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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隱於市(俠隱於何處)

2023-10-16 08:41:25

俠隱於市?有點長,請各位讀者朋友耐心看完,謝謝,我來為大家科普一下關於俠隱於市?以下內容希望對你有幫助!

俠隱於市

有點長,請各位讀者朋友耐心看完,謝謝!

正文

市井中的苦命人,在殘酷世道中燃燒著自己微弱的生命。

原以為有一技防身、好人相助,便可以保護家人,俠行天下,未曾料在眾人的冷漠中把命喪,只留得悽厲的嚎叫響徹天地……

一 陋室苦難

臨近黃昏,宋啞巴將兩把菜刀掖在後腰,把弟妹們關進小屋裡,拖了根大木棒兒,坐在自家破院的門坎上等著。他知道那幫人不好惹,今晚肯定要出事兒。

宋啞巴今年剛滿十七,是宋酒罐家的長子,他五個弟妹中,最小的才六歲。鄰居們都說,自從去年他母親死後,宋啞巴就更不愛說話了。他向來沉默寡言,跟母親一起承擔著撫養弟妹的責任。宋酒罐除了酗酒和打老婆,在家裡百事不管。母親一死,這個家就靠宋啞巴一個人勉強支撐著。

提起宋酒罐,連小孩都情不自禁癟嘴,那是一個集酒鬼、惡父、毒夫於一身的窩囊廢。他胸無大志,只求溫飽,永遠信奉夾著尾巴做人那一套宗旨。每天若不用酒提提神兒,他就會趴下;被人欺負後,若不在老婆孩子身上順順氣,他就會被逼瘋。他毫無節制地酗酒,不斷折磨妻子兒女,直到宋啞巴漸漸長大。有一天,他正使勁兒狂揍老婆,宋啞巴突然發難,把他打了個半死,他才明白自己威風不再,從此不敢在兒子面前施展拳腳。在家裡喪失威風之後,他只有拼命找酒喝。酒癮一犯,他就喪失理智,為了幾個酒錢,招搖撞騙,什麼都做得出。自從老婆死去,宋酒罐更不管家。他整天守在酒店門口,靠替人跑腿賺幾口酒喝。他不歸家,宋啞巴也不過問,默默撐起全家事務。宋酒罐活得像癩狗,誰也不把他當回事兒,三天兩頭,就有人上門討債,隔三岔五,他就要被地痞流氓修理一頓。

有這樣的父親,做子女的就被人輕視,宋啞巴每天迎著別人的輕蔑和嘲諷默默做事。他自幼不愛講話,跟真的啞巴沒什麼兩樣,別人的蔑視和侮辱,他通常當做耳旁風。附近的人都知道宋啞巴誠實,對他既同情,又敬佩,許多人家都願把粗活兒、重活兒交給他做,他倒也不愁沒地方掙錢餬口。開始,宋酒罐還時常回來要酒錢,宋啞巴置之不理;他想硬要,宋啞巴眼睛一瞪,他就逃之夭夭,碰過幾次釘子以後,他就再也沒回來過。

昨天,宋啞巴正幫一家人砌牆,聽遠處有人廝鬧,其中仿佛有熟悉的哭喊聲。他放下磚刀,跑過去,三四個地痞正毆打他的二妹和四弟。宋啞巴悶聲不響地衝進人群,頭撞腳蹬,瘋獸般打得幾個無賴頭破血流,其中一個地痞捂著臉上的傷處威脅他:「你小子等著,天黑之前,老子要把你那狗窩掀個轉!」

旁觀的好心人警告宋啞巴:這些人背後有打手撐腰,誰惹著他們,就像捅了馬蜂窩,還是避一避吧。還有人出主意:大不了擺桌酒席,向他們磕頭認錯,倒可省去不少後患。

馬蜂窩已捅了,酒席又擺不起,宋啞巴帶著弟妹回到家裡,默默等著暴風雨來臨。

除了一條命,他沒有什麼可拼的。

天還沒黑,一群人氣勢洶洶來到破爛的小院前,幾個帶傷的地痞指著宋啞巴道:「就是他!」鄰居們遠遠站著,他們同情地望著宋啞巴,都是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當家人,誰也不敢為別人的閒事兒惹禍上身。

無賴們向中間那個身著短打衫的中年武師嘀咕了一陣後,都手執棍棒,逼了上來。宋啞巴起身,脫掉汗味兒很重的舊衣,倒拖著棒兒,迎上來。那副不死不休的狠相使無賴們遲疑不前。

宋啞巴的氣勢如此威猛,竟使中年武師吃了一驚。他向無賴們輕叱一聲,逕自走到宋啞巴面前:「這麼年青就敢拼命,難得!我很佩服你的勇氣。聽說你爹諸事不管,家中一切都由你一手操持。既然你有五個弟妹需要照顧,如果你受傷不起,誰來照管他們的衣食?」

凜冽氣勢陡然消失,宋啞巴的手抖個不停。

武師輕輕說:「一個人只有一條命,胡亂拼掉,就什麼也沒有了。真有三長兩短,你的弟妹們怎麼活?」他掏出一塊碎銀,「我知道你們還沒吃飯,這點錢拿去安排晚飯,晚上我再來找你。」說完,他帶著眾無賴轉身走了。

架沒打成,鄰居們露出喜色,紛紛提醒他小心對方的陰謀詭計,又懷著隱隱約約的失望各自歸家。宋啞巴愣愣地站在門前,有生以來第一次摸到銀子,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兄妹六人喝完整整一鍋苞谷羹後,弟妹五個橫身擠在一張舊床上睡去。 宋啞巴坐在門坎上,望著沉沉黑夜獨自發呆。過了一會兒,中年武師提著燈籠如約而至,也在門坎前席地而坐。他打開一個油紙包,裡面是鹹水花生和滷豬頭,還有一小瓶酒。他問道:「你不喝點兒?」宋啞巴眼裡立即露出深惡痛絕之色。武師淡淡一笑,把竹筷塞給他。「那就嘗點兒菜吧。」宋啞巴咽著口水,並不動手,只定定地看著他。

武師說:「我聽到一些你的事情,也知道你的難處。你累死拼活,弟妹們或許能免於餓死。但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小孩兒,男的多半是無賴,女的……女的我就不說了。如果你能找到一條出路,總強似現在這樣苦苦掙扎。我覺得你是個人才,有心為你指條明路。你想不想聽? 」

母親受虐多年,陳年積痾發作得很快,臨終前已不能說話。她在極大痛苦中緊緊抓著大兒子宋啞巴的手,就是咽不下最後那口氣。宋啞巴回頭看看身後五個弟妹,忽然懂了母親的心事。他說:「我一定好好照顧弟妹們,把他們拉扯大。」話剛說完,母親就閉眼了。這一年多,宋啞巴拼得很累,弟妹們也活得很苦。他似信非信地看著武師,想不出還有什麼出路。

武師說:「除了一身力氣,你別無所長,掙錢的事兒永遠沒你的份兒。我寄身行幫,只是為了餬口。經過這幾年的觀察,我知道一些內幕,這個行幫並不太壞。以你的勇氣,充當打手應該沒問題。行幫養打手非常慷慨,遠比你打小工掙的錢多。如果你成了行幫打手,你們的生活馬上就能安定,就沒人敢欺負你的弟妹們。如果願意,我就為你引薦。」

宋啞巴最大的願望就是實現對母親的承諾,讓弟弟娶到賢惠的媳婦,為妹妹物色到比較殷實的人家,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即使是想實現這種願望,他也覺得自己有些無能為力。武師所言,重重擊中他的心病。當打手名聲不好,但的確是一條易餬口的路子。宋啞巴要改變現狀的願望那麼強烈,為了弟妹們,他又何惜犯罪。

武師說:「當了打手,就得替別人拼命,到頭來免不了傷筋動骨,一身病殘,我不想讓你落得那種下場。平時空閒,你跟我學幾手保命的訣竅,堅持幾年。弟妹們長大,你就跟我雲遊四海,做一番驚天壯舉之事,成為為民除害的俠者。如何? 」

宋啞巴的眼裡突然湧出眼花:「你為什麼這樣幫我? 」

臉龐映著燈籠的光輝,武師笑了笑:「其實我很自私,我在江湖上飄蕩多年,一直想尋找一個繼承人,把我的武學發揚光大。今天遇到你,也算我們有緣吧。」

二 打手生涯

赫舵爺拎著鸚鵡架,圍著宋啞巴轉了一圈,在他厚實的胸脯上捶了兩拳。「不錯,挺壯的。」他回頭問賈武師,「怎麼叫宋啞巴?」賈武師說:「他不愛說話。」赫舵爺拈鬚而笑:「禍從口出,不說話好。讓他跟著我。」賈武師略為猶豫:「他初來乍到,很多事兒還須歷練。」赫舵爺眼珠一轉:「行,你好好調教吧。」他拍拍宋啞巴肩膀,「小夥子,不能讓我失望呀。」

宋啞巴做了打手,整天跟著賈武師在市場上東遊西蕩。有時候,賈武師帶來吃食,哄宋啞巴的弟妹們睡下,就和宋啞巴在破院裡說些什麼。他走後,宋啞巴就躲在屋內,對著泥牆練功。在赫舵爺的行幫裡,宋啞巴仍保持低頭走路的習慣,對別人的諷刺挖苦充耳不聞,過得幾日,別人也習慣了他。

當打手每月有十兩例銀,遇到拼殺,就另有血汗銀可賺。賈武師要宋啞巴不論賺多賺少,將每月用度限制在三兩之內,剩下的攢著,以防意外。對宋啞巴,三兩銀就是很大一筆財富。平時喝慣了稀飯,長年累月聞不著油腥;現在頓頓是乾飯,隔三岔五就嘗到肉味,真是天上人間,他知足矣。

宋啞巴是實性人兒,對賈武師感恩戴德,內心把他當師父看待,總是盡心盡力照賈武師要求做。賈武師雖沒正式收他為徒,卻對他要求極嚴,時不時突然闖進他家,看他是否偷懶。來過幾次,他反倒責怪宋啞巴貪功急進,做什麼都如此玩命兒。

過了十幾天,宋啞巴接到第一個任務,賈武師要他獨自到城外一個小村收賭債。赫舵爺的口喻是:收不到,先打折他一隻胳膊;過三天再拿不到,弄斷他另一條手臂;三天一次,總要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直到他吐出銀子為止!臨行前,賈武師吩咐:「此人不是什麼善類,你儘管下重手。關鍵是收回賭債,才能受到重視,在此立足。」

來到鄉下,宋啞巴逕自闖進土財主家裡。那個小財主早已躲得不知去向,他家人聲稱:一年半載是否回來,也是未知之數。宋啞巴點點頭,一聲沒吭就出來了,在泥牆後蹲著。一個小女人從財主家探出頭來,四面張望了一番,就匆匆溜出大院,到村口茶館找到那小財主。正在嘀咕,那女人突見宋啞巴直闖進來,嚇得瞠目結舌,坐到地上。財主以為只是不識趣的叫化子,剛要踢他出門,就看見宋啞巴手裡的欠據。他口齒伶俐,找來許多藉口,說得唾沫四濺。不耐煩的宋啞巴抓住他的手,隨意一扭,痛得他涕淚橫流,連叫饒命。宋啞巴捏住他的胳膊作勢上拗,只問了一句:「錢跟手臂,要哪樣?」他就嚇得襠溢尿臭,叫那個小女人馬上回去拿銀子。

茶館裡一片寂靜,宋啞巴將小財主的頭死死摁在茶碗上。財主的哭叫聲引來幾個鄉民,他們默默站在門前,冷漠的臉上看似毫無表情,閃動的眼神卻表達著豐富的內容。宋啞巴熟知這種表情後面隱藏的某種憎恨。等小女人取來銀票,他反扭胳膊,狠命向上一提。財主長聲慘叫,肩胛骨頓時脫臼。宋啞巴這一手改變了鄉民的表情,他們默默目送宋啞巴離開,誰都不曾講過一句話,但宋啞巴讀懂了他要讀的東西。他很滿意。

當天中午,宋啞巴趕回行幫。赫舵爺看著桌上銀票,拈著稀疏的鬍子沉吟半晌:「不錯,很不錯。賈師父,你真是慧眼識人啊!」各自賞了他們五兩銀子。

三 市井安家

過得幾日,宋啞巴又跟賈武師在市井中晃悠,聽到酒店中喝聲一片,三條漢子扔出一個爛醉如泥的醉鬼。那人死豬樣兒地趴在陰溝邊,吐得一塌糊塗。看見這人,宋啞巴形容慘變。賈武師看見他闖進酒店,看著他向店家摔碗發難,打得那三條漢子狼奔豕突,然後蹲在醉漢身邊,臉上表情風雲變幻,令人難以捉摸。店主跑出來,對宋啞巴連連作揖,隨即叫人將醉鬼抬進店內。宋啞巴忿忿瞪他一眼,轉身走開。

賈武師冷眼瞧他胡鬧,既不相助,也不制止。待他鬧完,兩人進了一家茶館。宋啞巴神色迷惘,捧著茶杯愣了半晌,眼淚噗噗掉落。然後他抬頭望著賈武師,求助之情一目了然。賈武師說:「我知道你心情矛盾,既恨他過去的惡行,又覺得他實在可憐。看他現在這個樣子,你拿不準該不該幫他,對麼?」賈武師好像能看到他心裡,宋啞巴的眼睛紅了。

「我能體會你的感受,為了保護母親和弟妹,你不惜背著忤逆之名以行真正的孝道。畢竟血濃於水,你又不堪忍受父親受人欺負。既然你想幫他,那就照著心意幹嘛,還怕什麼?」

「我不知怎麼做。」宋啞巴終於擠出這句話。

賈武師啜了口香茶:「你父親生性膽小。沉重的壓力下,逃避是懦弱之人的首選。你大妹快十六歲,大弟也到十四歲了,他們應該能照顧家裡。你父親嗜酒如命,給錢,只能導致病入膏肓,加速斷送他的性命。惟一的生路,是迫使他戒酒。你父親這種情況,不用強制手段,根本沒法戒除。但若戒掉惡習,他還是一個好父親。家裡有老父支撐,你就能專心跟我幹事兒了。明白我的意思嗎? 」

宋啞巴突然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向賈武師磕了幾個頭,轉身跑出了茶館。

宋酒罐被鎖在小屋中,每逢酒癮發作,就瘋子似的叫罵哭喊,在地上滾得像爛泥地裡的豬崽兒。這種聲嘶力竭的廝鬧讓宋啞巴兄妹肝腸寸斷、不忍聞睹。賈武師不動聲色瞧著這一切。三天後,宋酒罐開始安靜,能吃點東西了。賈武師找來一條鐵鏈,把宋酒罐限制在屋中一丈範圍內。不到一月,宋酒罐恢復正常,能幫著五個兒女做事了。

時間一久,宋酒罐終於告別了泡在酒缸裡醉生夢死的日子,同兒女們重敘親情。他老老實實呆在家裡,把破院收拾一新,顯出他善良勤勞的本性來。宋啞巴悄悄替他還清以前的酒債,讓他安心打點家務。

這個家開始甩掉破舊的樣貌,但是宋啞巴的困擾並沒有就此得到解脫。

在好幾次幫派衝突中,宋啞巴都給對方造成嚴重傷殘,他似乎醉心於暴戾,並樂此不疲。賈武師眉頭皺成一堆。他找到宋酒罐,才知道宋啞巴心裡的積鬱緣何而生。

宋啞巴成了行幫裡的明星,家裡的狀況大大改觀,弟妹們開始不那麼安分了。他們自幼被人歧視,一旦受到大家的恭維,也不管別人真心還是假意,禁不住忘乎所以。弟妹們以他為榮,處處模仿他的行事,老在外面瞪眼睛,扮狠相,又經不住街頭無賴的引誘,背著宋啞巴,就幹起無法無天的事情來。宋啞巴知道兩個弟弟得了花柳病,欠下別人的賭債,又見到大妹妹塗得妖精似的在自家門前向路人拋媚眼兒,氣得摔了家裡所有奢侈的擺設,用竹條狠狠抽了他們一頓。他心頭憋著一肚子火,遇到衝突,這股怨氣就發洩到敵手身上。

那天晚上,赫舵爺帶著賈武師光臨了宋啞巴的寒舍。他一邊用竹抓撓痒痒,一邊教訓著宋啞巴:「人分幾等,上等人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以財富養其心志;下等人饑寒起盜心、富貴思淫慾,被錢財奴役性命;失敗的虛偽者視高官為冢衣——那是搶不到手便下咒的自我安慰;視錢財如糞土——那是故作清高以掩飾貪婪的虛偽或渾然不知世事的大白痴。人世本是大染缸,錢財更是一種禍害。那些富家子弟之所以變成紈絝,就是在錢眼中喪失了本性。你弟妹年幼無知,面對錢財自然是擋不住世間的種種誘惑。 」

賈武師悄聲說:「事情到這一步,請您老人家想個辦法。」

赫舵爺說:「此事簡單,不能讓他們閒著。宋啞巴,你去買鄉間幾畝土地,建幾間小屋,讓他們自己到土裡刨食。如果偷懶,他們就沒有飯吃!」

賈武師問:「萬一他們伸手要錢,怎麼辦? 」

赫舵爺嘿嘿冷笑:「這種時候,家人的溫情根本喚不醒他們的良知,不拿出點兒壯士斷腕的冷酷心腸,逼得他們在飢餓中求生,就扳不回他們已經墮落的本性!」他湊到宋啞巴耳邊,「這跟你父親的戒酒是一個道理。」

就這樣在赫舵爺和賈武師的關照下,宋啞巴的家走上了正軌。宋啞巴更是一心一意地練武,一心一意地做著討債的事。從兩位恩人那裡他懂了做人的道理和在殘酷市井中生活的法則。

四 誤入牢獄

宋啞巴天生體質強壯,生活條件一改善,加上他每天依照賈武師所教的功夫偷偷練習,不覺又長高一頭,顯得更加精壯。

好狗護三鄰,好漢護三村。他不是好漢,卻有些好漢的義氣。仗著幫中的名氣,沒人敢到他家附近惹是生非。左鄰右舍,都得到好處。以前,鄰居們對他很隨便,以能照顧他為榮;現在鄰居們以虛假的客氣掩飾著懼怕,跟宋啞巴玩起敬而遠之那一套把戲來。這事很讓宋啞巴感傷了一陣:人與人之間,都有自己的私念,為了維護殘存的那點兒自尊,很多時候是不能坦誠相見的。

某日上午,赫舵爺傳來急信:有人登門鬧事,請賈師父速歸。賈武師和宋啞巴匆匆趕回行幫,有三個耀武揚威的彪悍青年正在大門前口出狂言。一見他們,向來沉著冷靜的賈武師就變了臉色:「他們挾怨而來,是我的仇家。我若露面,以後的麻煩會源源不斷。宋啞巴,這事全靠你啦。」宋啞巴嚇了一跳,隨即搖頭。面對強手,他感到沒有信心。

賈武師輕輕說:「你練了這麼久,出奇制勝,你未必會輸。想想你弟妹被人欺侮的時候,懷著那種心情上場,就不會輸!」他向後撤步,躲到人群中去了。

赫舵爺悠然自得地拎著鸚鵡籠子,聽三人放言挑戰,忽見宋啞巴,當即一笑,「這幾位爺兒們正愁找不到對手。宋啞巴,你陪他們玩玩。」行幫之中,赫舵爺言出如山,看似嬉笑,實則命令,宋啞巴不能不從。

三人見宋啞巴縮手縮腳的窘態,不覺放聲譏笑:「這麼個鄉巴佬,也配跟我們動手?赫舵爺,您太瞧不起人了吧?」

赫舵爺微微淺笑:「嘿!別門縫裡瞧人,沒準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聽了這話,三人從頭到腳把宋啞巴打量一番。宋啞巴臉上的兇相猶如齜牙發急的小耗子,他們誰也沒放在心上。

最年青的那人上前一步:「哈,既然赫舵爺如此推崇,那也不妨試試。如果你輸了,就得在地上爬三圈,裝狗叫。」他大袖飄飄,頗有風度地揮出一記拳。他有把握聽宋啞巴學狗叫。

從小到大,宋啞巴領教過許多大爺公子的鄙視和毆打,意識中沉澱了過多的仇恨。一想到弟妹們受人凌辱之恥,怒氣就由胸中澎湃而起。他迎著來拳,猛一蹲身,聚集全身恨意的力量如洪水般急瀉。年青人受他一拳,頓時嘴唇發紫,抽筋兒似的軟倒在地。赫舵爺眯眼望著挑戰者:「許公子何等人物,竟經不起宋啞巴一拳。褚爺、章爺,我沒唬你們吧?」

姓褚的絡腮鬍想扶起許公子,一拉之下,卻扶他不起。他暗自吃驚,就不再理會,只顧緊盯著宋啞巴細看。

姓褚的尚在猶豫,姓章的已經拳腳交加,展開一輪猛攻。兩人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互有擊中,各不相讓。姓褚的見宋啞巴不落下風,吸口大氣,突然從旁偷襲。宋啞巴措手不及,應聲倒地。姓章的見有機可乘,發揚痛打落水狗精神,一心要把宋啞巴打進十八層地獄。

宋啞巴陡挨重拳,痛徹五臟,又遭到急風暴雨般的打擊,腦際中不免昏亂。突聽人群中有人大喝一聲,姓章的一愣。短暫的間隙中,宋啞巴已強撐立起,咄咄逼人地站在他面前。

姓章的又待前衝,誰知宋啞巴已經搶先衝來。這一下電光石火,快得難以想像。他不及招架,喉頭就被重拳擊中,一口氣上不來,重重摔倒在青石地面上。姓褚的聳肩作勢,正欲出手。宋啞巴後發先至,一個寸拳擊中鼻梁,後手一兜,打裂了他的下巴。姓褚的仰面翻跌,當場昏厥。

叫好聲轟然響起,宋啞巴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好像自己都不相信勝得如此容易。賈武師兩步搶至他身邊,吼道:「趁亂快逃,出人命了!」

宋啞巴一驚,果見姓章的一臉死灰,早已氣絕。猶豫間,赫舵爺森寒的目光射過來:「宋啞巴,家裡的事交給我,你去投案吧。」賈武師臉色微變。赫舵爺喝道:「賈師父,你隨宋啞巴到衙門,請一個仵作來驗屍。」他目光如電,震懾住眾人的疑惑。

幼年的苦難跟屈辱在宋啞巴身上造成嚴重的自卑,他感到處處比別人矮半頭。隨著年齡增長,自卑漸漸演化成一股怨氣,稍受刺激,自卑就變作憤恨,使他喪失理智。報復心理終於惹出大禍。宋啞巴被鎖在牢裡,才後怕得要死。

天下雨了,雨點在牢房的屋頂上打出一片沉悶的碎響。牢房牆角上方,有隻黑色大蜘蛛正在結網。

第一次蹲大獄,與世隔絕的孤獨感和對未來刑罰的揣測形成莫名的恐懼,使他簌簌顫抖。聽說每一個初進大牢的都要慘遭荼毒,但宋啞巴卻有些例外。幾名差役剛揍了他幾棍,一個當頭兒的低聲嘀咕幾句,差役們收了棍棒,直接就將他押入直不起身的單間小號。

他突然聽見外面鐵鎖聲響,牢役打開門上那個不足一尺的小囚窗,說道:「時間不多,有事兒快點說!」

一個細眉圓眼的小姑娘湊到窗前,「喂,我給你送飯來了。」牢獄裡太黑,姑娘顯得很白,宋啞巴不認識她。「打架的事我看見了,沒想到你會贏。我外公赫舵爺正為你八方斡旋,賈師父也在跑門路。宋啞巴,你不會在這裡呆多久的。賈師父要我告訴你:家裡的事兒不用擔心,有他呢。咦!你怎麼啦?」宋啞巴揉揉眼,避開她探測的目光。這時,牢役進來催促,姑娘把一個熟食包塞進囚窗,「趁熱吃吧,明天我還來看你。」她衝宋啞巴笑了笑,走了。那一夜,宋啞巴睡得很好。

第二天,姑娘又來,她隔著囚窗跟宋啞巴聊天,仿佛從中得到很大的樂趣。宋啞巴默默充當忠實聽眾,倒也相得益彰。幾天以後,他們混熟了,宋啞巴才知道她叫波兒。波兒透露:赫舵爺神通廣大,居然買通許、褚二人,硬說姓章的早患喉病,臨場緊張,急性發作而死,將宋啞巴的過失殺人之罪化於無形,過些日子就能結保釋放;賈武師因為內疚,病了;宋酒罐照賈武師吩咐,在兒女們面前瞞住了宋啞巴入獄的事。

宋啞巴苦苦熬滿一個月,牢役打開獄門,卸掉鎖鏈,把他放出。

官衙前,波兒領著兩乘小轎等在那裡。他們一同去拜謝赫舵爺。赫舵爺玩著他的綠毛鸚鵡:「宋啞巴,你不用謝,就算我買下了你這條命吧!」宋啞巴一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赫舵爺悠悠一笑:「去看看賈師父,為你的事兒,他都急出病來了。」

兩人來到後院,賈武師正躺在床上。波兒轉身把門關上,急忙說道:「師父,您真要走?」宋啞巴大吃一驚:這麼一個小丫頭,居然也是賈師父的門徒?

賈武師跳下床,一副精神抖擻的模樣。「褚興霸他們既然知道我的下落,這地方我已不能立足。我走之後,波兒會關照你。」宋啞巴抓著師父不肯鬆手。「該教給你的,你都知道了,以後登堂入室,全憑自己。你須得勤學苦練,好好做人,才不枉你我師徒一場。待我安定下來,自會帶信給你們。」宋啞巴把剛才赫舵爺給的五十兩銀票硬塞到賈武師懷裡,賈武師點點頭,正要說什麼,忽聽有人叩門,趕緊躺回床上。

房門開處,赫舵爺拎著鸚鵡籠走到床前:「賈師父,宋啞巴出獄,你的病該好了吧?什麼時候走呀?」

賈武師吃了一驚:「您認為我要走?」

赫舵爺笑道:「褚、章之流找上門那天,你就想走了。如果不是擔心宋啞巴,恐怕你早就遠走高飛。唉,赫某的池子太淺,自知留你不住,但也該給我說一聲。大家好合好散,你不能不給我一個送行的機會。」

賈武師從床上坐起:「你知道我是誰?」

赫舵爺說:「我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誰。我只知道你本事很大,卻在行幫裡裝傻。我留不住你,難道波兒和宋啞巴加在一起也留不住你?以後他們找上門,盡可叫宋啞巴出面應付,你還是可以隱在暗處嘛。」

賈武師看看宋啞巴和波兒,長嘆一聲:「既然赫爺發下話來,我豈能不顧而去。」

波兒大喜:「師父,有什麼難題,我和宋啞巴替你抵擋就是。」賈武師默然不語,只得打消念頭。

赫舵爺又說:「宋啞巴越長越壯,快出息了。我讓他再跟你一段時間,就把他留在身邊,你不會反對吧?」他湊到賈武師耳邊,「如果你沒意見,我還想給他們撮合撮合呢。波兒有了婆家,也可省去許多糾纏。」

賈武師聞言大喜:「您不嫌宋啞巴出身卑微?」

赫舵爺道:「與其給她找一個花天酒地的酒囊飯袋,還不如讓她嫁個胸無城府的老實人。」

波兒看他們竊竊私語,不禁胡猜亂想,反弄得面頰發燒:「你們在那兒嘀咕些什麼呀?」赫舵爺和賈武師相視一笑,把宋啞巴弄得莫名其妙。

五 飛來橫禍大街上人流如潮,宋啞巴獨自蹲在茶館前,瞅著街上行人發愣。

他生於市井,喜歡市井中這種熱鬧。打牢獄中出來,宋啞巴知道了一些原本不知道的事兒,他開始細讀市井生活這一部充滿人性的百科全書。市井像一個多足怪物,搏動有力,生機無限;變化多端,出人意表;小中見大,粗中有細;人世的歡樂和苦難在這裡融匯成一種酸澀的汗味兒。身臨其境地看待它,市井生活所表現的東西不知比賈武師點撥的道理高明多少倍。

市井顯得那麼匆忙,那麼烏煙瘴氣而又熱鬧非凡。撇開凌駕於眾人之上的名門貴胄和趾高氣揚的豪強巨賈不論,他只看市井中那些尋常百姓。他們相貌雖異,表情同一。大家沒有笑容,前途叵測的人世將愁苦、冷漠、戒備、煩躁、悵惘、希望和不安等到種種表情凝固在大多數人臉上,他們神態舉止猶如驚弓之鳥,仿佛對未來有著難以釋懷的擔心。宋啞巴覺得,這些為生活苦苦掙扎的男女老少才是無聲吶喊於官府之外的人間本色。

波兒和賈武師坐在旁邊的茶桌上。波兒說:「路上的人有什麼好瞧的,他倒看得這麼入神?」

賈武師道:「宋啞巴向來口拙心慧。在你眼裡,不過是幾個俗人而已,在他心中,沒準是一幅人間萬象圖。不知你發現沒有?他具有超常的領悟力,僅僅數月,他就基本學會了我的武功。」

波兒不信:「我跟您學了三年,難道還不及他?他不過是體質比我好,力氣比我大而已;講到技巧,他未必比我強。」賈武師微笑不語。

波兒嘴一撅,又說道:「他這麼強,應該他關照我才對,怎麼反要我關照他?」

賈武師斂盡笑容:「宋啞巴像一枚核桃,外殼雖硬,內心卻軟。他胸無渣滓,做事純出自然。我們習以為常的事,也許就會給他造成衝擊。自卑衍生的敏感有時會懷疑每一個人的善意,他總是警惕著別人的侵害。如此晦暗的心境下,他遲早會變成一個沒有理性的暴徒。你生性豁達,愛說愛笑,也許能抵消他骨子裡的恨意,使之認識到人性中的善。波兒,你願意給師父幫這個忙麼? 」

波兒搖搖頭:「我認識他這麼多天,沒聽他說過三句話。師父,宋啞巴跟木頭人似的,根本不知他想些什麼,我怎麼幫他?」

賈武師笑了笑:「心思不一定非要說出來嘛,不聽其言而看其行,跟聽其言而看其行有異曲同工之妙。我知道你口齒伶俐,有事無事,多陪他走走,多跟他聊聊,讓他緊張的心態得以緩解。對了,宋啞巴這人除了不愛說話,還有什麼令你討厭的地方?」

波兒嗔道:「師父,您說什麼呀,宋啞巴這樣的老實人都叫人討厭了,世上還有不討厭的人嗎?」

賈武師籲了一口氣:「這下我就放心了!」他回眸一張:「咦,宋啞巴到哪裡去了?」

宋啞巴就在街那頭。

賭博是一種市井文化,以前官府也曾禁賭,禁而無效,便懶得禁了。新任知府提倡孔孟,以孝悌教化天下,認為萬事順其自然,特意為民間留下一點娛樂,由此一來,城中賭風盛行。有錢的在賭坊茶寮裡玩,沒錢的不甘寂寞,只在街頭路邊小打小鬧。各階層都在錢神的衣袖裡互相算計,誰也沒功夫談論時事或胡思亂想,城裡呈現一片鶯歌燕舞的太平景象。

路邊幾個破衣爛衫的街頭無賴用銅錢碰牆,蹦得遠的吃掉蹦得近的。大群看客手舞足蹈,跟他們同喜同悲,顯得比賭客更起勁。時日漫長,賭客和看客都覺得用這種方式打發光陰最為合宜。正賭得興起,一枚銅錢蹦得老高,三滾兩滾,竟然滾到陰溝裡。溝裡的臭水漂著許多可疑的汙穢,五顏六色的油花令人反胃,一個無賴揪住房簷下的小乞丐:「給老子撈出來,不然有你好看。」小乞丐掙扎不肯,無賴踢他兩腳,就要將他的頭按進汙水。旁觀者大聲叫好,為無賴助興,生怕他一時手軟,不免掃了大家的興頭。

眼見小丐要遭殃,宋啞巴擠進人群,劈手拉過小叫化。那無賴在身後起腳蹬踹,宋啞巴返身抓住腳踝,橫臂將其扔進臭水溝中。三名無賴衝過來,都被他踢進溝裡。賈武師和波兒到場時,那幾個無賴正水淋淋地爬出陰溝,宋啞巴已經拉著小叫化擠出人群。他們認出了宋啞巴,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窘相,但切齒的恨意,畢竟是掩飾不住的。

波兒給了小叫化幾個銅錢:「宋啞巴,幹得好!」宋啞巴向她一笑,正待離去。忽聽旁邊有人鼓掌:「好一個壯士!波兒姑娘,他是你的保鏢麼?」宋啞巴抬頭,看見一個衣著華麗的青年領著三名壯漢站在面前,假惺惺的面相讓他覺得噁心。賈武師認得那是新任知府馬大人的三公子,曾有意納波兒為妾,被赫舵爺婉言拒絕。他不想跟這人照面,便低頭退在一邊。波兒哼了一聲:「狗咬耗子,多管閒事。」當下擠出笑容,「我不似馬三公子那般謹慎,走路都要帶幾個保鏢壯膽——他是我的一位朋友。」

「朋友」兩個字讓馬三公子很烙心,他斜眼向宋啞巴橫了一眼:「以前好像沒見過?你叫什麼名字?」宋啞巴木然避開他的冷視,他不習慣跟達官貴人接口。馬府一名保鏢喝道:「快回答,公子問你話呢——不識抬舉的東西!」

宋啞巴緊咬牙關,臉上陰雲密布。波兒臉色一變:「你又是什麼東西,敢對我的朋友這樣說話!馬三公子,你就是這樣管教家奴的嗎?」那保鏢怒容滿面,另外兩人狠狠瞪著宋啞巴,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

馬三公子嘿嘿乾笑:「波兒姑娘,你這話可把我的保鏢都得罪啦。以後他們要找你這位朋友的碴,我就不好干涉了。 」

波兒冷笑:「我這位朋友雖屬一介平民,卻未必怕你這幾個奴才。」她回頭對宋啞巴說,「如果他們敢找碴,不妨給我狠揍一頓,省得他們不知天高地厚!」

波兒的話使馬三公子覺得顏面盡失,他向三名保鏢呶呶嘴,然後悠然站在一邊。保鏢們一言不發,就要動手。宋啞巴看見賈武師悄悄向他搖頭,波兒卻暗示他迎戰。遲疑間,塊頭最大那個保鏢搶先動手,抓住他重重摔倒在地。

波兒的驚叫中,宋啞巴差點兒摔得背過氣去。賈武師的示警使他不敢真跟這些人動手。宋啞巴翻身疾起,一頭撞中一大漢小腹。在他狼狽摔倒的同時,宋啞巴突然衝到馬三公子身邊,卡住了他的咽喉:「叫他們滾!」

馬三公子倒也強橫,紫漲著面孔威脅著:「你敢傷我一根毫毛,我叫你們個個都死!」宋啞巴心中惶恐,看見賈武師連連搖頭,波兒不知所措,手上的勁鬆了松:惹惱了馬知府,他們真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進退兩難之際,一名保鏢手執匕首,悄悄掩至,鋒利的刀尖對準宋啞巴腰眼直捅過來。宋啞巴正感騎虎難下,忽覺身後風聲有異,又聽波兒尖聲驚叫,那聲音裡充滿恐懼。他本能地一扭身,只聽噗的一響,馬三公子形容慘變,捂著心窩,委頓於地。殷紅的血水,不斷從他指縫間狂湧。這一下,圍觀人眾炸了鍋,滿街人群驚呼一片。

宋啞巴驚惶失措地看著馬三公子痙攣了幾下,便不動了,知道事情不妙。賈武師一個箭步躥到那幾個保鏢面前,腳起拳落,儘是重手,三五幾下打倒他們。波兒搶到宋啞巴身邊:「宋啞巴,你走吧。諒馬知府也不能把我怎樣!」宋啞巴咬牙不語,拾起地上匕首,要去官府投案。

波兒拉住賈武師,哭道:「師父,您叫他逃吧。他若不走,肯定沒命!」

賈武師看看宋啞巴,知他心意已決,難以逆轉,只得激了一句:「赫舵爺機智過人,我很信得過他。難道你不想聽聽他的主意?」手上用勁,同波兒一起,把昏昏糊糊的宋啞巴拖離大街。

這一次,機變百出的赫舵爺沒叫宋啞巴去自首。他閉上眼睛,眉頭微皺,無聲無息地躺在太師椅上,連鸚鵡的叫聲也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半晌,他抬起頭:「波兒太不知進退,事情既然發生,也不必再說。賈師父,這回不能投案。宋啞巴,你遠走高飛吧。」

宋啞巴迎著他的目光:「我不走!」

波兒猶自申辯:「人又不是我們殺的。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怕什麼?大不了破點錢財,跟他們打官司。」

赫舵爺鬍鬚一翹:「千百年來,有理未必走得通天下。權力是凌駕世俗之上的雷霆,錢財是攻堅闖關的利器,人情是互相維繫的套索。人情敵不過錢財,錢財鬥不過權力。不明白這個至理,你在人世中肯定處處碰壁。宋啞巴,有理講不清,就不能白白送死。」

宋啞巴跺跺腳:「我不能走! 」

赫舵爺站起來,眼裡含著笑意:「傻小子,你留下來,就要牽連一大片。你若逃走,我反可將事情推得一乾二淨。憑我在這裡的聲望勢力,若無憑據,他官府也不能把我怎樣!」

賈武師眼睛一亮:「對,還是赫舵爺高瞻遠矚,見事明白。好在他父親弟妹都遷到鄉下,再安排一下,應該沒事兒。」

赫舵爺道:「波兒,這事兒有你一份,官府也會追究,跟他一道走吧。」

六 亡命江湖

官府的逮捕文書貼到城關,很快遍及鄰近州縣。馬三公子的保鏢早已畏罪潛逃。官府的追捕無功而返。誰也沒想到,宋啞巴跟波兒沒有出城,就躲在離府衙不遠的鬧市區。赫舵爺手下的一個眼線在官府當差,他經常通風報信,所以一直平安無事。赫舵爺吩咐,讓他們過了風頭再走,那時自然會沒人注意。宋啞巴和波兒深居簡出,等待出走時機。

寒冬一過,就是春暖花開的季節。等風聲漸小,兩人正式離開了故土。宋啞巴是老實人,逃亡途中,倒也安分守己。波兒生性活潑,不甘寂寞,常拉著宋啞巴陪她到村鎮購物,不管有用沒用,只憑一時喜好,很得店主們歡心。

分別前,賈武師曾警告宋啞巴:勤換地方,遇事縮頭,花錢謹慎,總之不要引人注目。他擔心宋啞巴和波兒少不更事,頭腦發熱,免不了惹是生非,惹來捕快差役的懷疑,事情就不妙了。每逢波兒意氣用事,宋啞巴用賈武師的話勸告她,波兒便擺出闊小姐天不怕地不怕的臭架子:「每個地方不能住得太久,倒也沒什麼。遇到不平事,難道縮頭做烏龜?哼,為了保命,連俠義精神都不要了,我們學武幹什麼?你還說以後要跟著師父為民除害,做大俠呢!」宋啞巴拗她不過,只得聽其自然。

亡命江湖雖不免心中惶惶,卻也增添不少閱歷。波兒儘管有些任性,還不至於一意孤行。這天,他們來到一個熙熙攘攘的集市,擠進飯店,看見一個塊頭很大的麻子坐在靠門的桌邊喝茶。宋啞巴跟他對了一眼,直覺到此人是練家子。吃完飯,宋啞巴要走,波兒輕聲說:「看那漢子,他到底是幹什麼的?」宋啞巴早就看見,麻臉大漢旁若無人地獨霸桌前,每過一會兒,就有人進店將什麼東西塞給他,然後離去。店裡人多,這張桌前卻閒出一塊空地。旁人路過,都顯出畏懼的樣子有意避開。宋啞巴說:「別忘了賈師父的話。」率先走出小店。

波兒追出來:「你怎麼越來越怕事兒了?」宋啞巴充耳不聞,逕自前行,擠過幾個小攤兒。他站住了,臉上露出疑惑之色。

幾個外地商人正怡然自得地沿街閒逛。一個外貌尋常的本地無賴正跟著他們身後扒竊。他幹這事兒幹得很坦然,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目光。集市上人來人往,大家明明都看見了,卻恍若無事、不動聲色,畏畏縮縮的眼光顯示出他們心頭的害怕。外地人恍然不覺,任那扒手在身邊擠來擠去。擠了一會兒,他終於得手,準備把錢袋傳給另外一個幫手。那幫手,剛才還在飯店交過東西。

錢袋接手之際,宋啞巴擠過去,踩著扒手的腳趾,錢袋叭的掉在地上。幾個外地客商看見錢袋,恍然大悟,抓起自己的錢袋,竟像偷了人家的東西似的,連道謝都顧不上說一聲,趕緊擠出人群。

宋啞巴正要開溜,兩個扒手一人抱腰,一人掏刀,要讓他血濺當場,永遠不敢再管閒事兒。宋啞巴大喝一聲,腰身猛旋,將身後那個扒手橫摔出去,讓過刀鋒,膝蓋上頂,撞得另一個扒手仰天跌出。事情發生極快,旁邊人紛紛後避,誰也不肯做聲。

波兒拉宋啞巴擠出人群,非常氣憤:「官家告示上說,此地民風淳樸,近年來已經整治得路不拾遺。怎麼還有這種事兒?真不明白,這些人怎麼搞的?偷東西的明目張胆,丟東西的反像做賊,事情完全顛了個兒嘛!」

兩人擠到街頭,才發現這事兒沒完。

集市盡頭,兩個挨揍的扒手和十幾名無賴堵住街口,飯店中見過的那個麻臉大漢鐵塔般站在正中。波兒回頭,身後也站著七八個地痞。他們手執鋤頭扁擔,陰沉的眼光如同餓狼,讓她觸目驚心。宋啞巴低聲道:「恐怕得硬闖!」語音裡那種殺氣騰騰的暗示讓波兒發冷。這種語氣在宋啞巴是少有的。波兒想尋求一點同情、友善的目光,看看四周人群儘是謹慎畏縮、漠不關心的面容。人海之中,孤助無援,兩人猶如砧板上的肉,她害怕極了。

鐵塔般的大漢死盯著宋啞巴,足足比他高出一頭:「你知道老子是誰?」宋啞巴搖搖頭。那人冷笑:「連蕭猛蕭大爺的名字都不問問,就敢到此胡鬧,你也太膽大了!」

宋啞巴不善言辭,波兒只好賠小心:「我們年幼無知,無意中冒犯了蕭大爺。不知者不罪,請蕭大爺網開一面,放我們一馬。」說著,她遞上一張十兩銀票。在鄉村,這可是大數目。

蕭猛接過銀票,看她一眼:「他是你什麼人?」波兒低下頭:「我哥。」蕭猛嘴角一哂:「你這妞不錯。」他轉向宋啞巴,「這樣吧,我老婆死了幾年,還沒找到一個像樣點兒的。我看你妹子花容月貌,能說會道,不如給我填房。當上蕭某的大舅子,以後有你的好處。」蕭猛一笑,不免牽動滿臉麻皮,加上他嘴張得太大,黃牙暴露,現出發黑的牙齦。此人模樣跟心腸一樣醜陋,波兒感到陣陣噁心。她未及做出反應,宋啞巴陰沉地哼了一聲:「做夢!」

蕭猛眯著眼睛,射來一道森寒冷光!略一舉手,幾十個地痞無賴就要上前,宋啞巴冷笑一聲:「有本事我們單獨了斷。」蕭猛問:「你用什麼兵器?」宋啞巴抽出短刀,他滿臉不屑:「我就陪你玩玩。」伸手接過一個地痞遞來的短刀,跟宋啞巴打到一起。

兩人往來衝突了幾次,誰也佔不到便宜。開始,波兒認為宋啞巴身法靈動,爆發力很好,蕭猛仗著人高馬大,身壯力虧,多打一陣,終會敗落。再看了一會兒,她害怕了。宋啞巴情急拼命,蕭猛進退有序,尚未全力以赴。這是一個技法和力量都勝過宋啞巴的高手。波兒不得不承認,蕭猛武功絕不在賈師父之下。與這樣的硬角兒拼命,宋啞巴幾乎沒有機會贏。

蕭猛步步進逼,短刀盡在宋啞巴身邊盤旋。宋啞巴抵死不退,刀傷不斷增多。誰都看得出,他全憑一股凌厲之氣硬撐著,時間稍久,必死無疑。波兒不敢亂動;她若上前,必然引發群毆,只會加速宋啞巴的毀滅。

鬥了一陣,宋啞巴終於倒下,他在血泊中大聲喘息,像垂死掙扎的孤狼。蕭大爺面有得色,俯身去拾他的刀。腰剛彎下,陡見寒光疾閃,宋啞巴的短刀已經劃破他手腕。蕭猛正待後躍,忽覺腿上一燙,後膝彎劃開一條大口。天旋地轉之時,他看見宋啞巴一躍而起,帶著波兒闖開一條血路,向鎮外逃去。

蕭猛趴在地上大喝:「讓他們逃脫的話,我們的名聲就全砸了。追!」

七 血沃荒嶺

數十名地痞無賴扛著鋤頭扁擔,跟隨一瘸一拐的蕭猛在後面窮追猛打。宋啞巴流血太多,他的短刀仍有威脅,足以逼退追趕的人群,卻不能有效擊敗這些鬣狗般的追擊者。

波兒跟賈武師練過三年,根本沒有這種群毆亂打的實戰經驗。稍一疏神,就被扁擔連砍幾下,短刀也差點兒被砸飛。宋啞巴見事不妙,只得離開大道,護著她往僻靜處亂竄。

這是一次身不由己的逃亡。生的希望越來越遠,死神在後步步緊逼,不論怎麼努力,始終擺不脫驚慌恐懼的陰影。

山路崎嶇,地勢複雜,仿佛處處是陷阱,他們不知哪裡才有安全。宋啞巴兩人像關進籠中的老鼠,除了瞎轉,總也逃不出對方的追蹤。本地的地痞無賴熟知地形,連追帶堵,逼得他們腳不停步,在峽谷中轉圈兒,他們絕無喘息之機。漫長的羊腸小道很快消耗了宋啞巴二人的體力。下午,他們被困在山谷中,眼見追擊者越來越近。絕望毀滅了波兒最後一點意志,她喘得心跳如鼓,再也站不起來了。

宋啞巴急得要命,背著她跑了一程,一不小心便一起摔倒在山坡上。波兒在他耳邊說:「我寧願自殺,也不想再逃。我死之後,求你把屍體扔進山溝。」宋啞巴明白她的意思,寧可葬身狼腹,也不能讓人糟蹋。她掙紮下地,向深不見底的懸崖看了一眼,「宋啞巴,我喜歡這裡,一了百了……」話沒說完,宋啞巴猛然在她臉上親了一下,抱著她滾進草叢中:「趴在這兒別動。我要你活下去!」

他鑽出草叢,向前跑出數十丈,凜然堵在小路當中。待眾人追近,宋啞巴闖進敵陣。短刀揮處,血肉橫飛。眾人反應過來,他已挨了三扁擔,留下了兩具屍體,隻身向山頭逃去。蕭猛氣急敗壞:「那小子沒勁了,一定要斃了他!」

眼見宋啞巴把人引開,波兒才悄悄爬出草叢,沿亂石遍布的山崖溜下山谷。只聽蕭猛狂吼:「他奔到絕路上去啦,這回他死定了!」

凌厲的喊殺聲震蕩著山谷。波兒穿過荊棘,爬到峽谷對面的斜坡。她看見短刀在陽光下閃耀,嘶啞的人聲猶如狼嚎。明亮的日色籠著驅之不去的寒氣,小黑點兒似的宋啞巴拖著一群尾巴,已經接近山巔。她自以為很堅強,此時卻止不住傷心落淚。

斷斷續續的打鬥在明媚的春光下持續了很久,波兒覺得滿眼的春光充滿無以名之的悲愴。後來發生的事讓波兒不忍卒睹。她爬在巖石後面,透過淚眼看著宋啞巴被逼到山頂斷崖處,看著他再次衝進狂揮亂舞的鋤頭扁擔中。刀光閃閃,棍棒疾揮,宋啞巴淹沒在地痞無賴們的鋤頭扁擔之下。她傷心欲絕,看到滿面鮮血的宋啞巴重新站起,聲色俱厲衝蕭猛一行喊著什麼,直到再次淹沒在棍棒的驚濤駭浪中。

清風帶著陣陣血腥吹過峽谷,波兒咬著一嘴的亂草,躲在巖石後無聲啜泣。波兒知道自己撿得一條性命,但她沒有獲生的喜悅。滿臉是血的宋啞巴仿佛固執地屹立在荒山之巔,山谷中到處響著他悽厲的喊殺聲。她哭得肝腸寸斷,涕淚滂沱。

波兒爬到山頂。夕陽即將西下,蕭猛和那群地痞無賴早已攜死扶傷,離開了山頭。

砸彎的短刀,砍斷的扁擔,零亂的野草和猩紅的血跡昭示著當時的慘烈。宋啞巴體無完膚,仰面躺在蚊蠅飛舞的絕壁邊,原本那麼清澈明亮的眼睛變得黯淡而呆滯。他瞠視著灰濛濛的天空,桔色的落日將豔麗之色映在宋啞巴的眸子上。一個十八歲少年的英雄末路的悲壯故事衝撞著生與死的兩個世界。

宋啞巴沒有死於官府的追捕,卻被地痞無賴追擊數十裡山路,打死在窮鄉僻壤。跟隨賈師父浪蕩江湖的心願,已經化為隨風飄散的雲煙,再也沒有一點兒痕跡。

慘烈的拼殺活生生如在眼前,生命在蒼穹下形同草芥,根本不值一文。他的死,只留下令人心寒的血腥回憶。波兒輕輕合上宋啞巴的眼皮,大粒的淚珠滴在宋啞巴冰涼的臉上。人生並非想像中那麼美好。人心裡的殘暴和自私有如野獸,隨時隨地都可能傷人傷己。人的一生充滿卑鄙和屈辱,同類相殘,更甚於虎。她覺得難以理解。那一刻,波兒對人類失望到極點。

不知在哀傷的蟲鳴中枯坐了多久,波兒才從冷風裡清醒過來。在悠遠的星光下,她默默起身,用碎石替宋啞巴壘起一個墳。她強自按捺住自己想從山巔絕壁跳下去的衝動。如果真這麼幹,宋啞巴做鬼都不會原諒她。

當波兒走下山崗時,宋啞巴那把折彎的短刀已經掖在她的腰間。寒冽的殺氣在她胸中激蕩,她的眼睛變得男人般冷峻。從此以後,宋啞巴無聲吶喊的形象將永遠留在波兒的記憶中。那悲壯的喊聲驅使她走進黯然銷魂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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