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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棉花

2023-10-06 10:34:04 3

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正上初中。那時正值對越自衛反擊戰全面告捷,不時有老山來的英雄報告團到學校演講。什麼「史光柱、蔡朝東、徐良」,灌滿了耳朵,再刺激的打仗故事,也聽得夠了。

  那天,學校大禮堂裡又來了四個軍人,其中,三個是男人,只有她一個小姑娘,眉清目秀,典型的南方女子,翠綠的軍裝襯得皮膚很白,雖然頭髮都塞在軍帽裡,我們仍能想像得出,一頭披肩長發的她會有多麼漂亮。

  那三個男軍人講的全是千篇一律的慷慨悲壯,未能引起我們太多共鳴,我們一致等待她的演講。終於,輪到她走上講臺,用帶著南方口音的普通話,緩緩地、柔柔地開始了敘述。

  她是廣州軍區某醫院的護士,剛剛畢業,也許是初生牛犢不畏虎,她幾次請願,堅決要求上前線。領導開始還不批准,說她工作未滿一年。她死磨硬泡之後,領導才終於同意了。

  第一站,她被分到一個山頂的哨卡,為那裡一個排的戰士做衛生防疫。上山的時候,天下著小雨。老山屬亞熱帶地區,終年溼熱,十幾天不見太陽都很正常,什麼都是潮乎乎的。那裡蚊子、老鼠的個頭,不是內地人所能想像的,有「三隻蚊子一盤菜,五隻老鼠一麻袋」的說法。

  山越爬越高,雨卻越來越小,等到了山頂時,竟然停了。太陽,像隔著幾層窗紗一樣,霧蒙蒙地出現在天空。來迎接她的小戰士情不自禁歡呼起來:「出太陽啦。因為今天來了個小姑娘。」

  戰士們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小夥子,平時縮在貓耳洞裡,什麼娛樂都沒有,來了個姑娘,大家興奮異常,讓出最好最幹的一片地方給她。爭相塞給她各種罐頭。

  哨卡前幾天剛經過激戰,現在是戰略間隙。有幾個戰士受了輕傷,她沒顧上休息就給他們換藥。輪到一個小戰士時,她照例讓他躺到臨時搭的治療床上。然後轉身準備用具。等她拿著託盤再轉回身時,發現那個戰士已經睡著了。

  貓耳洞太小,天氣又熱,戰士們平時根本睡不好,再遇上阻擊,更沒休息時間。她仔細地給這位戰士擦洗換藥,動作儘量放輕。等到全部工作都做完了,這位戰士也沒醒,看著他年輕恬靜的臉,她不忍叫醒他。

  這時,長得五大三粗的排長闖進來,炸雷一樣喊道:「別睡啦,後邊還排著隊吶。」小戰士一個激靈,爬起來,迷瞪瞪地看著她,半晌才醒過味兒來,臉紅紅地跑出去。

  她是這個陣地上唯一的女性,受到了空前的禮遇。每天三餐有人親自端過來,甚至洗腳水都有戰士給倒。她給他們講故事,儘管她記得的故事也沒有幾個,連小紅帽、狼外婆,戰士們都百聽不厭。她還給他們唱歌,上學時同學都笑她五音不全,而此時,戰士們稱她是「百靈鳥」。排長是老兵了,看生死就像看下雨一樣平常。他對她講:「我就不同意派女同志上來,打仗是我們老爺們兒的事,別看現在太平,炮彈隨時會打過來,剛才還跟你聊天的戰友,立刻就四分五裂了一一難過?你還有時間難過?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第二組炮彈打來之前,趕快拿個臉盆出去,把你戰友的殘肢撿回來。然後檢查你的武器是否正常,準備回擊。」

  對於初上戰場的她來說,這話聽起來心驚肉跳。排長咧嘴一樂說:「別怕,真打起來,我會派人把你安全送下去的。」

  不下雨的時候,她也會爬出洞,看看外面詩一樣的山水。排長人雖然長得粗,心卻很細,並不阻止,每次都派四名戰士貼身保衛。而被派去的戰士們個個都歡天喜地,像要去保衛首長。

  幾天後,她的任務完成,該下山了,戰士們排列整齊地歡送她。她一個一個跟他們握手,這幫大小夥子忽然羞澀起來,只用三根手指輕輕捏捏她的手掌。她把自己所在醫院的地址和電話寫了一疊紙條,一個個塞給他們,說:「打完仗,別忘了到廣州來看我,我請你們吃飯。」戰士們不敢私自答應,齊刷刷地看著他們的排長,排長又是咧嘴一樂,說:「沒問題,哪怕我們剩下最後一個人,也到廣州去找你。如果……」他停了一下,還是笑著,繼續說,「如果我們都『光榮』了,我們會託人給你送去一束木棉花。」

  這是她到前線待的第一個陣地,她很不舍地離開了。這以後,她又轉戰過好幾個陣地,因為她工作細心、熱情,每到一處都很受歡迎。也有幾次趕上阻擊,她終於直面戰爭。領略了它的殘酷。正像排長說過的,難過?根本沒有時間難過。她終於也能硬起心腸,踏過戰友的屍體向前衝。

  她立了功,受了獎。轉回廣州後方醫院。每天都要收治很多傷員,工作很忙。有時,她走出病房,在奔往另一個病房的路上,會抬頭看一眼窗外的天空,心中掠過一點思念,想念所有她去過的哨卡的戰士們,特別是第一次去的那個哨卡。

  仗時打時停,部隊也輪番調換,她打聽不到他們的消息。有時想想,部隊紀律很嚴,說去哪裡,坐上悶罐車就走,怎麼可能會放他們假來看她。漸漸地,也就不再幻想了。

  一天,她正跟著主治醫生查房,護士長找到她,對她說:「外面有人找你。」

  「誰呢?」她挺疑惑。

  「一個軍官,指名找你。」護士長說。

  她略一遲疑,轉而心中一動,笑容立刻綻放在臉上。她奔出去,其速度讓周圍的同事們咋舌,想不到她這樣一個文文靜靜的姑娘,跑起來勁頭竟這麼大。護士長笑眯眯地對大家說:「是男朋友,不信回來問她。」

  她推開走廊的一扇門,看見盡頭站著一個高大威猛的軍人,她心中狂喜,快步走上前……突然,笑容在她臉上凝固了。

  面前這個人,穿著一套嶄新筆挺的軍裝,臉上的鬍子精心刮過。但是,她不認識他,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正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照著他剛毅的臉龐,還有他懷中抱著的,一束火紅的木棉花……

  她看著我們,一臉平靜。大禮堂裡鴉雀無聲,連平時最頑劣的學生,此時都瞪大了眼睛。我們看見她斜跨半步,走出講臺,面向我們,行了一個軍禮。她臉上神聖的表情讓我分明感到,她面對的不是我們這群孩子,而是她所有犧牲的戰友。

  一瞬間,我的眼睛模糊了,望著她,仿佛望著一朵紅色的木棉花,靜靜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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