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仙附身
2023-10-15 22:56:21 2
徐進將帕克奇停在靠近自家雞舍的那塊空地上,從車裡走出來,一手提著公文包,另一隻手微微上揚,一按車鑰匙,只聽得「啹」的一聲,車門自動上鎖了。
「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滿陽光……」徐進輕鬆地哼著小調朝家走。這是1980年代的電影《喜盈門》的主題歌,演的是教育農村年輕人要孝敬長輩的故事。徐進小時候在村口的曬場上看露天電影曾看過好幾次。前天徐進又讓辦公室秘書從網上下載了這部電影,並製成光碟帶回家,陪嚴瑾重溫了一遍。
自從兒子在本地一所民辦初中住校以來,嚴瑾一下子清閒了許多。過去,她整天圍著兒子忙,想方設法要給兒子增加營養,做好吃的,忙著給兒子洗衣服,把這個喜愛踢足球的小帥哥每天收拾得乾乾淨淨的,還要一邊忙家務,一邊督促兒子按時完成作業。
人往往無事生非。兒子離家上學了,這才安靜下來個把月,嚴瑾就與公公旺財鬧起了矛盾。
徐進從農學院畢業後,與嚴瑾一道被分配到縣農業局工作,後來在城裡買房結了婚。夫妻倆過著一般公務員朝九晚五的平靜生活。徐進腦子活,又是科班出身,很快就得到重用,三十二歲就被提拔為副局長。後來縣委組織部組織幹部輪崗交流,徐進被安排到老家這個鄉擔任負責農業的副鄉長。組織部原計劃幹部輪崗三年後回原單位,因徐進政績突出,被提拔為鄉長,就在地方上工作了。後來,嚴瑾辭去公職,到附近一家生態農業產業園擔任總農藝師。他們合用一輛摩託車,同進同出。這個鄉離縣城遠,他們每天都要把大把時間花在路上。
鄉黨委一班人見徐鄉長生活不方便,便集體研究決定在鄉政府所在地的附近特批了一塊地讓他們蓋了一棟二層小樓。兒子上了初中,徐進與媳婦商量,把父親接到家裡來住。畢竟老人年紀大了,一個人在老屋生活,沒有人照應可不行。
徐進的小樓坐北朝南,背靠山崗,崗上終年鬱鬱蔥蔥。春天滿崗的映山紅,在綠樹的襯映下,與遠處的松柏,構成一幅就如喜慶的年畫。門前有一個汪塘,到了秋天,候鳥紛飛,不時落在水面上扑打翅膀。站二樓的窗前,盡可觀賞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景。
本來很美的居住環境,隨著老旺財的到來,很快就被糟蹋了。家裡明明有抽水馬桶,旺財偏要在樓房的東側建一座茅房,還是旱廁。他還把東南角的一塊花圃改造成了菜地。每次用茅房的糞便澆地,臭味就飄到家裡,弄得嚴瑾時有怨言。後來旺財又在樓房西側建了一間雞舍,弄得夫妻倆每次停車不便還不說,每天清晨公雞打鳴,吵得嚴瑾想睡一會懶覺都難。
上一次周末,兒子回來,嚴瑾去雞舍捉雞,準備清燉了給兒子吃。老旺財嗇皮的很,堅決不允許。嚴瑾抱怨說:「爸爸,我看你養的這些雞被黃鼠狼叼吃了不心疼,怎麼殺了給你孫子吃你就小氣成這樣?」
「我養雞就是給黃鼠狼吃的,怎麼的?你懂什麼!」老旺財頭一梗,固執地說。
嚴瑾忿忿不平,把這事跟徐進說了。徐進勸說道:「你不是自詡孝順兒媳婦嗎?孝順,就是要順著老人的心意做事。再說爸爸老了,有時行為古怪,你就隨他吧。要吃雞,就去市場上買,也花不了幾個錢。」
嚴瑾嘴上應承,心裡還有結,即使看了《喜盈門》電影,每次聽說雞被黃鼠狼偷吃了,還是不舒服。
徐進的母親是在分田到戶的第二年去世的。那年徐進才七歲。那一年冬天特別冷,一場大雪下了整整八天,最後連電線桿都被大雪壓垮了。
然而,這樣的天氣正是鄉下人捕捉黃鼠狼的好時節。既好捉,黃鼠狼的皮毛還最值錢。
旺財是附近捕黃鼠狼的能手,一個冬天捕捉黃鼠狼賣錢能有近三百元的收入,不僅能讓老婆孩子過一個富裕的大年,還夠孩子們開春上學花銷。
這年田野上積雪實在太厚,走路很不方便,旺財就沿屋後竹林臨近運河的斜坡上,每相隔二十多米扒開雪,挖一個洞。下午殺一隻公雞紅燒了,留幾塊讓孩子們解饞,大部分用做捕黃鼠狼的誘餌。誘餌安裝在一張呈張口狀的彈簧夾子的開關上,頭天晚上置於土洞裡。黃鼠狼聞得雞肉味兒,爬進來一叼雞塊,彈簧夾就立即合攏。逃得慢的黃鼠狼立刻被夾住頭,掙扎一會兒必死;逃得快的被夾住腿,只得束手就擒。
第二天晴了,太陽剛上樹梢,照在雪地上刺眼得讓人頭暈。旺財雙手交叉插在袖管裡,弓著身子走向河邊,老遠就聞到一股臊臭味,心中暗喜,有黃鼠狼上夾了!
旺財定睛遠望,果然就見一隻黃鼠狼的尾巴在洞口上下拍動。這一定是只體形碩大的傢伙!
旺財興奮得幾乎是滑向目標的,全然不知一隻解放鞋都被樹根絆掉了。
旺財顧不得腳冷,先伸手入洞,緊緊抓住黃鼠狼的兩條後腿,用解下的褲帶綑紮好,然後再把它拖出來。這隻黃鼠狼體長足有半米、體重估計要有十多斤,還是活的。它前腿被夾住,不停發出「嘰嘰」叫聲。黃鼠狼兩隻眸子來迴轉動,似有哀求之意。
旺財抱住黃鼠狼如同抱著金元寶似的一溜煙地往家跑。剛進天井就對著堂屋喊:「孩她媽,快來看呀,多大一條黃鼠狼!」
徐進媽見旺財這副樣子,頭上像蒸籠,冒著熱氣,懷裡的黃鼠狼還在掙扎,弄得他只得哈著腰,就像乞討行好的樣子,還不時提提褲子,一隻鞋也丟了,襪子上全是泥,便啐了一口:「瞧你這齣息,不就是一隻黃鼠狼嘛。」說完,轉身就要進屋。
「你看這隻黃鼠狼皮毛多好,這麼縝密,色澤均勻,肯定能賣上大價錢。這樣,倆孩子過年做衣服的布錢不就來了?」
徐進媽走近,端詳了一會兒,對旺財說:「孩他爸,我看這隻黃鼠狼的眼睛怎麼像要說話啊?看,快看!還淌眼淚了,不會是黃大仙吧?我看還是把它放生吧!」
旺財扳過黃鼠狼的頭,果然見它流淚了。聽了徐進媽的話,它似乎掙扎得更兇了,原來「嘰嘰」叫聲變成了「哇哇」聲,就像嬰兒啼哭。
村上曾有過黃鼠狼附身的傳說,說是黃鼠狼一旦成了精,就成仙了,人稱黃大仙。如果有人傷了它的肉身,它的靈魂就會附在這家主婦身上,深夜哭鬧不止,吵得左鄰右捨不得安寧。女人最後力竭而亡。
一想起這個傳說,旺財打了一個寒顫,汗毛立即豎了起來。
但只過了小一會兒,旺財又盤算起來,這隻黃鼠狼毛皮少說能賣三十元,殺了肉也有十多斤,醃製好全家過年吃,也值十塊錢。四十塊錢哪,怎麼能說放就放呢?
任憑徐進媽再怎麼勸說,旺財就是不肯放生黃鼠狼。臨近晌午,他趁徐進媽去雪地裡挖青菜,就在天井裡把黃鼠狼的皮剝了。
旺財的手藝確實好,不到十分鐘,一切都妥當了。他把井臺上的血跡用水衝洗乾淨,將黃鼠狼皮用牛皮紙包好,藏在雞舍的搭閣上,肉就埋在竹園地下,要除一除土腥味兒。
徐進媽回來聽說旺財放生了黃鼠狼,很高興,立即挽起袖子擀麵皮,給旺財做了青菜豬油渣大餛飩。
這頓餛飩午餐味道很香,吃得旺財銘記一輩子。
當天下午旺財背著老婆到鎮上收購站把黃鼠狼皮賣了,一共得了三十五塊錢。他總共只花了一塊錢,買了一隻燒餅自己吃了,給徐進帶了幾本小人書回來,還給女兒買了一對插花,剩下的錢準備回家交給老婆。
隆冬季節天黑得早,五點不到旺財就到家了。屋裡烏燈熄火,孩子們還沒下學。旺財唱著小曲兒:「蘇三離開洪洞縣——」把物品放在堂屋的香案上,很奇怪不見家裡一點動靜。到裡屋一看,老婆躺在床上睡大覺呢。
旺財推了推她說:「趕快起來做晚飯吧,孩子們馬上就回家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旺財老婆一把卡住他的胳膊,一副哭腔:「這麼大的雪,哪裡找食吃?」
旺財摸了摸老婆的頭,不熱,不像高燒說胡話。
「孩子們都快餓死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塊雞腿,還中了你的彈簧夾子。」老婆莫名其妙又說了一句。
聽了這話,旺財心裡一驚:「難道老婆真被黃大仙附身了?」他連滾帶爬,趕緊往村衛生室跑,去叫赤腳醫生。
回到家裡,堂屋裡已經擠滿了人。他與醫生擠開人群,走到床邊,只見老婆用手死死揪住自己的頭髮,一聲高過一聲:「我回不去了,我的孩子要餓死啦!」她反覆重複這句話。
後來旺財老婆聲音漸漸地又小了,最後一陣扭動,整個人就像麻花似的。
赤腳醫生連忙猛掐人中,那裡還有效果?
眾人一直折騰到下半夜,旺財老婆突然兩腳一蹬,雙手一攤,斷氣了。
旺財哭得淚人兒似的,逢人就說:「是我害死了老婆,真不該捕捉黃大仙啊!」旺財瘋瘋癲癲過了好多年,直到兒子收到大學入學通知書那天,才緩了過來。
從此,旺財就在運河旁邊的斜坡上搭了一間雞舍,每年都養上幾十隻雞,一不賣錢,二不宰殺,任由地裡的黃鼠狼叼去吃。即使搬到兒子家住,他也不肯改了這個習慣。
徐進仕途通達,妻子賢惠,兒子聰明,日子過得美滋滋的,最近還買了私家車。
他所在的這個鄉屬於農業大鄉,這次全省開展「263」專項行動,目的在於儘快改變髒亂差的環境面貌,上級要求治理畜禽養殖汙染,任務很重。為了一勞永逸,鄉黨委決定將全鄉所有養豬場全部扒了,只留下養雞場。這周剛剛完成這項工作。
下班前,嚴瑾曾打電話問他晚上想吃什麼菜。徐進說:「就做紅燒雞吧,以後沒有養豬場,只能吃雞了。我們要改變飲食習慣,做好常年吃雞的準備呢。」
「頓頓吃雞,不成了黃鼠狼了?」嚴瑾玩笑道。
「沒辦法呢,只能跟黃鼠狼爭食啦。」徐進無奈地說。
徐進回味著紅燒雞的味道,哼著「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陽光——」走進大院,只見嚴瑾急急地猛撲過來,一把抱住他。
「都老夫老妻了,也不怕難為情?親熱不怕人見了?」
再一看,嚴瑾的臉色不對,嘴裡嘟嘟嚷嚷道:「要同我們搶食吃了,我家的好日子到頭了。」反覆就說這一句話。
徐進立即想到母親的死,不禁悲從心來:「難道一句玩笑話,又驚動黃大仙了?這次附在嚴瑾身上,這可怎麼辦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