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墳圖
2023-10-09 08:30:54 6
1
清明時節,九龍峪陵園。
身為墓地管理員的我,每年這個時候都忙得焦頭爛額,連飯都顧不上吃。沒辦法,人如潮水車如龍,我們又有著非常嚴苛的職業準則,諸如「客戶至上,服務細緻周全」、「善待故人,做到禮儀體面」、「相信科學,弘揚道德規範」等等。最為重要的是,我的身份是不在編的臨時工,稍有怠慢就會被炒。好在我周利熱愛學習,手握信息技術專業本科畢業證的同時還任勞任怨,因而深得領導賞識,至少目前,丟飯碗的可能性不大。但此刻,苗秀麗和姚玫怒目相對,形同三世死敵較上了勁,我的麻煩也從天而降。
這檔子事,說來也怪我多嘴。幾分鐘前,苗秀麗走進了陵園,只一眼我便認出了她:「苗女士,怎麼是你?真巧,這世界真是太小了!」
「你是?是……二利。」在認出我的同時,苗秀麗顯然很尷尬,她說她是來祭拜公爹的。苗秀麗的公爹姓趙,墓在陵園東首。那可是塊風水寶地,背山面河,福蔭子孫,財源滾滾。看她填完來訪信息,我感慨地說:「你是趙老先生的大兒媳吧?兩個兒媳都這麼孝順,老先生好福氣啊。」不料話剛出口,苗秀麗便冷了臉:「你說什麼?什麼兩個兒媳?」
我翻開登記簿,指尖落在一個名字上:姚玫。在與逝者關係一欄裡,她寫的也是「兒媳」兩個字。苗秀麗一看,瞬間猶如中邪一般,她猛地推開我,腳下生風,直奔墓地。
「苗女士,剛下過雨,地上滑,你走慢點。」為防意外,我邊喊邊追,一個西裝革履戴墨鏡的中年男子卻攔住了我的去路:「這是墓地,請保持安靜。」
這個男子好像姓林,祭拜的是他的妻子。我趕忙說了聲「對不起」。本打算抄近路,可這幾天人太多了,這不,一不留神我又差點撞到疤臉身上。
疤臉長得壯,典型的車軸漢子,左腮橫著條比黑蜈蚣還醜陋嚇人的疤瘌,看形狀是刀砍的。大約在兩個月前,他來過一回,那道疤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面對這樣一尊瘟神,我本能地後退半步,剛想道歉,疤臉已開了口:「你瞎啊?」
「對不起,我著急——」
「滾!」
疤臉脾氣很暴,如同吃了槍藥。其實,我也沒時間跟他多費口舌——苗秀麗早已衝到楊柳細腰的姚玫面前,氣咻咻地送出了問候:「賤貨,獻殷勤都獻到墓地來了,真不要臉!」姚玫也毫不退讓,反唇相譏:「潑婦,厚臉皮。兒子把你甩了,就來討好公爹。怎麼,想讓老人家出來給你撐腰啊?」
別介,趙老先生千萬別往外溜達,會嚇死人的。可不等我繞過疤臉,苗秀麗搶先動了手,薅住姚玫的頭髮就打。頃刻間,不堪入耳的辱罵聲此起彼伏,安靜肅穆的陵園墓地也變成了亂糟糟的演武場。
2
恰如那位林先生所言,陵園乃清靜之地,切勿喧譁。若任由她們胡鬧,萬一撞翻墓碑踩爛祭品,一個投訴電話打到領導那兒,首先遭殃的就是我等臨時工啊。想保住飯碗,必須迎難而上!於是我冒著被抓傷的危險,拼力抱住了明顯佔據上風的苗秀麗:「快住手,別吵吵。請善待故人,有話好好說。」
「你讓開,我非撕了她的狐狸皮不可!」苗秀麗氣得連呼帶喘,蹦高叫罵。姚玫也非省油的燈,抽冷子飛起又尖又高的鞋跟,狠狠踹向苗秀麗的肚子。苗秀麗想躲沒躲開,「咕咚」一聲坐進了稀泥地裡。眼見佔了大便宜,姚玫拔腿開溜,很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掃墓人流中。
她是溜之大吉了,我則倒了大黴。接下來,苗秀麗情緒失控,嗚嗚大哭著指責我和狐狸精姚玫是一夥的,拉偏架,還要告我。從她的哭喊聲中,我大概聽明白了她與姚玫之間的積怨仇恨。長眠於此地的趙老先生有個兒子叫趙金開,曾是個包工頭,靠承攬建築工程發了家。後來,趙金開與姚玫黏糊到一起,還以感情破裂、分居滿兩年為由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解除與原配苗秀麗的婚姻關係。由於庭前調解無效,將擇日開庭審理。苗秀麗和姚玫都深知趙金開是個孝子,恰好時值清明,趙金開又在外地忙生意,這兩人就想通過拜祭老人的方式達到各自的目的:前者意圖用孝心保全婚姻,趕跑小三;後者則志在打敗原配,登堂入室。
獲知陵園出事,領導匆匆趕來,也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臉就把我一通臭罵。畢竟人家公爹的這塊墓地造價不菲,據說單地皮每平米就高達30萬,是我們重點關照的對象。聽領導說要讓我捲鋪蓋走人,苗秀麗收了眼淚,改口稱發生爭執全怪姚玫,與我無關。領導瞪了我一眼,扔下句「下不為例」就走了。
「周利,對不起,我心裡太憋屈,堵得慌。你說,她怎麼那麼不要臉,搶了我老公還趾高氣揚?還有趙金開那渾蛋,饞嘴偷腥,薄情寡義,良心都讓狗吃了。我公爹要活著,絕不會慣著他們。」說著,苗秀麗發了狠,「哼!我也不能慣著她。她要再敢來,我就帶她去見我公爹,看他認不認她這個狐狸精當兒媳!」
我一聽,暗暗咋舌:夠狠。可她們若在墓地再鬧騰一回,我真就得走人了。苦悶之中,老天總算開了回眼,幫了我一個大忙。當天深夜,我穿上風衣離開九龍峪陵園,打車來到市中心,隨後撥通了一個手機號碼。不一會兒工夫,姚玫出現在我面前。
「你是誰?找我談什麼重要事?」姚玫滿臉疑惑,上上下下打量著我問。我笑笑,說:「姚小姐,我是墓地的管理員周利。今天我們見過面,我也幫過你。我找你,是想繼續幫你。」
「幫我什麼?」姚玫追問。
我退進街邊的暗影裡,有板有眼道:「再過幾天,趙先生和苗秀麗就將對簿公堂。苗秀麗是趙先生的結髮妻子,如果執意不鬆口,離婚的事沒準兒會拖到猴年馬月。就算法庭判離,那她至少要拿走一半家產。我能想到,趙先生早做了準備,比如做假帳,轉移財產。可別忘了,苗秀麗沒那麼好糊弄。退一步說,就算你們騙過她,她分走的財產也不是個小數目,對吧?」
姚玫警覺地問:「你什麼意思?」
我做了個掐脖子的動作,壓低聲音說:「你僱我,我讓她徹底從人間蒸發!」
3
都說女人的胸部和腦容量成反比,但姚玫當算個例外,接連問出了多個實質性問題:我和你素不相識,你為何要幫我?佣金多少?天知道你是不是苗秀麗派來試探我的,我憑什麼相信你?我給出的答案是:我需要錢,可我是個臨時工,工作朝不保夕。此外,我恨苗秀麗。我叫周利,上面還有個大哥叫周順。苗秀麗在嫁給趙金開前曾和我哥處過對象,後來苗秀麗進了城,我大哥整日魂不守舍,最後出事故丟了性命。「如果這些理由還不夠……」我停頓了一下,說:「姚小姐,你很聰明。我們的談話你應該錄了音,隨時可以報警抓我。」
姚玫尋思了片刻,問:「你想要多少錢?」
「十萬。定金一萬六千八。我保證讓苗秀麗在開庭前消失。」我說。姚玫頗為驚訝:「為什麼是這個數?」
「168,一路發。圖個吉利!」
這筆交易進行得還算順當,姚玫有錄音在手,如同吃了顆定心丸。她如數付了我定金,許諾事成之後尾款一次性結清。交涉談妥,我向姚玫要來苗秀麗的地址,決定速戰速決。很快,我敲響了苗秀麗家的門板。
「二利,這麼晚了,你有事?」苗秀麗啟開一條門縫,遲遲疑疑地問。
「有事,很急。」我用力一推,擠進了門,「我和姚玫談成了一筆生意,她給我十萬,買你的命!」
苗秀麗頓時驚得渾身一哆嗦,張口欲喊,我手疾眼快,緊緊扼住她的脖子捂住了她的嘴:「姐,你別怕,我是來幫你的。」
聽我管她叫「姐」,苗秀麗不由得愣了神,眼圈有些泛紅。在和姚玫的交談中,我只說了一半實話。苗秀麗和我哥周順確實相愛過。在我很小的時候,坐落在偏遠山溝裡的老家遭遇了一場可怕的泥石流,父母不幸遇難,大哥為了救我也被砸成了瘸子。後來我考上了高中,大哥和苗秀麗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可苗家並不看好這樁婚事,畢竟我大哥沒爹沒媽,破屋窮家,瘸也就罷了,還拿兄弟當命根子,不吃不喝也要供他上大學。我們兩條光棍,吃了上頓沒下頓,苗秀麗要嫁過來得遭多少苦?大哥也想到了這些,堅決和苗秀麗分了手。當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苗秀麗回娘家,偷偷把一隻裝滿錢的信封塞進了我家的窗戶縫。那時,她早已進城,嫁為人婦,男人正是趙金開。
再世為人,當心懷感恩,我對苗秀麗滿心感激,一點兒都不恨她。所以,我要幫她徹底打敗趙金開和姚玫。原原本本地說完我和姚玫的合謀,我問:「姐,你想清楚,你到底還愛不愛趙金開?」
「在去墓地前,我還抱有幻想,盼著他能回心轉意。現在,我恨不得他們死。」苗秀麗回得很乾脆,「二利,你肯幫姐,姐謝謝你。可姐不能讓你去做犯法的事兒,不然你哥會怪我的。」
我悽然一笑,喃喃回道:「我哥他死了,我要為他討個公道!」
四年前的一天,我大哥周順也出了事。那天,我給他打電話,說想開家電腦維修公司。大哥很高興,張羅著籌錢,可兩天後,大哥卻突然走了,走時身上傷痕累累。經警方勘驗,結論是遭受棍棒擊打導致肝肺破裂。至於兇手是誰,到現在都沒能抓捕歸案。我找到了大哥的工友,他們戰戰兢兢地說,出事前,大哥曾幾次帶他們去催討拖欠近半年的工資。錢沒要到,一群手持棍棒的蒙面人卻在夜色的掩護下衝進工棚,見人就打。為保命,眾人不得不倉皇奔逃,哪裡還敢要錢?大哥腿瘸,跑得慢,便遭了毒手。後來我得知,那家工地的包工頭是趙金開的手下。
「肯定是趙金開唆使人幹的。可大順怎麼會在他的工地上?」苗秀麗驚問。
許是我哥心裡還藏著你,想近距離看看你。不過話到嘴邊,我又改了口,催促道:「姐,姚玫已經對你動了殺念,倘若我失了手,她一定會再派別人來的!這段時間你還是先到外地去躲一陣子,等我把他們兩個解決了,你再回來。」事不宜遲,我帶著苗秀麗下樓,急急忙忙鑽進計程車,吩咐司機直接去火車站。可到底還是晚了一步,車子一路疾馳往城外偏僻處開去,後視鏡中露出半張刀疤猙獰的臉,司機居然是在墓地見過兩面的疤臉!
4
疤臉身體強壯,出手也快,不待坐在副駕駛位上的我醒過神,一記老拳已落在了我的太陽穴上,直打得我暈頭轉向,眼前金星亂飛。緊接著,一柄尖刀抵上了我的喉嚨。
變故橫生,苗秀麗登時嚇得六神無主:「你、你想幹什麼?」
「你閉嘴!奶奶的,買一贈一,真夠倒黴的。」疤臉邊嘟囔邊撥通了一個號碼,「這差事我不幹了。車上多了個女的。我有原則,從不為難女人。對,聽他倆嘀咕,好像姓苗。你說什麼?把他倆都滅了,酬金翻倍?」
我聽出來了,和疤臉通話的肯定是姚玫,原來她早就對我起了疑心,僱了疤臉想要廢了我!心驚之下,我急問:「她給你多少錢?我加倍!我向韓東大哥起誓!」
疤臉一聽,先是一怔,隨即樂了,暫時掛斷手機,和我聊了起來。韓東這個名字,是我從墓碑上看到的,疤臉兩次祭拜的都是他。疤臉倒也沒藏著掖著,說他和韓東是最好的哥們,兩人勝似親兄弟。仗著人高馬大長相兇,兩人合夥開起了服務公司,業務包括代人追債、婚外情偷拍取證等。可第一次接活就撞上硬茬、吃了大虧,韓東重傷不治,而他的臉上也留下了刀疤。近日,韓東的母親身患重病,無錢醫治,素來仗義的疤臉就動了綁一票救急的邪念。在墓地,他瞅到姚玫不知羞恥,心下起火,打算狠敲這個飛揚跋扈的小三一把。
「那你怎麼改主意了?」我接茬。
疤臉說:「你離開後,我跟隨她往回走,正伺機下手時,聽到她給人打電話,提到了你的名字周利,還說什麼一萬六千八。對方罵她蠢,是豬腦子。趁兩人對罵的當兒,我逼了上去。」
其實,一萬六千八是工頭拖欠我大哥的薪水。為了討回這筆錢,大哥搭上了性命。我暗中做過調查,趙金開最擅長的把戲是僱一批外地農民工,幹上幾個月再打跑。而殺害大哥的幕後指使者,定是趙金開。姚玫給他打電話請示,他定然也感知不妙。當疤臉逼住姚玫時,她卻沒驚沒慌,開出五萬酬金要解決掉我這個麻煩。誰想節外生枝,還連累了苗秀麗。
「兩條命十萬,白菜價。」我說,「冒這麼大的風險,你覺得值嗎?如果你和我聯手,我保你擔最小的風險,賺最多的錢。」
就你?一個小小的墓地管理員?」疤臉嘲諷回道。
相信奇蹟,奇蹟就會發生。我從內衣兜裡掏出一個小本,找到一個號碼,讓疤臉撥打,並教他說:「林先生,我想和你談談關於你妻子溺水的事。破財免災,如果你肯破財,那她就是溺水。」電話那端很快傳來一陣慌亂的應答:「你是誰?我想和你見個面。」
疤臉頓覺難以置信:「這是怎麼回事?」
「先別管他。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搞定姚玫——」
話音未落,就聽苗秀麗發出了驚聲尖叫:「二利,車!」
糟糕,濃濃夜色中,一輛卡車正急速衝來。看那陣勢,非要將疤臉停在路邊的計程車碾軋個粉身碎骨不可!
我當即猜到,這輛車十有八九是趙金開指使手下人開的,意欲製造車禍,永絕後患。
「快開啊,開啊,我還不想死!」「咣!」猛烈的撞擊聲中,我感覺到自己飛了起來,腦門狠狠地親上了車玻璃……
5
非常遺憾,我錯過了一場精彩程度堪比美國大片的汽車追逐戰。等我從暈頭脹腦中清醒過來時,疤臉還在駕著破損慘重的計程車沿路狂奔。
「去派出所!快!」我說。疤臉連連搖頭:「我先是打劫,後又被僱殺人,我不會自投羅網地。」
「那你就只剩下死路一條了。」我說,「相信我,我和苗姐會給你作證。」
權衡再三,疤臉一咬牙,猛踩油門開向了派出所。
當夜,姚玫因涉嫌僱兇殺人被抓。第二天,趙金開和幾個手下也落入了法網。由於我索要的那一萬六千八是我大哥的血汗錢,疤臉則屬於犯罪中止,還救了我和苗秀麗的命,加上檢舉林先生害妻案立功,半月後,我倆都被放出來。苗秀麗也夠大方,出資幫疤臉哥們的母親做了手術。當然,這點錢對已掌控趙家家產的她來說,只是九牛一毛。
在去九龍峪陵園的路上,疤臉不無惋惜地說:「林先生可是條大魚,沒敲到他真是可惜了。對了,他給亡妻買了豪華墓地,還經常去看她,一副念念不忘的樣子,你怎麼知道他是在裝模作樣,掩人耳目?」
我笑笑,岔開了話題。此前我說過,我熱愛學習,每天都看報紙,了解這座城市裡發生的大事小事,尤其是重案命案和通緝令信息。那些豪華墓主,也是我們重點關照的對象。別忘了,我是學信息技術的。比如那位林先生,他曾對著亡妻的遺像自言自語,說別怪我手狠,是你先對不住我,給我戴了綠帽子。隨後,我翻查報紙,找到了她妻子「失足」落水的報導。比如張先生、王女士、趙錢孫李跟亡者吐出的秘密。再比如,在墓地上演全武行之前,姚玫自鳴得意地「警告」公爹說,要是你兒子離了婚敢不娶我,我就把他僱人打死周順的事兒抖露出來,讓你們父子團聚!
上天有眼,我的苦心終沒有白費。在大哥出事後,我得知趙金開雖狠辣至極,卻是個孝子,時常去陪老爹說說話。於是,我放棄了電腦公司,通過應聘當上了墓地管理員。整整4年的等待,我總算從姚玫嘴裡得到了線索。姚玫被抓後,為了自保,也如實供訴了趙金開的罪行。
人做了傷天害理的惡事,必然心裡不安,而亡者,則是守口如瓶的最佳傾訴對象。即便姚玫不嘚瑟,我堅信,趙金開遲早也會求老爹保佑他。只要他開口,自然會被墓前的鮮花,或者一塊不起眼的小石頭記錄下來。那裡面,早被我做了手腳。但這些,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警方和哥們兒疤臉。
沒錯,我覺得疤臉人夠義氣,認他做了哥們兒。我還許過諾,要讓他賺錢。沒幾天,機會來了。在掃墓的人群中,我盯上了一個人,並快速撥通疤臉的電話:「哥們,你趕緊報警,就說你親眼看到賴二了,千萬別提我。然後帶警察在陵園外的路口堵截。」
賴二,是去年一樁命案的兇手。案發後,警方發出通緝令,懸賞五萬徵集線索。被害人家屬也宣稱,誰要幫警方抓住兇手,必有重謝,最少十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