祖訓,男子若是敢嫖娼狎婢,有了嫡子還納妾,做妻子的可以把他腿打斷以免繼續惹事為害家族。」
……好優秀的祖訓!
怪不得溫貴妃一進宮就瞧不上皇上,不僅因為皇上無力欣賞刺繡藝術,還因為皇上渣成這樣,在溫家早就被打斷兩條腿了!
康樂嫁的匆匆忙忙,好在溫家公子溫和體貼,康樂又是理家掌事一把好手,夫妻兩個甚是相得。
太子妃婉婉真的是很乖很乖的小可愛,不曾說話先帶笑,不到幾天就跟我很親了,每日過來幫我協理宮務,諸事打理得也很妥帖,不過這個孩子一說起長思就臉紅,一說起長思就臉紅,搞得我們都不好意思再開他們的玩笑了。她跟老四媳婦站在一起,一個甜蜜蜜一個傻乎乎,都是十分招人疼的好孩子,我終於可以每天跟溫貴妃一起炫耀我們婆媳一家親了。
長思監國,畢竟過了年也只有二十歲,處理朝政還稍顯吃力,小四就處處幫著他,連長念也能幫他哥哥做些事。倒黴孩子小五,長思倒是想他幫忙,叫他去刑部跟個案子,小五理解成去刑部跟人喝酒,活活把刑部上到侍郎下到大牢裡的人犯都喝得淚流滿面,刑部尚書對太子表示若是再不把你哥帶走我就自己走。
小五從刑部回來以後,為了給兄弟分憂,每天在御書房敲盤子唱蓮花落,據說這是他跟城西一個老乞丐學的,京都蓮花落再沒人唱得比他好。
我把這些事當笑話講給皇上聽,他笑著罵「這些個混小子」,可笑著笑著卻嘆息道:「朕的兒子比朕有福氣。」
他不知在想什麼,眼神深邃悠遠,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他腥風血雨的少年時節。
他沒有看我,聲音很低很低:「這些年,真的多謝你。」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句話,我也沒有回答,不知怎麼的,就怔怔地墮下一滴淚。
皇上的病越來越重,他自己心裡也清楚,在他跟太子個朝中重臣交代完一切後事以後,就開始拉著我的手說起胡話來:
「嬌嬌兒,等天暖了,修哥哥帶你去放風箏好不好?給你扎一個大蝴蝶好不好?不好啊,那大雁好不好?七個大雁連在一起的……」
「小時候你就說了你最喜歡我的你記不記得,你那個時候剛在換牙呢,太子要打我,你不讓還跟他吵架,你記不記得?唉你不記得了,我一直記著呢……忘了也沒關係,你那會還小呢……」
「嬌嬌兒給我做個荷包好不好?給我做個汗巾子好不好?嬌嬌兒……嬌嬌兒,別人做的我不要我就要你的……」
他拉著我的手,像孩子一樣地鬧,我有一句沒一句的應著,他也不惱,自顧自地想到哪裡說哪裡。
「咱們兩個就這樣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江山都給他們,我們不要,我們就一直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
他拉著我,眼神裡是沉積了一生的深情。
這話不是對我說的,我沒有回答他,他就煩躁不安起來:「嬌嬌兒,你別怕別怕,我不會讓太子把你搶走的,你別怕!欺負過咱們的人,殺了我母妃,還欺負你,欺負你,我送他們去死,送他們去死!」
「想從我手上把你搶走,他們做夢!他們做夢!」
他聲音凌厲,牙關緊咬,把我的手攥得通紅:「他們都死了,都死了!害過咱們的人都死了!都是那個老太婆害的咱們,都是那個老賤貨害的咱們!害了我母妃,害了你,害了咱們的長平!我把她活剮了!活剮了!」
他眼睛通紅,聲音悽厲得如同地獄惡鬼,空洞的笑聲裡有藏不住的悽清,笑了好久又哭出來:「你怎麼就不要我了,嬌嬌兒,你怎麼就不要我了,你說你最喜歡我的,你好小的時候就說過的,我們還一起養過小白兔的,你怎麼就不要我了......」
他的頭髮已經花白,病體支離憔悴不堪,躺在我的床上哭得淚雨滂沱:「嬌嬌兒,你怎麼就不要我了!你叫我一聲修哥哥,你叫我一聲修哥哥,嬌嬌兒,我在你門口你為什麼不開門啊!我等了好久好久,你怎麼就不開門啊!」
「嬌嬌兒,你怎麼就不要我了,你怎麼就不要我了......」
他哭著哭著,哭累了就睡過去,昏黃的燭影下,我的身影被拉得很長,長得像這寂寂深宮漫無邊際的年月。
先皇后若是能聽此肺腑之言,她會落下一滴淚嗎?
他一片深情是真的,她苦難的一生也是真的。
深情有什麼用啊!
深情有什麼用。
空憶長生殿上盟,江山情重美人輕。華清池水馬嵬土,洗玉埋香總一人。
江山情重美人輕。
看,古人不是說得很明白嗎?我幼年坐在祖父母懷裡搖頭晃腦讀詩讀賦讀經史,我有什麼不知道的呢,只是說的太明白就沒有意思罷了。
譬如我十四歲那年五月,槐花正香的時節,我撐著腦袋坐在永安宮裡打瞌睡,那個男人笑聲裡帶著說不出溫柔,他說:「就這麼困嗎?」
那一刻我不曾動心嗎?我不曾動心嗎?不曾動心嗎?
那一年我也才十四歲,青春少好的年紀,第一次遇見這樣一個人,替我挽發描眉,為我吟詩唱曲,一口一句嬌嬌兒,我真的一點點心動都沒有嗎?
我騙過了亦友亦姐的淑妃娘娘,我騙過了沉迷藝術的溫貴妃,我騙過了很多很多人,我甚至差點騙過了我自己。
可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我知道的很早很早,在皇上一直喊我「嬌嬌兒」的時候,在他給我畫的畫像永遠只有背影的時候,甚至在更久以前,我剛剛承寵三天,為皇上第一次彈鳳求凰的時候,皇上說了一句話,我假裝沒聽到,他說:
「瑤瑤,你天天給我彈琴好不好......」
皇上日日與我寫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可與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又不是我,他那首詩怎麼可能是寫給我的呢?!
幸運的是我只動心了三天,就心焰燃盡成灰,從此在這宮裡,沒心沒肺開開心心的過日子。不幸的是我只動心了三天,就這樣堪破玄機,從此對那個男人無論如何薄倖都恨不起來,回首看這二十餘年被當做另一個人的荒唐歲月,竟不知道該怨誰。
該怨誰,誰又不是可憐人呢!高高在上如帝王,二十餘年間,也只能對著一個又一個提線木偶喊著他心上人的名字。
有什麼用,你的心上人是你自己殺的啊,你不知道嗎?你不知道嗎?你若不知道,為何我一學她落淚,你就措手無措呢?
年少無知的時節,也不是不曾勸過先皇后,我告訴她,皇上日日寫,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皇后娘娘沒聽懂嗎?可是她說,小柳兒,你真是個好孩子。
我明白她那句話的意思,她想說的是,多謝你啊,多謝你,可是我把心給了他,他把我的心打碎了。
我聽明白了,所以我沒把心給他,這麼多年,我就像一個臺下的看客看著一出出折子戲,曲終人散時落的淚,很難說清是為了戲文還是為了自己。
昏睡的皇上又在喊:「嬌嬌兒……嬌嬌兒……」
我把手從他手裡抽出來,他立時就醒過來,看著我委屈巴巴地叫:「嬌嬌兒……」
我看著他,看著他蠟黃瘦削的臉,伸手撫上他全白了的鬢角,我問:「你好好看看,我是誰啊?」
他像個孩子一樣,瞪大眼睛看了我許久,突然就掙扎著坐起來拉住我:「你不是嬌嬌兒!你不是嬌嬌兒,你是誰?我的嬌嬌兒呢?」
他長年習武,手勁那麼大,抓得我手疼,我只是輕輕地說:「我是小柳兒。」
他一時倒有些愣怔:「小柳兒是誰?」
呵,小柳兒是誰……
我笑了,看著他的眼睛:「你的嬌嬌兒到天上去了,讓我幫她照看你,你不要急,你很快也到天上去了。」
大約是我的聲音很溫柔,他冷靜下來,任由我扶著他躺好,可憐兮兮地抓著我的袖子問:「到了天上,嬌嬌兒會見我嗎?」
不會吧。
不會的。
我這麼安慰他,只是因為我可憐他們,我可憐先皇后,也可憐皇上。
大家都好可憐啊!
我說:「你好好求求她啊。」
他想了一下,點點頭:「嗯,我求求她,我求求她,她不開門我也不走,一直求一直求。」
他說:「謝謝你啊。」
他這一生與我說過很多話,只有這兩年三次說「謝謝你」是跟我說的。
他安安穩穩的閉上了眼睛,我走到窗前,看見窗外飄著雪花,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
宮人敲響了十二下景陽鍾,君王薨,山陵崩,各宮各院都逐漸響起了哭聲。
溫貴妃率領六宮在永安宮外等著我,我出去的時候腳下一個趔趄,她和德妃趕緊上來扶住了,我看著溫貴妃,問出了困擾我許久的一個問題:
「我是誰啊?」
溫貴妃說:「你是小柳兒啊。」
「我是小柳兒嗎?我是小柳兒還是嬌嬌?」
溫貴妃的聲音很堅定:「你不是嬌嬌,你是小柳兒。」
那就好,不是嬌嬌是小柳兒就好。
皇上的後事平平順順地辦好了,他本是落魄皇子,生於君王軟弱外戚幹政朝政混亂的時期,母親含冤而死,二十歲那年登上皇位,接手的是一個國庫空虛,權臣當朝,外敵頻頻入侵的國家。
二十六年過去,他把國家交給他二十歲的兒子,這個國家朝政清明,國庫豐盈,四海昇平,朝中再無權臣,海內再無戰事。
他是個好皇帝,諡號明。
我跪在冰冷的青石板轉上端端正正磕的三個頭,不是妻子向丈夫行禮,是臣民為君王送行。
待喪事辦好了,冷宮中人來報,十幾二十年前關進冷宮一直瘋瘋癲癲的瑤妃,在聽到皇上薨逝的消息,一頭碰在柱子上去了。
人都被貶為庶人,妃陵也進不去,不過一張蓆子一副薄棺隨意葬了,怕是到了陰曹地府也不會相見,何必還執意殉情?
她是不能回答了,只盼她來生投個好胎,我們都投個好胎,都不要再碰到這個男人了。
皇上成了先皇,我也成了太后。長思登基那一天,全程牽著趙皇后的手受百官跪拜,肅穆的鐘鼓聲響徹皇宮,仿佛奏響了一個新故事的序曲。
過了年,太后太妃遷宮,十幾位低位嬪妃都要到伏龍寺去為先帝祈福,她們中間,最年輕的不到三十歲,就要到另一個地方蹉跎餘生。
我能做什麼呢?我只能讓人把伏龍寺的屋宇好好修繕,把屋內的東西好好換了一遍,怕她們缺吃少穿,特意吩咐我身邊的掌事姑姑,以後每個月把我的一半俸祿送到伏龍寺去。又怕她們實在寂寞,正巧三四個月前嘉樂養的一群貓裡兩隻母貓生了好多小貓,就把小貓給了她們一人一隻以慰寂寥。若有不喜歡貓的,要狗也行,叫人給她們尋去也不是難事。
她們來拜別我的那一日,個個磕頭磕得真心實意,抱著貓貓狗狗抑制不住笑容,我見了心裡才放心一些。
按道理來說這麼做很不和規矩的,但誰叫如今我兒子是皇帝了呢。
長思登基第一天就宣布為表哀戚三年內不選秀,恭王順王韓將軍溫丞相中書令等一眾大臣均表示此舉甚善,他跟婉婉就在宮裡旁若無人的秀恩愛,婉婉想住到未央宮去他也不肯,非把人扣在永安宮裡,出門必手拉手,婉婉到我這裡坐一會,他見不到人必定要殺過來找的。
這樣很好,我在心裡想,但願能長久。
溫太貴妃倒是看得很開:「兒孫自有兒孫福,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你操心什麼呢?由他們去吧。咱們自己可管得了自己呢!」
她是真的看得開,小四孩子都生了兩個了,長憶和康樂都懷上了,小五還是一隻單身狗,王太妃到底還偶爾著急著急,溫太貴妃和宋太妃完全不擔心。
王太妃嘆道:「小五小時候很可愛的啊!多漂亮的孩子,怎麼長大了就缺心眼傻成這樣呢?」
溫太貴妃:「成婚真的沒什麼意思,我當年就不想成婚,我為什麼同意進宮,就是因為進宮嫁給皇上只要不得寵就跟沒嫁人差不多。小五不想成婚就不成婚!能少禍害一個女孩子是一個!」
宋太妃:「萬事要看緣分的嘛,小五在我的新話本裡已經娶上小仙女了好不好!」
太德妃抱著她三歲的大孫子勸道:「別呀,小五真的不小了,早點娶妻早點生孩子咱們還能幫忙帶,再拖下去就帶不動了!」
溫太貴妃:?!?!帶帶帶帶什麼孫子開玩笑!我寧可抱一隻貓去伏龍寺!!!!
太德妃表示貓哪有狗好,至此一場談話徹底跑偏。
婉婉偷偷跟我說,聽說五哥昨天在早朝被御史說放浪形骸無所事事,昨天晚上坐在人家的屋頂上敲碗唱了一晚上蓮花落,現在還在補覺,長思哥哥要打他一頓呢!
我還不知道該說什麼,小五就哭爹喊娘地跑進慈安宮喊母后救命,長思和小四一人一根木棒緊隨其後,可憐的長念在後面跳腳喊:「四哥六哥打不得打不得!打了五哥就跟他丐幫的朋友去要飯了!!!!!」
小五才不會去要飯呢!他躲在我的慈安宮裡吃好喝好,瞧著長思心情好了,覥著臉去求他寬大處理,長思還能怎麼著,只能原諒他,小四還想說教他幾句,小五立刻要給他唱一段蓮花落,嚇得小四落荒而逃。
小四媳婦懷上第三胎,太德妃偷偷跟我說:「若是個女孩子就好了。」
「我一直都喜歡女孩子」,她笑道,「白白軟軟的小姑娘,親你一口心都化了。不怕你笑話,從前我還沒進宮的時節,一心想找個普通舉子成婚,他做個清閒小官就好,錢不用太多,生上四個孩子,兩個男孩兩個女孩,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晚上啊,點一盞燈,他教孩子們念書,我給他們縫衣服.......不瞞你說,我現在偶爾做夢還夢見這個呢。」
她說著就笑起來:「沒出息吧,人生那麼長,我只想要兩三間瓦房一個小院子,真是太沒追求了。」
大約上天聽到了我們的話,小四媳婦第三胎生下來,確實是個胖乎乎的小丫頭。
這是我們孫輩裡頭第一個女孩,大家都高興瘋了,嘉樂長憶康樂齊齊到恭王府看小侄女,越看越眼紅。康樂和長憶只頭胎生了兒子倒也罷了,可憐的嘉樂出嫁九年生了四個男孩,活活被四個皮小子折磨得年紀輕輕的就開始滿地掉頭髮,現在看了這香香軟軟的小姑娘,抱在懷裡不撒手非要拿四個兒子跟小四換。
小四:三姐姐,子曰……………
最後的結果是孩子沒換成,嘉樂被說教了一頓頭髮掉得更多了,阿瑾心疼得不得了,打算揍小四一頓的時候被「詩云」雲得頭腦混亂,回家跟嘉樂一起掉發一起做禿頭夫妻。
太德妃心滿意足地抱上小孫女,恨不得把她揣在兜裡隨時抱出來看一看,孩子還不滿百日就開始看自己的庫房裡什麼能給她的乖乖小心肝做嫁妝。
婉婉也懷上孩子,長思思慮良久,開始在繁忙的政事之餘向他四哥請教如何給孩子換尿布。小四換尿布的技術是太德妃親自傳授的,又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爹,技巧嫻熟得很,長思敬佩不已,小四沐浴著長思崇拜的目光,開始著手編寫《男子育兒大全》。御史臺的老大人在朝上彈劾他,結果婉婉她二哥趙大人跟人家辯論,引經據典滔滔不絕,把人家說成不配為人父的千古罪人。
最後長思表示治國要先齊家,齊家重在育兒,請各位大人回家好好寫教養兒女的心得明天大家一起討論。有人還沒結婚?單身狗真可憐那就寫萬一你結婚了打算怎麼當爹吧。
長思把這事講給我聽,我嘆道:「難得前朝的老大人們肯這麼由著你沒規矩地胡鬧。」
長思說:「如今在其位的大人們是父皇精挑細選出來的,個個被敲打過了,很有分寸,什麼當管什麼不當管都清楚得很。若是國事,再不肯有一點胡鬧的,至於帝王家事,再不輕易多話的。」
先皇啊,先皇
我說:「你也要好好治國,須知這江山來日是要給婉婉肚子裡那個小乖乖的。」
婉婉把頭在我肩上蹭著撒嬌:「母后,他可不太乖,昨兒他踢我!」
全朝都在學習如何當一個好爹,小五居然不搗亂,這就非常奇怪,我讓長念跟著他五哥,結果長念告訴我,他五哥最近天天在當時彈劾他的那個御史家門口轉悠。
這就太過分了!人家不過彈劾他一次,他在人家屋頂上唱一夜蓮花落已經扯平了,他還想伺機報復嗎?
長念說,不是的,阿娘,那位張大人家裡有個十七歲的女兒,聽說自小定親的未婚夫死了,都說她是望門寡,五哥,額五哥說她好看。
……緣分好神奇,真的好神奇。
我把這事跟溫太貴妃和宋太妃她們一說,溫太貴妃開始準備給她未來的兒媳婦做衣服,要動針線才發現不知道尺寸,立刻把小五叫進來問。
小五:「母妃……孩兒不知道啊……」
宋太妃:「?!你還沒抱過啊?!」
小五:……沒
溫太貴妃恨鐵不成鋼:「你怎麼如此沒用?你宋母妃寫了那麼多話本裡頭那麼多套路你就學不會嗎?!」
宋太妃:「就是啊!你生下來就是聽我的話本長大的啊!!!」
小五:「我都試了!我給她唱蓮花落,她嚇哭了。我從她窗戶裡跳進去找她,她嚇哭了。我還叫了幾個朋友假裝歹人……」
完了,這麼蠢的孩子估計藥丸,怕不是得單身一輩子。
最終還是宋太妃親自支招,嘉樂她們姐妹幾個絞盡腦汁的找藉口請張家姑娘「過府一敘」,將近一年之後,小五才得意洋洋地牽著他新婚妻子進宮讓我們「開開眼」。
小五媳婦是個怯生生的女孩子,害羞膽小,說話細聲細氣的,跟小五這個霸王站在一起,我們都忍不住百般囑咐她:「要是小五欺負你你要進宮告訴我們鴨!」
我們圍著人家小姑娘東問西問,太德妃扳著手指算了一算:「啊,你是我妹妹的大姑子的妯娌的娘家姐姐的侄女啊!」
她跟溫太貴妃幹了一杯:「親家你好。」
小四的小閨女滿三歲,會甜蜜蜜地叫太德妃「祖母」,然後甜蜜蜜地親她一口以後,太德妃心滿意足,闔目長逝。
她一向知足常樂,臨終前對我說:「我這一生也算得上很好,沒吃過什麼苦,平平安安就到了今日,又有兒孫送終,在這宮裡已算得上極好極好了。不過」,她笑了一下,「不過我還是惦念我想要的小院子,來生咱們不要再在宮裡相見了。來生——」
她說到這笑得眉目如畫:「來生......我要在我的院子裡種爬山虎,你若經過一個牆頭爬滿爬山虎的院子,記得敲門向我討碗水喝。」
好像怕我忘了似的,她拉著我的手又重複了一遍:「你別忘了,路過我的院子要敲門向我討水喝。「
長思登基的第五年,婉婉生了兩個兒子,兄長皆受重用,穩坐中宮,有朝臣提議選秀,結果這次選秀有幾個秀女互相陷害,生生弄出了一條人命,皇上大怒,下令徹查,結果查出有背後下毒的,有收受賄賂的,有言語之間不敬趙皇后的……皇上以此為由頭,牽出了朝中幾個大臣,或斬首或流放或罷官,選秀也就不了了之。朝臣明白帝王的心思,再加上中宮有子,從此再鮮少提選秀的事。
長念滿二十歲以後,不知怎麼的,一向乖巧聽話的孩子叛逆期突然到來,非要到邊境去投軍,他哥哥姐姐攔不住,告狀告到我這裡,我嘆了一口氣說,由他去吧。
長念跪在我跟前一臉愧色,我倒是看得開,我對他說:「去吧,到處去走一走也好,到了遼西見了周老將軍,代我跟他問聲好,他是你三姐姐的舅舅,是……是先帝的忠敏皇貴妃的三哥。你可記得忠敏皇貴妃?你小時候她給你做過好多好吃的,她走的時候你才八歲呢。」
「你要跟他說,你三姐姐很好,跟你三姐夫很恩愛,你不要忘了。」
他說:「記得的,孩兒一定替母親把話帶到。」
兩年後,長念剿匪有功,意氣風發地回了京都,帶著個風風火火的紅衣女孩,紅纓槍舞得虎虎生風,一直在長念身邊嘰嘰喳喳,長念不理她,嘴角卻一直彎著。
那女孩子姓周,第一次見進宮就送了我一把上好的匕首,又圍著婉婉咋咋呼呼地喊:「你真的好好看啊!你這麼好看,不如跟我去遼西吧!在宮裡有什麼意思啊!」
長思長念齊齊黑了臉。
最終她沒有帶著婉婉回遼西,自己倒是留在京都做了我的小兒媳婦。
小四的閨女八歲那一年,無意間跟我們說起她舅舅家表哥的事,王太妃拉著她問了許多她外祖父外祖母的事情,曉得他們最小的兒子都生了第二個孩子,正要擺滿月宴,高興得做了一桌子小姑娘最愛吃的菜。
那日之後她就臥病在床,再也沒起來。
春天的時候,看著窗外青翠的柳色,對我和宋太妃說:咱們是三十五年前的今天進宮的呢。
三十五年啊,三十五年,人事成沙,連春光都老了啊。
王太妃的聲音輕得像一陣微風:「遇見你們我很高興。他如今子孫滿堂,我也很高興。」
停了許久,她又很輕很輕地說:「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
她的眼角終於滑下了一滴淚。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們都還年輕的時候,她於未央宮向我傾吐心事,高高揚起頭來,連一滴淚都不肯落下。
王太妃一去,跟她最好的宋太妃也倒下了,到了秋天,她笑眯眯地對我說:「對不住啦,我死了就算了,還要留一個寫了一半的話本子給你們,你們不許生氣啊。」
溫太貴妃氣得捏了一下她的臉:「死了都能作妖,你個死丫頭。」
我說,你把話本子寫完再走,好不好啊。
她闔了闔眼,突然問:「你們知道,這宮裡這麼多姐妹,我最羨慕誰嗎?」
「我最羨慕王家姐姐,至死都有一個心上人可以牽掛。「
「這深宮裡多少人,這一生來不及愛上別人,也來不及被別人愛上,就這麼斷送了自己的一生。」
「我的話本子有沒有結局有什麼關係呢……這深宮裡多少人,自己連一個故事都沒有,就結束了。」
「我好羨慕她啊,我是真的羨慕她!」
她這一生寫了很多話本子,給每個女孩子都安排了轟轟烈烈的愛情,而她什麼都沒有,只有彌留之際一聲悲啼。
這宮裡故人一個接一個地走,長思怕我和溫太貴妃寂寞,不僅日日跟婉婉和孩子們來陪我吃飯,還經常讓他的兄弟姐妹們到宮裡小住。小孫子小孫女在我們跟前跑來跑去,吵架又和好,我們只是笑吟吟地瞧著,瞧著瞧著他們就長大了,不知從哪天起,他們開始喊我「老祖宗」。
溫太貴妃一直到死都沒放下她的針線。
她離世的前一天晚上,月色很好,她給我看她新繡的大作,是一幅雙面繡大圍屏,八個年輕女子神態各異,栩栩如生。
畫面中央先皇后摟著個小姑娘斜靠在躺椅上,含笑凝神,似在傾聽,一旁賢妃坐於石凳上,手裡拿著一個帳篇子。右側淑妃手持託盤,託盤上儼然是她的拿手好菜蟹粉紅燒獅子頭,王太妃彎著腰正在擺盤,而我正瞧著淑妃笑,眼神燦若星子。左側宋太妃雙手背在身後,分明是她平日說書的模樣,德妃神情急切,手上還扯著溫貴妃的袖子,而溫貴妃背對著我們,只能看見她手持繡繃,微微抬頭看向宋太妃。
圍屏右上角刺了一行小字: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雪滿頭,我們兩個的鬢邊早就白了。這繡像裡的我們可真是年輕啊!
她指著這副圍屏笑著說:「若是百年後,把我所有的繡品掛在一個屋子裡供人瞻仰,後人必要誇我是個天才。」
她夜裡睡下的時候,還吩咐她的貼身大宮女幫她把線分好,她明天醒了要用。
她再也沒醒過來。
我想,這是上天對她最大的溫柔,讓她不受半分苦痛。也是對我最大的溫柔,我可以對自己說她睡著了,她還在。
又不知過了多少年,我年紀越大,就越發有些糊塗,開始把孫輩的名字叫混,忽有一天,我指著嘉樂驚恐地叫道:「淑妃娘娘,你怎麼老了?你有白頭髮了?!」
這一年嘉樂六十一歲,早也做了祖母,她以為我在跟她玩笑,隨口回道:「我老了啊。」
我不高興了,我拉著她的袖子撒嬌:「你才不會老!你可好看可好看可好看了!」
她這才瞧出我的不對來,她問:「……母后,您叫我什麼?」
我說:「淑妃娘娘,你是傻了嗎?我們帶嘉樂去找皇后娘娘好不好?」
我指著嘉樂五歲的小孫女說:「嘉樂怎麼瘦了?她又偷偷不吃飯嗎?」
整個慈安宮的人面面相覷,嘉樂顫抖著扶住我說:「對啊,她真不聽話。」
我吵著要見皇后娘娘,吵著要穿溫昭儀給我做的新裙子,一會又問宋美人的新書出了沒有,後來又問,德妃娘娘不把小四帶過來和小五玩嗎?
孩子們都圍著我,哄著我,到底是見了婉婉我才乖了,任憑她哄著坐下,乖乖等「淑妃娘娘」給我做吃的。
嘉樂廚藝十分勉強,端上來的紅燒獅子頭有些焦,我問:「淑妃娘娘,這個獅子頭怎麼是甜?以前它不是甜的啊?」
嘉樂支支吾吾:「額,這是我研究的新菜式。」
我說:「把它端到永安宮去吧!這個不好吃。」
長思進門就聽到這句話,笑得很苦,我見他進來,就有些著急地拉起他的手:「你可來啦!」
他一頭霧水,任憑我把他拉到婉婉跟前,很鄭重其實地介紹:「這才是你的嬌嬌兒,不要弄丟了。這是你的修哥哥,不是皇上。」
又把他們的手手放在一起:「你們要牽手手,對啦,就是這樣子。」
我高興地拍起手來:「好啦,你們再不可以吵架啦!」
長思和婉婉對視一眼,說,好。
我又拉著長思問:你們和好啦!我可以回家了嗎?我想我祖母了。
我哇的一下就哭出來:「我要回家,我要祖母……」
阿瑾趕緊走過來,我瞧見他又不哭了:「大哥哥,你是不是來接小柳兒回家噠?」
他說,是。
我就到嘉樂家裡住了幾天,一直不明白大哥哥為什麼跟淑妃娘娘住在一起,不過小四小五長憶長念康樂都天天來看我,日子過得很熱鬧,我也就忘記糾結了。
小柳兒今天去這家吃糕糕,明天去那家看小兔子,後天又跟著誰去街上逛,日子過得好開心啊!
十月的一個黃昏,我跟孩子們回到宮裡,一家子齊齊整整地吃了頓飯,吃著吃著我就倒了下去。
醒過來時腦子倒清明了,我對著長思說:「你當年說要寵著婉婉十年二十年的,可不許食言。你若食言,你若食言……婉婉,他若食言,你也不要難過。你就不要理他,好好的,過你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長思哭笑不得:「孩兒都五十四歲了,阿娘,太子都娶太子妃了,哪裡還會食言。」
我又想起一件事:「溫太貴妃的繡品,除去隨她下葬的,還有一些,在我宮裡,與其放在這宮裡,一年復一年,不知何日被丟掉,不如放到我陵墓裡好好地存著。天可憐見,滄海桑田,或者有一日能見人瞻觀,你們別忘了。」
兒孫齊齊整整跪了一地,都小聲地哭著叫我,我叫他們一家一家到我跟前來,我一個一個再看一眼,看完了忽覺得心上很安寧,指著窗臺說:
「你們看,天亮了。」
這一年我七十歲,據我入宮已經過去了五十六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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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朋友的留言我都看到了,最近工作比較忙也沒能好好回復大家,非常感激你們喜歡這個故事,也非常抱歉好像把好多人都弄哭了(´;︵;`)
我自己沒想過這個答案會火,因為我答的時候這個問題下面已經一千多條回答了,以為只是自己自娛自樂而已,看到大家喜歡這個文章,我也很幸福。
然後跟大家聊一下我寫這個文的一點心路歷程吧
其實這個故事在我最初的構想裡,是要比這個更慘一些的,在最初的版本裡,由於國力暫時不夠強大,嘉樂會被送去和親,五年以後,國力漸增萬事俱備,皇帝攻打北狄,嘉樂死在北狄可汗手裡,淑妃會在對命運的徹底絕望中死去,我想這樣更真實,也更能體現皇帝的特點,對皇帝來說,兒女不是兒女,是維繫江山永固的工具。
但後來我想還是算了,一個小故事罷了,還是留一點溫暖的希望比較好,於是在後來的走向中,雖然小柳兒她們這一輩各種意難平,畢竟孩子們都有了幸福的生活。
淑妃是除了瑤瑤以外第一個走的,因為淑妃是小柳兒在宮裡遇到的第一個娘娘,第一個真心對她好的大姐姐,淑妃是小柳兒在宮裡的領路人和保護者,所以淑妃第一個離開小柳兒,也拉開了姐妹們一個一個離去的序幕。
淑妃和賢妃走在皇上之前,是因為淑妃和賢妃是宮裡最了解皇上的人。在皇上還沒有成為皇上的時候,步步隱忍十分艱辛的時候,她們倆就已經在皇上身邊了,皇上和瑤瑤的感情她們也十分清楚。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皇上的故事,除了他自己神志不清時含糊不清地透露出來的那部分,其他全都是通過淑妃和賢妃的口講出來的。淑妃雖然嘲笑皇上虛偽,但也承認皇上在治國上的能力,賢妃也一直說皇上是個好皇上,她們倆尤其是淑妃,總是能準確地猜出皇上的心思,因為她們對皇上太了解了。可以說,瑤瑤死後,整個後宮,能跟皇上一起緬懷故人回憶過去的只有淑妃和賢妃,從某種角度來說,淑妃和賢妃就算與皇上沒有愛情,也是可以有友情的。但是皇上麼,怎麼可能有友情呢?於是淑妃和賢妃走在皇上之前,她們的離世對皇上來說,意味著這個世界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他的過去,意味著當年同他一起頂著腥風血雨走過來的人已經全部不在了。皇上傷感嗎?嘆息嗎?很難說,但皇上對這兩個故人同樣也是非常了解的,所以他給淑妃和賢妃的諡號非常準確地概括了她們的一生。
宋婕妤全篇除了很會寫話本以外,沒有什麼別的正面描寫,她是溫貴妃那幅繡像裡八個女孩中唯一個沒有自己的故事線的,其實我構思過她的故事,但後來覺得,沒有故事更悲哀——一個女孩子的一生剛剛開始,就湮沒在深宮裡,如果不是她仗義幫助清婕妤和小五母子,她就跟那些抱著小貓小狗去伏龍寺為先帝祈福的妃子們一樣,不會有人知道她其實是個話本大師。那些年紀輕輕就去了伏龍寺的女孩子們沒有悲哀嗎?沒有特長嗎?她們可能有人很會畫畫,有人很會彈琴,但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在乎,她們默默地生,默默地死,沒什麼人惦記她們,她們也沒什麼人可以惦記——進宮那麼多年,父母可能死了,兄弟姐妹各自成家,夜裡醒過來,很可能連牽掛都不知道還能牽掛誰。從這個角度來說,王美人比她們要幸運一點,她好歹能惦記她的姚家探花郎,聽得幾句他的消息就十分欣喜,到底一生愛過一次,比不曾愛不曾恨只能怨的姑娘們略強一些。
另外看到很多朋友都說看哭了,我其實挺抱歉的……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是想說,其實女孩子之間未必只有爭風吃醋,女孩子之間的關係有的時候很可愛的。最是無情帝王家,有的時候不要用咱們現在普通人的標準去衡量過去的人。譬如這篇文裡的皇帝,難道只是用一個渣男就可以概括的嗎?
還有最重要的一個是,這個問題問的,後宮的女人為什麼要爭寵,我覺得如果要有一個比較和諧的後宮,需要滿足以下條件:
1.皇帝有實權,不會被各種勢力牽制,腦子清楚,不會輕易被蒙蔽,心繫江山的責任感高於個人感情,以國事為重,不會為了真愛瞎鬧
2.皇后中宮之位要穩,比較得寵,在皇帝跟前說得上話,同時胸懷廣闊,公平公正,對皇上最好感情也不要太深,深了一吃醋就很難公正了
3.有能耐敢折騰後臺硬的妃子先被幹掉,留下的妃子經過腥風血雨,看得開,要麼智力不太行,要麼後臺不夠硬,知道輕重不輕舉妄動不痴心妄想
4.所謂的寵妃背景最好都不要太行,配上第一條,不作妖得寵也沒關係,作妖分分鐘下線
5.皇上慎重選擇能生下孩子撫養孩子的女人,能撫養孩子的女人最重要的是腦子要清醒,好好教育孩子,讓他們和諧相處,不和諧的皇子配上第一條,被皇帝提前幹掉
在達到上述五個條件以後後宮應該會相對和諧一點……吧……那麼能治國齊家兩開花的皇帝有多少呢?畢竟皇帝也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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