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監
2023-10-10 19:28:00
1
長安的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
小太監急匆匆跑進梓橦宮,喘著粗氣對趴在軟榻上淺睡的洛枝說:「娘娘,皇上駕崩了!太子爺和無宴總管起了爭執,在鍾離宮裡鬧得不可開交,太子爺說要殺了總管大人!」
洛枝一下子站了起來,飛快地跑出梓橦宮,小太監在後面喊:「娘娘,您還沒穿鞋啊!」
她光著腳在雪上奔跑,渾然不覺得冷。
她跑散了髮髻,跑掉了一地珠釵,她的雙腳被磨破了,殷紅的血印在雪白的雪上,顯得觸目驚心,但她不曾停下來,她害怕她又一次去晚了。
像十八年前,她同太子大婚那天,聽聞他即將淨身入宮,她沒命地跑,可是等她在全然陌生的皇宮裡終於找到他的時候,一切都太遲、太遲。
她永遠記得那一夜,雪也同今天一樣大,他躺在窗邊的木板床上,眼神很平靜,聲音淡淡地道:「從今天起,我是太監趙無宴,你是太子妃娘娘洛枝。以後可不能這樣冒冒失失跑到這裡來了,若是被有心人撞見,會說不清楚的。」
她撲過去抱住他,呢喃道:「那麼小石頭,最後叫我一聲小枝吧。」
「小枝。」他溫柔地笑,一如小時候的模樣。
小時候的小石頭,總是這樣一副溫柔好脾氣的樣子,她以為她會嫁給他,可後來他變成了她的姐夫。他不許她喊他小石頭,他說小枝,你得喊我姐夫。
這一次,他沒有糾正她的叫法呢。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丟了魂似的鬆開他,然後轉身走入漫天大雪裡。
那場寒徹心扉的大雪,在她心裡從未停歇地下到了現在,從此她度過的每一天,都是寒冬。
她一口氣跑到了鍾離宮,她用力推開厚重的殿門,鍾離宮裡燈火如晝,所有人都回頭看她,包括被她的皇兒和一劍穿心的趙無宴。
隔著一排琉璃宮燈,她看見他的胸口開出一片曼陀羅,他竟然還在對她笑,他朝她伸手,像是想要抓住她。
一如二十多年前,他還是面容俊秀的少年郎,她是任性乖張的小少女。那時候他還不是她的姐夫,他只是她的小石頭。
她拖著凍僵的雙腳,蹭到了他身邊。
「對不起啊,小石頭,我總是來晚一步,總是來得太晚。」她的聲音有些破碎,聽得人心裡呼呼的疼。
琉璃燈花下,她的兩鬢早已斑白,再不復年少。
趙無宴忽然有些恍惚,不知是不是快要死了。這一路走來,他和她互相攙扶著、傷害著,卻又深愛著。他竟然算不清,他到底認識她多少年了。
因為回憶的盡頭,只有揮之不去的痛,痛得他站不直身子,痛得他眼淚都落下來了。
2
但洛枝永不會忘。
她第一次遇見趙無宴的時候,他還不叫趙無宴,他叫江淮欽。他爹是新科狀元,小小的江淮欽不過七歲大,跟著家人搬到烏衣巷。她爹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江淮欽的爹爹帶著他來她家做客。
四歲大的洛枝頑劣、調皮,那天她推著腿腳不方便的姐姐在花園裡跑,叫一顆小石頭絆了一跤,趴在地上號啕大哭,姐姐坐在輪椅上急得不知所措,也跟著大哭起來。
江淮欽便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他跑過去扶起她,拍拍她衣衫上的泥土,用乾淨的袖子替她擦眼淚:「不要哭哦,我幫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她傻傻地望著他,眼前的小少年,竟然比她和姐姐生得都要好看,她用力推開他,撿起地上的小石頭去丟他,她嘴一歪哭得更兇了:「我不要你幫我吹吹,你比我好看,你這個壞蛋,明明小枝才是最好看的。」
他被她丟中了額頭,那裡火辣辣的疼。他看她哭的那麼兇,有些手足無措,他撿起那顆小石頭放進她的手裡,輕聲說:「那你再丟我吧,只要你不哭了。」
她低頭看著手心裡的石塊,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辦,最終她哼了一聲,老氣橫秋地道:「我才沒有那麼幼稚呢。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會在我家?」
「我叫江淮欽,跟爹爹來做客。」他有板有眼地答,「你呢?」
「本小姐的名字你不許問!」她眼見著又要暴跳如雷,但看見他這幅淡定的模樣,她就氣不起來,「江淮欽一點都不好聽,你就是個石頭!都不知道哄小枝開心。石頭石頭,小石頭!」
於是他便成了她的小石頭,她明明討厭那個比她好看的傢伙,卻不知不覺地總是往狀元府跑,從她四歲的年華,一直跑成十四歲的小少女。
他要念書,她就撕書搗亂,他要寫字,她便用毛筆畫花他所有的宣紙。
然而即便是這樣,他仍舊在十七歲那年金榜題名,成為當朝最年輕的文官。而她爹爹,早就封閣拜相,在朝堂之上呼風喚雨。
「新科狀元相貌堂堂、才華橫溢,真真是一表人才,做得了你洛家的女婿吧。」洛枝聽見爹爹的同僚對爹爹說,「令媛才德兼備,相貌也是頂尖兒的,兩人若是能在一起,也稱得上佳偶天成啊。」
「哈哈。」她爹爹總是爽朗一笑,然後瞅瞅她,她就一臉通紅地低下頭去。
誰要和他佳偶天成啊,她才不要!
3
她明明應該很彆扭,但心中卻有些竊喜。
她坐在輪椅上給姐姐削蘋果,姐姐坐在那裡愣愣地發著呆。
洛枝從記事起,姐姐就一直坐在輪椅上,並且還隔三岔五地吐血生病,大夫都說她能長到這麼大,已經是個奇蹟了。
「姐姐。」她將蘋果遞給姐姐,有些害羞地問,「你覺得小石頭怎麼樣?」
姐姐面色一僵:「怎麼忽然問這個問題?」
「你就說說嘛。」她拉著姐姐的手臂搖了兩搖。
姐姐有些無奈,只得說:「淮欽很好,只是他太好了,一定有很多姑娘家喜歡他的。」
「有姑娘喜歡才證明他很出色啊。」洛枝有些驕傲還有些得意,因為無論多少姑娘喜歡他,他都一定是她的。
「姐姐你也喜歡他嗎?」洛枝忽然注意到一個問題,「你說很多姑娘喜歡他,那姐姐你呢?」
姐姐急忙偏過頭去,她淡淡笑了笑:「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姐姐你不要喜歡他哦。」她說得很認真,「因為小石頭是我的,他是我的。」
姐姐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那後來沒過幾天,她就聽說江家來提親,並且爹爹已經答應了。她高興壞了,卻又因為女兒家的矜持,不能表露太多的情緒。
那天一家人坐在院子裡吃飯,吃到一半,爹爹放下筷子道:「小枝,你蘇州的姑媽來信讓你去住幾天,順便讓她教你一些規矩禮儀,後天你就去吧。」
「爹爹,你是不是答應了江家的提親?」她忍不住問。
爹爹眼光一閃,點了點頭:「我是答應了,所以才要你去蘇州學規矩,好好學,莫要辜負為父的期望。」
「嗯!」她開心極了,飛快地吃完,顧不得擦嘴就跑去找他。
他正坐在書房裡與人說話,見她急匆匆地來,他屏退左右,走上前替她擦拭汗溼的額頭,「這麼急匆匆地來,也不怕摔著了。」
「喂,聽說……你爹爹去我家提親了。」她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敢去看他的臉,明明從爹爹那裡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卻還是忍不住來跟他確認。
「嗯。」他輕聲答,原本想要觸碰她額頭的手,驀地停在了半空,「小枝,你願意嗎?」
「我……」她臉紅了,然而嘴上卻說,「我才不要嫁給你呢!」
「呵。」他低低笑了笑,他支著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視他的眼睛,「那麼小枝,你想嫁給誰呢?」
「不管是誰啦!」她氣惱得很,惱他怎麼就不知女兒家的羞赧與彆扭,她一跺腳,扭身就走,「我要去蘇州了,就是來跟你道個別!」
「小枝!」他驀地喚住她,聲音裡似乎隱藏著某種異樣情緒。
「嗯?」她回頭看他。
那時候她的身後是大團大團錦繡妖嬈的牡丹開成了海,她娟秀白皙的面龐上,紅暈未散,看上去明豔動人,他心裡猛地一痛,他衝她笑了笑,然後揮了揮手,輕聲囑託:「一路走好,小枝。」
「別說得我們好像見不到面了一樣。在家乖乖等著我回來,小石頭。」她跑回去,一把拉下他的頭,在他唇上印下一個吻,然後在他尚在震驚之中還未回神之前,逃也似的跑開了。
留下江淮欽石頭一樣地立在原地,窗外風雲舒捲,鳥鳴啁啾,洛枝羞赧的表情,讓他滿心喜歡,喜歡得整顆心臟一緊一緊地抽痛。
4
說是住幾天,可她這一住,便是三年。
蘇州三年,姑媽變了法子地折磨她,走路吃飯,坐姿說話,一點都不能有差池,若不是念著回去就能嫁給小石頭,洛枝一早就忍受不住了。
「姑媽該教你的,全都教了,小枝以後可就靠你的了。」她在洛枝肩上按了按,眼睛裡滿含期待之色。
「姑媽你放心,我一定不丟你的臉!」洛枝拍著胸脯保證,「爹爹終於來信讓我回去了嗎?」
「嗯。」姑媽眼神有些閃爍,她提她順了順額前的發,「小枝,你須知道,女人這一輩子,要嫁便嫁這世上最好的人。」
「謝謝姑媽教誨。」她謙遜得體地說,心裡卻暗暗得意,在她眼裡,小石頭便是這世上最好的人了。
次日,收拾妥當了,姑媽送她到渡口,她站在船頭衝她揮手,心裡無比雀躍,三年未見小石頭,他變成什麼樣了呢?回去了……就可以嫁給他了吧,她想著,臉上驀地紅了。
從蘇州到長安,匆匆數十天,當她的雙足終於踏上長安的地界,她不肯再坐馬車,她卸下一匹馬,翻身跨了上去,然後一路雞飛狗跳地往烏衣巷去了。
她停在江家大門口,顧不得女兒家的矜持,衝進江家便喊:「小石頭,我回來啦,快出來見我!」
然而她喊了許久都不見人來,最後還是一個家丁瞧不下去了跑來告訴她:「洛小姐,少爺已經不在這裡了。」
「那他人呢?」她杏眼圓瞪,嬌蠻地喝道,「本小姐今天回來,他竟敢不在家裡候著!」
「他在洛府。」下人小聲地答。
她的心情在一瞬間變好,原來他知道她要回來,提前去洛家等著了啊。心裡浮上一絲甜甜的味道,她出了江家,推開家門便去尋江淮欽。洛家人見她回來,面色都有些奇怪,她被喜悅衝昏了頭,也沒有去在意這些。
直到——
直到她在姐姐的院子裡,找到了正與姐姐抱在一起,說著呢喃耳語的江淮欽。
她如蒙電擊般僵在那裡,好一會兒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衝過去拉開江淮欽,她大聲喝道:「你們在幹什麼!」
「小枝?」姐姐錯愕地盯著洛枝,「你怎麼回來了?」
洛枝卻不理她,她死死盯著江淮欽,她想從他臉上看出一絲慌張,可沒有,他如同她初見他的時候,淡定得不可思議。
她走過去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她怒道:「小石頭,我不過離開三年,你怎麼能這麼對我?」
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擦掉了嘴邊被她打出來的血,輕輕笑了笑,然後在她水汽氤氳的眼神中,淡淡地道:「你不該喊我小石頭,你應該叫我姐夫。」
她只覺天地在一瞬間失去了色彩,耳邊聽不見一點聲音,她想她是不是聽錯了什麼,她扭頭看向姐姐,卻見她欲言又止,最終選擇了沉默。
「哈哈,姐夫?姐夫!」她嗓子口一甜,在巨大的憤怒與悲傷之中,硬生生嘔出了一口血,跟著她便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5
她生病了。
結結實實生了好一場大病,爹爹請了最好的大夫來醫她,她都給轟了出去。
對一個人從愛變成恨,或許只需要一瞬間罷了。
她問過下人,下人告訴她,三年前她前腳離開長安,後腳江淮欽就變成了洛家的上門女婿。她回來得太晚了,晚了三年那麼久。
「小枝。」姐姐終於還是忍不住來見她,她坐在那裡,蒼白瘦弱,憔悴不已,「你喝藥吧,你這樣,我們都很難過。」
「不要你假惺惺。」她冷冷道,「小石頭呢?你讓他來見我,你讓他自己來見我!他不來,我便永遠都不喝這藥!」
她一把掃開藥碗,滾燙的藥灑在地上,還冒著熱氣。
「小枝,我知道你怨我,姐姐也不想傷害你。」她怔怔落下淚來,「可是我已經嫁給了江淮欽,我已經是他的妻子,這是無法更改的事實。」
「你滾。」她大喝一聲,拿枕頭砸她,「你給我滾,我不想再見到你!」
姐姐眼神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最終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撥著輪椅走出了她的房間。她將頭靠在床沿上,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沉沉睡去了。
夢裡她好像聞到了一陣熟悉的味道,她恍恍惚惚得睜開眼睛,面前是一張讓她愛到極致,卻也恨到極致的臉。
「醒了?」他聞聲道,「醒了,就把藥喝了吧。」
她痴痴地望著他,任由他將她扶起來,他端著藥碗,一勺一勺餵她吃藥。她不說話,只是乖巧地吃,眼淚順著臉頰,一滴一滴落進藥碗裡,藥似乎因為眼淚變得更加苦澀,她卻一點都不覺得苦,大概是因為她心底已經苦到了極致。
「為什麼?」她哽咽著問,「小石頭你告訴我,為什麼不等我回來?為什麼要和姐姐成親?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他將碗放在一邊,俊俏的臉上帶著一絲看不見的憂傷,他道:「你應該叫我姐夫的。」
「我不要叫你姐夫!」她惱,「你明明該娶的是我,是我!」
「你說不要嫁給我。」他平靜地說,「而且洛小姐你誤會了吧,我從未說過喜歡你的話,也不曾說過向江家提親是要娶你的話。」
她錯愕地望著他:「洛小姐?你喊我洛小姐?」
「或者你希望我喊你什麼?」他靜靜地看著她,眼神平靜的像死水,「以後莫要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對你的名聲不太好。」
「勞你費心了姐夫。」她強迫自己壓下心裡的悲憤,三年的禮教學習已經讓她學會了隱忍自己的憤怒。
「好好養身體,我先走了。」他站起來走到門邊,洛枝再也忍不住將空碗砸在他腳下,破碎的青瓷濺起來,割傷了他的手背,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
他攏在袖子裡的左手緊緊握成了拳頭,指甲刺破掌心,那裡早就血肉模糊,但他卻不覺得痛,因為有個地方,比受傷的手掌更加痛!
「我恨你!江淮欽我恨你!」她在後面哭得撕心裂肺,可他到最後也沒有回頭。他怕回了頭,一切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6
她哭過、鬧過、吵過,甚至尋死過,可最終她還是好好的活了下來。
或者只是活下來了而已,她的心早就死了,從那個人變成姐夫的那一天,她的心就從未停止過疼痛。
爹爹似乎覺得對不起她,給她搜羅了全天下最好的東西,但她不稀罕。
「小枝,爹爹承認是爹做得不對,三年前我也是故意送你去蘇州的。因為你留下來,是不可能讓你姐姐嫁給淮欽的。」爹爹坐在她身邊,語重心長地對她講。
「為什麼是姐姐?」她諷刺一笑,「為什麼是她嫁?」
「因為你姐姐已經快死了!」爹爹嘆道,「她活不了多久的,她畢生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嫁給淮欽,爹爹不能只偏心你一個啊,或者說爹爹其實是在偏心你。小枝,你值得比江淮欽更好的人,爹爹希望你成為人上人。」
洛枝想過很多種理由,可唯獨這一個,她怎麼都沒有想過。
她曾問過姐姐,她問她喜不喜歡江淮欽,那時候姐姐回答的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騙子,大騙子!
她粲然一笑,姑媽曾對她說,女人這一輩子,要嫁便嫁這世上最好的人。她從未質疑過自己的心,她深信江淮欽便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這簡直就像個笑話。
爹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她嫁給江淮欽,姑媽言語裡透露出來的那些,再明白不過。是她太天真,傻傻地忽略了。
他們騙得她好苦,好苦。
一個月後,姐姐病重,已經不能再坐輪椅了。她待在房裡繡著鴛鴦,她想起小時候,她總是推著姐姐的輪椅到處跑,因為爹娘告訴她,姐姐不能走路,哪裡都去不了。
她覺得姐姐太可憐了,所以無論去哪裡,她都會推著她。
可是這個讓她憐惜的姐姐,搶走了她深愛的小石頭。
可是這個搶走她深愛的人的姐姐,快要病死了。
她到底做不到鐵石心腸,在隔了三個月之後,她終於再一次踏進了姐姐住的院子。
院子裡很多人,爹爹眼睛紅紅地坐在那裡,江淮欽坐在床邊,細心地照顧著姐姐。她的心裡像有一根針在細細地扎,她強忍著掉頭就跑的衝動,在眾人驚愕的眼光裡,走到了姐姐榻前。
「你走。」她冷冷地對江淮欽說。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走開了,她站在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姐姐。
她臉色蒼白,臉上瘦得看不到肉,她似乎感知到了洛枝的到來,顫巍巍地睜開了眼睛,她伸手抓住洛枝的手,似乎很欣慰:「小枝,你來看我了。」
「我只是來看你有沒有死。」她的語氣很生硬,她偏開頭去,也不知是不想還是不忍心看她枯瘦的臉。
「別恨他。」她輕聲對洛枝說,「小枝別恨他,也別恨爹,你要恨就恨我一個人就好。姐姐活不了多久了,但姐姐希望你能快樂一些。」
「可我的快樂,已經被你奪走了啊。」洛枝痴痴笑了起來,「洛枝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得到快樂了。」
「對不起。」她輕聲喃喃。
洛枝甩開她的手,轉身跑了出去,江淮欽正站在迴廊裡,望著廊外飄落的杏花發呆,洛枝心裡浮上一絲邪火,她一把揪住江淮欽將他拉到屋後,她用力將他推倒在地,她撲上去用力吻他。
「別這樣,二小姐。」他想推開她,可是她像是耗盡全身的力氣,就是不鬆手。
直到他嘴裡嘗到一絲苦澀,他這才發現她哭了,她那麼絕望地在哭,他心裡一陣一陣的疼。他其實捨不得她哭的,寧願用自己的一滴血去換她的一滴淚,但老天爺和他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於是一切就走到了如此荒唐的地步。
他伸手想替她擦擦眼淚,可就在這時候,他聽見屋前傳來一陣哭聲。
「姑爺,姑爺,你在哪裡?大小姐去了!」
「對不起小枝,對不起。」他閃電般地推開她,將她留在屋後陰暗的角落裡,一個人走掉了。
「呵呵。」洛枝用手背擋在眼睛上,可是眼淚卻怎樣也抵擋不住。
7
姐姐下葬後沒多久,爹爹就病重了,他整日臥床,整個人迅速憔悴蒼老下去。江淮欽作為入贅的姑爺,這些日子盡心盡力地忙於打理洛家的事務。
洛枝在房內請了伶人回來唱戲,唱的是西廂。小時候她很喜歡聽戲,總是為戲裡人落淚、歡喜,可如今,她竟覺得那戲裡的痛,比不上她半分。
「小姐,您快去見見老爺吧,老爺快不行了。」丫鬟急匆匆跑來喊她,「小姐,不管怎樣,那都是您親爹啊。」
「你閉嘴!」她變得乖張嬌蠻,她甩了那丫鬟一巴掌,將她趕了出去,「你是什麼東西,你有什麼資格勸我?」
她趴在桌上傻傻地笑,笑著笑著便怎樣都笑不出來了。她踉蹌地起身,幽魂似的到爹爹病榻前。她覺得自己仍舊不夠狠心,對姐姐如此,對爹爹也是如此。
「小枝,你要好好活著。」爹爹用力拽著她的手,他將她的手放進了江淮欽的手心裡,他轉頭看向江淮欽,緊緊盯著他的眼睛說,「淮欽,你這個當姐夫的,不能丟下小枝不管。你要好好照顧她,連同我和她姐姐的那一份。」
「我會的,嶽父大人。」江淮欽溫聲道,「我會將她當作自己的親妹妹一樣。」
「好,小枝還沒嫁人,我也一直沒有替她準備什麼嫁妝。女兒家出嫁,嫁妝越多越風光。淮欽,你替小枝準備一份嫁妝,送她出嫁。」爹爹絮絮叨叨地吩咐,「她性子刁蠻任性,一定要找個好脾氣的相公。淮欽,你要替她選一門好親事。」
「你放心,小枝的嫁妝,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的。他的相公,我也一定會找到最好的。」他輕聲道,「我也不會丟下她不管的。」
「好好好。」爹爹連說了三聲好,然後搭在洛枝手背上的手無力地滑了下去。
洛枝只是靜靜地聽著,就像是在聽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洛家迅速地敗落下去,若不是江淮欽裡裡外外地打理,怕是她已不能再這麼揮霍無度、錦衣玉食下去。
她覺得自己已經麻木了,已經不會再為任何人和事而落淚。
而就在這時候,皇上給她賜了婚,他將她賜給了當朝太子爺。換做任何姑娘,得了這樣的親事必定是歡喜的,因為嫁給太子爺,就意味著嫁給了未來的皇上。
她未置可否,事實上不能嫁給江淮欽,她覺得嫁給任何人都沒有差別。
「小枝。」江淮欽從外面走進來,喚醒在發呆的洛枝,「你是不是不願意嫁給太子?若是你不願意,我便去和皇上說說,請求他收回成命。」
「你肯娶我嗎?」她盯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神裡有一絲躲閃,她嘲諷似得笑了起來,「你不肯娶我,就不要假惺惺地問我願不願意。嫁給太子好啊,姑媽說,女人這輩子一定要嫁給這世上最好的人,嫁給太子爺不錯,將來當上皇后,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覺得很好,真的。」
他怔怔地看著她,她曾經很愛笑,可是現在的她,與曾經嬌蠻任性的洛枝,全然不似一個人。
「嫁妝。」她輕聲道,「你答應過我爹,會給我天下第一的嫁妝,不要忘記了。」
「好。」他允她。
8
洛枝第一次見到太子,並不是新婚夜。離婚典還有一個月的時候,她就被接到宮裡,自有宮人教她禮儀。
學的時候她才發現,那些東西姑媽曾教過她,她學了整整三年,怎麼可能不會。
她爹爹說,她值得嫁給比江淮欽更好的人,要成為人上人。
她就要成為人上人了,可他卻病死了。
「呀,你就是洛枝。」太子來的時候,是深夜,洛枝睡不著,坐在窗前盯著天空圓月胡思亂想。
她聽見聲音驚得回神,太子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想不到,洛丞相的千金倒是長得貌美如花。倘若你心裡沒有一個江淮欽,我或許會愛上你,從此後宮只寵你一人。」
洛枝皺了皺眉,她從他言語裡聽出了他的身份,她有些驚訝:「我以為我們並不認識,你以為你了解我什麼?」
「哼。」他冷冷哼了一聲,在洛枝身邊坐下,「你不認識我,是因為有些人將你保護得太好,好到你一無所知的地步。」
洛枝心裡咯噔一下:「你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成為太子妃,也絕不會得寵,我不會碰已經被人碰過的東西。」他說著,站起來就要走。
洛枝一把揪住他的袖擺,攔著他不讓他走:「被人碰過?你不想娶我可以直說,何必出言侮辱我?」
「侮辱?」他冷笑道,「你和江淮欽同住一個屋簷下,說你與他沒什麼,誰會相信。」
「他是我姐夫。」洛枝冷靜地辯解,「我與他毫無干係!」
太子愣了一下,細細看她的表情,好一會兒才說:「你自己相信嗎?」
「哪個姐夫會為了小姨子做到這樣的地步?」太子冷冷道,「三年前,他為了阻止我要皇上下旨將你賜婚給我,他娶了你的姐姐,將你遠遠地送走,遠離是非。三年後,他想帶你遠離烏衣巷,哪有那麼容易?」
洛枝怔怔地聽他說,他說的每一個字她都明白,可連在一起的意思,她一點都不明白。
「你在說什麼啊?」她呆呆地望著他,「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聽不懂?」他諷刺一笑,「那我便讓你聽明白。」
三年前,洛枝的爹爹洛丞相,想要扶持三皇子,太子一黨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斃,拴住洛丞相其實很簡單,只要將洛枝賜婚給太子,洛丞相就算再不想讓太子登基,也不得不屈服。
然而這個時候,江淮欽去了太子府,他跟太子做了個君子協定。
「朝堂上,並非洛丞相一個人支持三皇子,若是太子你願意放棄洛枝,我便助你蕩平朝堂上三皇子的黨羽,這是你娶洛枝也無法做到的事情。」他不卑不亢地對太子說,「我助你登上皇位,你別動我的洛枝,成交嗎?」
太子自然是聽說過這位十七歲便金榜題名入朝廷的新科狀元,他更知道江淮欽本來也是支持三皇子的,但如今,為了一個小小的洛枝,他捨棄了自己的原則與堅持,選擇站在了他這一邊。
不娶洛枝,似乎要比娶洛枝,更加有意義。
9
洛丞相一直想讓洛枝與三皇子聯姻,所以當江淮欽提出要娶洛家癱瘓在輪椅上的大小姐時,他沒有反對,只要江淮欽放棄洛枝,洛丞相願意讓出洛家大小姐。
於是三年前,洛丞相將洛枝遠遠地送去了蘇州,而江淮欽娶了她姐姐,將他與洛家綁在了一起,他裹挾著洛家,站在了太子這一邊。
那之後的三年,他做到了和太子約定的事情,三皇子已經徹底不成氣候,太子之位穩如泰山,不可撼動,洛丞相這才意識到,他被江淮欽算計了,但此時大勢已去,他氣病了,並且病來如山倒。
洛枝終於從蘇州回到了長安,姐姐和爹爹接連著去了,洛家開始敗落下去。
江淮欽找太子,他說:「如今太子已經登基,臣也可以功成身退了,望太子成全。」
太子說到這裡,哈哈笑了兩聲,他對洛枝說:「江淮欽是不是傻瓜?他竟然想要離開朝堂,這樣的一個人才,我怎麼可能讓他離開朝堂?並且離開的理由,還是一個女人!」
「怎麼會這樣……」洛枝徹底呆在了那裡,她想說一定不是這樣的,可是太子為什麼要騙她?
「不過幸好,江淮欽是有弱點的,他的弱點就是你,洛枝。」太子伸手掐住她的脖子,笑得陰冷,「只要拴住了你,便拴住了江淮欽。」
他將她往後推了一把,她踉蹌地跌在地上,她卻渾然不覺得痛,甚至連太子是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怎麼會這樣?」她想哭又想笑,「不是這樣的……」
她拼命說服自己不是這樣的,因為那樣自己才能恨江淮欽。假如有一天她連恨都不能再有了,她又要對他抱有怎樣的感情?
她不知道啊!
她站起來跑出去,她一路跑回洛家,她在自己的房間裡,見到了對著她髮簪發呆的江淮欽。
江淮欽見到她回來,有些吃驚,洛枝逼近他,她說:「江淮欽,你喜歡我嗎?」
「不喜歡。」他飛快地答,「回宮裡去,小枝,快回去。」
「江淮欽!」她喊道,她撲過去緊緊抱住他,她用力咬著他的肩膀,近乎絕望地說,「可不可以誠實一次?哪怕只是一次?你喜歡我嗎,江淮欽?」
他沉默了,他渾身僵硬著,他原本就不堅定的理智,正在分崩離析。
她咬得很用力,然後他動了。他猛然抱住她,他發了瘋似的吻她,他什麼都沒有說,但她已經得到了答案。
她從他的吻中,嘗到了愛與絕望的味道。
他抱著她走向床榻,紗幔落下,她的眼淚終於落在了他的唇邊。
10
「帶我走吧,小石頭。」她靠在他懷裡,輕聲道,「我們可以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好不好?」
「好。」他握緊了她的手。
她收拾了不多的行李,與他連夜出逃,然而他們沒能逃走,太子帶人守在城門口,他像是已經料到了他們的全部心思。
三天後,她與太子大婚,紅蓋頭下,她的眼淚沒有停下來過。她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她和他愛得那麼苦、那麼痛。她不過是想好好愛他,只是那麼卑微的願望都無法實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洛枝,你哪裡都去不了。」太子的目光陰沉得可怕,像只被激怒的雄獅,「帶著太子妃潛逃,可是要狠狠治罪的。」
「你把他怎樣了?」洛枝心裡莫名一緊,她用力抓著太子的衣襟,「你到底把他怎麼樣了?」
「沒怎麼樣,不過是處以宮刑而已。原本我還想讓他封閣拜相,輔佐我治理天下,可他不識抬舉。他想帶走你,這是讓全天下人看我笑話!不過你應該高興啊,因為這樣,他就能留在你身邊了,不是嗎?」太子冷冷道。
「畜生!」洛枝憤怒至極,她用力推開太子,光著腳跑出了太子宮。
外面是鵝毛大雪,掩埋了道路,她甚至辨不清方向。
等等,再等等,上一次她遲到三年,這一次她不要遲到,她不要!
可是老天爺似乎聽不見她的聲音,她在大雪裡跑了很久,一身紅裝溼透,她終是尋到了那個地方。在那個破敗簡陋的地方,他像個破敗的玩偶一樣,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窗外的雪時不時落進來,他的一邊身子已經被雪掩埋了。
「小石頭。」她的聲音不可控制地顫抖著,她撲過去用力抱著他,她一遍又一遍地喊他,「小石頭,小石頭,小石頭,你不要丟下我啊。」
他轉動眼眸,對她笑了笑,他輕輕描摹她的臉龐,說:「我答應你爹給你準備好天下第一的嫁妝,可是能送給未來皇后的,好像只有一樣。」
「小枝,我把自己送給你好不好,這個嫁妝會不會太寒酸了?」他苦笑了一下,「原諒我小枝,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深宮很冷,我知道,唯有這樣,我才能陪著你,一直都陪著你。」
「我不要,我不要這樣。」她的心很疼,疼得眼淚怎樣都停不下來,「小石頭,我不要愛你了,如果我的愛讓你這麼痛,我寧願不愛你!」
「你是故意的,你故意帶我走,這樣才能讓太子對你做出這樣的事情,對不對?」她哭著問他,「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啊?」
「沒有為什麼。」他微笑著說,「不痛的,小枝,如果這是我們能在一起的唯一方式,我甘之如飴。」
「可是我不要!」她哭著喊著,可是於事無補。
他躺在那裡,目光平靜無比地說:「從今天起,我是太監趙無宴,你是太子妃娘娘洛枝。以後可不能這樣冒冒失失跑到這裡來了,若是被有心人撞見,會說不清楚的。」
「以後,我會待在你身邊,待在你不需要奔跑就能找得到的地方。」他說。
11
會待在這裡,一直在這裡。
於是這麼一待,就是十八年。她在後宮戰戰兢兢,他伴著她如履薄冰,最後她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他變成了人人喊打、人人喊罵的閹人佞臣。
他為了她,雙手染上多少血她已經看不清了,她走的每一個腳印,都踩著一攤血漬。
他們就這樣,一路腥風血雨地走到了今天這般田地。
原來十八年是這樣短暫的時光,只不過是一個回首,就全都過去了。
「不是你來得太晚。」江淮欽努力地想要笑一笑,「一點都不晚。」
洛枝用手按住他心口的傷口,可血還在沁出來,她抓著太子,懇求他:「喊太醫,皇兒快喊太醫。他不能死,無宴他不能死在這裡!」
「母后你糊塗了?」太子像看瘋子一樣看著洛枝,「趙無宴他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大奸臣,死有餘辜,喊太醫做什麼?」
「不是的,不是的……」她想解釋,趙無宴也許是天下人眼裡的奸臣,可是只要是有可能對他們母子有威脅的,無論是皇子還是妃子,更甚至是朝堂之上對他們母子出言不遜的股肱之臣,他都一一除掉了,甚至其中不乏忠良之士。
可他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他想讓本不可能成為太子的七皇子,成了繼承皇位的唯一人選,甚至最後讓自己被七皇子手刃,造成太子誅殺奸臣的事實,只為替他鋪好登基之路。
「這一次,一定來得及跟你說的。」他吃力地抓住她的手,像是想將她牢牢地抓在手心裡。
「十四歲,」他的視線有些模糊,看不清她的樣子了,燈火如晝,像是春光三月。她來同他道別,春花在她身後開如烈火,有那麼一瞬間,他想撲過去拉住她,就這麼不管不顧地丟棄一切,帶她逃離那個繁花如錦的烏衣巷。
「不想讓你走。」他笑了笑,他明明鬢角已經有了白霜,可他的眼神清澈一如少年時光,「你走那天,我追到渡口,想帶你走的,可是我去晚了,去的時候,船已經看不見了。」
「別說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她極力想阻止他說下去,她總覺得他說完這些話,就會不見了。
「讓我說完。」他伸手捂住她的唇。
「十七歲,」他腦海中,走馬燈似的掠過他與她的回憶,「你從蘇州回來,我想去渡口攔著你,不讓你看到那些糟糕的事情,可是我又晚了一步,你全都看到了。」
「十八歲,皇上賜婚。」他粲然一笑,「若是我早一點帶你遠離烏衣巷就好了。小枝,不是你晚來一步,是我,是我拖得太晚,太晚。」
他的視線已經十分模糊了,他想要仔細地看看她,再好好看看她。
可他做不到,他無法看清她臉上的表情,只感覺有大滴溫熱的水珠落在他臉上,一滴一滴,淌在他的心裡,那麼那麼疼。
洛枝湊近他耳邊,用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輕聲對他講:「十八歲,沒有晚。小石頭,從我進宮以來,皇上其實沒有碰過我,哪怕一次。所以小石頭,一點都不晚。」
他怔住了,他走馬燈一般混亂的腦海中,因為她的話,宛如一顆巨石投入平靜的水面。他用力抓著她的手臂,他扭頭看了一眼立在一邊神色漠然的太子爺。忽然想起來,她生這個孩子的時候,正巧是大雪飄飛的冬天,洛枝住的寢宮簡陋無比,就算她有了孩子,皇上也從來不聞不問,全當這個孩子不存在。
那時候他只當皇上憎恨洛枝,卻從未想過也許皇上那樣做,是因為還有別的緣故。
也許皇上之所以會讓這個孩子活在深宮,是想要慢慢折磨洛枝,折磨他江淮欽,讓他永遠只能看著自己的孩子,無能為力地活著。
可惜他永遠也得不到答案,因為那個讓他和洛枝走得這樣辛苦的人已經死了。
他想要問點什麼,他喃喃地貼在她耳邊,無意識地問:「是不是……是不是……」
「是。」洛枝的聲音沙啞破碎,有種絕望的味道,「所以不要死啊,不要死啊。」
然而沒有人回答她,原本緊緊揪著她手臂的手,驀地滑了下去。
他的臉上掛著一絲奇異的微笑,這一世荒腔走板、啼笑皆非地走過來,到最後變成這樣的終結,他死前最後一瞬間想到的,居然是那年春回,她穿著石榴裙立在花樹下,盈盈地對他笑。
可一轉身,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12
鍾離宮內,鴉雀無聲。
洛枝抱著已經斷了氣的趙無宴,她已經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今天看到的、聽到的,誰都不許說出去,否則株連九族!」太子爺陰沉著嗓音,對著左右侍衛喝道,他屏退了左右,緩緩走到洛枝面前。
「母后,你與趙無宴……」他有些困惑不解,也不是沒有聽過關於這兩個人的閒言碎語,但他並未當過真,因為一個太監能對一朝皇后怎樣呢?
十八歲的七皇子生得眉目俊朗,洛枝細細地看著他的眉眼,像是已經傻了一般。
「你什麼都不需要知道。」她悽慘地笑著說,「你唯一需要記住的就是,你登基之後,要做個好皇帝,做個溫柔的人,知道嗎?」
她輕聲叮囑:「與心愛的女子在一起,不管多痛也要在一起。」
「孩兒知道。」太子恭謹地答。
「天冷要多穿衣,宮裡爾虞我詐,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像個嘮叨的老太婆。
「最後,不要問我為什麼。將我與他葬在一起,不要入皇家墓陵,找個山清水秀的安靜地方就好。」她說著抬頭看向七皇子,「都記住了嗎?」
太子沉默許久,他看著已經死去的趙無宴,又看了一眼像是已經跟著趙無宴死去的母后,很多為什麼,都不需要問出口。
她愛他,用全部的感情在愛他。
「算做娘的求你。」洛枝幾近哀求,「好嗎?」
他看著洛枝,最終輕輕點了點頭,洛枝便讓他走了,她想與她的小石頭單獨待會兒。
這麼多年,他也老了,原本烏黑的發都灰白了。他為了她,操了一輩子的心,在最後走投無路再也無法護她周全的時候,他將自己作為最後的嫁妝,陪她嫁入這深宮。
伴著她爾虞我詐,伴著她鈎心鬥角,她從太子妃,一路做到貴人、貴妃,最後是皇后。
皇上立的太子並不是她的孩子,但他哪怕將自己變成了人人喊打的佞臣,硬是將七皇子扶上了帝位,哪怕在七皇子眼裡,他是個壞到入骨、唯有誅之而後快的大壞蛋。
她總算在他死前告訴了他,他一手推上皇位的那個孩子,是她嫁入深宮前的那一晚,她不顧一切去找他,他與她絕望纏綿留下的子嗣。
「小石頭。」她的眼眸清澈如水,宛如這之間接近三十年的歲月裡,從未有過這些酸甜苦辣,她還是丞相府裡任性刁蠻的二小姐,他只是路過的少年郎。
他從旁邊路過,她丟石頭砸了他的頭。
「我們,重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