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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探推理故事集概括(偵探推理小說字母表迷案)

2023-06-03 17:56:39

致各位中國讀者

大山誠一郎

我是在2004年憑藉《字母表謎案》這一連載短篇集出道的。其中,中篇小說《Y的誘拐》一作的原型是我在大學時期創作的,在那之後,又經過了數次重新創作才最終完成。所以,這是我個人十分珍愛的一篇作品。

已在中國上市的《密室收藏家》、《詭計博物館》和《絕對不在場證明》三部短篇集分別專注於密室、懸案、不在場證明這三個主題創作而成。如果要拿飲食來做個比喻的話,可以說,這幾部作品滿足了我的願望——只吃自己愛吃的美食,不僅要吃到飽,為防止自己吃膩,還將各種不同口味統統備好。

看到自己的作品能夠跨越國境,這令我不勝欣喜。尤其是,作品能夠呈現在與日本交流十分深入的中國讀者面前,我更是感受到了加倍的喜悅。由衷希望您能喜歡這本書。

目錄

致各位中國讀者——大山誠一郎

P的妄想 F的告發 C的遺言 Y的綁架尾聲

P的妄想

1

「你們有沒有遇到過『堅信自己會被人毒死』的人啊?」

奈良井明世如此問道,環視在場的三位朋友。

「有啊。」

開口回答的是後藤慎司。

「不光是下毒,我還見過認定自己會被人勒死,或者被人一槍打死的類型呢。每個月都有好幾個人跑來警視廳,宣稱有人要害死他們。接待那種人的時候,警方會表現得既和善又有同情心,但態度一定是乾脆的。要耐心聽著,柔聲安慰,然後請他們回家去。迄今為止,還沒有出現過宣稱自己有性命之憂的人實際遇害的情況。」

「我時常在診療室見到這種人。你說的是有被毒妄想症的患者吧?」 莞爾一笑,如此作答的則是竹野理繪。

「被毒妄想症?」

「那是一種認定自己的食物或飲品裡有毒的妄想症狀。時而伴有幻味與幻嗅——也就是說,東西明明是很正常的,他們卻認定自己嘗到了奇怪的味道,或者聞到了不對勁的氣味。」

「是你的某位熟人覺得自己要被毒死了嗎?」 問出這句話的是房主峰原卓。

「嗯,不瞞你們說,就是這麼回事。我有一位同行的朋友,名叫西川珠美。她家境殷實,平時住在目白町的老宅裡。最近她貌似被妄想症纏上了——而且她認定,要下毒害她的是自家的保姆。」

東京三鷹市的井之頭公園附近,有一棟名為「AHM」的四層公寓樓。建築外牆以褐色花磚裝飾,典雅素淨。公寓離JR三鷹站和商店街都

很近,地段相當好。雖然「AHM」這個名字頗為特別,但只要看到樓門口的花崗石上刻著的「Apartment House of Minehara」(峰原公寓),來客心中的疑問便會冰消瓦解。

公寓建成已有十年,每層設有三戶,都是兩室一廳。整棟公寓共有十戶。為什麼公寓明明有四層,卻總共只有十戶呢?因為整個頂層都是房東的住處。

7月5日,星期五晚上。奈良井明世和她的三位朋友在頂層的其中一個房間聊得正歡。

「AHM」的每一層都有三套兩室一廳,三合一而成的房東家自是相當寬敞。玄關、起居室、書房、廚房、臥室、客房……每一間都分配了足夠的空間。

明世她們此刻正置身於房東家的書房。這個房間的面積大約有十二張榻榻米大。定製的橡木書架緊挨著北牆和西牆,上面擺滿了法律、藝術、文學、歷史等各個領域的書籍。通往起居室的門位於南牆,牆上掛著古董鍾、律師執照和一位慈祥老太太的照片。據說那位老太太是房東的姑姑,留了一筆遺產給他,這棟公寓就是用遺產建起來的。東牆有一扇大凸窗,此刻已拉上了窗簾。若是白天,便能看到井之頭公園的青草綠樹,景致絕佳。

明世與朋友們坐在沙發上,圍著一張玻璃桌。桌上擺著房東親手衝泡的紅茶,還有一盤曲奇。

明世是一位翻譯家,住在公寓三層,而坐在她旁邊,正以優雅的動作品味紅茶的則是竹野理繪。她是一名精神科醫生,在日本中央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工作,家住公寓二層。那位大口啃著曲奇,和「優雅」二字毫不沾邊的男士名叫後藤慎司。他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刑警,住在公寓的一層。三個人恰好都是三十歲。

至於在一旁帶著恬靜的微笑享受茶香的人,便是公寓的房東即這間屋子的主人,峰原卓。

峰原五十五六歲的模樣,骨瘦如柴,身高將近一米八。五官輪廓分明,不似尋常的日本人。他的目光平和,但眼神中時不時透著冷冽的光芒。他的聲音極具知性的魅力,低沉卻鏗鏘有力,做話劇演員應該也能闖出一番天地。

據說他當過許多年的民事律師,得到姑姑的遺產後便辭職建了這棟公寓,當上了悠然自得的房東,並全身心投入自己的興趣愛好——研究罪案。

明世專門翻譯犯罪懸疑類作品,理繪是精神科醫生,慎司則是刑警。因為工作的關係,三人都對「罪案」頗感興趣,於是便與峰原越走越近,還時不時來房東家做客。

今天,他們也喝著峰原衝泡的紅茶談天說地。聊著聊著,明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個熟人,便將話題轉到了她身上。

「那位叫西川珠美的女士怎麼會認定有人要毒死自己呢?」理繪慢條斯理地問道。只要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話,什麼樣的話題都會失去原有的緊迫感。也許這正是她能在精神科有所建樹的原因之一。

「這我就不清楚了,但我知道她在懷疑誰。她懷疑自家的住家保姆。是那個保姆告訴我的——她叫富樫加壽子。」

「能給我們詳細講講嗎?」

「我是一個多月前知道珠美姐姐有那種妄想的。那天我去她家借外文珍本看,她便用紅茶招待我,可那紅茶實在是奇怪得很。」

「怎麼個奇怪法?」

「居然是罐裝的紅茶。」 慎司一臉莫名,問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珠美姐姐可不是你這種飲食生活隨便的人。她平時可講究紅茶了,家裡有各種各樣的茶葉,什麼大吉嶺啊,阿薩姆啊,烏瓦啊……都裝在小玻璃瓶裡,每天都用英式泡法衝泡。水溫和時間都要精準控制,一點都不能錯。泡茶時用的茶壺和茶杯也是有講究的,用的都是皇家道爾頓的瓷器。這麼講究的人怎麼會喝罐裝紅茶啊?這太詭異了吧。」

對紅茶有著獨到見解的峰原貌似也聽出了興趣。他把茶杯放在桌上,用平靜的聲音問道:

「那你有沒有問過她為什麼要喝罐裝茶啊?」

「問了啊,結果她居然回答『方便省事的罐裝茶也挺好喝的嘛』。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表情很僵硬,聲音不太自然,我總覺得她沒說實話,但繼續追問吧,好像又不太禮貌,所以我沒刨根問底。誰知臨走時,加壽子阿姨告訴我……」

「就是你剛才提到的那位保姆?」

「對,她都在珠美姐姐家做了將近二十年的住家保姆了。那天她一臉愁容,悄悄在我耳邊說:『夫人懷疑我要下毒害她。』」

峰原點了點頭,說道:「原來是這樣啊,難怪她要改喝罐裝茶了。茶壺、茶杯和放茶葉的容器都可能被人下毒,但罐裝茶就不存在這方面的隱患了。因為如果是罐裝的話,就沒法事先放入毒藥了。而且罐頭的口子很小,哪怕是開罐之後,要想投毒仍然很難。」

「加壽子阿姨向我透露珠美姐姐的妄想時,臉上的表情那叫一個傷心。這也難怪啊,我服侍你這麼多年,你卻懷疑我要下毒害你……」

「保姆有沒有告訴你,珠美女士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產生那種妄想的啊?」

「據說是從今年3月2日開始的。那天用早餐的時候,珠美姐姐說加壽子阿姨泡的茶有股怪味,死活不肯喝。從第二天起,她就開始買罐裝茶喝了。

「加壽子阿姨實在受不了了,便問珠美姐姐為什麼要這麼做。結果珠美姐姐狠狠瞪著她說:『還不是因為你在茶裡下了毒嗎!』她沒在開玩笑,是真的認定加壽子阿姨下了毒。阿姨都蒙了,忙說:『我怎麼可能做那種事呢!』珠美姐姐卻充耳不聞,一口咬定:『你肯定恨死我了,還想要我的遺產,所以想暗中下毒害死我!』 「她不僅不喝加壽子阿姨泡的茶,連人家做的飯菜也不肯吃了,每一頓都去外面吃。加壽子阿姨長籲短嘆,說夫人總在外面吃,營養都不均衡了。反正只要是加壽子阿姨碰過的東西,她就一口都不肯吃。」

「直到3月1日,珠美女士都沒有任何異樣是吧?」

「是啊,就是從2日的早餐開始的,突然就不對勁了。加壽子阿姨一臉疲憊的樣子,我看著都心疼。她在珠美姐姐家做了快二十年,女主人卻偏偏懷疑她下毒……」

「這位珠美女士就沒有想過要報警嗎?」慎司問道。

「好像沒有。她大概是覺得,警方不可能派人給她試毒的,報了警也沒用,還不如想辦法自保呢。」

「不來報警,我們反而難辦啊。她要是找上門來,我們還能好好勸一勸,告訴她『有人要毒死自己』的妄想是多麼荒唐。可警察總不能主動上門去教育人家吧。」

「對了,你剛才是不是提到了什麼被毒妄想症啊?能跟我詳細講講嗎?」

明世對理繪問道。畢竟這是精神科醫生的專業領域。

「被毒妄想症——英語裡叫『delusion of poisoning』——是綜合失調症的症狀之一。」

「綜合失調症?」

「就是以前被稱為『精神分裂症』的疾病。最具特徵的症狀包括產生妄想、幻覺,語言、思維和行為不合邏輯,情感淡漠、意志減退、自閉傾向等等。」

「妄想……都有什麼樣的妄想啊?」

「比如被迫害妄想,就是認定有人在迫害你;還有嫉妒妄想,認定配偶、戀人對你不忠;覺得自己得了重病叫疑病妄想;認定自己犯了罪叫罪責妄想;堅信一些明顯與你不相干的事物都與你有關,比如堅稱『這本小說的主人公是以我為原型的』,就叫關係妄想;認定自己是神仙、偉人的後裔叫血統妄想。除了這些,還有許多根據妄想的內容命名的妄想症狀。

「有被毒妄想症的患者會因為一些瑣碎的小事立刻聯想到食物和飲料裡有毒。味道稍微有點不對勁,就覺得裡頭有毒藥;擺盤的位置和平時稍有偏差,就覺得菜裡下了毒——反正他們眼中看到的一切都能為食物裡有毒提供佐證。無論在旁人眼裡有多麼荒唐,至少患者主觀覺得那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實。而且部分患者還會出現幻味和幻嗅,就是感知到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味道和氣味。無論是患者還是他們的親朋好友,這些症狀對他們來說都是莫大的煎熬。」

理繪笑吟吟地說道。她的面容與這番話的內容極不相襯。

「你描述的症狀和珠美姐姐的言行完全吻合哎……但她沒有情感淡漠或語言、思維和行為不合邏輯之類的症狀。她笑起來跟平時一樣,也能跟我正常對話。」

「當然,患者不一定會表現出我剛才提到的所有症狀。綜合失調症有妄想型、青春型和緊張型等若干種類型,每種類型的主要症狀都不一樣。被毒妄想症的確是妄想型的一種症狀,不過妄想型主要表現為妄想、幻覺等陽性症狀,幾乎不會出現情感淡漠或語言、思維和行為不合邏輯這樣的陰性症狀。其他類型的綜合失調症一般在青春期和青年期發病,妄想型卻往往在三十歲後發病,尤其是女性,發病年齡普遍晚於男性。」

「珠美姐姐今年五十五歲,這個年紀的人也有可能發病嗎?」

「嗯,有可能的。」

「那綜合失調症是什麼原因導致的啊?」

「實話告訴你吧,病因到現在還不是很明確。但研究結果顯示,患者大腦中的多巴胺水平過高。多巴胺是一種神經傳導物質,負責將神經刺激從一個神經細胞傳遞到另一個神經細胞。有學者認為,是多巴胺過剩這一器質性原因與壓力、性格偏差等因素相互作用導致了發病,但具體的發病機制還沒搞清楚。也許患者本就有容易發病的因子,而壓力激活了致病因子,致病因子又反過來催生出了壓力,導致症狀惡化……這可能就是綜合失調症的發病過程。」

「能治好嗎?」

「治療得當的話是可以治癒的。綜合失調症患者約佔人口的1%,所以它並不是什麼特殊的疾病。要知道這個比例跟發生於胃和十二指腸的消化性潰瘍差不多,可見它一點也不稀奇。它既不是什麼可怕的疾病,也不是不治之症。」

「請專科醫生看一看,就能判斷出她有沒有得綜合失調症了吧?」

「嗯,要不你找個時間帶她來我們醫院看看吧?」

「如果能帶她去醫院,我就不愁了。要是我建議她找個醫生看看,她肯定會生氣的。畢竟她在某些方面特別心高氣傲……」

說到這裡,明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對了!明天珠美姐姐要在家裡辦茶話會,我也被邀請了。理繪,如果你有空的話,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悄悄診斷一下珠美姐姐的症狀呀?」

「倒是可以。茶話會是英式的嗎?」

「嗯。珠美姐姐的爺爺年輕時在英國留過學,養成了喝下午茶的習慣,回國以後也沒改。爺爺一直很疼愛珠美姐姐,所以她從小耳濡目染,至今仍保留著喝下午茶的習慣,有時候還會邀請朋友來家裡辦茶話會——峰原先生要不要一起來呀?」

明世邀請峰原同去。峰原身材高挑,風度翩翩,往桌邊一坐肯定很養眼。真想瞧上一瞧啊——正是這份孩子氣的心思驅使明世問出了那句話。

「我就不去啦。你一下子帶太多人去,搞不好人家會起疑的。」峰原微笑著回答。

「我也可以去嗎?」慎司問道。 「你可不能去。珠美姐姐是個特別講究禮節的人,你這種粗漢子就別想了。」

「你說我粗野?你有什麼資格嫌棄我啊!跟理繪大夫相比,你也文雅不到哪兒去好不好。」

「就你話多。再說了,你明天不是還要上班嗎?一、邊、涼、快、去!」

不料慎司最後還是去了西川珠美家。不過他登門時的身份並非「客人」,而是「刑警」。

2

第二天下午3點不到。明世與理繪在JR目白站下車,沿著目白大街向西走去。

天氣晴好,萬裡無雲。四周儘是夏日午後的燦爛陽光。明世全身被悶熱的空氣籠罩,沒走幾步便已大汗淋漓。她本想跟平時一樣穿T恤衫和藍色牛仔褲,只是考慮到要參加茶話會,這麼穿實在不合適。今天的她打扮得很是規矩,穿了米色的直筒褲,搭配白色上衣。理繪則選了一條白色的長款連衣裙。明世熱得氣喘籲籲,理繪卻是一副淡定的樣子,面露溫文爾雅的微笑,沐浴在陽光下的長髮如瀑,光彩熠熠,連明世這個同性看著都覺得分外動人。

沿著目白大街走了幾百米後,兩人往右拐進一條小路。車站周邊的喧囂驟然遠去,寧靜的住宅區映入眼帘,直叫人懷疑這裡還是不是市中心。四周還零星分布著幾棟大概有數十年歷史的洋房。

其中一棟洋房正是珠美的住所。房屋加院子的總佔地面積恐怕有一千坪[1]左右,周圍砌著紅褐色的磚牆。珠美是翻譯家,但她不必為餬口而工作,基本上只把翻譯當成一種愛好。

洋房對面的空地上立著黃黑相間的柵欄。挖掘機正在柵欄後方挖地。告示牌上寫著,這裡將建起一棟高層公寓。

兩人推開以唐草紋裝飾的大鐵門,踏入院中。黃楊樹叢間的小道鋪著小石子,筆直向前延伸。小路盡頭便是兩層高的磚砌洋房,正對著來客。新藝術風格的華麗裝飾隨處可見。窗戶是老式的上下推拉窗。從窗戶的大小便可以看出洋房的天花板相當高。牆壁和周圍的地面不見一根藤蔓、一棵雜草,足見院子有人精心打理。

黃楊樹叢的兩側是寬廣的庭院,栽有各種花草樹木。洋房正面朝南,前方便是庭院,所以洋房的陰影不會落在院子裡,全天陽光充足,草木長勢自然好。不過等對面的高層公寓造起來了,它的影子肯定會影響到院子的。明世不禁有些擔心。

時節正好,滿園的紅玫瑰、紫玫瑰與白玫瑰爭奇鬥豔。兩人邊走邊欣賞眼前的美景。

「簡直跟電影裡的豪宅一樣呀。」理繪邁著優雅的步子,邊走邊說。要是她打著陽傘到院子裡走一走,那就更是人景合一、相映成趣了。畢竟她本人看起來與電影裡的人物一般。

「是吧!你聽說過『西川物產』嗎?那是一家中等規模的貿易公司,昭和四十年(1965年)前後被大型貿易公司合併了,所以現在已經不存在了。珠美姐姐的爺爺是那家公司的老闆,聽說他大概在昭和十年(1935 年)的時候建了這座宅子。珠美姐姐就是在這裡出生長大的。宅子是她引以為傲的寶貝,稍微挑點毛病都會惹她不高興的,說話時可要小心點哦。對了,我要怎麼介紹你的職業啊?總不能實話實說吧?」

「要不說我是汽修工吧?」

「汽修工?」 理繪莞爾一笑,說:「我從小就愛擺弄機器。」

「駁回。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汽修工好吧。」

「那就說我是畫家吧。」

「你很會畫畫嗎?」

「有一次我對著南瓜畫素描,結果別人看了以為我畫的是番茄。」

「別鬧!就說你是幼兒園老師吧,看著還挺像那麼回事的。」

兩人沿著碎石小路走了二十多米,便來到了洋房的玄關。房門用厚重的橡木製成,裝有青銅的獅子頭敲門器。明世拿起把手敲了敲。

片刻後,保姆富樫加壽子開門迎客。她的年紀在四十五歲到五十歲之間,身材微胖,長了一張圓臉,神情略顯憔悴,或許是女主人的懷疑令她備受煎熬。

「歡迎光臨。」加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隨後說道:「這邊請。」說完便開始為兩人帶路。

走進玄關便是門廳,清涼的空氣包裹全身。門廳深處有一座通往二樓的寬大樓梯。木製的樓梯散發著蜜色的光澤。不過安裝在樓梯邊的小型升降機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珠美在十年前遭遇了一場車禍,下肢癱瘓,不得不坐輪椅,而升降機就是給珠美上下樓用的。她視這棟洋房如珠如寶,起初非常不願意安裝升降機,但是為了日常生活的便利,她終究還是妥協了。

加壽子打開門廳東側的雙扇門,請兩人進去。門後便是餐廳,房間中央擺著一張圓形的木桌,四名男女圍坐於桌旁。

「明世呀,可把你盼來了!」

四人之中的珠美發出高亢的喊聲。她身材豐滿,坐著輪椅,將在今年迎來五十五歲生日。

「這位是我的朋友,竹野理繪。我們住同一棟公寓。」 明世將理繪介紹給大家。珠美一看到理繪便誇張地歡呼起來。

「大美女啊!明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把這裡當自己家吧!」 接著,她又用做作的手勢指了指在場的另外三人。

「給竹野小姐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法律顧問,古澤清吾律師。」

古澤清吾年過六旬,西裝筆挺,顯得十分穩重。他打量了理繪一眼,然後只說了一句「你好」。

「這是我侄子,真一。他在綜合醫院當內科醫生,也是我的主治醫生。」

真一個子很高,四十歲上下。他長得頗為英俊,但一副驕傲自大的樣子就擺在臉上。只見他將視線轉向理繪說道:「真沒想到明世老師還有這麼漂亮的朋友。你是演員嗎?還是做模特的呀?」

理繪嫣然一笑。

「我在幼兒園當老師。」

「幼兒園老師?整天跟小朋友打交道肯定很辛苦吧?」

「不辛苦,可有趣啦。小朋友腦子裡總有各種各樣的妄想,沒有一刻會覺得無聊。」

「妄想?」真一露出訝異的表情。明世連忙用手肘戳了戳理繪,讓她少說兩句。

「然後這一位是我的外甥女,福島芳子。她開了一家家居用品店。」

福島芳子身材微胖,三十五六歲的樣子,穿著一條沒什麼品位的橙色連衣裙。

「你們有沒有參觀過這棟洋房的室內裝潢呀?簡直太美了。每次來做客,我都要任意地參觀一番,能學到很多東西呢。」

說到這裡,她轉向了珠美。

「話說回來,我剛才去二樓的一間客房瞧了瞧,卻發現地毯不見了,怎麼回事啊?」

珠美看了加壽子一眼,用分外冷淡的聲音問道:「加壽子阿姨,怎麼回事啊?」

「對不起,我在打掃衛生的時候弄髒了地毯……已經送去洗了。」

「小心點啊,你也不是頭一年在我家幹活了——你該去準備茶點了。」

「好的。」

加壽子走向餐廳隔壁的廚房,又推著小餐車走了回來。換作以前,放在餐車上的大概是皇家道爾頓的茶壺與茶杯,但今天出現在眾人眼前的卻是一個冰桶。加壽子把它放在桌上。

冰桶里舖著碎冰,冰塊中插著罐裝的原味茶、奶茶與檸檬茶,每種各有兩三罐。接著,加壽子又將盛有麥芬的大盤子從餐車挪到桌子上。麥芬來自珠美很喜歡的一家麵包房,就開在不遠處。既然不是加壽子做的,珠美大概也就不懷疑它們有毒了。

「正好是夏天,來點冰茶剛剛好。偶爾喝喝罐裝紅茶也不錯嘛。大家別客氣,喜歡哪種隨便拿。」

珠美環視眾人說道。明世不禁在心裡嘆了口氣。看來珠美的被毒妄想症並沒有好轉的跡象,但她又不能貿然插手。珠美滿口牽強的藉口,一心想掩飾對「加壽子可能下毒謀害自己」這件事的恐懼。如果明世逼得她不得不將這份恐懼示人,對她而言定是奇恥大辱。

「偶爾喝喝罐裝茶也挺好的。」

明世諂笑幾聲,拿了一罐檸檬茶。理繪選了奶茶。茶罐冰鎮得恰到好處,表面掛著水珠。

真一、古澤和芳子貌似都已經通過加壽子得知了珠美有被毒妄想症一事。他們若無其事地將手伸向冰桶,沒有一個人開口詢問珠美「為什麼要喝罐裝茶」。真一挑了檸檬茶,古澤選擇了原味茶,芳子則拿了奶茶。最後,珠美拿起了原味茶。

「那就讓我們享用紅茶吧!」

在珠美的示意下,眾人一齊拉起拉環。古澤愁眉苦臉,真一面帶苦笑,芳子的表情一本正經,理繪面露溫婉的微笑。

在場的所有人舉起茶罐,將紅茶灌進喉嚨,然後又一齊把茶罐放在桌上。這景象著實荒唐,惹得明世險些笑場。她心想:用杯子喝茶,我還知道怎么喝看起來文雅,但這是罐裝紅茶啊,怎么喝才算斯文呢?真想引用《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一句臺詞——「這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愚蠢的茶話會!」 這時,明世察覺到珠美正在偷偷環視眾人。她正強顏歡笑著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身邊的來客。她在想什麼呢?莫非她懷疑某位客人要下毒害死自己嗎?照理說,珠美的被毒妄想症應該僅限於加壽子啊,難道懷疑對象擴大了嗎?

3

茶話會開始後,一直是真一在調動氣氛。他口才極好,分享了一件又一件工作中遇到的趣事。福島芳子被他逗得高聲大笑了好幾回,就連一臉嚴肅的古澤清吾都時不時面露微笑。珠美卻只是禮節性地掛著僵硬的笑容。

到了下午5點多,珠美說道:

「不好意思,我可以失陪一個小時左右嗎?可能是因為上了年紀吧,最近動不動就覺得累……」

每天下午5點到6點休息一下,是珠美這幾年養成的習慣。聽到女主人發話,加壽子從廚房走來,打算幫珠美推輪椅。可她也許是太著急

了,竟一不小心讓輪椅狠狠撞到了餐廳的門上,險些把珠美甩下輪椅。

「你幹什麼啊!把門撞壞了怎麼辦!」

珠美一聲厲喝,狠狠瞪著加壽子。「對不起!」保姆趕忙說道,伸手去扶女主人。

「笨手笨腳的!別碰我!」

珠美的怒罵使餐廳的溫度降至冰點。再這麼下去,說不定珠美會指著加壽子嚷嚷「你要下毒害我」什麼的……明世連忙起身道:

「呃,我來幫你吧。」

「哎呀,明世啊,真不好意思呀!」珠美的聲音與方才判若兩人,「有你幫忙我就放心啦。跟你一比啊,我們家的加壽子阿姨可真是……」

眼看珠美又要冷嘲熱諷,明世趕緊推著輪椅離開餐廳,幫著把輪椅放到裝在樓梯旁的小型升降機上,將珠美送上二樓。

洋房的走廊為東西走向,南側(即洋房正面)開了好幾扇門。門後皆為客房。明世住過一次,知道客房面積大約八張榻榻米大,裝飾得富麗堂皇,仿佛豪華酒店。沿著走廊一路向西,盡頭處便是珠美居室的房門。

珠美的居室共有兩個房間,分別是畫室和臥室。畫室位於走廊的盡頭,再往裡走才是臥室。因此要想進入臥室,就必須先通過畫室。

明世開啟房門,按下牆上的開關,打開室內的照明燈。

畫室大約八張榻榻米大,白牆上掛著各種畫作,都是莫奈、德加、雷諾瓦等印象派畫家的作品。想必它們本身也是一筆財富。珠美的祖父長年經商,據說這些畫都是他在二戰前收購來的。

進門左手邊的整面南牆都鑲嵌著玻璃,洋房的前院盡收眼底。在這個玫瑰盛開的季節,院中的景致一定很美。可惜此時此刻,玻璃牆已被深藍色的天鵝絨窗簾完全擋住了。因為是畫室,這個房間裡沒有擺放任何家具。

地上鋪著純白的短毛地毯。據說屋裡原來鋪著蓬鬆柔軟的長毛地毯,然而珠美十年前遭遇事故,坐上了輪椅。輪椅在長毛地毯上不好走,所以洋房中的所有地毯都換成了短毛款。

明世打開第二扇門,推著輪椅走進深處的臥室。這間臥室的面積也是八張榻榻米大。屋裡擺著床、沙發、衣櫃、梳妝檯和藤椅,地上鋪著和畫室一樣的地毯。

「能扶我到沙發上嗎?」

明世按珠美說的,扶著她從輪椅挪到沙發。珠美將身子深深埋在沙發中。

「多謝了。歲月不饒人啊,累死我了……可以麻煩你6點過來接我嗎?加壽子阿姨笨手笨腳的,我可不想讓她來。」

「好的。呃……」

「怎麼啦?」

「你也不用那麼兇加壽子阿姨嘛。畢竟她工作還是挺認真的,做事那麼用心的保姆可不好找啊。」

明世認為,自己這番話算是在委婉地規勸珠美了,讓她不要老是懷疑加壽子要下毒。

珠美喃喃自語道:「也是……」然後閉上雙眼。看來她無意再談下去了。明世暗暗嘆氣,離開了珠美的居室。

回到餐廳時,古澤清吾和福島芳子正在議論珠美的奇怪舉動。

「來做客之前,我就聽加壽子阿姨在電話裡提過這件事,沒想到她真會認定加壽子阿姨要下毒害她,只肯喝罐裝茶。來之前我還不敢相信呢,只覺得再怎麼樣也不至於吧,不過看起來,她好像真的以為自己要被人毒死了。」

古澤清吾如此說道。福島芳子使勁點頭道:

「姨媽向來講究紅茶,現在竟然只敢喝罐裝茶,真的太可憐了。」 她嘴上說珠美「可憐」,語氣中卻有一絲歡快。

「可能得請精神科醫生看一看。」

「是啊,再這麼下去就太委屈加壽子阿姨了。阿姨跟我長籲短嘆,說只要是她碰過的東西,夫人就一口都不肯吃,每頓飯都是出去吃的。」

「其實我今天剛到的時候,珠美女士就悄悄對我說『待會兒有個法律

問題要諮詢你』。說不定,她是想把加壽子阿姨的名字從遺囑裡去掉。」

「哎喲,原來遺囑裡還有加壽子阿姨的名字啊?」

「是啊,雖然只有一百萬日元,但明確寫了是要贈予她的——哎呀,律師不該隨便透露這種隱私信息的。」

古澤清吾許是察覺到了明世的視線,一臉尷尬地閉了嘴。

至於理繪,她被西川真一逮住了。面對醫生的死纏爛打,她露出了困窘的微笑。

「我們要說幾句閨密悄悄話。」

明世走向他們,用這句話幫理繪解圍,然後拉著她走到餐廳角落,輕聲問道:

「你覺得珠美姐姐的情況怎麼樣?是被毒妄想症吧?」

「嗯,喝罐裝茶顯然是被毒妄想症造成的。」

「要怎麼治啊?」

「以藥物治療為主。對妄想、幻覺等陽性症狀比較有效的是氯丙嗪、氟哌啶醇等抗精神病藥物。最近還出現了幾種副作用比較小,同時也能治療陰性症狀的非典型抗精神病藥物,比如哌羅匹隆、喹硫平、奧氮平、利培酮等等。我昨天也說了,人腦中有一種叫多巴胺的神經傳導物質,負責在神經細胞之間傳遞刺激。不知道為什麼,綜合失調症患者的多巴胺水平過高。我說的這些藥物可以通過阻斷中樞神經系統的多巴胺受體來抑制多巴胺的功能。不過,這類藥物只能緩解症狀。關鍵還是在於通過緩解症狀讓患者的身體和心靈得到喘息的空隙,進而恢復自愈力。」

「如果一直不接受治療,放任病情發展,會有什麼後果啊?」

「症狀會越來越嚴重,使患者無法過上正常的社會生活,最終導致人格解體。」

理繪笑容可掬,說出口的卻是如此駭人的話語。

「人格解體?好可怕啊……必須想辦法讓珠美姐姐接受治療啊。怎麼辦才好呢……」

焦慮在明世心中不斷膨脹,直至6點。

古澤清吾在5點10分左右離開了餐廳,表示要去一趟圖書室。五分多鐘後,福島芳子也走了,說想參觀一下洋房的房間布置。西川真一頻頻纏上理繪,但每次都會遭到明世的怒視。幾輪下來,他貌似是放棄了,從餐廳消失了。他上哪兒去了?原來是去花園散步了。只見他不時把臉湊近玫瑰,品一品花香。明世不得不承認,他往那兒一站還挺養眼。加壽子收拾了桌上的冰桶,在餐廳和廚房打掃衛生,洗洗刷刷。明世和理繪則留在餐廳閒聊,時不時幫加壽子幹點活。

6點一到,加壽子便走出了廚房。

「是要去接珠美姐姐嗎?」 聽到明世這麼問,加壽子回答:「是的。」

「要不我去吧,今天珠美姐姐好像心情不太好。」 加壽子落寞一笑。

「實在不好意思。那就麻煩您了。」

「我也去幫忙。」 理繪起身說道。兩人走出餐廳,沿門廳的樓梯上到二樓走廊。

明世打開畫室的門,邁步進屋。

就在這時,她注意到地毯上有個奇怪的東西,不禁和理繪對視一眼。

「……這是怎麼搞的?」

門口右側的牆邊分明有一罐打翻的茶。從罐子開口處流出的紅褐色液體在純白的地毯上染出了神似羅夏墨跡測驗[2]的汙漬。茶罐應該不是剛打翻的,茶水已然滲入了地毯。

珠美將洋房視若珍寶,絕不會將茶罐扔在地上弄髒地毯。屋裡肯定出事了。

明世和理繪繞過茶漬往裡走。左手邊便是那扇玻璃牆,但深藍色的天鵝絨窗簾依然拉得嚴嚴實實。明世敲了敲臥室的門。

「珠美姐姐,我可以進來嗎?」 屋裡無人應答。明世又敲了敲,仍是鴉雀無聲。兩人面面相覷。

「是不是還睡著啊?進去看看吧……」 她打開房門,走進臥室。

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她一下子僵住了。

珠美竟倒在沙發邊,嘴邊留有嘔吐物的痕跡。

明世嚇得兩腿發軟,無法動彈。理繪則迅速走到珠美身邊,拿起她的右手探查脈搏。接著又把耳朵貼在她的左胸,最後翻開緊閉的眼皮,仔細觀察她的瞳孔。理繪到底是醫生,遇到突發情況時的反應非常迅速。

理繪回頭望向明世,緩緩搖頭。

「她已經去世了。」

「你確定?」

「嗯。她沒有外傷,嘴邊還有嘔吐物,可能是中毒了。」

「中毒?可珠美姐姐不是有被毒妄想症嗎?!有這種妄想症的人怎麼會服毒呢……」

明世心中一凜。成天擔心有人要下毒謀害自己的人是不可能主動喝下毒藥的。那就意味著——

「可能是有人給珠美女士下了毒。畫室的地毯上不是有一罐開了口的紅茶被打翻了嗎?也許毒藥就在那罐茶裡。」理繪說道。 「……總之得先報警!」

明世掏出手機,撥通了110報警電話。

4

明世和理繪先將女主人的死訊通知了富樫加壽子,然後又通知了另外三位客人。

聞訊時,古澤清吾正坐在一樓西邊的圖書館,瀏覽攤開放在桌上的大開本書籍。聽說珠美遇害,他微微皺眉,啪嗒一聲合上書本,跟明世一行人走了出去。

西川真一則坐在前院的長椅上抽著煙。聽聞噩耗時,他的反應十分符合醫生的身份。「她真的死了嗎?我去確認一下。」說著,他便跑進洋房,衝向二樓。

大夥花了一番工夫才找到福島芳子,因為沒人知道她身在何處。最終,有人在二樓東邊的一間客房裡找到了她。只見她正凝視著室內的裝潢擺設,一臉陶醉。聽聞姨母遭遇不幸,她頓時發出一聲誇張的慘叫。

眾人待在餐廳等候警察的到來。真一下樓後,對在場的所有人搖了搖頭。

「……沒救了,她好像服了毒藥,已經死了快三十分鐘。」

報警十來分鐘後,有人叩響了玄關的敲門器。富樫加壽子走向門口,又帶著刑警們往回走。出警的刑警來自負責該片區的目白署,他們在加壽子的帶領下前往二樓的案發現場。

又過了二十分鐘,警視廳搜查一課的搜查組帶著鑑證人員抵達洋房。搜查組的領導是位年近五十的男士。他身材瘦小,面相卻十分剛毅。看見領導身後的慎司,明世大吃一驚。

萬萬沒想到,這起案子竟然由慎司所在的第四強行犯搜查[3]九組負責。明世朝慎司輕輕揮手,他卻裝作沒看見。豈有此理!明世在心中罵道,那傢伙裝什麼樣子呢!

警視廳的刑警們似乎和片區的同事們聊了幾句。片刻後,年近五十的瘦小男子與慎司走進了餐廳。

瘦小男子自我介紹道,他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大槻警部。慎司站在他身邊,舉起筆記本。

「首先,可否請大家報一下姓名,然後講一講今天為何來訪?」

警部用帶著狠勁的低啞嗓音說道。小孩若是聽到那般駭人的聲音怕是會當場嚇哭。明世等人挨個自我介紹,並表示自己是受珠美之邀來參加茶話會的。

「姑姑的死因是什麼?」 西川真一問道。

「氰化鉀中毒。打翻在地的罐裝紅茶裡測出了氰化鉀。死亡時間應該是5點半左右。發現遺體的是哪位?」

明世和理繪舉起手,簡單講述了當時的情況。明世表示,自己5點送珠美上樓的時候,畫室的地毯並沒有任何異常。到了6點,她和理繪一起去接珠美,才發現一罐紅茶打翻在畫室右側的牆邊,還弄髒了地毯。走進臥室一看,珠美已經氣絕身亡了……

大槻警部認真聽著,不時附和兩句。慎司則一臉凝重地做著筆記。

「珠美姐姐……是被人害死的吧?」 明世戰戰兢兢地問道。警部轉頭盯著她說道:

「沒錯。珠美女士死在臥室,摻了氰化鉀的罐裝紅茶卻打翻在畫室。氰化鉀是一種速效毒藥。珠美女士不可能先在臥室裡喝下摻有氰化鉀的紅茶,再去畫室放下茶罐。換句話說,本案中必然存在一個將茶罐置於畫室的人——也就是兇手。

「而且茶罐表面只有珠美的指紋,卻找不到一枚屬於其他人的指紋。在商品流通的過程中,茶罐表面本該留下許多人的指紋,可見它被人仔細擦拭過,抹去了原有的指紋。又有哪個打算自殺的人會做這種事呢?

「兇手在5點到6點之間來到珠美的居室,讓她喝下了摻有氰化鉀的罐裝紅茶。不是在她喝茶時趁機下毒,就是提前開罐投毒,再勸她喝下。確定她身亡後,兇手便離開了房間,但臨走時粗心大意地把茶罐放在了畫室,而不是屍體所在的臥室。」

「我之所以認為珠美姐姐死於他殺,是出於另一個理由。」

「哦?什麼理由?」 明世對理繪說道:「還是請你這位專家解釋一下吧。」

「專家……?」西川真一皺起了眉,顯得十分疑惑,「你不是幼兒園老師嗎?」

理繪莞爾一笑。

「其實,我是個精神科醫生。」 古澤和芳子將驚訝的視線投向理繪。真一則饒有興趣地說道:

「哎呀呀……真沒想到你這樣的絕色佳人會是精神科醫生。要是我們醫院的精神科也有你這樣的醫生就好啦。不過你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職業呢?」

「因為明世請我來診斷一下,看看珠美女士是否有被毒妄想症。」 俊朗的內科醫生心領神會,點了點頭。

「被毒妄想症——原來如此,是綜合失調症的症狀之一吧?的確是那樣,沒錯。」

大槻警部清了清嗓子。

「好像扯遠了啊。我問的是,促使您認為本案為他殺的另一個理由是什麼?」

真一說道:「警部先生,被毒妄想症就是她所說的另一個理由啊。」

「被毒妄想症?那是什麼玩意兒?」

「原來您不知道啊?」真一言簡意賅地為大槻警部講解了被毒妄想症的大致表現,「姑姑就有這種妄想。平時開茶話會的時候,她都會按英國人的規矩來,用茶壺跟茶杯衝泡紅茶。可今天用來招待我們的居然是罐裝紅茶。她肯定是覺得,喝罐裝的就不用擔心有人下毒了。」

「罐裝紅茶?真的嗎?」

明世等人紛紛點頭。見狀,警部終於接受了「被毒妄想症」這種說法。

「怕中毒的人的確不可能主動服毒啊。這應該會成為指向謀殺的有力證據。話說回來——被害者覺得誰要下毒害她啊?」

尷尬的沉默籠罩餐廳。片刻後,加壽子下定決心,開口說道:

「……我。」

大槻警部凝視著保姆,眸色深沉。

「她懷疑的是您嗎?」

「是的,從3月初開始的,那天用早餐的時候,夫人說我泡的茶味道不對勁。從第二天起,她就開始喝外面買來的罐裝茶了。我問夫人為什麼,她竟然說因為我在茶裡下毒。無論我怎麼否認,她都不肯相信……

「從那時起,只要是我泡的茶、我做的飯菜,她就一口都不碰。每

頓都出去吃。我真是委屈死了……再這麼下去,我都想辭職不幹了。」

「恕我冒昧,請問您今天下午5點到6點之間都做了些什麼?」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加壽子身上。明世瞄了警部一眼。警方總不能因為珠美有被毒妄想症,就認定下毒的真是加壽子吧?保姆臉色微微一緊,回答道:

「那段時間我正在餐廳和廚房幹活。」

「有人能為您作證嗎?」 加壽子正要回答——

「富樫阿姨不是兇手,」理繪用溫婉的口吻插嘴道,「從下午5點到6 點,她一步也沒有離開過餐廳和廚房。我一直都能看到她。明世——奈良井小姐也可以證實我的證詞。再說了,珠美女士之所以只喝罐裝茶,正是因為她認定富樫阿姨要下毒害她。在富樫阿姨面前,她一定會時刻盯著自己的茶罐,阿姨遞過來的茶她肯定是一口都不會喝的。富樫阿姨應該沒有機會下毒。」

理繪看起來心不在焉,說出來的這番話卻極有條理。加壽子露出落寞的微笑,對理繪說道:「謝謝您。」

「有道理啊……」 大槻警部點了點頭,凝目環顧在場的所有人。

「不好意思,能否請各位講一講,你們在下午5點到6點之間都做了些什麼?」

古澤清吾臉色一沉。

「請先等一下,警部。莫非你認為兇手就在我們之中?」 警部回望律師。

「很遺憾,我確實這麼想。畢竟外人溜進宅邸毒害珠美女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我們為什麼非要殺害珠美女士不可呢?」

「你們是珠美的侄子、外甥女和法律顧問。換句話說,你們都是珠美的利益相關者。」 「天哪,你這人說話也太難聽了!難道你懷疑我為了錢給珠美姨媽下毒嗎?」

福島芳子尖叫起來。

「正是為了排除嫌疑,我才需要知道各位在5點到6點之間的行為軌跡。」

古澤清吾一臉不悅地回答:

「我一直待在圖書室。」

「圖書室裡還有其他人嗎?」

「沒有。很不湊巧,就我一個。所以沒人能為我作證。」 西川真一面露淺笑道:

「當時我在花園裡散步,看看玫瑰花。可惜院子裡只有我一個人。」 福島芳子不情願地開了口:

「我逛了洋房各處的房間,參觀室內裝潢。這裡的房間都布置得很漂亮。我怎麼可能下毒害姨媽呢?古澤律師和真一先生也不會做那種事啊。真的不可能是姨媽自己服下了毒藥嗎?」

「絕對不可能。」 大槻警部如此說道,再次環視眾人。

5

「——就是這樣。」

次日上午10點多。明世把昨晚發生的一切講給峰原聽。理繪就坐在她旁邊。

昨天晚上,警方的問話一直持續到9點多。明世和理繪疲憊不堪地回到了三鷹市的「AHM」。

明世本想立刻找峰原聊一聊這起案件,只是大晚上貿然上門未免太沒禮貌。所以等到第二天早上,她便和理繪一起趕往頂樓的峰原家。她們還想叫上慎司,卻發現他不在家。

峰原端出香氣四溢的咖啡和曲奇招待她們。明世一邊吃吃喝喝,一邊講述事情的經過。理繪則時不時用溫文爾雅的口吻做些補充。

研究罪案正是峰原的愛好。他會對這起案子發表怎樣的看法呢?明世十分好奇。

她剛說完,門鈴就響了。峰原起身走去開門,隨後便帶著慎司回來了。

「你們倆果然在這兒啊,我就知道!」慎司打著哈欠,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不好意思,峰原先生,給我也來一杯咖啡行嗎?困死我了……」

峰原用託盤端來咖啡。「啊,多謝!」慎司啜了一口感嘆道,「您泡的紅茶已經很好喝了,這咖啡也是一絕啊。」

對峰原泡的咖啡美味絕倫這一點,明世也有同感。只是一看到慎司那吊兒郎當的模樣,她便忍不住要抬槓。

「我說你啊,這裡又不是咖啡廳!還厚著臉皮討咖啡喝呢,真沒禮

貌。」

「你煩不煩啊,你不也在喝嗎?」 公寓房東微笑著插嘴道:

「我就喜歡衝個咖啡泡個茶什麼的,別客氣,想喝就儘管說吧。」

「聽見沒,峰原先生都發話了。」

「看來你的字典裡好像沒有『客氣』這兩個字啊。對了,昨天我在珠美姐姐家跟你揮手打招呼來著,你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啊,什麼態度嘛!」

「我當然不能有反應了!如果熟人跟案子有牽扯,刑警按規定可是要避嫌的啊。所以我不能讓警部知道我認識你們。趕到案發現場一看,居然見到了你和理繪大夫,我都嚇了一跳呢。」

「我們才嚇了一跳好不好。看到你也在搜查組裡,我只覺得眼前一黑,」說到這裡,明世細細打量慎司的衣服,「哎喲,還是昨天那套嘛,而且還皺巴巴的。昨晚沒回成家呀?」

慎司很是鬱悶地點了點頭。

「是啊。離開案發現場之後,我們又去片區的目白署開了搜查會議。開完會就在目白署的道場眯了一小會兒,剛剛才回來。本想拿點換洗的衣服,卻又想在那之前先跟峰原先生聊一聊這起案子,所以就順便過來了。」

「我和理繪已經跟峰原先生說了。警方有什麼看法呀?快點說來聽聽!」

「喂喂喂,求人就該有求人的態度好吧!」

「你不是人民公僕嗎?你的工資都是我們交的稅啊!真要說起來,我們還算是你的僱主呢。僱主的話,你敢不聽嗎?」

「你能交多少稅啊,口氣倒不小……」慎司聳聳肩,「兇手在古澤清吾、西川真一、福島芳子,以及……奈良井明世和竹野理繪這五人之中,這就是搜查本部的結論。」

「你說什麼?怎麼連我和理繪都成嫌疑人了啊!」

「案發時在那棟房子裡,並且有可能行兇的人都是嫌疑人啊,公平得很。」

「喂,快想辦法排除我和理繪的嫌疑啊!」

慎司嘴角一勾:「開玩笑的啦。你們倆沒有動機,所以搜查本部沒把你們當嫌疑人。」

「這還用說嗎!」

「兇手就在古澤清吾、西川真一和福島芳子這三人之中。古澤這人看起來一本正經,卻有不少負面傳聞。據說他一直在偷偷挪用自己負責管理的客戶資產。真一是個醫生,收入挺高,但他有兩位前妻,要支付兩人份的贍養費,外加他喜歡開進口豪車,所以總是很缺錢。芳子經營的家居用品店生意不太好。如果古澤挪用了被害者的資產,那他就有充分的理由行兇。真一和芳子能得到一大筆遺產,這也是說得過去的動機。

「兇手知道被害者認定保姆企圖下毒害死自己,因此只要下毒,就能將嫌疑轉移到保姆身上,於是就實施了犯罪。

「被害者的確怕保姆下毒謀害自己,卻從沒懷疑過別人。如果是別人遞過來的罐裝茶,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接下。

「古澤說他案發時在圖書室,真一說他在花園,芳子說她在洋房各處參觀,但由於三人都是單獨行動的,所以沒人能為他們作證。他們都完全有可能暗中溜進被害者的房間。」

「那罐摻了氰化鉀的罐裝茶是哪裡來的?當時我沒來得及細看,那罐茶和茶話會上端出來的茶一樣嗎?」

「不,不一樣。是另一個牌子的高檔罐裝紅茶,最近剛上市,號稱是跟英國的知名紅茶公司合作開發的呢。那是兇手偷偷帶去的。

「在5點到6點之間,兇手帶著那罐茶來到被害者的房間。他可以說『這是新出的高端產品,你要不要嘗嘗看』,然後拉起拉環,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氰化鉀摻進去,遞給被害者。或許被害者並不想喝,但她不是總說『方便省事的罐裝茶也挺好喝的』嘛,於是就不得不喝了。」

「茶罐上只有珠美姐姐的指紋是吧?」

「嗯,兇手沒有留指紋。要是在室內戴手套,旁人肯定會起疑的,估計兇手在指尖塗了些膠水。等膠水幹了,就不會留下指紋了。」說到

這裡,慎司望向峰原,「峰原先生,聽完案件的經過,您有什麼想法嗎?」

公寓房東微微一笑,用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聲音說道:

「有一點著實叫人費解。兇手為什麼要把摻有氰化鉀的茶罐放在畫室,而不是臥室呢?聽說兇手是在珠美女士死在臥室之後才把茶罐拿去了隔壁房間,可他何必這麼做呢?把茶罐放在珠美女士身邊,看起來還更像自殺一點。但茶罐一旦被拿去隔壁房間,自殺的可能性就會被徹底排除。兇手為什麼會做出如此莫名其妙的事情呢?」

「兇手大概是想儘快離開現場,沒有閒心去注意細節了吧。所以他才會一不留神把本可以留在臥室的茶罐留在了畫室。」慎司回答道。

「也許是這麼回事,可這要是無心之失,那這個兇手未免太馬虎了吧?我倒認為,兇手是故意把茶罐放在了畫室,而不是臥室。」

「故意?您認為他有什麼意圖啊?」

「兇手可能是想用茶漬掩蓋畫室地毯上的某種痕跡。」理繪慢條斯理道。

「什麼痕跡?」慎司探出身子。

「兇手的血呀。可能他在作案時因為緊張流了鼻血什麼的,把地毯弄髒了。只要驗一下血就能查到出血的是誰,到時候,警方就會發現他到過案發現場。於是他決定把茶打翻,掩蓋血跡。據我猜測,只要仔細化驗地毯上的茶漬,就一定會發現血液的成分。」

「這個思路太妙了!我這就請鑑證的同事們查一查。」

慎司一臉欽佩地點點頭,站了起來,急忙要走。就在這時,峰原叫住了他:「還有些事想請你順便查一查。」

峰原用原子筆在手邊的便籤本上寫了幾行字,遞給慎司。

「能不能請你核實一下我寫的這兩點?」

慎司看了看便籤,面露疑惑:「這是什麼意思?這跟案子有什麼關係啊?」

峰原卻若無其事地回答:「如果這兩件事如我所料,案子就能圓滿解決了。」

6

兩小時後,慎司激動萬分地打來電話,說峰原寫在便籤上的那兩點完全沒錯。可惜茶漬中並沒有發現血液的成分,所以理繪的推論被推翻了。

於是峰原便報出了兇手的名字。慎司一聲大喊:「我馬上去申請逮捕令!」隨即掛了電話。連身在電話旁的明世都聽到了他的喊聲。

此刻的明世無比茫然。她不知道峰原讓慎司調查了哪兩件事,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報出的那個人就是兇手。理繪的表情則比平時更恍惚了幾分。

峰原對她們微笑道:

「不好意思呀,一直賣關子到現在。其實剛聽完你們對案子的描述,我腦海中就浮現出了一種推論。可要是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隨口亂講,結果卻猜錯了,那就太尷尬了,所以我才請後藤警官調查了一下。反正現在都確認妥當了,我就講給二位聽聽吧,請稍等。」

峰原起身前往廚房,片刻後端著擺有茶壺和杯子的託盤走了回來。

「既然要討論一起涉及紅茶的案子,那肯定是邊品茶邊聊更有雅趣。今天我用的是大吉嶺。」

峰原將茶壺中的液體倒入杯中。橙色的茶湯晶瑩剔透,馥鬱的香氣撲面而來。明世和理繪謝過他,品了一口。味道不澀不淡,極有層次,堪稱絕妙。峰原貌似享受了一會兒美味的紅茶,然後用平靜的口吻徐徐道來。

「前天來我家的時候,明世老師不是跟我們提起過珠美女士怕被人毒死的事情嗎?明明是紅茶愛好者,卻因為怕被保姆毒死改喝罐裝茶了。聽著聽著,我便產生了一個疑問。因為對於一個有被毒妄想症的人來說,珠美女士的行為非常奇怪。」

「哪裡奇怪了?她採取的行為不是非常符合被毒妄想症的特徵嗎?」

「我們也可以說,作為一個有被毒妄想症的人,她的行為既不合理,又不徹底。」

「既不合理,又不徹底?」

「你們仔細琢磨一下:如果她真的怕中毒,又何必認準罐裝紅茶呢?喝塑料瓶裝的紅茶不是也行嗎?而且易拉罐一旦打開,罐口就是一直敞開著的,但塑料瓶是可以蓋緊的。在『防止投毒』這方面,塑料瓶比易拉罐強多了。如果她真的怕中毒,為什麼不喝瓶裝茶呢?」

明世眼前一亮。還真是這麼回事。

「所以我才說,作為一個有被毒妄想症的人,她的行為既不合理,又不徹底。珠美女士真的在擔心自己被人毒死嗎?我對這一點產生了懷疑。」

「您的意思是,她沒有被毒妄想症?」給珠美做出診斷的理繪眨了眨眼,顯得十分驚愕,「可她如果沒有被毒妄想症,又怎麼會一直喝罐裝茶呢?」

「關鍵在於她為什麼沒有選擇瓶裝茶,而是只喝罐裝茶。於是我便梳理了一下易拉罐有、塑料瓶卻沒有的特徵。因為珠美女士一定是出於這項特徵才選擇了罐裝茶。」

「易拉罐有,塑料瓶卻沒有的特徵?」 明世和理繪面面相覷。

「是材質嗎……?易拉罐要麼是鋼做的,要麼是鋁做的,反正都是金屬的,但瓶子是塑料做的對吧。所以容器必須是金屬的……」

那麼,為什麼茶的容器必須是金屬的呢?珠美看重的是茶罐能不能被磁鐵吸住嗎?可磁鐵只能吸住鋼罐,卻吸不住鋁罐啊。莫非是強度的問題?鋼罐確實很結實,但鋁罐顯然不如塑料瓶牢固。

同樣是金屬,鋼罐和鋁罐也有很大的差別。易拉罐有、塑料瓶卻沒有的特徵究竟是什麼呢?

峰原微笑著打量明世和理繪那寫滿疑惑的兩張臉,隨後開口說道:「我所關注的特徵是不透明。塑料瓶是透明的,但鋼罐和鋁罐都不透明。也就是說,珠美女士之所以選罐裝茶,而非瓶裝茶,或許是因為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容器裡面的東西。」

「不想讓別人看到容器裡面的東西?為什麼啊?難道是裡面裝著的液體不對勁嗎?」

「不,畢竟是在售的商品,裡面的液體肯定是沒問題的。那就意味著唯一說得通的推論是,她之所以不想讓人看到容器裡面的東西,正是因為裡面裝著的是液體。」

「裡面裝著液體怎麼了?怎麼就不能讓人看見了啊?」

峰原笑了笑,將手中的茶杯稍稍一歪。通透的橙色液體隨之緩緩傾斜。

「因為液體能起到水平儀的作用啊。」 明世徹底驚呆了。

「水平儀?難道……」

「沒錯。珠美女士怕的不是中毒。她真正害怕的是……洋房發生了傾斜這件事被旁人知道。」

「洋房發生了傾斜?」

「是的,這就是我讓慎司警官調查的第一件事。他剛剛在電話裡說,洋房的確出現了傾斜。警方請專家檢查了一下,發現洋房略往後倒了一些。據說是一種叫地面沉降的現象造成的——而且是局部發生的不均勻沉降。地下水橫向逸出,地面根據流失地下水的體積相應沉降,於是建築物就逐漸傾斜了。慎司警官說,自昭和十年前後建成以來,洋房並沒有出現過任何問題,最近卻突然發生了不均勻沉降,這恐怕是因為最近洋房周圍的工地在大規模填地、挖地和抽取地下水。」

聽到這裡,明世不禁想起了抵達珠美家時看到的情景。

「話說回來,洋房對面確實在挖地,說是要建高層公寓。」

峰原點了點頭:「洋房的不均勻沉降應該就是公寓的建築工程造成的。來客抵達時之所以察覺不到傾斜,是因為傾斜出現在垂直方向,而非水平方向。如果是向前傾或者向後倒,那麼從正面望過去是不可能注意到的。

「了解到『洋房出現傾斜』這一前提,珠美女士的奇怪行為就能解釋得通了。她不再用茶壺泡茶,因為一旦把茶湯倒入杯中,旁人就會看出洋房的傾斜。之所以選擇罐裝茶而非瓶裝茶,也是因為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容器裡面的紅茶。

「珠美打心底為自己出生長大的宅子驕傲。它必須是完美無缺的。誰知,它在今年由於不均勻沉降出現了傾斜,也難怪珠美女士要苦心隱瞞。

「要想瞞住這件事,請客人來家裡開茶話會的風險就非常高了。因為杯中的茶湯可能會暴露洋房傾斜的秘密。可珠美女士完全沒有考慮過『停辦茶話會』這一選項。因為受非常疼愛自己的祖父的影響,她從小養成了辦茶話會的習慣。

「她想隱瞞房屋傾斜的秘密,但茶話會不能不辦——為了破解這個兩難的困局,珠美女士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改喝罐裝紅茶,不讓賓客發現洋房出現了傾斜。

「你們告訴我,珠美女士在茶話會上一直在悄悄觀察眾人喝罐裝茶的模樣。那是因為她怕有人會注意到洋房的傾斜。

「古澤清吾表示,珠美悄悄對他說『待會兒有個法律問題要諮詢你』。古澤還以為,珠美女士是認定保姆要毒害自己,所以想從遺囑中刪除保姆的名字。但珠美女士並沒有被毒妄想症,所以她沒有這麼做的動機。她肯定是認為洋房傾斜的原因在於對面的挖掘工程,於是想和古澤商量一下,控告建築公司。

「既然珠美女士並不害怕有人下毒謀害自己,我們就會發現某個人在撒謊了。」

「……是加壽子阿姨嗎?」

「對。她告訴你,珠美女士是怕她下毒才做出了那些奇怪的行為。但珠美女士的真正目的明明是隱瞞洋房傾斜的事實。

「我姑且考慮過珠美女士對加壽子謊報理由的可能性,不過就算如此,加壽子應該也能立刻識破。畢竟她每天都住在洋房裡,不可能注意不到傾斜。做飯、洗衣、浴室、洗臉臺……她有的是碰水的機會。所以她很快就能反應過來,珠美的奇怪舉動是為了什麼。

「加壽子宣稱珠美女士指責她下毒謀害自己,但那不過是假惺惺的謊言。珠美女士拒絕加壽子準備的飯菜,頓頓出去吃也是子虛烏有。她不過是在有客人上門的時候改喝罐裝茶罷了。

「你們仔細想想,如果珠美女士真的被『加壽子企圖下毒』的妄想所迷惑,那她應該第一時間開除保姆不是嗎?她何必留著一個企圖毒害自己的保姆在家裡呢?

「加壽子的謊言是不可能被揭穿的。哪怕有人看到珠美女士的行為,當面問她『你為什麼要喝罐裝茶』,她也不願道出實情,只會回答『方便省事的罐裝茶也挺好喝的嘛』。事後,加壽子再悄悄告訴人家『夫人是怕被我毒死』,大多數人都會大吃一驚,閉口不提罐裝茶。也絕不會有人找珠美女士求證——『你是怕被加壽子阿姨毒死嗎?』。」

沒錯。明世正是如此。

「加壽子為什麼要撒這樣的謊呢?我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在珠美女士日後因為喝下罐裝茶中毒身亡的時候,讓警察產生這樣的想法——既然被害者害怕被加壽子毒死,那被害者就不可能喝下加壽子遞給她的罐裝茶,因此加壽子不是兇手。加壽子企圖將『珠美女士對自己抱有被毒妄想症』用作某種心理層面的不在場證明。」

「您的意思是,加壽子阿姨就是真兇?」

「沒錯。」

「她不可能實施犯罪啊。兇手在下午5點到6點之間前往珠美姐姐的房間,讓她喝下加了氰化鉀的罐裝茶,又把茶打翻在畫室地上。可是在那段時間裡,加壽子阿姨一直在餐廳和廚房忙活啊。我跟理繪都看得清清楚楚。」

「珠美女士的死未必是畫室那罐茶裡的氰化鉀造成的。如果兇手讓珠美女士服下的是裝在膠囊裡的氰化鉀,服毒這一行為就完全有可能發生在死亡的幾個小時之前。於是兇手就沒有必要在5點到6點之間前往珠美女士的房間了。」

「話是沒錯……可地毯上的空罐和茶漬要怎麼解釋呢?那不正是兇手去過案發現場的鐵證嗎?」

「如果能用某種方法讓茶罐和汙漬在5點到6點之間出現在地毯上,兇手就不用去現場了呀。」

「讓茶罐和汙漬出現?怎麼出現啊?難道兇手還有共犯幫忙?」

「不。如果兇手真有共犯幫忙,那製造不在場證明就沒有意義了。

其實兇手是弄了個小機關。」

「機關?我和理繪6點去珠美姐姐的房間時,並沒有看到什麼機關啊。」

「那是因為你們進屋的時候,機關已經消失了。那是個一啟動就會消失的機關。」

明世一頭霧水。

「加壽子的機關是這樣的——首先,她趁珠美女士不在房裡的時候,往畫室的地毯上鋪了另一張一模一樣的地毯。那張地毯應該是從另一個房間拿來的。茶話會開始前,福島芳子不是問起過『二樓客房怎麼少了一塊地毯』嗎?加壽子回答說,她打掃衛生的時候弄髒了地毯,已經送去清洗了。其實那張消失的地毯就疊在畫室的地毯上。洋房的地毯都是純白色的短毛款,二樓的客房面積大約有八張榻榻米大,畫室也是差不多的面積。換句話說,客房的地毯和畫室的地毯應該是同款,大小也一樣,所以兩張疊放不會被人察覺。

「茶話會開始前,加壽子謊稱加有氰化鉀的膠囊是某種藥,讓珠美女士服下。珠美女士並沒有被毒妄想症,所以她會毫不猶豫地服下加壽子給的膠囊。

「之後,加壽子前往畫室,打開一罐紅茶,加入氰化鉀,把茶倒在房間右側牆邊的地毯上。當然,被弄髒的是上面那張地毯,下面的第二張地毯——也就是畫室原配的地毯依然乾淨。

「接著,她把第一張地毯從右往左卷了起來。因為畫室中沒有放置任何家具,捲地毯全無阻礙。要是卷好後鬆手不管,地毯就會因為地面傾斜緩緩打開,恢復原狀。所以她在地毯下面卡了些碎冰,用作固定器。聽你們說,開茶話會時放罐裝茶的冰桶鋪了用冰錐鑿碎的冰塊,加壽子用的大概就是那些冰。不僅如此,她還把空罐塞進了地毯卷中心的空洞。

「地毯卷位於畫室的左端。既然是短毛款,捲起來以後應該不會很佔地方。而畫室左手邊是一整面玻璃牆,還拉著窗簾,想必捲起來的地毯就藏在窗簾後面,不仔細看是絕不會發現的。

「下午5點,明世老師送珠美女士回房。由於有窗簾遮擋,你們都沒有注意到畫室左端的地毯卷,只看到了畫室原配的乾淨地毯。

「5點半左右,膠囊在珠美女士的胃裡溶解。氰化鉀起效,珠美女士因此死亡。

「與此同時,畫室裡用於固定的冰逐漸融化。由於地面的坡度,地毯卷緩緩打開,從房間左側自動滾向右側,恢復原狀。於是右側牆邊的地毯上就出現了空茶罐和混有氰化鉀的茶漬。」

一啟動就會消失的機關——正如峰原方才所說。 「於是到了6點,當明世老師和理繪大夫前往珠美女士的居室時,案發現場便呈現出了『兇手來過』的景象。

「我讓慎司警官調查的第二件事,就是看看畫室是否鋪了兩層地毯。事實也正如我所料。

「用地毯和冰塊這兩件家常物品來製造不在場證明,這確實是保姆容易想出來的點子。她肯定反覆試驗過,搞清了用於固定地毯的冰塊需要多長時間才會融化,捲起的地毯需要多久才會恢復原狀。只要把握好這兩個時間,並且知道裝有氰化物的膠囊需要多長時間才會溶解,她就能輕易製造不在場證明了。

「加壽子不能親自在5點送珠美女士回房休息,到了6點再去房間接人。因為她要請第三者代勞,讓那個人見證畫室的地毯在5點還是乾乾淨淨的,地上沒有茶罐,到了6點卻出現了空罐和汙漬。所以5點送珠美女士回房的時候,她故意把輪椅撞在餐廳的門上。如此一來,脾氣暴躁的珠美女士必定不願意讓加壽子送,而會讓別人接手。也許加壽子算準了明世老師樂於助人,認定茶話會的賓客中至少會有一個人站出來代替她。」

明世的心情略有些複雜。她不知道自己應該高興還是難過。

「可話說回來,加壽子阿姨為什麼要殺珠美姐姐啊?」

「至於動機,其實加壽子親口提過。她說,珠美女士指責她說:『你肯定恨死我了,還想要我的遺產,所以想暗中下毒害死我!』當然,這句話是加壽子編造的謊言,並非事實。但它卻是本案的真相。光聽明世老師的描述,我就能想像出珠美女士對加壽子十分刻薄。想必在長年侍奉珠美女士的過程中,加壽子肯定是一天比一天憎恨女主人,一心盼著

她死,好得到她的遺產。所以撒謊的時候,加壽子也無意中吐露了真情。」

「那天古澤清吾一不小心說漏了嘴,說加壽子能拿到的遺產是一百萬。這的確不是一個小數目,可為了這點錢就……」

「誰說一百萬不足以引人行兇,一個億才足以使人舉起屠刀呢?只要算準了人心,錢財再少也足以引發殺意。」 明世深感無奈,嘆了口氣。

三人都沉默了片刻。過了一會兒,理繪抖擻精神說道:

「如果這樁案子是一部推理小說,《P的妄想》大概是個很貼切的標題吧。」

「為什麼啊?」

「我本以為珠美女士患有被毒妄想——delusion of poisoning,但我的診斷本身才是妄想。精神科醫生的妄想——delusion of psychiatrist。而且字母『P』還暗示了兇手製造不在場證明的手法。」

「暗示了兇手製造不在場證明的手法?」

「你想像一下地毯卷緩緩攤開的畫面呀。從側面看過去,不就是這樣的嗎?」

理繪嫣然一笑,用手指在桌上畫了一個——橫放的字母P。

坪是日本傳統計量單位。1坪約等於3.3平方米。(本書如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羅夏墨跡測驗是著名的人格測驗,通過向被試者呈現標準化的由墨漬偶然形成的模樣刺激圖版,讓被試者自由地看並說出由此所聯想到的東西,然後將這些反應用符號進行分類記錄,加以分析,進而對被試者人格的各種特徵進行診斷。在日本警視廳搜查一課中,負責殺人犯搜查的調查組。——編者注F的告發

1

冰冷的夜色中,路邊的水銀燈發出清冷的亮光。周圍的雜樹林化作黑色的剪影,葉片在穿堂風的作用下相互摩擦,仿佛在竊竊私語一般。

後藤慎司走下計程車,渾身一哆嗦,忙拉緊大衣的下擺。即便如此,寒氣仍然滲進了他的身體。這令他無比想念片刻前離開的溫暖小家。手錶的指針指向午夜0點23分。路上幾乎沒有車,行人更是不見蹤影。

慎司望向距離人行道二十米左右的一棟建築。那是一棟兩層樓高的鋼筋混凝土建築,看似一連串拼接起來的白色長方體。那便是位於杉並區善福寺公園附近的「仲代雕塑美術館」。

送慎司過來的計程車剛走,另一輛計程車便停在了路邊。只見車門開啟,走下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他對慎司說道:

「喲,後藤,來得真快啊。」

「因為我住在三鷹市井之頭公園附近,離這兒還不到三千米呢。」

來人正是慎司的上司大槻警部。他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第四強行犯搜查九組的領導,身材瘦小,身高勉強達到警察的招收要求。不過他的面相十分剛毅,不服輸的勁頭更是比誰都強。一旦盯上調查對象,就絕不會罷手。下屬們暗地裡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鬥雞」。

「歲月不饒人啊,大半夜出現場可真是吃不消……」

又一個年近花甲的男人走下計程車嘟囔道。此人正是森川巡查部長。他身材高大,眼神犀利,怎麼看怎麼像刑警。所有人視他為大槻警部的左膀右臂,他自己也這麼認為。

「二位是一起來的呀?」慎司問道。大槻警部點頭道: 「我剛才還在高井戶的老森家喝酒呢,淨聽他吹噓他那寶貝大孫子了。我都快聽煩了,正好接到案發的消息,這下就不用聽他吹牛了,可算是鬆了一口氣呢。」

森川巡查部長苦笑道:

「哎呀,我家孫子那叫一個可愛啊。前一陣子……」

「行了行了,等忙完了,你想吹多久我都奉陪,先查案子。」

三人從人行道拐進鋪著草坪的園區,向美術館走去。身著制服的巡警站在大門口,向他們抬手敬禮。大槻警部微微點頭回應,問道:「其他人呢?」巡警搖頭道:

「除了我和一個同事,其他人都還沒到。那位同事正守在案發現場門口。」

「噢,有勞了。」

事件起於1月27日星期一午夜0點整。當時,警視廳的通信指令中心接到了一通電話——

「一個名叫室崎純平的研究員在仲代雕塑美術館的特殊藏品室遇害了。」

電話那頭的人剛說完這句話就收了線,負責接聽電話的工作人員都來不及細問。那人的聲音很悶,像是用手帕捂住了嘴,而且才說了一句話就掛了,以至於工作人員甚至無法判斷對方是男是女。

莫非是有人惡作劇?但為防萬一,通信指令中心還是聯繫了仲代雕塑美術館附近的派出所,派巡警前去調查。

儘管已是深夜,但巡警來到美術館時見到了館長和兩名職員。他們起初還半信半疑,然而等巡警催著館長打開特殊藏品室一看,發現室崎純平確實遇害了。

警視廳搜查一課第四強行犯搜查九組手上剛好沒有案子,於是這起案件便由他們負責。本已下班回家的慎司和其他組員接到消息,打車趕往案發現場。此外,警視廳的鑑證人員和片區荻窪署刑事課強行犯搜查組的警官們應該也被叫來了。

三人從正門走進大堂,溫暖的空氣頓時裹住他們的身體。慎司舒了一口氣。

大堂採用通頂設計,足有兩層高。左手邊是前臺和紀念品小賣部,右手邊則擺著幾張供遊客休息的沙發。只見三名職員坐在沙發上,神情焦慮。慎司一行人剛走過去,他們便猛地站起身來,仿佛觸了電一般。一個是看起來有五十多歲的謝頂男人,另一個是四十歲上下的女人,還有一個三十五歲到四十歲的男人。

大槻警部亮出了警察手冊,說道:

「我們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 奔四年紀的男子神經質地清了清嗓子,回答道:

「辛苦各位了。我是美術館的研究員,名叫神谷信吾。」

他戴著眼鏡,頭髮分成標準的三七開,身材瘦弱,穿著奶白色的毛衣和深棕色的褲子。只見他畢恭畢敬地指了指謝頂男人,介紹道:

「這位是我們館長,仲代哲志。館長在七年前做了喉癌手術,切除了聲帶,所以不能說話。不過他可以藉助裝有讀屏軟體的筆記本電腦與各位交流。」

館長中等身材,腮幫鼓鼓。頭頂禿得不剩一根頭髮,嘴邊卻留著鬍子,顯得十分滑稽。他的脖子上用皮繩掛著一塊畫板,就是畫家在戶外寫生時用的那種,畫板上擺著一部筆記本電腦。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深藍色西裝,明明深更半夜,卻規規矩矩打了領帶。

「請問您是?」

大槻警部向那位四十歲上下的女人發問。她回答道:「我叫香川伸子,是館長的秘書。」她的身材比尋常女人高大些,身高直逼一米七。不過她散發著內斂的氣場,放在人群中也不惹眼。她幾乎沒有化妝,整張臉看著卻很端莊整潔。上身穿著黑色高領毛衣,下身搭配灰色緊身裙。

「已經很晚了,為什麼各位還不回家呢?」

館長開始敲打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他的打字速度非常快,大概是熟能生巧吧。打完字後,電腦便發出了程序合成的男聲。

——明天,不對,已經是今天了。從27日開始,本館將要舉辦題為「絲綢之路上的雕塑美術」的企劃展。我們正在進行最後的布展工作。在這裡等候各位的神谷、香川和已故的室崎都是這次展覽的負責人,所以他們加班到很晚還沒走。

「特殊藏品室在哪裡?」

館長抬起手,示意「這邊請」,為眾人帶路。香川伸子留在原處,神谷信吾則像一條忠實的看門狗,緊跟在館長身後。慎司等人也跟了過去。

大堂角落裡有一扇標有「員工專用」的雙扇門。拉開門便是一部寬三米、深三米的大型電梯,相當寬敞,應該是專為搬運美術品所設。

一行人走進電梯後,館長讓電梯往下走。開門出去一看,是一條十多米長的走廊。走廊兩邊有若干扇標有「藏品室」的雙扇門,每扇門都有編號。而在走廊的盡頭,有一扇標有「特殊藏品室」的房門。身著制服的巡警正守在門口。看到慎司等人,他頓時鬆了口氣,向他們敬禮。

慎司與同事們都戴上了手套。終於要進案發現場了,慎司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心跳加快,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大槻警部正要打開特殊藏品室的門,卻歪著頭露出疑惑的表情。因為這扇門和其他藏品室的門都不一樣,其他房間的門是雙扇的,有把手,這扇門卻不見合頁,也沒有把手。這似乎是一扇推拉門。

「這扇門要怎麼開啊?」 大槻警部問道。館長再次敲擊電腦鍵盤。 ——這扇門安裝了F系統。

「F系統?」

——這種系統可以存儲人的指紋,只有登記過的指紋擁有者接觸光學傳感器的時候,門才會開啟。說白了就是,這扇門裝了用指紋當鑰匙的鎖。「F」是fingerprint(指紋)的首字母。

接著,館長指了指安裝在門邊牆上的奇怪裝置。

——這就是F系統的認證裝置。

那是一個長約十釐米、寬約七釐米的扁平長方形盒子。上方配有液晶屏,下方則是一個橢圓形的淺淺凹槽,貌似用透明的玻璃或塑料製成。

警部面露愁容——因為他對高科技產品一竅不通。如今手機已成為刑警的必需品,警視廳給每位警官都配了,但他經常發牢騷說自己不會用。據說他連家裡的錄像機都不會設置,讓上初中的女兒十分無奈。

「剛才我確認案發現場的時候,也是請館長開的門。」

——門只會打開十秒鐘,請各位小心。

館長把食指按在認證裝置下方的橢圓形凹槽上。那似乎就是他剛才提到的光學傳感器。「嗶!」——伴隨著輕微的電子提示音,液晶屏上出現了「認證完成」這幾個字,門隨即滑動起來。慎司覺得自己仿佛在看科幻電影。

館長走進房間。大槻警部、森川巡查部長、慎司和神谷信吾隨後進屋。門在他們身後自動關閉。

那是一個大約二十張榻榻米大的房間。畢竟是地下室,四周當然沒有一扇窗戶,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將視線所及之處照得發白。室內擺著好幾排鋼架,都與房門平行,每個鋼架的側面都貼著牌子,分別寫著「非洲」「亞洲」「北美」「南美」「歐洲」和「大洋洲」。看來藏品是按地區分門別類的。架子上擺著形形色色的藏品,包括非洲的木面具、中國的青銅動物塑像和紋飾繁複的銅鏡、大概是出自美索不達米亞的浮雕、古希臘與古羅馬風格的雕像以及歐洲的盔甲刀劍等等。

「這個房間叫『特殊藏品室』對吧。是專門用來存放珍貴藏品的房間嗎?」

館長點頭回答警部的問題。

——對,所以這也是唯一配備了F系統的房間。

「遺體在哪裡?」

——從門口往裡數,第五排鋼架後面。

慎司等人朝那個方向大跨步走去。

在標有「歐洲」字樣的鋼架後面,一個年近四十的矮個男子仰面倒地。他穿著棕色毛衣和米色長褲,左胸被染成了紅黑色,四周已是一片血泊。鋼架上也有幾處飛濺的血跡。血已經幹透了,看來命案發生在數小時前。

「他就是室崎純平先生嗎?」

大槻警部如此詢問館長和神谷信吾時,館長神色陰沉,神谷信吾則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

兇器掉落在遺體旁邊。那是一把刀,刀柄上有複雜的裝飾,鑲嵌著幾顆寶石。刀被血染成了紅黑色,不過刀身曲線優美,堪稱藝術品。

「難道……這把刀也是藏品?」 森川巡查部長問道。館長點頭作答。

——那是15世紀的土耳其文物。可能是當時的王公貴族用於防身的刀具,極其珍貴。在我們美術館,這類文物也算雕塑美術品。

「看架子上的藏品,放置在這裡的好像都是年代久遠的文物。貴館不收藏當代美術品嗎?」 ——對,我們只收藏19世紀之前的雕塑美術品。

「對了,可以讓這扇門保持打開的狀態嗎?每次有探員來都要請您開門,未免有些麻煩。」

館長點了點頭,敲擊電腦鍵盤。

——神谷,麻煩你跟香川說一聲,把F系統切換到停用模式。

神谷信吾答了聲「好的」,將手指放在門邊的認證裝置傳感器上,打

開門走出特殊藏品室。看來不光進門的時候要掃指紋,出門時也要掃。

「停用模式又是怎麼回事?」 大槻警部問道。

——只有在F系統登記過指紋的人才可以出入這個房間,但那幾個人要是有個萬一,就沒有其他人可以開門了,這會造成很大的麻煩。遇到這種情況時,可以將F系統切換成停用模式,如此一來,門就能保持開啟狀態。當然,只有密碼管理員才能進行切換,而且停用的時間會在電腦裡留下記錄,所以不存在安保層面的問題。

這時,門旁的認證裝置發出程序合成女聲:「切換至停用模式。」話音剛落,門便自動滑開了。與此同時,認證裝置的液晶屏上顯示「停用模式」這幾個字。

「原來如此,這樣就能讓門一直開著了啊……」 大槻警部似乎被震撼到了。

片刻後,探員接連趕到。最先抵達的是警視廳的鑑證人員。負責案發現場勘察的小組共有五個,各組輪流值夜班,以便及時應對夜間發生的各種案件。鑑證人員取出設備,啟動勘察工作。驗屍官杉田也來到了現場。他五十五六歲的樣子,總能精準推測出被害者的死亡時間。負責司法解剖的醫學院法醫系醫師們也對他的這一手絕活讚不絕口。

由於現場勘察的優先級最高,慎司一行人便來到走廊等待他們完工。在此期間,第四強行犯搜查九組的同事們和片區荻窪署刑事課強行犯搜查組的警官們等負責調查本案的人員陸續趕到。

透過敞開的房門,可以看見在特殊藏品室中忙碌的鑑證人員。有的在撒用於採集指紋的粉,有的在拍攝遺體及其周圍的照片。房裡不時傳來沉吟聲,原來是杉田一邊檢查屍體,一邊哼哼唧唧,頗有幾分格倫· 古爾德[1]的風範。

過了一會兒,杉田走出特殊藏品室。大槻警部迫不及待地問:

「被害者是怎麼死的?死亡時間大概是什麼時候?」

「死因是失血過多。左胸被捅了三刀。死亡時間……嗯,大致是昨天,也就是26日晚上8點到9點之間。」

警部點點頭,望向站在一旁的館長。

「話說這個房間配備了F系統,那就意味著只有登記了指紋的人才能進入這個房間,對吧?」

——是的。不光進門要掃指紋,出門也要掃,否則門是不會開的。

「都有哪些人登記了指紋?」

——除了我這個館長和神谷信吾,還有松尾大輔,不過他不在這裡。然後就是遇害的室崎純平了。

「誰進出過房間都會留下記錄嗎?」

——當然,都記錄在電腦裡。

「能給我們看一下那些記錄嗎?」 館長略顯遲疑地點點頭。看來他終於明白了大槻警部的意圖。

慎司心想,這下肯定能破案了。能夠進入案發現場的人非常有限,而且每次進出都有記錄,一查就知道誰是兇手。多簡單的案子啊。

誰知事與願違……

2

大槻警部和慎司在館長的帶領下來到一樓。森川巡查部長留在現場,聽取鑑證人員的匯報。

神谷信吾癱坐在大堂的沙發上,面無血色。館長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他。神谷隨即露出虛弱的笑容,點頭致意。

大堂前臺後有一扇標有「辦公室」的房門。慎司等人隨館長走了進去,神谷信吾也跟來了。

辦公室裡擺著兩張鋼製辦公桌,每張桌上都有一部桌上型電腦。用於存放文件的柜子擺了一整面牆。

香川伸子憂心忡忡地坐在椅子上。眾人進屋時,她猛地抬起頭。館長給了她一個和煦的微笑,隨後敲擊電腦鍵盤。

——香川,麻煩你打開F系統的畫面,調出指紋登記者列表,以及昨天進出特殊藏品室人員的記錄。

香川伸子點了點頭,轉向電腦。大槻警部和慎司站在她身後盯著屏幕看。她滑動滑鼠,雙擊圖標,打開一個輸入用戶名和密碼的窗口。只

見她飛快地敲擊鍵盤,將信息輸入空欄,再點擊登錄,屏幕上便出現了「F系統」字樣的畫面。

畫面中有若干個圖標,每個圖標右邊都配有說明文字,比如「登記」「登記者列表」「出入記錄」「切換模式」等等。

香川點擊了「登記者列表」的圖標。畫面刷新,顯示出四個名字。

「這張列表裡的就是登記了指紋的人嗎?」 大槻警部問道。

——對,只有表裡列出的四個人。

除去被害者室崎純平,其餘的三人便是本案的嫌疑人。

「能再給我們看看昨天進出案發現場的記錄嗎?」

香川伸子移動光標,點擊「出入記錄」的圖標。畫面再次刷新,出現了輸入日期的窗口。她輸入了昨天的日期,即「2003年1月26日」。

屏幕上顯示出了名為「1月26日出入記錄」列表。

這就是三名嫌疑人進出案發現場的記錄。

「昨天你們三位都去過特殊藏品室啊。這些記錄是可以刪除的嗎?」

——不可以。進出的記錄一旦生成,就永遠都無法刪除。這些記錄意味著只有這幾個人在昨天進過特殊藏品室。

「如果把F系統切換到停用模式,門就能長時間保持開啟狀態了對吧?在這種狀態下,誰都能進出特殊藏品室。您說的切換狀態的時間也是有記錄的,那能否再確認一下昨天有沒有切換過呢?」

——沒有這個必要。如果切換過,那麼切換的時間就會出現在您看到的這份「出入記錄」裡,而且字體是標紅的。然而正如您所見,列表中並沒有這樣的記錄。這就意味著昨天F系統從未切換至停用模式。大槻警部嘴角一勾,瘦小的身軀仿佛在一瞬間高大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啊。那麼兇手肯定就在這三個人之中。他把被害者帶進了特殊藏品室,並將其殺害。

「驗屍官推測被害者的死亡時間是昨天晚上8點到9點之間。而在這三人之中,松尾大輔先生進屋的時間晚於被害者的死亡時間,因此可以排除他的嫌疑。於是就只剩下兩名嫌疑人了。不是神谷信吾先生,就是您——仲代哲志先生。」

館長露出平和的微笑。

——我不是兇手。我沒有殺死室崎的動機。而且我的右肩扭傷了,根本揮不動刀,您找醫生確認一下就知道我沒有胡說。前天我在自家公寓的樓梯上一腳踩空,滾了下來,右肩就是那個時候撞傷的。另外我還要聲明,我慣用右手,所以無法用左手揮刀行兇。

「右肩扭傷了?那我們稍後再去核實一下。」 神谷信吾早已面無血色。

「我確實在室崎遇害的時候去過特殊藏品室,但我不是兇手。我也沒有理由殺他啊。再說了,我是有尖端恐懼症的,光是看到刀子我都受不了,握刀就更不可能了。」

「尖端恐懼症?」 大槻警部面露懷疑的神色。

「我說的都是真的!您問問其他人就知道了,他們肯定都親眼看到過我在餐廳裡被刀叉嚇得臉色發青的樣子。」 ——神谷確實有尖端恐懼症。

館長敲打鍵盤。

——這在我們美術館是出了名的,每個員工都知道。據說是看不得任何尖銳的物體。

「這個我們稍後會核實的。仲代先生,能否請您講一講您昨天來美術館上班之後都做了些什麼?」

——我是晚上7點多來的,然後一直都在館長室和香川一起工作。我本來想早點來幫忙籌備今天開始的企劃展,但白天有事要辦,所以來晚了。到了10點,我想泡壺茶休息一下,於是就去神谷的辦公室叫他一起。室崎那邊我也去了,但人不在,不過他好像沒回家,所以我當時心想,他肯定在館裡的某個地方。在館長室喝過茶以後,我繼續和香川處理工作。我是做夢也沒想到,室崎竟然遇害了……

「館長室在哪裡?」

——就在這間辦公室隔壁。

「您在晚上8點34分進過特殊藏品室,56分出來的,對吧?」

——對,因為我要用那個房間的一件藏品。

「當時您沒發現房間裡有什麼異常嗎?如果神谷先生是兇手的話,您進去的時候,被害者應該已經在室內遇害了。」

「不是我幹的!」 神谷信吾抗議道。

——我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當時我要找的東西在第三排鋼架上,所以沒有去室崎遇害的第五排附近。

「等到午夜0點過後,派出所的巡警找上門來,您才知道有人打電話報警了是吧?」 ——是的,0點剛過,附近派出所的警官找過來說,警視廳接到報案,聲稱室崎死在了特殊藏品室。起初我還以為是有人搞惡作劇,但警官催得緊,為保險起見,我們就去特殊藏品室看了看,沒想到室崎真的遇害了……

大槻警部又將視線轉向神谷信吾。

「神谷先生,能請您講一講昨天來美術館上班以後都做了些什麼嗎?」

神谷信吾雖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但還是用極快的語速回答道:

「我昨天是上午9點來的,然後一直跟室崎、香川秘書和松尾忙布展的事情,一直忙到傍晚6點多。接著我們四個去附近的一家飯館吃了商務套餐,吃完飯後我就一直窩在辦公室裡幹活。每位研究員都有自己的辦公室。到了10點,館長來找我喝茶,我就去館長的辦公室休息了一會兒,之後就回自己的辦公室繼續工作了。當時我看了看表,發現已經過了午夜0點,於是就收拾了一下準備回家。誰知走到大堂的時候,正好碰到了上門報信的警官。」

「您的辦公室在哪裡?」

「在一層的後側。」

「您也去過特殊藏品室,晚上8點07分進去,23分出來,沒錯吧?」

「呃、嗯……但我不是兇手啊!我真的有尖端恐懼症,你們一定要相信我啊!」

「可不是您幹的,那就只可能是仲代先生了。」

「呃、這……」神谷的視線來回飄忽,「對了!肯定是松尾幹的!因為他和室崎的關係特別糟糕。既然館長跟我都不是兇手,那就只可能是他了!」

「但他有不在場證明啊。他進特殊藏品室的時間晚於驗屍官推測的死亡時間。」 「那又怎麼樣?他就不能在特殊藏品室外面殺害室崎,然後再把屍體搬進去嗎?」

神谷連珠炮似的說道。看來他是相當討厭那個叫松尾大輔的人。

大槻警部搖了搖頭,說道:

「這是不可能的。正如各位剛才所見,現場有大量的血跡,架子上也濺到了血。結合室內的情況,被害者毫無疑問是在那裡遇害的。話說這位松尾先生好像不在館裡,大概是已經回家了吧。有哪位知道他昨晚做了什麼嗎?」

「我可不知道,」神谷沒好氣地說道,「他走得神不知鬼不覺的。為了即將開幕的企劃展,連館長都加班到深夜,他倒好,自說自話走了。」

香川伸子沉聲插嘴道:

「松尾老師在昨晚9點40分左右來過館長室,跟館長和我打了個招呼才走的。」

「噢……能不能請松尾先生來一趟啊?畢竟他也是有能力出入案發

現場的人之一。我本不想深夜打擾,只是有必要找他了解一下情況。」

館長看了看香川伸子,敲打電腦鍵盤。

——麻煩你給松尾打個電話吧。告訴他情況特殊,只能麻煩他深夜跑一趟了。

伸子答應下來,掏出手機。

「喂,是松尾老師嗎?我是香川……吵醒您了嗎?實在不好意思。是這樣的,館裡出大事了,室崎老師遇害了,我們剛發現了遺體…… 不,是真的,警方已經來館裡調查了。問題是室崎老師遇害的地方—— 他死在了特殊藏品室。沒幾個人進得了那個房間。除了室崎老師,就只有館長、您和神谷老師了。所以警方想找您了解一下情況。館長說,情況特殊,只能麻煩您跑一趟了。您不在家嗎?在女朋友家?讓我轉告警官,明天早上再說?這不太合適吧……啊,他掛電話了。」

香川伸子嘆了口氣,朝館長搖了搖頭。館長面露苦笑,轉過身來對著警部。

——抱歉,松尾大概是過不來了。

兇暴的笑容浮現在警部臉上,小孩子見了怕是會被當場嚇哭。

「這位仁兄還挺有個性的嘛。」

「松尾這人簡直離譜!」神谷用無比憤懣的語氣說道,「館長,您為什麼要由著他胡鬧啊?不守規矩,自說自話,從來不把同事放在眼裡,淨挑館長來的時候請假……這種人早就該開除了!」

館長拍了拍神谷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他。

——松尾的確有些特立獨行,但他沒有惡意。而且他在工作方面是非常出色的。

大槻警部環顧三人。

「對了,警方之所以知道有案件發生,是因為有人在午夜0點打電話報警,說『一個名叫室崎純平的研究員在仲代雕塑美術館的特殊藏品室遇害了』。打那通電話的人肯定是今晚身在美術館的人——不是你們三位之一,就是松尾大輔先生。如果你們之中有人打了電話,請如實告訴我們。」

館長、神谷信吾和香川伸子都沉默不語。

「打電話的人可能親眼看到了兇手帶著室崎先生進了特殊藏品室,也可能是自己進入特殊藏品室時發現了室崎先生的遺體,所以他才報了警。我理解大家不忍心指控同事犯罪的心情。但是查明真相終歸是為了幫助犯人,所以還請大家如實相告。」

三人依然保持沉默。

「仲代先生,您在晚上8點34分到56分進入特殊藏品室的時候,是不是發現了室崎先生的屍體,於是報了警?」

館長緩緩搖頭。

「神谷先生,香川女士,二位是不是看到了兇手和室崎先生一起進入特殊藏品室的那一幕?」

「我沒看到,」香川伸子回答道,「在8點到9點的這段時間裡,我不是在館長室,就是在辦公室,壓根沒有靠近過特殊藏品室。」

「我也沒看到兇手。電話肯定是松尾打的。」 神谷信吾說道。他似乎想把所有的問題都歸咎於松尾。大槻警部用凌厲的眼神掃視眾人,然後換了一個問題。

「各位最後一次見到室崎先生大概是在什麼時候?」 館長敲擊電腦鍵盤。

——晚上7點多,我剛到這兒就在大堂遇到了他。

「神谷先生,您呢?」

「7點半左右,是在衛生間碰巧遇見的。」

「當時他的情況如何?」

「挺正常的啊。我甚至覺得他有點興高採烈的感覺。」

「興高採烈?」

「嗯,就好像他正準備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很重要的事情?您有什麼頭緒嗎?」 神谷搖頭回答說沒有。

「香川女士,您最後一次見到室崎先生是在什麼時候?」 「下午6點多的時候,我和神谷老師、松尾老師、室崎老師一起吃了晚飯,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能介紹一下室崎先生的背景嗎?」

——他是2000年5月,也就是三年前來我們美術館的。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去了美國,五年前回國後建了這座美術館,然後招聘研究員。當時第一個來應聘的是松尾,第二個就是您面前的神谷,室崎是第三個。如今我們美術館也算有點名氣了,但那個時候根本沒人知道。室崎能在美術館成立之初前來應聘,我心裡是非常感激的。

「那他之前是在哪裡工作的呢?」

——千歲紀念美術館。聽說他跟那邊的同事鬧了點不愉快,所以辭職了。

「室崎先生為人怎麼樣?」

——他是個誠實禮貌、做事踏實的人,專攻中世紀到現代的歐洲雕塑。曾經代表我們美術館和國外的著名美術館談合作,成功借到了那個時期的作品,籤了租借合同。那次特展稱得上盛況空前了。他還為美術方面的期刊撰寫了不少研究論文。神谷突然想起了什麼,說道:

「話說回來……大概在一周前,室崎找我做了一件挺奇怪的事情。」

「什麼奇怪的事情?」

「他把『沉睡的斯芬克斯』遞給我,讓我瞧瞧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沉睡的斯芬克斯?」

「是安置在特殊藏品室的一尊青銅像。據說出自17世紀的義大利,作者不詳。」

「請您看青銅像有什麼好奇怪的?」

「室崎的專長就是中世紀到現代的歐洲雕塑,照理說,『沉睡的斯芬克斯』屬於他的專業領域。我又不是那方面的專家,為什麼要來問我呢?我的專長是東方雕塑啊。」

大槻警部望向館長和香川伸子。

「他找過你們嗎?」

「他也找我看過。」香川伸子怯生生地說道。

——他也來找過我。

館長敲擊鍵盤迴答道。

——聽神谷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大概一個多星期前,我碰巧來了一趟,結果室崎君見了我,就把「沉睡的斯芬克斯」遞了過來,讓我看看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那你們有沒有發現異常呢?」 館長、神谷和伸子齊齊搖頭。

「可以讓我看看那尊『沉睡的斯芬克斯』嗎?」

眾人再次前往位於地下的特殊藏品室。F系統已切換至停用模式,所以房門保持著敞開的狀態。現場勘查工作也結束了,室崎純平的遺體已經被運走了。

「沉睡的斯芬克斯」放置在從外往裡數的第五排鋼架上。斯芬克斯是希臘神話中的女妖,這尊雕像刻畫了它閉目蹲坐的模樣。四肢彎折,翅膀摺疊收起。長約三十釐米,高約二十釐米,寬約十釐米。表面光滑,帶著朦朧的光澤。

神話故事中的斯芬克斯會出謎語考驗路人,答不出來的人就會死在它手裡。而這尊「沉睡的斯芬克斯」仿佛在向探員們發問——室崎純平究竟在我身上發現了何種異樣?

3

對館長、神谷信吾和香川伸子的問話在不到凌晨3點的時候結束了,他們一臉疲憊地回了家。

探員們也決定先回片區的荻窪署開會,只留下數名警官把守案發現場。

「那通午夜0點整打來的電話,你是怎麼看的?」

剛走出仲代雕塑美術館的正門,大槻警部便向慎司發問。慎司忍著哈欠回答:

「午夜0點整打來的電話?」

「就是那通說『一個名叫室崎純平的研究員在仲代雕塑美術館的特殊藏品室遇害了』的電話啊,你有什麼看法?」

「要麼是某位工作人員撞見兇手與被害者一起進了特殊藏品室,要麼就是那人自己進特殊藏品室的時候發現了被害者的遺體,所以就報警了吧。」

「不,我不這麼想。」

「為什麼啊?」

「剛才我當著他們三個人的面,暗示發現室崎喪命後報警的人可能是好心的第三者……但那是不可能的。報警的人一定是兇手。」

「兇手打電話報警?您憑什麼這麼說啊?」

「因為電話是在午夜0點整打來的啊。碰巧發現遺體的報警者怎麼會在0點整打來呢,誰能掐那麼準啊?那人卻準點打電話報警,我總覺得這裡頭有某種計劃的成分。打電話的肯定是兇手本人。」

慎司恍然大悟。大槻警部果然有兩把刷子,難怪他能領導搜查一課的搜查組。

「但是啊,還有一個問題解釋不通。」

「什麼問題啊?」

「兇手打電話報警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

「目的……大概是為了讓遺體早點被人發現吧?」

「照理說是這樣沒錯,可他如果真想讓我們儘快發現被害者的遺體,就應該再早些報警啊。要知道,驗屍官推測的死亡時間明明是晚上

8點到9點之間。為什麼他要在行兇後等上三四個小時再打電話呢?」

「那肯定是有某種原因逼得他不得不等吧。」

「某種原因?能有什麼原因啊?」

「嗯……比如說,兇手在現場留下了某種痕跡,要等上三四個小時才會消失。」

「什麼樣的痕跡啊?」

「不好說……警部您覺得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種感覺,也許破案的關鍵線索就隱藏在『兇手推遲報警時間』這一點中……」

探員們在荻窪署的道場打了會兒瞌睡,然後在上午10點重返案發現場。

出了這種事,美術館當然是沒法開門的。時不時有遊客看到大門口掛著的「閉館」牌子,帶著疑惑的神情打道回府。

大槻警部和森川巡查部長對把守現場的制服巡警說了聲「辛苦了」,從正門走進大堂。慎司與其他下屬緊隨其後。

五六名美術館職員聚在大堂交頭接耳,每個人都掩飾不住心中的震驚。館長、神谷信吾和香川伸子不見蹤影,可能是打算休一天假。見探員們來了,眾人便齊齊閉了嘴。

這時,人群中的一個男人大步走向慎司他們。

他四十歲上下,中等身材。穿了一套水洗牛仔衣褲,留著一頭染成棕色的披肩長發,脖子上戴著一條金項鍊。相較於穿得一本正經的同事們,他這身打扮可謂「大放異彩」,嘴角還掛著一抹目中無人的微笑。只見他用誇張的動作打了個哈欠,以輕浮的口吻對大槻警部說道:

「聽說你想見我來著?抱歉啊,久等了。」

「您是?」

「我就是松尾大輔啊。大半夜接到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女朋友家。

都怪她纏著我不讓我走呀,你們別往心裡去。」

警部皺起眉頭。他的臉上仿佛寫了這麼一行字——好一個討人厭的傢伙。

「對了,我能去一趟特殊藏品室嗎?我需要那裡面的一件藏品。」

「那您必須有警員陪同。」

於是森川巡查部長和慎司便陪同松尾前往特殊藏品室。因為大槻警部下了指示,F系統已經從停用模式切換回了正常模式,所以房門緊

閉。松尾在感應器上掃描指紋,打開房門,然後三人一同走進屋裡。

松尾來到標有「亞洲」字樣的第二排鋼架,用左手拿起一面青銅鏡。那貌似就是他要找的東西。當他伸出左手時,袖口露出了一塊勞力士手錶。慎司心想,這人戴的表還挺上檔次的嘛。

「室崎是在哪裡遇害的啊?」 松尾問道。森川巡查部長遲疑片刻後回答: 「就在第五排鋼架後面。」

松尾朝那邊走去。大量的血跡清晰可見,地上還留有勾勒出遺體輪廓的白線。

「……噢,原來他死在這兒啊。」

松尾低頭望去,沉聲說道。素來為所欲為的他,貌似也生出了某種感慨。

「室崎先生的遇害時間是昨晚8點到9點之間。根據F系統的記錄,您是9點11分進入這個房間的,這意味著當時他的屍體已經在這裡了。您就沒有注意到嗎?」

面對巡查部長的質問,松尾聳了聳肩:

「很遺憾,我是真沒注意到。屋裡有那麼多排鋼架呢。而且我剛才看到了,屍體分明是在第五排架子的後面嘛。昨晚9點11分進來的時候,我找的是第二排架子上的藏品,根本沒走到第五排,所以不可能發現屍體啊。再說了,我是有不在場證明的。我進來的時候,室崎已經遇害了,我怎麼可能殺得了他呢?」

說到這兒,松尾又狠狠打了個哈欠。

「抱歉,昨晚女朋友纏得緊,都不讓我睡覺呢。」

「這麼恩愛啊……」巡查部長繃著臉說道,「話說回來,您覺得室崎先生這人怎麼樣?」

「他可不是什麼好人。表面一本正經,背地裡偷偷摸摸各種算計。」

「聽說您和室崎先生的關係有點緊張?」

「是神谷那傢伙告訴你們的吧?我和室崎的關係的確糟糕,但其實是他單方面看我不順眼而已。我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裡,他怎麼樣我都無所謂的。」

「看來神谷先生和室崎先生都對您意見不小啊。」 「因為館長喜歡我,他們眼紅唄。」

「眼紅?」

「對啊。館長每個月只來兩三次,運營工作都是交給我們這些職員做的,而且他格外信得過我。」

松尾厚顏無恥道。他似乎對此深信不疑。

「據說大約一周前,室崎先生把一尊叫『沉睡的斯芬克斯』的青銅像拿給幾個同事看,讓他們幫忙瞧一瞧有沒有什麼問題。他也找過您嗎?」

「對,我當時也納悶呢。因為他平時一句話都不想跟我多囉唆,從沒有徵求過我的意見。」

「那『沉睡的斯芬克斯』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反正我是沒瞧出來。我是研究中國古代雕塑的,拿一個17世紀的義大利雕塑過來,我也瞧不出什麼名堂啊。當時我就是這麼跟室崎說的,直接把東西塞回給了他。」

「您昨天來美術館上班之後都做了些什麼呢?」

「我是早上9點到的,然後就和神谷、室崎、香川秘書一起布置原計劃在今天開幕的企劃展。忙到傍晚6點多,總算是布置好了,於是我們四個就出去吃了晚飯。回來以後,我在自己的辦公室工作了一段時間。後來為了找個東西來了一趟特殊藏品室,9點11分進,18分出。到了9點 40分左右,我去了趟館長室,和館長、香川秘書打了聲招呼,然後就直接去了女朋友家——要不先出去吧?」

松尾將手指放在F系統的傳感器上,開啟房門,左手拿著銅鏡,快步走向走廊。要是不抓緊出去,就要被困在屋裡了。森川巡查部長與慎司急忙跟了上去。

4

屋裡茶香縹緲,沁人心脾。窗外寒風凜冽,好在有厚重窗簾的遮擋,室內很是溫暖。背後的沙發柔軟舒適,恰到好處地帶走了一整天的疲憊。

峰原卓那將近一米八的消瘦身軀深埋在沙發裡。只見他閉著眼睛聽慎司講述案情,五官深邃的面龐帶著仿若沉思的神情。一旁的明世則不時打岔。由於一頭極短的頭髮,再加上那一身牛仔衣褲,乍一看還以為她是個細嗓門的男孩子。秀髮如瀑的理繪稍稍側著頭,面帶溫婉的微笑靜靜聽著。

「——就是這麼回事,」慎司講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環顧在場的三位朋友,「根據F系統的記錄,兇手顯然在仲代哲志、神谷信吾和松尾大輔這三個人之中。可種種條件卻使他們被排除在嫌疑人名單之外。

「我們找醫生核實過,發現仲代哲志是真的扭傷了右肩,絕對做不了揮刀這樣的動作。而且仲代慣用右手,恐怕沒法用左手揮刀行兇。

「神谷信吾確實有尖端恐懼症。他的同事和學生時代的朋友都異口同聲地告訴我們,神谷真的有尖端恐懼症。這樣一個人實在不可能拿得了刀。

「松尾大輔是在驗屍官推測的死亡時間之後進入現場的,因此他不可能行兇。另外,從現場的血跡來看,被害者確實是在那個房間遇害的,可以排除兇手在其他地方實施犯罪,事後再將遺體搬進那個房間的可能性。

「這意味著案發當天進出過現場的三個人都不可能是兇手。調查工作就這樣陷入了僵局,大槻警部現在急得團團轉。」

2月14日星期五,晚上8點多。地點依然是「AHM」頂層的峰原家書房。慎司、明世、理繪和峰原圍坐在玻璃桌旁。桌上擺著峰原親手為他們泡的紅茶,一如往常。

慎司之所以將案情講述給朋友們,是因為他想徵求一下大家的意見

——準確地說,是峰原卓的意見。去年7月西川珠美毒殺案發生後,峰原以精彩的推理揭露了案件的真相。慎司暗暗期盼他像上次那樣,再次展現精妙絕倫的推理。

「仲代哲志生於1950年。大學輟學後,他移居美國,當過壽司店的服務員、農場的工人和乾洗店的店員什麼的,工作經歷非常豐富。他在三十五歲的時候迎來了人生的轉機,買中了足足一千萬美元的大獎。畢竟美國的獎金特別高嘛,他靠這筆錢過上了悠然自得的生活,同時開始收藏他一直都很感興趣的雕塑藝術品。五年前,他回到了闊別二十多年的祖國,用的獎金創辦了仲代雕塑美術館。大部分展品是他原本就有的收藏。

「他這人脾氣挺好,為人隨和,但可能不太喜歡跟人打交道吧,明明是館長,一個月卻只來美術館兩三次。日常運營工作基本都交給了職員們。

「神谷信吾生於1965年,在大學的美學美術史系當過助教。2000年4 月入職仲代雕塑美術館擔任研究員。

「松尾大輔生於1963年,原本在神奈川縣的一家美術館工作。2000 年3月入職仲代雕塑美術館擔任研究員。他跟仲代是老相識,仲代創辦美術館時好像找他參謀了不少事情。據說是松尾十年前去美國旅行的時候碰巧認識了仲代,兩人一見如故。」

明世開口說道:

「我想先確認一下,F系統是有停用模式的,一旦切換到停用模式,門就會一直開著,任何人都可以進出,對吧?你剛才說切換模式需要密碼,那這個密碼是誰在管理呢?」

「館長的秘書香川伸子。但她不可能先將F系統切換到停用模式,再偷偷進出特殊藏品室。一旦切換,進行切換的時間就會出現在『出入記錄』中,而且是用紅字標出的,但1月26日的記錄中並沒有標紅的切換時間。據F系統供應商的負責人介紹,切換至停用模式的記錄是絕對無法刪除的。因此案發當天進過特殊藏品室的只有仲代哲志、神谷信吾和松尾大輔這三人,絕不會有錯。」

「除了被害者室崎純平,真的只有那三個人在F系統裡登記過指紋嗎?會不會有其他人登記過啊?」

「沒有啊。我們請供應商的負責人查了一下,確實只登記了他們三個。而且也沒有增加或刪除過登記人員的記錄。」

「那你有沒有親眼看到他們三個人掃描指紋開門啊?」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懷疑實際登記的是別人的指紋,只是借用了他們的名字是吧?那是不可能的。他們三個掃描指紋以後,門的確開了,我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們確實登記了指紋。」

「能不能把他們三個的指紋複印到別的東西上,再用那個東西觸摸傳感器開門啊?這樣其他人不是也能開門了嗎?我好像聽說過有人把指紋複印到明膠、橡膠之類的東西上拿去按傳感器,傳感器就誤認為是活人在按指紋了。」

「這招對F系統無效。據說當手指觸碰F系統的傳感器時,傳感器不僅會掃描指紋,還會同時判斷這根手指是不是長在活人身上。哪怕是登記在案的指紋,只要傳感器做出『手指不屬於活人』的判斷,F系統也會判定為『指紋識別失敗』,拒絕開門。」

「怎麼判斷手指是不是長在活人身上啊?」

「通過沿手指傳導的脈搏波啊。當心臟跳動時,血壓的變化會一路傳導到末梢血管,這個過程中的波動就叫脈搏波。F系統的傳感器是可以檢測到脈搏波的。用明膠、橡膠做的假手指也好,從活人身上切下來的斷指也罷,從中都無法檢測到脈搏波,於是F系統就不會開門。」

「我就想問清楚這個。得先明確事實,保證推理的前提不出錯嘛

——我覺得兇手是神谷信吾。他說他有尖端恐懼症,可我信不過這種說法。理繪,真有那種病嗎?」 理繪是在中央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工作的精神科醫生。她莞爾一笑,說道:

「有的。尖端恐懼症是一種神經症,病人一看到尖銳的物體就緊張驚慌,症狀嚴重的人甚至會出現頭痛、胃痛等肌體症狀。」

「就算他真有尖端恐懼症,也不至於嚴重到拿不起刀吧?」

「病情的嚴重程度是因人而異的,但確實有人怕到連刀都不敢碰。後藤警官,神谷信吾的病情到底有多嚴重啊?」

「同事和老同學都說他病得不輕啊。據說去餐廳吃飯的時候,他光是看到裝著刀叉的小籃子就臉色發青,去醫院打個針也哭得跟小孩似的,怎麼看都不像是在演戲。」

明世捧起胳膊。

「嗯……這麼說起來,神谷信吾就不太可能是兇手了……那就再研究一下仲代哲志吧。你說你們找醫生核實過他右肩的傷勢,但那位醫生是他的家庭醫生吧?他會不會跟仲代串通做偽證啊?」

「別小看警察好不好?我們請警察醫院的醫生檢查過了,發現仲代確實扭傷了右肩。右手的手指能動,所以在鍵盤上打打字還行,但右手臂是肯定舉不起來的,更不可能拿著刀揮來揮去。而且他慣用右手,無法用左手行兇。」

「仲代真的慣用右手嗎?說不定他其實是左撇子,只是平時假裝慣用右手呢?」

「我們找美術館的職員了解過了,他們都說仲代的確不是左撇子。每個人都作證說,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是慣用右手的。他總不可能那麼早就為了作案假裝慣用右手吧。」

「那就只剩下松尾大輔了啊。要不是因為案發現場有大量的血跡,我肯定要考慮一下兇手在其他地方作案,事後把遺體搬進現場的可能性……案發現場的血真是從傷口流出來的嗎?兇手會不會提前保存了一些被害者的血,把遺體搬進去以後再往那兒一潑啊?」 「不可能的,那些痕跡怎麼看都是從傷口流出來的血造成的。」 明世雙肩一沉,說道:

「那豈不是意味著能進入案發現場的三個人都不是兇手了啊…… 嗯……越想越不明白了。」

「哪能那麼容易被你想明白啊。這可是困擾警方兩個多星期的難案。」

「我說你啊,你怎麼不先檢討檢討你們警方無能,反而跟我耀武揚威起來了!」

理繪用溫文爾雅的語氣說道:

「嗯……我倒是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如果仲代哲志先生和松尾大輔先生的指紋是反著登記的呢?」

「反著登記指紋?」 明世面露疑惑。

「就是仲代先生用松尾先生的名字登記了指紋,而松尾先生用仲代先生的名字登記了指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仲代先生在晚上8點34 分到56分進入特殊藏品室』的記錄就是松尾先生的行為所造成的。仲代先生扭傷了右肩,無法作案,但松尾先生有行兇的能力。我認為他們兩位也許是同謀。不是說仲代先生和松尾先生是老朋友嗎?」

「理繪就是厲害,妙啊!」明世歡呼道,「肯定是這樣的,這下案子就能破啦。」

慎司苦笑道:

「其實搜查組也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只不過我們的腦子不如理繪大夫靈光,花了三天才想到。大家本以為這下就能破案了,仔細一查才發現,這條路走不通。」

「啊?」 「我們讓松尾大輔開門進了一趟特殊藏品室,然後請供應商負責人查了查F系統當天的進出記錄。結果松尾大輔的記錄的確是用他自己的名字記錄在系統中的。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松尾和仲代對調過指紋和姓名。」

理繪呵呵一笑,說道:「我又猜錯啦。」

「不不不,能一下子想到這種可能性已經很了不起了,跟明世真是天差地別啊。」

「喂,你幹嗎拿我當參照物啊!」

明世一掌拍在玻璃桌上,盛有紅茶的杯子頓時發出譁啦譁啦的聲

音。見狀,明世連忙向峰原道歉:「啊,對不起!」公寓房東微笑不語。

理繪問道:「警方有沒有查到被害者遇害的理由啊?」

「室崎貌似在那尊17世紀的義大利青銅像『沉睡的斯芬克斯』上發現了某種問題,還徵求了同事們的意見。室崎之死很有可能與這件事有關,但我們完全查不出那尊青銅像到底有什麼問題。」

「莫非那『沉睡的斯芬克斯』是贗品?也許是三名嫌疑人之一讓美術館出高價買回了這件贗品,中飽私囊。贗品可能是他偽造的,也可能是他在別處找到的。而室崎先生發現了這個秘密,於是就被殺人滅口了。對了,神谷先生不是說,案發當晚他最後一次見到室崎先生的時候,感覺對方看起來興高採烈的,似乎正準備做什麼很重要的事情對吧?說不定室崎先生大概是正準備以『沉睡的斯芬克斯』為把柄威逼勒索兇手。」

「那是不可能的。我們請其他美術館的研究員檢查過了,『沉睡的斯芬克斯』是真品,從頭到尾都很正常,沒有任何可以拿來當把柄的地方啊。」

說到這裡,慎司將視線投向峰原。這位房東一直將身子埋在沙發裡,默默聽租客們各抒己見。

「峰原先生,您覺得呢?」

峰原直起身子,用低沉卻鏗鏘的聲音問道:

「你的上司對27日午夜0點整的那通報警電話抱有疑問是吧?照理說,兇手報警是為了讓警方儘早發現被害者的遺體。問題是,他為什麼要在距離案發已有足足三四個小時的午夜0點打電話呢?他是不是一直沒想通這一點呀?」

「是啊。」

「那他後來想通了嗎?」

「沒有,毫無頭緒。我猜想兇手可能在現場留下了某種痕跡,要等三四個小時才會消失,卻死活想不出那會是什麼痕跡,簡直是束手無策啊。」

峰原點了點頭,稜角分明的臉上浮現出微笑。

「我大概知道兇手為什麼在案發三四個小時之後才打電話了。」

「為什麼啊?」

「因為他要是不這麼做,就會立刻暴露自己。」 慎司、明世和理繪面面相覷。

「您知道誰是兇手了嗎?」

「嗯。所以我需要你做一件事——密切監視某個人的一舉一動。」

「監視誰啊?」 峰原指定的那個人,正是三名嫌疑人之一。

5

一星期後。2月21日星期五,晚上8點多。四人再次相會於峰原家的書房。

殺害室崎純平的兇手已經被逮捕歸案,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今日的聚會就是為了聽峰原詳細講述他是如何鎖定兇手,了解案件真相的。慎司已經通過兇手的口供知道了大概過程,明世和理繪卻連兇手是誰都還一無所知,早已好奇得百爪撓心。

「峰原先生,那天您讓我密切監視松尾大輔的一舉一動,可您是怎麼懷疑到他身上的啊?」

面對慎司的疑問,峰原用平靜的語氣講述道: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松尾大輔的行為舉止著實有些出格。據說他不守規矩,自說自話,從來不把同事放在眼裡,不聽從仲代館長的指示。不僅如此,他還淨挑館長來的時候請假。

「為什麼他敢在美術館為所欲為?要知道,他的工作單位是一家私立美術館。私立不比公立,職員也不是公務員,並不是有身份有保障的鐵飯碗。解僱一個員工再容易不過了,都是館長說了算。難道松尾就一點都不擔心館長會開除他嗎?」

「我明白了!」明世兩眼放光,「松尾手裡肯定有仲代的把柄。所以松尾再無法無天,仲代也不敢開除他。」

峰原微微一笑。

「噢……這也是一個思路。可松尾要是真有仲代的把柄,為什麼專挑仲代來的時候請假呢?既然他可以毫無顧忌地為所欲為,當著館長的面耍威風不是更痛快嗎?無論自己如何蠻橫霸道,仲代都只能默默受著,一聲都不敢吭。這難道不比嘲諷幾個同事更讓人舒爽嗎?」

「嗯……有道理。」

「想著想著,我的腦海中就浮現出了一個非常大膽的假設。」

「大膽的假設?」

「仲代哲志和松尾大輔其實是同一個人。」

「——同一個人?」 明世和理繪異口同聲地驚呼。

「沒錯。松尾大輔之所以淨挑仲代哲志來美術館的時候請假,正是因為仲代和松尾是同一個人。當他以仲代的面目示人時,松尾當然不可能同時存在。松尾平日裡無法無天,正是為了突出自己與仲代的不同。溫文爾雅的仲代和目中無人的松尾——演出兩種截然相反的人格,只為了強調兩者不是同一個人。

「還有其他線索指向『仲代=松尾』這一猜測。案發第二天早上,松尾一見到探員們就走上前去,對大槻警部說『聽說你想見我來著?抱歉啊,久等了』。但是細細一想,就會意識到事情有點不對勁了。」

「哪裡不對勁了?」 明世一臉茫然。

「探員們都穿著便裝,沒有佩戴職級章。而且大槻警部年近五十,身材瘦小,他的下屬森川巡查部長卻是年近花甲,身材高大,眼神犀利,怎麼看怎麼像刑警。不了解情況的人應該會把森川巡查部長當成搜查組的領導。松尾明明與他們素未謀面,卻從一開始就知道大槻警部才

是領導。為什麼呢?只可能是因為他已經以仲代哲志的身份見過警部了。」

「啊……」

「據說松尾案發第二天早上來到美術館以後打了好幾個哈欠。松尾給出的理由是『昨晚女朋友不讓他睡』,其實不然。真正的理由是他以仲代的身份接受了警方的問詢,熬到那天凌晨才走,所以才睏倦不堪。

「松尾把勞力士手錶戴在左手上,可見他慣用右手。然而在案發第二天早上,他在特殊藏品室用左手拿起了青銅鏡。明明慣用右手,為什麼要用左手拿東西呢?當然,慣用右手的人也會用左手拿東西,但那畢竟是放在特殊藏品室的貴重文物,照理說應該會下意識地用慣用的右手去拿,免得磕著碰著,可松尾卻用左手拿了起來。這是因為松尾就是仲代,而仲代扭傷了右肩,所以他不敢用不方便的右手拿貴重物品。」

「可仲代和松尾不是長得完全不一樣嗎?仲代腮幫子鼓鼓的,頭頂禿得不剩一根頭髮,還留著鬍子。松尾卻留著齊肩長發啊。」

「想讓臉頰鼓起來,往嘴裡塞些棉花就行了。松尾本身肯定是禿頭。扮演館長的時候把頭露出來,作為松尾現身時再戴上假髮。鬍子是貼上去的假鬍子。松尾四十歲上下,只要往臉上畫些皺紋和色斑,就能讓自己看起來像五十多歲的人。

「『仲代七年前因喉癌手術切除了聲帶無法說話』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外貌還可以通過喬裝打扮在某種程度上改變,唯獨聲音是改不了的。普通人無法視情況改變自己的聲線,除非是專業的配音演員。為了不讓旁人察覺『仲代 = 松尾』,才給仲代安排了無法說話的人設。

「仲代說被害者室崎純平是個『誠實禮貌、做事踏實的人』,松尾卻說『他可不是什麼好人,表面一本正經,背地裡偷偷摸摸各種算計』。故意給出截然相反的評價,也是為了讓人覺得評價者個性迥異。

「仲代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明明深更半夜,卻規規矩矩打了領帶,可見著裝風格非常穩重。松尾則穿了水洗牛仔衣褲,還戴著金項鍊,怎麼看都不像個研究員。形成鮮明對比的著裝,也是為了防止人們發現仲代和松尾是同一個人。」

明世和理繪仍一臉茫然。

「聽起來是有些難以置信,但事實就是如此,」慎司插嘴道,「我們搜查組按峰原先生說的緊盯松尾大輔。盯到第四天的時候,我們看著松尾回到位於中野區的公寓,結果一個小時過後,仲代從樓裡走了出來。我叫了他一聲『松尾先生』,他起初還想否認,但很快就點了點頭,大概是死心了。」

「如果仲代先生和松尾先生是同一個人……那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呢?」

理繪眨巴著眼睛問道。

「據說仲代將美術館的運營工作都交給了職員,每月只來兩三次。這麼看來,松尾大輔才是他的真面目。他一人分飾兩角,塑造出了『仲代哲志』這個人物。松尾平時是以真面目前去美術館上班,每個月喬裝成仲代哲志兩三次,以館長的身份出現。館長現身的時候,松尾自然是非缺勤不可了。」

「那仲代先生觸摸F系統的傳感器時……」

「F系統將他認作松尾,打開房門。」

「那就意味著……『仲代先生的指紋』其實是別人的吧?」

「沒錯。一旦搞清這一點,『三名嫌疑人都不可能作案』的謎團就很容易解開了。

「在松尾大輔、仲代哲志、神谷信吾這三名嫌疑人中,松尾不可能行兇,因為他在驗屍官推測的死亡時間之後才進入案發現場。而神谷有尖端恐懼症,無法實施犯罪。剩下的仲代則是右肩扭傷,也沒有作案能力。

「但我們現在知道了,仲代哲志就是松尾大輔。扭傷右肩的是松尾,而不是仲代哲志指紋的所有者。排除仲代哲志嫌疑時使用的前提條件,也就是『右肩扭傷』並不適用於仲代哲志指紋的所有者。換句話說,誰提供了仲代哲志的指紋,誰就是兇手。」

「那仲代先生的指紋到底是誰提供的呢?」

「琢磨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想起了一件事。有人宣稱自己同時見到了松尾大輔和仲代哲志。」

「誰啊?」

「香川伸子。她是這麼說的對吧——『松尾老師在昨晚9點40分左右來過館長室,跟館長和我打了個招呼才走的。』

「她顯然在撒謊。簡而言之,她是松尾的同謀,知道『仲代 = 松尾』這個秘密。既然如此,那她會不會就是仲代哲志指紋的提供者呢?而提供指紋的人——就是兇手。」

慎司再次為峰原的智慧由衷感嘆。他竟能從搜查組都沒注意到的細微字句出發,迅速揪出本案的真兇。

明世問道:「室崎純平把『沉睡的斯芬克斯』拿給同事們,讓他們瞧瞧有沒有問題,那又是為了什麼呢?」

「他是想通過雕像採集指紋啊。」

「採集指紋?」

「大概是室崎因為某些蛛絲馬跡起了疑心,懷疑仲代哲志和松尾大輔是同一個人。要想驗證這種猜測,最簡單的方法莫過於比對指紋。

「據說『沉睡的斯芬克斯』由青銅製成,表面光滑,所以是很容易留下指紋的。室崎把雕像交給同事,採集了他們的指紋。雖然他只需要採集仲代和松尾的指紋就可以達到目的,可要是只找他們兩個人——其實是一個人啦——那就太可疑了,所以他才會讓其他同事也看一看,加以掩飾。

「室崎靠這個辦法確認了仲代就是松尾。這時,他產生了新的疑問

——仲代的指紋是誰提供的呢?他立刻想到了香川伸子。

「想必香川伸子之前說過『松尾在自己和館長一起工作的時候來過』之類的話。室崎想起了那些話,意識到伸子在撒謊,猜出她是松尾的同謀,仲代哲志的指紋十有八九是她提供的。站在伸子的角度看,她說那些話是為了強調仲代和松尾是兩個人,結果卻是自掘墳墓。

「1月26日晚上8點多,室崎把香川伸子叫到特殊藏品室門口,把她的手指強行按在F系統的傳感器上,打開了房門。室崎就此確認仲代哲志的指紋的確出自伸子。為了不讓旁人看見,他把伸子拽進房間,百般威脅。伸子一時衝動,用房中的一件藏品——15世紀的土耳其刀具捅死了室崎。事後回過神來便扔下刀,恍恍惚惚地離開了特殊藏品室。

「F系統的記錄顯示,仲代哲志在26日晚上8點34分進入特殊藏品室,56分離開,但那其實是香川伸子的出入記錄。」

慎司補充道:

「根據香川伸子的供述,當晚室崎脅迫她跟自己交往。室崎肯定是算準了伸子會為了袒護松尾犧牲自己。要說松尾和伸子誰更容易屈服,那肯定是伸子啊。」

「原來是這樣。伸子肯定在離開特殊藏品室以後向松尾大輔坦白了自己的罪行。而松尾決心要保護她。

「他決定先查看一下案發現場,便進了特殊藏品室。所以F系統中留下了『松尾在晚上9點11分進屋,18分離開』的記錄。當時松尾肯定四處檢查過,看看現場有沒有留下能讓人看出伸子是兇手的線索。也許刀上的指紋也是他擦掉的。

「伸子在晚上8點34分進入特殊藏品室,56分離開,而在F系統的記錄中,這條記錄屬於仲代哲志。因此仲代哲志必須出現在美術館。如果仲代明明不在美術館,卻在系統裡留下了記錄,那就非常可疑了。於是松尾進了館長室,喬裝成仲代哲志——聽說警方在館長室發現了喬裝工具是吧?」

慎司點了點頭,繼續說道:

「我們找到了館長的西裝、襯衫和領帶等衣物,還有塞進嘴裡、好讓腮幫子鼓起來的棉花,以及假鬍子和化妝品。那些東西貌似是常備在館長室的,以便松尾能在緊急情況下喬裝成仲代哲志。」

「喬裝成仲代哲志後,松尾在晚上10點出現在神谷信吾面前,假裝請他喝茶,並告訴他自己是晚上7點多來的美術館,一直跟香川在館長室工作。如果他再提一嘴,說自己在8點34分到56分之間去過特殊藏品室,那就更完美了。神谷說他一直在自己的辦公室工作,所以他不可能知道館長是不是真的做過那些事,於是便輕易相信了館長的說辭。

「與此同時,他還要營造出松尾回家了的假象。他決定告訴大家,松尾在9點40分左右來過館長室,然後就走了。

「香川伸子當著警官們的面用手機給松尾大輔打了個電話,演了一齣好戲。電話當然沒有撥給任何人,都是她演出來的獨角戲。警方想找松尾大輔問話,但松尾正扮演著仲代哲志,無法立刻現身。於是伸子決定裝出打電話的樣子,謊稱松尾和一個壓根就不存在的女朋友在一起,要等到早上才能來。到了那個時候,仲代哲志應該已經結束了問話,可以回家了,這樣他就可以用松尾的身份再次登場了。

「松尾一定是料到警方會找他問話,所以提前囑咐伸子用手機混淆視聽。」

明世感慨萬千地說:

「松尾是鐵了心要袒護伸子啊,甚至甘願冒著讓自己成為謀殺案事後從犯的風險。既然他肯做到這個地步……莫非他們倆是戀人關係嗎?」

「沒錯,」慎司回答道,「松尾和伸子上高中時談過戀愛,後來因為一些小事分了手,上了不同的大學,各自結婚,就這樣過了好多年。五年前,他們在許久未開的高中同學會上重逢了。當時松尾的妻子因意外去世了,伸子則因為丈夫出軌離婚了。於是兩人重歸於好,又成了一對戀人。他們大概是真的深愛著對方,直到現在還在互相維護,想包庇對方呢。」

「松尾大輔怎麼會想到要一人分飾兩角,扮演仲代哲志的呢?」

「松尾十年前去美國旅行的時候認識了真正的仲代,兩人一見如故。聊著聊著,他們萌生出了靠仲代的資產在日本建一座美術館的夢想。為了實現夢想,仲代在五年前回到了日本,誰知回國不久他就突然去世了。據說他的心臟原本就不太好,突發了心力衰竭。問題是,仲代沒有留下遺囑。如果不採取任何措施,仲代的資產就會被國家沒收。於是松尾便決定一人分飾兩角。這是一個非常大膽的計劃,但愣是讓他矇混過去了,因為仲代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多年,除了松尾之外,他和日本的所有親友都斷了聯繫。據說松尾半夜開車把仲代的遺體運到奧多摩的深山裡埋了。松尾說他一直在心裡向仲代道歉,他也不忍心把仲代埋在那種地方,但一切都是為了實現他們共同的夢想,只能暗暗懇求他原諒了。

「美術館建成後,需要在F系統中登記仲代哲志的指紋,於是伸子就提供了自己的指紋。『仲代哲志』這個人是用松尾的身體和伸子的指紋撐起來的,是他們共同創造出來的。」

「那27日午夜0點整的那通報警電話又是誰打的呢?」

「是松尾。至於目的,是為了讓警方儘可能推測出準確的死亡時間。發現遺體的時間越晚,驗屍官推測的死亡時間就越不準確。要是死亡時間的範圍擴大到了松尾進出案發現場的時間,松尾便會失去將自己排除出嫌疑人名單的條件。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發生,他有必要讓警方儘可能準確地推測出死亡時間。」

「可他為什麼要等三四個小時,在午夜0點準時報警呢?再早點打不是更好嗎?」

聽到明世如此發問,理繪點了點頭:

「就是啊。那天您說『他要是不這麼做就會立刻暴露自己』,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品著茶香的公寓房東放下茶杯,微笑著回答:

「兇手明明需要儘快打電話,為什麼非要等到案發後三四個小時才打呢?因為他希望警方在『27日』開始之後開展調查。」

「——希望警方在『27日』開始之後開展調查?」

「你想呀,仲代哲志一旦碰觸F系統的傳感器,就會留下松尾的出入記錄。等警察來了,仲代哲志這個館長肯定要帶他們去案發現場,到時候他當然需要掃描指紋。如果這一幕發生在案發當天,也就是26日呢? 「警方必然會調查26日進出特殊藏品室的人員記錄。然後他們就會發現,仲代哲志帶警察來到現場,碰觸傳感器的那條記錄被安在松尾名下。到時候,仲代等於松尾這件事就瞞不住了。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他必須讓『仲代哲志帶領警察到現場並掃描指紋』這件事發生在27日。警方只關注26日的記錄,如此一來便不會察覺到異樣。所以兇手才要在行兇後等待三四個小時,直到午夜0點過了才打電話報警。」

[1] 格倫·古爾德是加拿大鋼琴演奏家,有一些廣為人知的古怪習慣,比如他總在演奏時喃喃哼吟。

C的遺言

1

「拉維妮婭號」遊輪駛出日出碼頭,從彩虹橋下穿過,沿著碼頭和臺場之間的航道緩緩前行。

水面反射著陽光,波光粼粼。右舷方向的碼頭上有鱗次櫛比的倉庫,刷成紅白兩色的門式起重機傲然林立,好似體形巨大的長頸鹿。朝左舷方向的臺場望去,近未來風格的酒店和電視臺大樓映入眼帘。而在遙遠的前方,羽田機場起降的飛機正在天際翱翔。那是一個無限寧靜的秋日午後,世間萬物沐浴著透亮的陽光。

成群結隊的乘客來到露天甲板,眺望兩側的風光。奈良井明世與竹野理繪站在右舷,遙望品川碼頭和更遠處徐徐靠近的大井碼頭。

理繪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上衣,搭配黑色開衫,下身則是黃底黑花的荷葉裙。在陽光的映襯下,一頭垂墜的直發與白皙透亮的膚色相得益彰,連明世這個同性都差點瞧出了神。至於明世,則是米色束腰長上衣配藍色牛仔褲的打扮。

周圍的乘客時不時將視線投向她們。甚至有人評頭論足起來:「那位長頭髮的小姐姐好漂亮呀,是不是模特啊?」「留短髮的那個呢?」「大概是跟班吧。」喂,我只配當跟班嗎?——明世一時胸悶,不過考慮到理繪的美貌,人家會這麼想也是情有可原。此刻她正佇立在露天甲板上,微笑著凝望徐徐流轉的碼頭風光。那景象簡直跟電影畫面一樣美輪美奐。

「好想試著開一下那種起重機呀。」

理繪竟用溫文爾雅的語氣說出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幻想中的電影畫面應聲崩塌,碎了一地。

「——你想開起重機嗎?」 這位朋友就喜歡頂著一張溫婉無比的面孔語出驚人。 「對呀,就好像在玩一臺超大型的抓娃娃機不是嗎?我覺得發明抓娃娃機的人肯定也很想親自操控起重機的。」

「還真有可能。不過起重機不比抓娃娃機,萬一把貨砸了,造成的損失大概會把人當場嚇得臉色煞白吧。」

9月27日星期六,下午3點35分。明世與理繪乘坐「拉維妮婭號」,參加「東京灣午後日落水上之旅」。遊輪於下午3點30分從日出碼頭出發,朝東南方向直行,繞過海螢停車區後往北走,最後伴著右側的東京迪士尼度假區向西返回日出碼頭,全程預計四小時。船上的所有餐廳從下午 4點開始供應下午茶,6點開始供應晚餐。開餐前,乘客們可以在船上隨意走動。

「拉維妮婭號」遊輪的總噸位達一千九百三十二噸,全長六十七米,寬十三米。它有四層甲板,除了頂部的露天甲板,每層甲板都設有餐廳。明世和理繪經常出遊尋訪當地美食,但這次她們決定玩點新鮮的,享受一下船上的美味。

「對了理繪,你平時都用哪個牌子的化妝品啊?」

朋友美得太過耀眼,惹得明世不禁問道。

「我嗎?我用『千歲美妝』。」

「啊?是嗎?我也用那個牌子耶!」

明世心裡直犯嘀咕,明明用的是一樣的化妝品,怎麼能差這麼多啊。說到底還是底子不一樣嘛。

「粉底、腮紅、口紅都是千歲美妝的,明世你也是嗎?」

「嗯,在他們家所有的口紅裡,我最喜歡福賽特系列的焦糖奶茶色。」

「我喜歡福賽特的花漾柔粉色。」 就在這時…… 「二位愛用我們家的產品呀?我真是太高興了。」 穩重的女聲突然從背後傳來,嚇得明世回頭望去。

只見一位六十五六歲、面容端莊的女士站在不遠處。她穿著一身素雅而高級的套裝,背脊挺得筆直,花白的頭髮綰在腦後。

來人微笑道:

「不好意思,聽二位聊起我們家的產品,我一時激動難耐……這是我的名片。」

見她從套裝內袋掏出名片,明世接過來一瞧。

上面印著手寫體的「Cosmetics Chitose」,兩個大寫的C要比其他小寫字母大出許多。那正是明世見慣了的千歲美妝商標。名片上的文字更是引得她不禁驚呼:「啊!」——上面分明寫著,「千歲美妝董事長兼社長千歲百合子」。

「……原來您是千歲美妝的社長啊!」

千歲百合子堪稱業界傳奇。她從上門推銷化妝品的銷售員做起,創辦了一家小型化妝品公司,並一手將它做成了行業巨頭。話說回來,明世曾在雜誌上看到過她的照片。

「我們公司正準備推出幾款新品,是福賽特系列的新色號。如果二位有興趣的話,要不要試試看呀?我的房間裡就有試用品,隨我去瞧瞧吧?」

「您訂了包房呀?」

「嗯,訂了皇家套房,公司的四位高管也在。」

「皇家套房」位於露天甲板後方的特等艙室。明世不過是在網上訂票的時候瞥過幾眼那套房的照片,只記得內部裝潢豪華得嚇人。不愧是化妝品巨頭的大老闆,那樣的房間都訂得起。

「可……您訂包房肯定是為了談工作,要是我們跟去了,會不會打擾大家啊?」

「不會的啦,我們正想徵求一下年輕人的意見呢。」

「我們也不算年輕啦,都三十歲了……」

「瞧你說的,三十多歲的人在我眼裡都是小姑娘,還年輕得很呢。

別客氣,儘管來吧。」

怎麼辦?——明世用眼神徵求理繪的意見。理繪莞爾一笑,點了點頭。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明世如此回答。

2

皇家套房雖然位於露天甲板後方,但無法直接從露天甲板前往。做了自我介紹之後,明世和理繪在千歲百合子的帶領下走樓梯來到露天甲板下方的那一層。樓梯盡頭便是大廳,前側有一家名為「小步舞曲」的餐廳,後側則是通往皇家套房的專用電梯。

電梯上升後,電梯門徐徐開啟。映入眼帘的是一個採用間接照明的房間,燈光打得十分柔和。房間的面積足有一百平方米。兩人跟在千歲百合子身後,戰戰兢兢地邁開步子。

地上鋪著的深綠色地毯完全吸收了一行人的腳步聲。散發著蜜色光澤的木牆上掛著幾幅印象派的作品。房間中央有一座通往上層的旋梯。左側牆邊設有私家吧檯,玻璃櫃中擺著一排排看起來十分昂貴的酒瓶。右側牆邊則是衣櫃,應該是用來安置外套和行李的。回頭望去,電梯旁邊還有洗手間,男女各一間。洗手間的房門設計得頗為時髦,乍一看怕是猜不出門後是洗手間。

「皇家套房由三個房間組成。這裡是皇后廳,隔壁是帝王廳,走旋梯上去還有一間陽光廳。先介紹幾位高管給你們認識吧。」

千歲百合子說道。電梯對面的牆上有一扇厚重的橡木門,門上貼著一塊牌子,上面用金漆寫著「帝王廳」。社長敲了敲門,隨後推開門板。

帝王廳靠近船尾的一側是半圓形的玻璃牆面,180度的船尾風光盡收眼底。視野中有拉維妮婭號在水面留下的白色航跡,還有天邊逐漸遠去的臺場。

屋裡有四名男女,正圍坐在房間中央的桌旁交談。見千歲百合子打開房門,眾人齊刷刷地望過來,起身相迎。

「我帶了兩位客人來。這位是翻譯家奈良井明世女士,那位是精神科醫生竹野理繪女士。聽說她們是千歲美妝的忠實用戶,所以我想送福

賽特系列的新色號給她們用用看,順便了解一下她們對產品有什麼意見。」

「很高興見到各位。」明世和理繪鞠躬問候。

千歲百合子將視線投向在場的四名男女。

「這四位都是我們公司的高管。每年這個時候,我們都會包下這間皇家套房放鬆放鬆。」

千歲百合子將高管逐一介紹給兩人。她先指著身穿深藍色西裝,年紀六十歲上下的男人說道:

「這位是專務董事奧村智頭雄。三十八年前剛創業的時候,他就是我的左膀右臂啦。」

「感謝二位對本公司產品的喜愛。」

奧村智頭雄規規矩矩地鞠躬致意。花白的頭髮梳成三七開,一副粗黑框眼鏡,那張面孔看起來十分嚴謹踏實,倒不像是大型化妝品公司的專務董事。

接著,千歲百合子指著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女士說道:

「這位是專務董事茶山詩織。」

茶山詩織身材微胖,長得頗像愛搞惡作劇的妖精。她盯著明世與理繪細細打量了一番,說道:

「聽說您二位一個是翻譯家,另一個是精神科醫生,不知有沒有興趣做我們家公關雜誌的讀者模特呀?」

明世吃了一驚,不禁與理繪面面相覷。茶山詩織對她笑了笑:

「我是誠心相邀,沒跟您開玩笑啦。」

「找理繪也就罷了,可我……」 「您的朋友的確是一等一的美女,但你也不錯呀,有點像歐洲老電影裡的壞小子呢。」

這個比喻著實令人費解,但好歹是在誇自己吧。不過做模特就免了吧,萬一影響了產品的銷量,那可如何是好啊。

「您的提議讓我受寵若驚,可我實在當不了模特呀。」 聽明世這麼說,理繪也用文雅的口氣回答:

「要是被害妄想症的病人說『醫生在公關雜誌裡監視我』,那可就麻煩啦。」

她用這個莫名其妙的理由婉拒了。

「這樣啊,那太遺憾了。」 茶山詩織搖了搖頭,仿佛是真的很失望。

下一位高管是位四十五六歲的女士,戴著眼鏡,長相頗具知性美。

眉眼比尋常日本人深邃得多,一看便知她是混血兒。

「這位是常務董事,千裡·奎恩特。」

「翻譯家奈良井明世女士?……我記得《席德與南希》系列就是您翻譯的吧?」

千裡·奎恩特用穩重的語氣問道。

「咦,您知道那個系列嗎?」

《席德與南希》系列是美國女作家創作的幽默懸疑小說。主人公南希是一位打扮入時的私家偵探,養了一隻貪吃的小型臘腸犬,取名席德。在一次意外事故之後,偵探與小狗的意識開始頻頻互換。偵探起初非常絕望,但後來決定充分利用這一事態,趁著附身於自家小狗的時候開展一些常人無法完成的調查工作。作者以輕鬆詼諧的筆觸描寫了隨之而來的種種鬧劇。

「我非常喜歡那個系列,每本都看過呢!」

「真是太榮幸了,多謝您的支持。」

千歲百合子最後介紹的男高管年近四十,長了張娃娃臉。他眼尾下垂,面帶和藹可親的微笑。

「這位是常務董事千曲悟郎。」

「奈良井女士用的是福賽特的焦糖奶茶色,竹野女士用的是花漾柔粉色吧。這兩款產品特別適合二位呢。」

千曲悟郎一看到明世和理繪的臉便說出了這樣一番話。到底是自家的產品,了解得清清楚楚。

「千曲,你應該帶了福賽特的新色號吧?」

千歲百合子對娃娃臉董事說道。

「對,就在我包裡。」

「挑兩款最合適的顏色,送給二位試試看吧。」

千曲悟郎盯著明世和理繪看了片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然後走去了隔壁的皇后廳。他一定是把包放在了隔壁的衣櫃裡。他剛出去,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女服務員便走了進來。

「打擾了,下午4點開始提供下午茶,請問各位想喝點什麼?」

「有伯爵夫人嗎?」千歲百合子問道。

「非常抱歉,我們只有大吉嶺、阿薩姆、威爾斯王子,以及蘋果茶和伯爵茶這兩種風味茶。」

「那我要阿薩姆。」 奧村智頭雄表示:「我也要阿薩姆。」 「我要蘋果茶。」千裡·奎恩特說道。

「那我要大吉嶺吧。」茶山詩織說道。

千歲百合子誠邀明世和理繪:「二位也一起吧?」但明世婉拒道:「我們一會兒會去餐廳用茶的。」

就在這時,千曲悟郎回來了。

「這些都是福賽特的新色號。我選了幾款比較適合二位的顏色。不介意的話就儘管用吧。」

說著,他將口紅遞給明世和理繪,一人兩支。

「哇,太感謝了!」 兩人連忙道謝,接了過來。

「千曲,你也點杯茶吧。」千歲百合子說道。

「啊,對哦。給我來杯錫蘭。」

「非常抱歉,我們只有大吉嶺、阿薩姆、威爾斯王子,以及蘋果茶和伯爵茶這兩種風味茶。」

「那就阿薩姆吧。」 服務員回了一句「好的」,卻不知為何微微蹙眉,走出了帝王廳。

「帶你們去陽光廳看看吧,隨我來。」

說著,千歲百合子便帶著明世和理繪回到皇后廳。一行人在社長的帶領下走上房間中央的旋梯。來到樓上的房間後,明世不禁倒吸了一口氣。

房間呈圓柱形,直徑約四米,360度都是固定的玻璃窗,可以全方位俯瞰周圍的東京灣風光。 「這裡就是陽光廳啦。」千歲百合子如此說道。整個房間都瀰漫著秋日午後的暖陽,陽光廳可謂名副其實。

陽光廳位於皇后廳上方,因此可以俯瞰皇后廳前方的露天甲板。不過一旦離開窗邊,就看不到下方的露天甲板了。所以露天甲板上的人也看不到陽光廳的內部,保證了一定的私密性。

陽光廳後方立著遊輪的煙囪,不過那也是全船唯一高於陽光廳的結構體了。視野幾乎不受任何遮擋,360度無死角。

明世的視線被東京灣的景色牢牢吸引,過了好一陣子才打量起房間的內部。地上鋪著胭脂色的地毯。旋梯入口在房間偏後方的位置,周圍設有鐵柵欄,防止跌落。房間中央擺著直徑約一米的圓桌,還有一套光亮的黑色真皮沙發。在社長的示意下,明世和理繪在沙發上入座。

桌上鋪著白色桌布,上面放著青銅菸灰缸、透明的玻璃花瓶和一隻普拉達手提包。菸灰缸裡有兩根薄荷煙的菸蒂。玻璃花瓶造型纖細,瓶身帶有優美的弧度。雖然瓶中沒有插一朵鮮花,但它本身就很美,幾乎稱得上是一件藝術品。

千歲百合子從手提包裡拿出薄荷煙,正想取打火機點著。但她仿佛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似的停了下來,問明世與理繪:「你們抽菸嗎?」兩人回答不抽,她便收起了煙,顯得有些失落。

明世忙道:「您抽吧,不用顧忌我們的。」

「算了,我也不抽啦,」千歲百合子卻回答,「抽菸是個壞習慣,我一直都想戒,可又覺得嘴裡閒得慌。」

然後,她便問起了明世和理繪對千歲美妝的產品有什麼看法,以及平時的化妝手法。兩人作答後,她帶著認真的表情點了點頭。這份誠懇的態度令明世心生好感。

「對了,今年貴公司怎麼沒有推出『百合子甄選』呀?」

話題告一段落後,明世開口問道。每年11月,千歲美妝都會推出千歲百合子親自挑選的香水,這個香水系列也因此被稱為「百合子甄選」。可是眼看著就快到11月了,今年的新款卻一點風聲都沒有,明世正納悶呢。

「實不相瞞,我覺得自己是時候退居二線啦。過了今年我就六十六歲了,準備再過兩三年就從社長的位置上退下來。等其中一位高管接任的時候,要是品牌還明顯帶著我的個人色彩,新社長的工作肯定會很難做的,所以我決定以後不再推出冠我自己名字的產品了。」

「但可可·香奈兒將自己最喜歡的香水命名為『香奈兒5號』,一直都沒改過。她都去世這麼久了,這款香水還在賣呢。」

千歲百合子微笑道:

「我哪能跟可可·香奈兒一樣呀。我沒有她那樣的領袖魅力。創始人的執著,只會給接班人帶去無盡的折磨啊。」

「社長——」就在這時,千裡·奎恩特的聲音從旋梯處傳來。轉頭望去,只見女服務員從她身後探出頭來。

「您的下午茶套餐備好了。」

「哎呀,都這麼晚啦?」 明世看了看表,已是3點58分了。

「我們也該告辭了。多謝您贈送的口紅!」 明世和理繪從沙發上站起身來。

「和你們這樣的年輕人聊天可真開心呀。今後也請多多關照千歲美妝!」

兩人向千歲百合子點頭致意,走下旋梯。服務員和千裡·奎恩特與她們擦肩而過。服務員手中還端著盛有下午茶套餐的託盤。

3

明世和理繪走出皇家套房專用電梯,回到從上往下數第二層甲板的大廳,走進對面的小步舞曲餐廳。只見形形色色的乘客坐在各自的座位上聊得正歡,有老夫妻、小情侶、帶著孩子的爸爸媽媽……像明世和理繪這樣與閨密結伴出遊的也不少。兩人在左舷窗邊提前預訂的位子坐定。窗外便是蔚藍的汪洋大海。

「還拿了口紅,賺大便宜啦。」

「是呀。我準備一回家就試試,好期待哦。」

「不過話說回來,剛才那位社長真的好帥哦。正氣凜然,又有威嚴,一看就知道她很能幹。等我老了也要向她看齊。」

「你現在就很正氣凜然呀。」

「哎呀,多謝啦!」

服務員來點單了,兩人都要了大吉嶺。不一會兒,茶壺、司康餅和水果蛋糕便上了桌。

明世將大吉嶺倒進杯中,品了一口。

「好喝是好喝,但還是比不上峰原先生泡的紅茶呀。」

她不由得想起了兩人租住的公寓樓「AHM」的房東衝泡的美味紅茶。

「是啊。不過這款水果蛋糕非常好吃。」

說著,理繪將叉子送到嘴邊,一臉的幸福。看著那張臉,連明世都生出了幾分幸福的感覺。兩人一邊品茶,一邊眺望在窗外流淌而過的東京灣暮色。片刻後,前方的海面上緩緩現出一個巨大的長方形物體。那便是海螢停車區。

神奈川縣川崎市和千葉縣木更津市之間有一條橫跨東京灣的高速公路——東京灣跨海公路。而在這條高速公路中間,有一座木更津人工島 ——人稱「海螢停車區」。若以海螢為起點,神奈川一側是海底隧道,千葉縣一側則是橋梁形式的水上高架橋。

在海螢右手邊的遠處,有兩座藍白條紋的巨型三角形建築屹立於海面,好似巨大的風帆。那是川崎人工島——人稱「風之塔」,是海底隧道的通風塔設施。

而在風之塔一側的對面,一座跨海大橋從海螢的東端延伸而出。那便是通往對岸木更津市的水上高架橋。伸出海螢的大橋高高隆起,下方的空間可供兩百噸級別船隻通過。

「拉維妮婭號」穿過跨海大橋的隆起處,開始繞著海螢緩緩轉向,按順時針方向行駛。海螢長達六百五十米,寬達一百米,共有五層,配有停車場和餐廳等設施。那比遊輪宏偉得多的姿容著實令人震撼。岸壁處擺有無數防波塊,防止海浪侵蝕。明世瞥了眼手錶——下午5點。遊輪如期行駛到了既定地點,著實準時。

「拉維妮婭號」繼續轉向,待風之塔出現在左舷正對面時又改為直

行。從這裡望過去,風之塔反而像白色的三角形,看不出有藍白條紋。

明世在腦海中畫出一幅海圖。原本向東南方向行駛的遊輪繞著海螢順時針轉了約225度,掉頭向北行駛。

「它看起來就跟豪華郵輪一樣呢。」

明世看著逐漸遠去的海螢說道。它顯然是被人故意設計成了看起來像豪華郵輪的模樣。

「是啊。如果它是一艘船,吃水就很深了,大概是即將沉沒的豪華郵輪吧,就跟鐵達尼號似的。」

理繪笑嘻嘻地說了一句並不吉利的話。用過下午茶,兩人離開小步舞曲餐廳,與其他乘客一起在露天甲板上散步,等候下午6點開始的晚餐。太陽即將沉入西邊的地平線,海天一色,眼前一片鮮紅。帶著潮水氣息的風撲面而來,甚至有幾分涼意。

明世轉過身,抬頭看向坐落於露天甲板後方的皇家套房,以及那最高處的陽光廳。至於陽光廳那360度環繞的玻璃窗,位於西側的都已被夕陽染得通紅。露天甲板上的人只能看到其他玻璃窗的窗邊,幾乎看不到室內的任何東西。也不知道千歲百合子是不是還獨自待在那裡。

6點快到了。兩人決定回餐廳去。

當她們下到第二層甲板的大廳時……皇家套房的專用電梯忽然開了,臉色大變的奧村智頭雄衝了出來,嚷嚷著:「快叫醫生來!快叫醫生來!」

他差點撞到正在茫然四顧的理繪,連忙站住。

「多謝您剛才送的口紅。」理繪文雅地說道。

「您是醫生對吧?」奧村智頭雄一把抓住理繪的手臂,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

「對,我是個精神科醫生。」

「什麼科的醫生都行,快跟我來!」

「出什麼事了?」 明世插嘴道。

「社長不好了!趕緊先跟我來吧!」

他說完便猛拽理繪的胳膊。無奈之下,兩人只好跟著奧村智頭雄進了專用電梯。

電梯剛到皇后廳,奧村智頭雄便快步衝上旋梯。明世與理繪隨他來到陽光廳,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下午4點不到的時候見過的女服務員癱坐在地,晚餐時要用的餐盤、杯子、刀叉、湯勺和託盤散落在她周圍。茶山詩織、千裡·奎恩特和千曲悟郎呆若木雞地站在旋梯旁。在所有人視線的盡頭,分明是趴在桌上的千歲百合子。

「……這到底是怎麼了?」 千裡·奎恩特回答了明世的問題。

「服務員推著餐車過來收下午茶的餐具,順便布置晚餐的餐桌。她先來了我們待的帝王廳,然後去了社長待的陽光廳。誰知她剛進去,便發出一聲慘叫。我們衝上來一看……」

理繪走上前,抓住千歲百合子的右手腕測脈搏,然後把耳朵貼在她的左胸,最後撥開緊閉的眼瞼觀察瞳孔。這是在確認死亡的三大跡象

——呼吸停止、心臟停跳和瞳孔散大。理繪面露哀色,搖了搖頭。

「您不是醫生嗎!快救救社長吧!」 奧村智頭雄對理繪喊道。

「對不起,我無能為力。她已經去世了。」

「天哪……!為什麼社長會……」 奧村智頭雄耿直的面容扭曲了,淚水奪眶而出。

明世強壓著心中的恐懼,望向千歲百合子的遺體。她的頭部赤黑一片。桌上擺著下午茶套餐、青銅菸灰缸和手提包。茶杯中的紅茶剩了一半多,司康餅、水果蛋糕之類的茶點也幾乎原樣不動。菸灰缸裡有兩根薄荷菸蒂。明世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卻想不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十多片玻璃花瓶的碎片散落在桌上和桌邊的地上。千歲百合子顯然是被花瓶砸中了頭。

「……社長好像留下了什麼字跡……」

千裡·奎恩特幽幽道。

千歲百合子右手伸在身前,手中握著打火機。而右手前方的桌布上,有一處黑色的焦痕。

看來千歲百合子被砸中後沒有當場斷氣。這位女企業家肯定是在臨死前用緊握在右手掌中的打火機灼燒桌布,試圖傳達某種信息。

她到底想說什麼?莫非是兇手的名字?明世凝望桌布上的黑色焦痕。

那條寬約五毫米、直徑約二十釐米的曲線,好似英文字母「C」。

4

警視廳搜查一課第四強行犯搜查九組趕到日出碼頭時,已是晚上8 點03分。

警車接連駛入新交通臨海線「百合鷗號」高架軌道東側的大型停車場。後藤慎司和森川巡查部長一同下了警車。其他警車上的九組同事們也陸續現身了。

調查組在組長大槻警部的帶領下穿過候船樓,眼前便是碼頭與漆黑一片的大海。一艘白色的四層遊輪停泊在岸邊,無數舷窗在黑暗中閃耀。

在連接碼頭和遊船的舷梯跟前站崗的制服警官舉手敬禮。九組的刑警們草草點頭回禮,便通過舷梯登上了船。遊船的入口設在從下往上數第二層甲板上,一進去就是前臺所在的大堂。該片區歸東京水上署負責,幾位署裡派來的刑警正站在大堂等候。

「各位辛苦了!」開口打招呼的是東京水上署的柴田警部補,年紀在四十歲上下。

「聽說被害者是位六十六歲的女士?」大槻警部問道。

「被害者叫千歲百合子。據說是一家叫『千歲美妝』的化妝品公司的社長。」

「千歲美妝?這不是那家經常打廣告的公司嘛!案發現場是哪裡?」

「是一間叫『陽光廳』的瞭望室。被害者和公司的四名高管包下了特等艙室『皇家套房』,而陽光廳就是皇家套房中的一間。」

「誰發現的?」 「服務員。我們讓她和其他相關人員在一間空艙房裡等著。」

「其他乘客呢?」

「皇家套房以外的乘客都在餐廳訂了位子,所以就把他們先留在餐廳了。」

「先帶我們去現場吧。」

大槻警部與下屬們在柴田警部補的帶領下沿著大堂的樓梯來到從下往上數第三層甲板。一出樓梯口便是大廳。大廳內擺放著好幾張設計時髦的沙發,各處都點綴著觀葉植物。船的前側有一扇雙扇門,似乎通向餐廳。門前有東京水上署的刑警把守,確保乘客不會擅自離開餐廳。船的後側則是一扇電梯門,門前也站著一位刑警。

「這是通往案發現場的專用電梯。」

「特等艙室就是不一樣,竟然還帶專用電梯啊……」

大槻警部懷著感嘆與震驚參半的心情環顧四周。忽然,他的視線落在了天花板上。

「咦,這不是有監控攝像頭嗎?也許拍到了兇手進出現場的畫面,回頭有必要查一查。」

由於電梯無法容納所有九組成員,大槻警部、森川巡查部長、柴田警部補和慎司成了第一批上電梯的人。電梯徐徐上升,隨即開啟梯門。映入眼帘的是鋪著深綠色地毯的寬敞房間。左手邊是私家酒吧的設備,右手邊是衣櫃。房間中間則有一座旋梯。

「沿旋梯上樓,就是案發現場陽光廳了。」柴田警部補說道。當他帶著慎司等人走上旋梯時,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倒吸一口氣。

那是一間360度都裝有固定玻璃窗的觀景房,夜晚的海景與碼頭的風光一覽無遺。熠熠生輝的彩虹橋現於東南角,橋上的車輛化作無數交錯的光點。如果這裡不是兇案現場,那光景可真是美不勝收。

六十五六歲、身著套裝的女性死者趴在桌上。花白的頭髮綰在腦後。桌上和周圍的地板上散落著疑似兇器的玻璃花瓶的碎片。桌上擺著茶壺、茶杯,以及盛有司康餅、水果蛋糕等茶點的盤子。看來被害者遇害前正在享受下午茶。茶杯中的紅茶還剩了一半多,司康餅和水果蛋糕也幾乎沒有被碰過。桌上還放著手提包和青銅菸灰缸,菸灰缸裡有兩根菸蒂。

不過,現場還有比它們更引人注目的東西。

「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大槻警部沉吟道。

被害者右臂前伸,手中握著打火機。而桌布上有一道焦痕,貌似是打火機造成的。那是一條寬約五毫米、直徑約二十釐米的曲線。

「看起來像英文字母C哎……」

「是啊,被害者貌似是想傳達某種信息。前提是,那真是被害者留下的痕跡……」

「假設那是被害者留下的,那她究竟想表達什麼意思呢?」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兇手的名字……有必要調查一下本案的相關人員中有沒有名字以C開頭的人,」說到這裡,大槻警部環視整個房間,「這裡360度都是玻璃窗,這意味著外面的人可以看到室內的情況。被害者和兇手發生爭執的時候,說不定會有目擊乘客。看來還有必要找乘客了解一下情況。」

就在這時,一群鑑證人員走旋梯上樓來了,杉田驗屍官也在其中。寒暄過後,鑑證人員和杉田便忙碌了起來。杉田在檢查遺體的時候沉吟不斷,好似格倫·古爾德。

在案發現場,勘查取證工作的優先級最高。大槻警部和慎司決定利用這段時間去見見本案的相關人員。森川巡查部長與九組的其他成員,還有片區東京水上署的刑警們則前往餐廳,詢問那些被留下的乘客是否目擊了什麼。當大槻警部和慎司在柴田警部補的帶領下走進相關人員等候的房間時,七名男女齊刷刷地望向他們。

慎司一看到其中的兩個人便險些嚇軟了腿。一位是乍看好似青春少年的短髮女士,另一位則是溫婉端莊的長髮女士。這兩人分明是與他住在同一棟公寓樓的鄰居——奈良井明世和竹野理繪。她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啊?

兩人也注意到了慎司,露出驚訝的表情。明世本想說點什麼,但最後還是憋了回去。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大槻警部發現自己認識她們。因為一旦熟人是案件相關人員,刑警就會被調離搜查組避嫌。

大槻警部一看見她們便眯起了眼睛,仿佛正在記憶中翻箱倒櫃。

「我記得,你們二位是去年7月目白那起案子的……」

聽到警部這麼說,明世僵著臉點頭回答:「是的……」理繪則莞爾笑道:「好久不見了。」說完還優雅地低頭致意,仿佛在跟許久未見的朋友打招呼。警部倒像是亂了陣腳,說了半句「確實是好久不見……」,隨即清了清嗓子:「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二位啊。」

大槻警部轉向其餘的五名男女。其中四人的年齡分布在三十歲到七十歲之間,還有一位是二十五六歲的女服務員。

「各位就是和被害者一起上船的千歲美妝高管嗎?」 大槻警部對那四名男女問道。

「是的。」五十歲左右的女士回答道。愛搞惡作劇的小姑娘年歲增長,卻不改調皮本色,便是她的容貌給人留下的第一印象。

「可否請各位輪流做一下自我介紹?」

「那就從我開始吧。我叫茶山詩織。」 五十歲上下的女士說道。 「我是奧村智頭雄。」

面相耿直、六十歲上下的男士說道。他戴著土氣的黑框眼鏡,花白的頭髮梳成三七開。

「我是千裡·奎恩特。」

四十五六歲,戴著眼鏡,長得頗具知性美的女士說道。結合「奎恩特」這個姓氏和那帶有異域風情的長相,她十有八九是混血兒。

「我叫千曲悟郎。」 這是個年近四十的娃娃臉男人。

天哪!——慎司暗暗驚呼。與本案相關的四個人的姓名竟然都以C 開頭。茶山(Chayama)詩織與千曲(Chikuma)悟郎是姓氏,千裡(Chisato)· 奎恩特和奧村智頭雄(Chizuo)則是名字。哪怕桌布上那形似C的焦痕真是被害者為了指認兇手留下的,這下也不知道她指的究竟是誰了。

接著,警部轉向女服務員,問她叫什麼名字。「我叫友永裡美。」服務員回答道。

「遺體是您發現的吧?」

「是、是的。眼看著就快下午6點了,我就推著小餐車去了皇家套房,準備撤了下午茶,再布置一下晚餐的餐桌。把帝王廳收拾好以後,我就去找陽光廳的客人了,誰知……」

友永裡美嘴唇發顫,就此沉默。

「後來我們聽到了她的尖叫,就衝去了陽光廳。」

千裡·奎恩特用平靜的聲音說道。她臉色蒼白,但表情和聲音都很鎮定。

「各位今天上船是來談公事的嗎?」

「是的。社長每年都會請我們坐這艘遊輪,放鬆放鬆。」 「各位能講一講今天上船之後都做了些什麼嗎?」

四位高管輪流發言——下午3點半不到,千歲百合子與四位高管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來到皇家套房。千歲百合子獨自上樓去了陽光廳,但沒過多久又下來了,說是要在船上走走。然後過了大約十分鐘,她便帶著奈良井明世和竹野理繪回來了。千歲百合子將兩位客人介紹給四位高管,千曲悟郎向她們贈送了新款口紅。之後,千歲百合子帶著客人上樓去了陽光廳,四位高管則在皇家套房的裡間——帝王廳聊天。4點不到,服務員友永裡美推著餐車送來了下午茶套餐。將四位高管的餐食安排妥當後,友永裡美在千裡·奎恩特的帶領下將千歲百合子的套餐送至陽光廳。奈良井明世和竹野理繪見機告辭。後來,千歲百合子獨自留在陽光廳,四位高管則在帝王廳喝茶。在此期間,四人都曾離席前往皇后廳的洗手間,茶山詩織是4點10分左右,奧村智頭雄是4點40分左右,千裡·奎恩特是5點10分左右,千曲悟郎是5點30分左右,但沒人記得他們分別離席了多久。6點不到,友永裡美來到皇家套房回收下午茶套餐,並布置晚餐的餐桌,在進入陽光廳時發現了千歲百合子的遺體。聽到她的尖叫,四人趕到陽光廳,接著奧村智頭雄衝出皇家套房找醫生,在大廳遇到了奈良井明世和竹野理繪,把她們帶了回來……

如此看來,千歲百合子的死亡時間應該介於4點(最後一次以活著的狀態被人看到)到6點(發現遺體)之間。

大槻警部轉向明世與理繪。

「二位是怎麼認識千歲百合子的?」

明世和理繪講述了千歲百合子在露天甲板跟她們搭話,並邀請她們來皇家套房的經過。慎司心想,她倆長得都挺惹眼的,化妝品公司的社長會對她們產生興趣倒也合情合理。

「二位是4點不到的時候告辭的,當時千歲百合子女士並沒有什麼異樣吧?」

是的——兩人點頭回答。大槻警部望向服務員友永裡美。

「接著您送了下午茶過去,然後便離開了。當時千歲百合子也沒有不對勁的地方吧?」

對——友永裡美點點頭,隨即怯生生地說道:

「警、警方不會是在懷疑我吧?布置好下午茶以後,我就跟這位千裡·奎恩特女士一起下樓離開了陽光廳,不可能是我啊!」

「她說得沒錯。她是跟我一起下樓的,然後直接離開了套房,根本不可能行兇。當然,我下樓以後立刻去了帝王廳,所以也不可能行兇。」

「噢……話說千歲百合子女士用打火機在桌布上燒出了一道形似字母C的痕跡,各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

「她是想暗示兇手是姓或名以C開頭的人吧?」茶山詩織說道。

千曲悟郎對此大吃一驚:「姓或名以C開頭的人……我們四個都是啊!」

「也許兇手就在我們之中。」

「別胡說八道,怎麼會呢!」

「就是,我們都不可能加害社長的!」奧村智頭雄瞪著茶山詩織說道。

「可事實擺在眼前,兇手在我們之中的可能性相當高啊。總不會是外人溜進皇家套房行兇吧?」

千裡·奎恩特說道。

「怎麼就不可能是外人溜進套房呢?」奧村智頭雄反問道,「皇家套房的所有窗戶都是固定死的,但是門並沒有上鎖,外人想進還是進得來的吧。肯定是有小偷悄悄溜進了皇家套房,還上了陽光廳,正準備找值錢的東西,卻被社長發現了,於是他情急之下就砸死了社長。」

「對了,皇家套房專用電梯門口的大廳天花板上裝了監控攝像頭

的!看一下監控,就知道有沒有外人溜進套房了吧?」茶山詩織說道。

「多謝配合。我們稍後再找各位了解詳細情況。」大槻警部說完,慎司等人便離開了房間。

警部叫來了拉維妮婭號的船長。船長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白色的制服帽與他十分相稱,只是他的神情分外凝重。在船長的帶領下,大槻警部、慎司與柴田警部補一同來到艦橋一角的警衛室。負責安保工作的副船長調出了攝像頭的監控錄像,供警方調查。

「乘客是什麼時候開始登船的?」

「開船的二十分鐘前——也就是3點10分。」

「那就請播放下午3點10分之後的錄像吧。」

副船長點了點頭,在觸控螢幕上點了幾個按鈕。液晶屏上出現了畫面。

監控攝像頭的視野捕捉到了皇家套房專用電梯的梯門及其周圍三米左右的範圍。畫面右下角出現了「15:10:00」字樣的時間戳,開始逐秒遞增。

「可以麻煩您調成快進,只在有人進出專用電梯時調回正常播放速度嗎?」

大槻警部如此要求。副船長點擊觸控螢幕上的一個按鈕,時間戳便以令人眼花的速度跳動起來。

3點25分,千歲百合子和四位高管在服務生的帶領下走進皇家套房的專用電梯。片刻後,服務生獨自走出電梯。

3點31分,千歲百合子隻身走出電梯,隨後在3點40分帶著奈良井明世和竹野理繪回來。3點55分,女服務員推著餐車進入電梯,送來下午茶套餐。3點58分,奈良井明世和竹野理繪走出電梯。

在接下來的兩小時中,專用電梯並沒有人員出入。畫面捕捉到了來往於大廳的乘客與船員,專用電梯的門卻一次都沒有開過。

直到5點57分,情況才出現了變化。推著餐車的服務員來到電梯口,上了專用電梯——她是來送晚餐的。然後到了6點03分,電梯門開啟,奧村智頭雄衝了出來,片刻後帶著明世和理繪鑽進電梯。

看到這裡,大槻警部便喊停了。

「正如我所料啊……」警部說道。

「是啊……」慎司點頭附和。

「被害者遇害的時間應該介於4點至6點之間。在此期間,專用電梯並沒有人員出入。也就是說,只有身在皇家套房的四位高管有可能進入陽光廳。看來兇手就在他們之中啊。」

5

大槻警部、慎司和柴田警部補回到了皇家套房。沿旋梯上樓來到陽光廳時,杉田驗屍官剛好完成了屍檢。

「據你推測,死亡時間大概是什麼時候?」

大槻警部迫不及待地問道。

「下午4點多到6點之間吧。」 遺憾的是,屍檢結果未能進一步縮小已知的時間範圍。

「被用作兇器的玻璃花瓶上有指紋嗎?」 警部又向鑑證人員發問。

「我們檢查了每一片碎玻璃,可惜上面都沒有指紋。案發後,兇手肯定撿起那些碎片一一擦拭過了。碎片總共十三塊,兇手有心要擦的話也不是什麼難事。」

「花瓶是這個房間原本就有的擺設嗎?」 聽見警部這麼問,柴田點頭回答道:

「對。據船長說,今天是他們第一次把那個花瓶布置在這個房間。」

「頭一天擺出來就被人當成兇器了啊……」警部繼續詢問鑑證人員,「菸灰缸裡的菸蒂的確是被害者留下的吧?」

「是的,上面還沾著被害者的口紅呢。」

「話說桌布上的這道C形焦痕,你們覺得它真是被害者留下的,還是兇手偽造的痕跡?」

「光靠現場勘查,恐怕很難下定論啊。不過我注意到了一件事——C 字頂端焦得比其他部分更嚴重,可見用打火機燒那個位置的時間比較長。」

「C字頂端?」

大槻警部湊近桌布看了看,點頭說道:「噢,還真是。」

這又是怎麼回事?慎司心中納悶,如果C字真是被害者留下的,那就意味著她先用打火機的火對著某個位置烤了一陣子,然後才開始寫那個C字。為什麼非要這麼寫不可呢?

「你覺得這個C字真是被害者留下的嗎?」

大槻警部徵求了柴田警部補的意見。

「我覺得不是。」

「為什麼?」

「如果被害者想寫下文字,又何必繞這麼大的圈子用打火機烤桌布呢?用口紅寫不也行嗎?女人總會在手提包裡備一支口紅的,而被害者的包就放在桌子上,她完全可以立刻拿出包裡的口紅啊。但她並沒有那麼做。這就意味著C字是兇手偽造的證據,不是為了嫁禍於人,就是為了混淆視線,妨礙警方調查。」

「可就算要偽造證據,兇手又何必大費周章用打火機烤桌布呢?兇手肯定是想儘快離開現場的,他完全可以選擇更簡單的手段啊,好比用你剛才提到的口紅。但他並沒有那麼做。這豈不是很奇怪嗎?」

「也許兇手是男的,情急之下沒想到女人的手提包裡有口紅吧。所以才費盡心思用了打火機。」

「兇手就在四名高管之中,而他們都在化妝品公司工作。哪怕是男人,應該也會立刻想到女人的手提包裡放著口紅吧。」 柴田警部補抱起了胳膊。

「——也是哦。就算那是兇手偽造的證據,也無法解釋『兇手又何必大費周章用打火機烤桌布』。不過話雖如此,但也不能說明這個字母是被害者留下的吧。就算是,被害者為什麼要用這種費事的方法仍是未解之謎啊。」

正在收拾驗屍器材的杉田說道:「我這個驗屍官本不該插嘴,不過我也認為那個字是兇手偽造的。」

「哦?為什麼?」

「垂死的被害者最先想到的不會是告發兇手,而是挽救自己的性命。如果本案的被害者真有時間留言指認兇手,那肯定會先想辦法呼救。從這個角度看,我實在不認為留言的是被害者。」

慎司心想,有道理,這番話說得十分精闢。

「想辦法呼救?」 大槻警部喃喃自語。忽然,他的臉上浮現出興奮的神情。

「原來是這樣!我終於明白這道焦痕的含義了!杉田,多虧了你剛才那番話啊!」

「焦痕的含義?你的意思是,那是兇手偽造的?」

「不,不是兇手偽造的。這的確是被害者留下的痕跡。」

「哎喲,我還以為你贊成我的看法呢。」

「杉田啊,正如你剛才所說,垂死的被害者最先想到的不會是告發兇手,而是呼救。本案的被害者也不例外。她正是為了呼救才用打火機燒桌布,試圖製造煙霧或小範圍的火災,以觸發火災報警器的啊。」

「說得跟真的似的,你有什麼依據啊?」

「依據就是C字頂端焦得比其他部分更厲害啊。這是因為被害者想用打火機製造煙霧或火災,於是對著那個位置烤了很久。

「可惜單單把桌布烤焦,並不足以觸發火災報警器,所以沒有人來。直到那一刻,被害者才意識到自己怕是沒救了。於是她放棄呼救,決定留下告發兇手的信息。問題是怎麼留呢?當時她已經沒有力氣取出手提包裡的口紅了。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用手中的打火機燒焦桌布,寫下文字。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那麼被害者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用打火機留下文字這件事就解釋得通了。」

「還真是……」

慎司不由得感嘆。不愧是在警視廳搜查一課管著一個組的領導,大槻警部確實有真本事啊。

「如果C字是被害者留下的,那她是在暗示兇手的名字嗎?」

「照理說是的,可四名嫌疑人的姓氏或名字都是C打頭的,單單留下一個C,天知道她指認的是哪一個。所以被害者當時肯定是打算繼續寫下去的。假設她想告發茶山(Chayama)詩織,那肯定還得接著寫ha。可惜h還沒來得及寫,她就斷了氣。還有一種可能是,她本想把姓名都寫上——寫下兇手姓和名的首字母。假設要告發的是奧村智頭雄(Chizuo

Okumura),那就寫CO,可O還沒寫,她就死了,所以桌上才只有一個C 字。」

「不知道C後面是什麼字,也就不清楚被害者到底想指認誰了……」

「很遺憾,但確實是這樣。」 大槻警部、慎司和柴田警部補回到了相關人員所在的房間。

也許是因為四名高管意識到兇手就在身邊的同事裡,房間裡的空氣都是緊繃著的。明世用犀利的視線注視著他們,服務員友永裡美則是左顧右盼,眼神遊離。唯一表現如常的是理繪,一臉心不在焉的表情,若有所思。

「呃……我注意到了一個問題。」

理繪慢條斯理地對大槻警部說道。

「什麼問題?」

「和菸灰缸中的菸蒂數量有關。」

「菸蒂的數量?」

「我們4點不到離開陽光廳的時候,菸灰缸裡已經有兩根菸蒂了。可是6點見到千歲女士遺體的時候,菸灰缸裡還是只有兩根菸蒂。千歲女士的菸癮好像挺大的,不可能忍那麼久不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明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聽你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來了,見到遺體的時候,我一看到桌面就覺得哪裡不對,原來是因為這個啊!我們離開陽光廳的時候,以及後來看到屍體的時候,菸灰缸裡的確都只有兩根菸蒂。」

這番話似乎引起了大槻警部的興趣。

「千歲百合子女士的菸癮很大是吧?」他向四位高管求證。

「沒錯,」茶山詩織點頭回答,「每天要抽兩包呢。因為我們幾個都是不抽菸的,所以一直勸社長戒菸來著,社長卻只是笑著說,『我也就這點壞習慣啦』,完全沒有要戒的意思。」

「奈良井女士和竹野女士是在下午4點不到的時候離開了陽光廳,而遺體是6點不到的時候被發現的。一個菸癮很大的人確實不可能整整兩個小時不抽一支煙。這就意味著千歲百合子是在抽第三支煙之前遇害的

——案件發生在兩位女士4點不到離開陽光廳後不久。」

「案件發生在我們離開後不久……」 明世茫然地喃喃自語。

「你們幾位可以走了。」 警部對明世、理繪和友永裡美說道。臨走時,明世給了慎司一個眼神,那表情仿佛在說「回頭給我們透露點內幕消息啊」。理繪則面帶微笑,對眾人點頭致意。服務員的腳步都顯得戰戰兢兢。

三人一走,房間裡的氣氛就更緊張了。

「首先,我要明確告訴各位,據驗屍官推測,千歲百合子女士的死亡時間是在下午4點多到6點之間。我們查看了大廳的監控錄像,發現在這段時間裡,沒有外部人員進過皇家套房的專用電梯。而且套房的窗戶都是固定死的,無法開啟,因此外人無法溜進套房,只有在座的幾位有可能行兇。」

「您是說,兇手就在我們之中?」 奧村智頭雄喘息著問道。

「沒錯。在這種情況下行兇,嫌疑人必然就只有你們四位,因此兇手恐怕並無預謀。而且兇手沒有攜帶兇器,而是使用了陽光廳中的玻璃花瓶,這一點也能從側面證明本案沒有計劃性。當然,如果兇手事先知道玻璃花瓶在陽光廳裡,就可以提前規劃以玻璃花瓶行兇,所以不能完全排除預謀的可能性。不過,據說那個玻璃花瓶今天是第一次被布置在陽光廳中。換句話說,兇手事前不可能知道玻璃花瓶的存在,因此使用花瓶必然是帶有衝動性質的行為。由此可見,本案並不是提前規劃好的。恐怕兇手和千歲百合子女士之間突然爆發了某種矛盾,兇手在衝動之下,拿起手邊的玻璃花瓶砸死了她。」

說到這裡,大槻警部環視在場的四人。

「那麼兇手到底是誰呢?奈良井明世女士和竹野理繪女士是下午4點不到的時候離開陽光廳的,當時菸灰缸裡只有兩根菸蒂。而6點不到發現屍體的時候,菸蒂還是只有兩根。也就是說,千歲百合子女士在下午

4點之後沒有抽過一根煙。一個菸癮很大的人不可能長時間不抽菸。這意味著千歲百合子女士遇害的時候,奈良井女士和竹野女士恐怕剛離開陽光廳不久。

「還有其他證據支持這一猜測。據我所知,奈良井女士和竹野女士是在服務員送來下午茶套餐的時候告辭的。而案發現場的茶杯中還剩了一大半紅茶,司康餅和水果蛋糕等茶點幾乎沒有動過。可見下午茶送來之後,千歲百合子女士還沒來得及享用多少就遇害了。」

「有道理……」千曲悟郎點頭說道,「社長是在奈良井女士和竹野女士離開陽光廳後不久遇害的啊……那麼對照警方推測的死亡時間,兇手應該是有可能在比較早的時間段行兇的人——也就是4點以後,我們之中第一個單獨行動的人。我記得,那個人是……」

高管們的視線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那個人——茶山詩織聳了聳肩。

「你們懷疑我啊?我在4點10分左右去過洗手間,所以在那個時間範圍裡,我確實是最早有可能行兇的人,但害死社長的人並不是我哦。」

「我可沒點名道姓說您就是兇手。」

「也許菸灰缸裡原本有好幾根菸蒂呢,是兇手為了誤導警方特意拿走的,只留下了兩根。這樣不就能讓大家認定社長的遇害時間比較早了嘛。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兇手應該在你們三個比我更晚離開帝王廳的人之中。」

「的確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

大槻警部點了點頭。他採用的戰術是讓嫌疑人針鋒相對,以便暴露他們的真實想法。

「可如果真的如你所說,那豈不是意味著兇手知道奈良井女士和竹野女士離開陽光廳的時候菸灰缸裡有兩根菸蒂嗎?因為兇手要是不知道她們離開時具體有幾根菸蒂的話,就不知道該留下幾根了啊。」

「這倒是……」 茶山詩織點了點頭。

「奈良井女士和竹野女士離開的時候,有沒有對你們提起過菸灰缸裡有幾根菸蒂?」

「沒有。」

「那就意味著兇手之所以知道她們離開時菸灰缸裡有幾根菸蒂,靠的不是她們的描述,而是親眼所見。換句話說,兇手在她們離開時或離開後不久去過陽光廳,看到了菸灰缸。誰符合這個條件呢?」

茶山詩織閉上眼睛,仿佛在自己的記憶中探尋。

「在兩位女士離開時或離開後不久去過陽光廳的人,有上樓送茶點的服務員,還有給服務員帶路的……」

高管們的視線匯於一人。

「還有我吧。」 千裡·奎恩特面不改色道。

「對,還有你。當時你和服務員應該都看到了菸灰缸。而服務員無

法在案發時間段進入現場,不可能是兇手,這就意味著兇手就是你。」

千裡·奎恩特仿佛被這番話逗樂了。

「當時我確實看到了菸灰缸,也注意到了菸灰缸裡有兩根菸蒂。所以就算我在那之後殺害了社長,我也很清楚要拿走多少菸蒂才行。但我不是兇手。『兇手拿走了菸蒂』完完全全是個假設,並沒有任何證據支持。因為一個毫無根據的假設指控我行兇殺人,那我可太冤枉了。而且社長的茶點幾乎沒有動過不是嗎?假設我是兇手,而我離開帝王廳去洗手間的時間是5點10分左右,那麼我肯定也是在那個時間行兇的,這就意味著從不到4點的時候茶點送來,到5點10分甚至更晚的那段時間裡,社長几乎一口都沒碰過那些茶點,這太詭異了吧?比起這種牽強的假設,『社長遇害的時間是茶點送來後沒多久』這一推論反而還更自然一些。那麼最可疑的人就是在4點10分後離開帝王廳,並且單獨行動了一段時間的茶山專務。」

在本案的四名嫌疑人中,至少那兩位女士——茶山詩織和千裡·奎恩特是相當精明。她們都以頗具說服力的推理指控對方是真兇。但兩人並不歇斯底裡,甚至都有種在享受「強詞奪理」的感覺。至於兩位男士,千曲悟郎憂心忡忡地看著她們唇槍舌劍,奧村智頭雄則因為社長的離世大受打擊,好像幾乎沒把注意力放在兩人的對話上。

6

「就是這麼回事。」

明世和慎司輪流講完之後,不約而同地舉起茶杯抿了一口。今天喝的是伯爵紅茶。

10月1日星期三,晚上8點多,明世、理繪和慎司像往常一樣,在「AHM」四樓的峰原卓家書房集合。

峰原會對這起遊輪上的案件做出怎樣的推理呢?明世好奇得不行,奈何她手中沒有警方的調查情報。於是在案發第二天,她便發簡訊詢問慎司。慎司表示,眼下他正忙於調查,抽不出時間,但10月1日可以一聚。日子一到,明世便約上理繪,跟慎司一起去峰原家。

聽完明世等人的敘述,峰原用話劇演員般的鏗鏘聲線說道:

「我早就通過報紙和電視新聞知道了這起東京灣遊輪殺人案,卻沒想到你們也被牽扯進去了。這是明世老師和理繪大夫繼去年夏天之後第二次被卷進謀殺案吧?是不是被嚇壞了呀?」

明世點頭回答:

「是啊,我是真的吃了一驚。幾十分鐘前還在跟我說話的人就這麼被害死了,太令人震驚了。」

「我才震驚好不好!」慎司說道,「我就想不通了,你們倆怎麼能接連不斷地卷進我調查的案子啊?!」

「你當我願意啊!而且哪裡『接連不斷』了啊,也就這兩次好不好。我和理繪上一次碰上你,還是去年夏天西川珠美姐姐的案子呢。」

「我還得假裝不認識你們,累死人了。」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還給你!」 峰原苦笑道:

「哎呀,你們倆平安無事才是萬幸啊。」

說著,他端起茶壺,將紅茶注入已經空了一陣子的幾個茶杯。明世等人道了「多謝」,將茶杯舉到嘴邊,品了品茶香再喝上兩口。一整天的勞累仿佛都被那茶湯帶走了,好不爽快。

明世環顧室內。北牆和西牆擺著橡木書架,法律、美術、文學、歷史等各領域的書籍,塞得滿滿當當。南牆掛著古董鍾、律師執照和一位慈祥老太太的照片,據說那位便是留遺產給峰原的姑姑。東牆有一扇大凸窗,米色的窗簾已經拉上。好一個讓人舒心的房間。

不過此處最令人舒心的當屬峰原這位房主兼公寓房東。身高將近一米八,骨瘦如柴。目光平和,五官輪廓分明,不似尋常的日本人。嗓音低沉卻鏗鏘有力。只要他往那兒一坐,便讓人心曠神怡。

「對了,警方調查得怎麼樣啦?」 明世向慎司問道。

「結合『菸灰缸裡只有兩根菸蒂』和『茶點幾乎沒有被動過』這兩點,警方認為行兇時間是4點剛過的時候,因此將4點10分左右離席上洗手間的茶山詩織視作頭號嫌疑人,反覆審問,但她始終否認。菸蒂和茶點都只是間接證據,所以很難就此斷定茶山詩織是兇手。」

「四位高管都有可能作案是吧?」

「嗯。當時他們四個都在帝王廳喝茶,但每個人都離席去過一次洗手間。茶山詩織是在4點10分左右,奧村智頭雄是在4點40分左右,千裡

·奎恩特是在5點10分左右,千曲悟郎是在5點30分左右。而且四個人都記不清其他人到底離開了多久。所以他們都有可能趁著離席的時候偷偷上樓前往陽光廳行兇。」

「四位高管有殺害千歲百合子的動機嗎?」 「有。通過後期的調查,我們只發現了一個動機。有跡象表明,千歲百合子發現四位高管之中有位吸食興奮劑的癮君子。」

「興奮劑?」

「千歲百合子獨自居住在高輪的公寓。在調查公寓的時候,我們發現了她的日記。今年7月8日的日記中提到,她與四位高管開完會後,竟在會議室的地上發現了一個紙包,上面沾有十分可疑的粉末。由於那紙包看上去和電視劇裡的毒品包裝一模一樣,她雖然覺得自己十有八九是多心了,卻還是請認識的藥劑師分析了一下粉末的成分。一查才知道,紙包上的粉末竟然真的是興奮劑。那四個人裡恐怕藏了一個癮君子,口袋裡塞了紙包,卻一不小心把它落在了會議室的地上。但千歲百合子在日記裡說,她並不知道那人是誰。因為她沒有熟悉指紋檢測的專家朋友,無法檢測紙包上的指紋。

「她很有可能在船上察覺到了誰才是那個癮君子,當面質問對方,對方情急之下,就掄起手邊的花瓶砸死了她。」

明世試著在腦海中勾勒出四位高管的模樣。只是他們似乎都沒有什麼可疑的舉動。

「理繪,那四個人裡真有癮君子嗎?我是沒注意到,你呢?」 精神科醫生歪著腦袋回答:

「我也沒有注意到。如果他們之中真有癮君子,吸食時間大概也不會很長。」

明世又問慎司:

「我聽說毒品會積蓄在人的頭髮裡。你們偷偷弄點他們四個人的頭髮化驗一下不就知道啦?」

刑警苦著臉搖頭道:

「這個法子已經試過啦,可惜四個人的頭髮裡都沒有檢驗出毒品的成分。鑑證課的同事說,要是只吸食過幾次的話,毒品的成分確實不會積蓄在頭髮裡。也許兇手才吸過沒幾次。而且在行兇之後,他料到警方會盯上自己的頭髮,肯定會刻意忍著不吸的。」

「你剛才說,千歲百合子可能是在船上察覺到了癮君子是四位高管中的一位,那警方認為她具體是如何發現的呢?還有,如果千歲百合子真的發現了那個癮君子,還當面質問過,那她應該把那個人叫去了陽光廳吧?不是親自去帝王廳喊人,就是打電話、發簡訊通知。這方面的調查有進展嗎?」

「我們還不知道她鎖定癮君子的具體方法。而且四位高管都說,社長上樓進了陽光廳之後就再也沒下樓進過帝王廳。我們檢查了她的手機,發現她在下午3點半遊船出港之後沒有打過一個電話,也沒有發過一條簡訊,所以我們無法通過這一點鎖定兇手。」

「那其他乘客的目擊證詞呢?有沒有人看見千歲百合子和某位高管發生了爭執啊?」

「很遺憾,我們沒搜集到這方面的證詞。你們也去過陽光廳,應該知道它位於露天甲板後方的皇家套房上層,是船上除了煙囪之外的最高點。所以除非人就站在陽光廳的窗邊,否則外面的人是看不到這裡的。不過我們搜集到了幾份證詞,說是看到千歲百合子在船出港後獨自一人在船上散步。當時她的舉止有些奇怪,所以目擊者還有印象。」

「舉止奇怪?」

「目擊者說她散步的時候四處張望,好像在找人似的。」

「她到底在找誰啊?」

「我們問過四位高管,可他們都說不知道。」

「那警察對寫在桌布上的字母C又是怎麼看的呢?之前有人猜測千歲百合子本想接著往下寫的——不是輔音h和後面的元音,就是姓名的首字母,但沒寫完就斷氣了,那你們有沒有查到C後面的字母是什麼啊?」

「很遺憾,並沒有。我們不知道被害者打算在C後面寫什麼。搞不清楚這一點,就不知道被害者指控的是四個嫌疑人之中的哪一個。」 「如果C後面的字母是輔音h,確實不好說她指控的是誰,但如果是姓名首字母的話,還是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縮小範圍的,不是嗎?」

「哦?」

「因為姓名首字母是先寫名字,後寫姓氏,所以C應該是名字的第一個字母。那兇手就只可能是名字首字母為C的千裡·奎恩特和奧村智頭雄了呀。」

「寫姓名首字母的時候名字在先,姓氏在後,是因為歐美人本就習慣先名后姓吧。被害者是日本人,說不定她原本打算按先姓後名的順序寫。如果真是這樣,那她指的也有可能是姓氏首字母為C的茶山詩織或千曲悟郎。」

「因為她是日本人,所以寫姓名首字母的時候先姓後名?你這麼反駁我可不服氣。」

「無論如何,被害者沒來得及寫C之後的字就氣絕身亡了,所以她留下的信息不夠完整啊。」

就在這時,理繪用慢條斯理的語氣插嘴道:

「話說……千歲百合子真的打算繼續往下寫嗎?也許C之後並沒有其他文字呢?」

「C之後並沒有其他文字?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慎司問道。

「如果千歲百合子不僅要寫下字母C,還要接著往下寫其他字母,那就太花時間了,很有可能還沒寫完就支撐不住啊。她應該也很清楚這一點才對。所以,如果她真想寫下兇手的名字,那就不會選擇以C開頭的姓氏或名字,因為那是四個人共通的,更明智的選擇是不以C開頭的姓氏或名字。這樣一來,哪怕她只寫了一個字母就斷了氣,也不至於搞不清楚她指控的是誰呀。」

「不以C開頭的姓氏或名字?可她寫的明明是C啊!」 「如果千歲百合子想寫的不是C,而是其他字母——不以C開頭的姓氏或名字的首字母,但還沒寫完就死了,以至於那個寫到一半的字母看起來像C呢?」

「在寫其他字母的途中死了?比如?」

「比如寫到一半的G呀。要是她在寫那一橫之前斷了氣,看起來應該是很像C的。如果是G的話,兇手就是千曲悟郎(Goro)先生了。」

明世大感佩服。

「有道理啊!寫G的確比寫C有效,因為姓或名的首字母是G的人只有千曲悟郎一個,所以只寫一個字母也足夠指認兇手了。與其假設被害者寫的是四個人都有的C,還不如假設她本來是想寫G的,後者還更有說服力一點。」

不過說到這裡,她又發現了反駁的切入點。

「可也不能就此斷定那是個沒寫完的G吧,說不定是寫到一半的O 呢。」

「對,如果是O的話,兇手就是奧村(Okumura)智頭雄先生了。畢竟姓或名的首字母是O的人只有他一個,所以只寫一個O也能鎖定兇手。

還可能是沒寫完的Q,那兇手就是千裡·奎恩特(Quant)女士了。另一種可

能是,看著像C的字跡是只寫了上半部分的S,那麼兇手就是茶山詩織 (Shiori)女士。因為Q和S是兩位女士的名字所獨有的,只需要一個字母就可以鎖定兇手。」

明世頓感灰心喪氣。

「到頭來,就算假設那個看著像C的字跡是沒寫完的其他字母,也不知道它是哪個嫌疑人的首字母啊。」

「是呀。」

理繪笑嘻嘻地說道。

「不過我覺得這個著眼點不錯。理繪說得有道理,千歲百合子肯定也知道,要把C後面的字母都寫出來未免太費時間了。她想留下的不是 C,而是另一個字母,而且光看那一個字母就知道誰是兇手,只是字母沒寫完,看起來像個C——這樣假設大概是沒問題的吧。」

慎司抱起胳膊:

「噢……這套推論相當有說服力啊。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問題就是『被害者原本想寫的到底是什麼』了。是G、O、Q還是S呢?」

「沒錯,問題就出在這。四個嫌疑人還是一個都排除不了呀。」 說到這裡,明世望向一直默默聽房客交流意見的公寓房東。

「峰原先生,您對被害者留下的C有什麼看法呀?」

峰原微微一笑,用低沉而鏗鏘的聲音回答道:

「我決定不考慮那個C了。」 這句出人意料的話驚呆了明世等人。

「啊?為什麼啊?這明明是案子最關鍵的線索啊!」

「我們可以圍繞『C的含義』做出無數種推論,從合情合理的到荒誕無稽的,什麼樣的都有。如果只考慮C意味著什麼,恐怕會陷入由無數種解釋交織而成的迷宮。因此,我決定不去刻意思考C是什麼意思,而是試著從另一個切入點剖析這起案件。」

「另一個切入點?是什麼啊?」

「被害者的煙呀。」

7

「被害者的煙?」

明世、理繪和慎司注視著峰原。之前的兩起案件都是峰原一語道破了真相,所以他們對峰原的推理自是百分百信賴。

峰原繼續用平靜的聲音說道:

「按你們剛才的描述,千歲百合子在和你們談話的時候掏出了煙,正要點,卻因為怕你們介意作罷了,對吧?」

「對。」

「聽到這段描述的時候,我產生了一個念頭——千歲百合子真的是怕你們介意才不點菸的嗎?」

「為什麼啊?」

「當時明世老師對她說,『您抽吧,不用顧忌我們的』。你們都明確表態了,千歲百合子大可不必客氣,本該隨意抽菸的,可她到頭來還是沒有抽。這是為什麼呢?這一點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她為什麼不抽呢?」

「大概是因為她想抽卻抽不了吧。」

「想抽卻抽不了?」

「『想抽卻抽不了』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沒有煙,另一種則是沒有點菸的工具。千歲百合子顯然有煙,所以她是沒火。也就是說,她的打火機沒油了。她本想抽菸,卻想起打火機沒油了,所以才停下了吧。」 「打火機沒油了……」

「千歲百合子之所以問『你們抽菸嗎』,並不是在婉轉地問『我能不能抽菸』。如果你們抽菸的話,她就會開口借打火機一用了。當你們回答『不抽』的時候,千歲百合子顯得有些失落,那也並不是因為她無法在不抽菸的人面前抽菸,而是因為她意識到自己借不到打火機了。

「千歲百合子上船之後在陽光廳抽了兩根煙,然後便發現打火機沒油了。船上畢竟不是家裡,所以她手頭沒有補充液。四位高管都不抽菸,自然不會帶打火機,也沒法問他們借。於是她就在船上逛了逛,看看能不能買到一次性打火機或者火柴什麼的。根據目擊者的證詞,船剛離港,千歲百合子就出來四處閒逛了,而且邊走邊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人,我想她大概是在找賣打火機或火柴的地方吧。可惜她找了一圈都沒找到,只得決定在航行期間忍著不抽。順帶一提,千歲百合子在露天甲板跟你們搭話的時候,應該正在船上四處尋找點菸工具。」

慎司恍然大悟:

「原來陽光廳的菸灰缸裡之所以只有兩根菸蒂,並不是因為被害者死得早,也不是因為兇手故意取走菸蒂混淆行兇時間,而是因為打火機沒油了,所以她沒法再抽更多的煙了啊!

「沒錯。千歲百合子用自己的打火機灼烤桌布,留下了形似C字母的死前留言。但打火機如果真的沒油了,那肯定是打不著火的,所以照理說她無法留下那個C字母。

「而且帝王廳的四位高管都不抽菸,所以他們也沒有打火機。所以,千歲百合子不可能在遇害前不久借用打火機,用有油的打火機留言。

「既然如此,那就說明桌布上的C不是用打火機寫的,而是用別的東西寫的。可千歲百合子卻緊握著打火機,就好像她是用那隻打火機寫了 C字母似的。換句話說,那一幕是兇手偽造的。兇手想製造出『千歲百合子用打火機寫下字母C』的假象。這意味著實際情況恰恰相反——C不是用打火機寫的,也不是千歲百合子寫的。」

明世等人聽得一臉茫然。峰原的推理瞬間推翻了案件的前提。 「不是千歲百合子寫的,難不成是兇手寫的?可兇手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唯一說得通的解釋就是嫁禍,但正如我們之前討論過的那樣,C 適用於所有嫌疑人,無法將黑鍋扣在任何一個人頭上啊。如果C真是兇手寫的,那我就不明白他這樣做有什麼意義了。而且四個嫌疑人都不抽菸,所以也沒帶打火機。兇手又是怎麼寫下那個C的呢?」

峰原點了點頭:

「正如你指出的那樣,我剛才的推論會催生出兩個謎團。不過當我意識到寫下C的是打火機之外的某件物品時,那兩個謎團便也迎刃而解了。」

明世歪著腦袋問道:

「寫下C的是打火機之外的某件物品……除了打火機,還有其他東西能燒焦桌布嗎?」

「有。答案就隱藏在『陽光廳』這個名字裡——那就是從天而降的陽光。陽光經透鏡聚焦,不是就能烤焦桌布了嗎?」

「可陽光廳哪來的透鏡啊?」

「不一定要正宗的透鏡,只要是作用等同於透鏡的東西就行。」

「作用等同於透鏡的東西?陽光廳有那種東西嗎?總不會是玻璃窗吧?玻璃窗又不能折射光線。」

「陽光廳裡只有一件可以折射光線的東西,那就是被用作兇器的玻璃花瓶。玻璃花瓶的瓶身輪廓是有弧度的曲線,所以入射角度湊巧的話,它應該就能起到透鏡的作用。」

「花瓶也許是能起到透鏡的作用……那麼是兇手把玻璃花瓶用作透鏡,在桌布上寫下了C嗎?」

「不,我並不覺得兇手知道什麼樣的入射角度能讓那玻璃花瓶起到透鏡的作用。」

「啊?那……」 「我認為玻璃花瓶聚焦陽光烤焦桌布,並非兇手故意所為,而是純粹的事故。當時花瓶還好好擺在桌上。到了傍晚時分,太陽西下,於是陽光照射到了放置花瓶的地方。」

「可焦痕看起來像個C啊!要形成那樣的焦痕,總得有人拿著玻璃花瓶移動吧?如果這一切純屬意外,為什麼焦痕會是C形的呢?」

「那是因為案發現場本身發生了轉動,所以放置玻璃花瓶的桌子隨之轉動,而桌布上的焦點也以花瓶為中心逐漸移動,軌跡呈弧形。在這個過程中形成的焦痕,看起來不就像是字母C了嗎?」

「案發現場本身發生了轉動?為什麼啊……啊,我明白了!」 峰原面露微笑。

「明白了吧?要知道案發現場並不在紋絲不動的地面,而是在一艘正在行駛的船上。如果當陽光聚焦於桌布時,拉維妮婭號來了個大轉彎呢?而在拉維妮婭號的航線上,確實有一處需要大轉彎的地方——行駛到海螢的時候,原本朝東南方向行駛的遊輪順時針轉向,掉頭向北。當時,拉維妮婭號繞海螢轉了大約225度。這使得案發現場的桌子隨之轉動了225度,桌布上的焦點也繞著玻璃花瓶畫出一道約225度的弧線,於是便有了那道C形的焦痕。」

「啊……」

明世想像著當時的情景,不禁感嘆那場面是何等宏大。

「如果是小船的話,轉彎花不了多少時間,桌布上的焦點會迅速移動,來不及把桌布烤焦。而拉維妮婭號是總噸位高達一千九百三十二噸的大船,掉頭需要很長時間,再加上它本就是遊輪,為了讓乘客們近距離觀賞海螢的景色,轉向速度就更慢了。於是桌布上的焦點也移動得比較緩慢,形成了C形的焦痕。順便一提,C的頂部之所以比其他部分焦得更厲害,是因為頂部是陽光最先通過玻璃花瓶聚焦的位置,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遊船才開始轉彎,所以這一部分的桌布被灼烤的時間比其他部分更久。 「一旦想通桌布上的C是這麼來的,『兇手寫C毫無意義』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因為留下那個C的不是兇手,也不是千歲百合子,而是自然現象。」

「自然現象……原來C沒有任何含義啊……」 這時,明世又注意到了一個可以反駁的地方。

「不對啊……桌布一旦被烤焦,千歲百合子應該會立刻聞到焦味,在形成C形焦痕之前拿開花瓶的吧?」

「因為她的鼻子出問題了,所以沒注意到桌布被烤焦了啊。」

「鼻子出問題了?」

「你們之前說過,千歲美妝每年11月都會推出千歲百合子親自挑選的香水,這個系列也被稱為『百合子甄選』,今年卻沒有新品上市。她告訴你們,她準備以後少拋頭露面,以便讓接班人更好地開展工作,但我懷疑真正的原因是她的鼻子出了問題,無法再挑選香水了。這恐怕是發現四位高管中有癮君子的壓力所致。根據日記中的記載,千歲百合子是在7月8日發現興奮劑的,考慮到香水的最終選定很有可能就安排在那段時間,時機也對得上。」

「啊,原來是這樣……」

「遊輪繞著海螢轉彎時,千歲百合子大概一直盯著窗外,沒往玻璃花瓶那邊看。再加上嗅覺失靈,便沒有立即注意到桌布被烤焦了。等到遊船完成轉向,收回視線,她才注意到這個情況,趕緊拿起花瓶,這才沒有讓桌布繼續受陽光的灼烤。」

理繪插嘴道:

「C形焦痕有沒有可能在海螢以外的地方形成呢?」

「不可能的,回憶一下拉維妮婭號的航線就知道了。從日出碼頭出發,向東南方向直走,繞過海螢,掉頭向北,最後再往西,望著右側的東京迪士尼度假區回到日出碼頭。除了海螢那一段,船的轉彎幅度再大也不過90度而已,而90度的轉向是不會在桌布上形成C形焦痕的,只有非常大幅度的轉彎才行。而這樣的轉彎只出現在海螢處,當時遊船繞海螢順時針轉向,從東南掉頭往北去了。」

「啊……對哦……」

「然後『玻璃花瓶在桌布上弄出C形焦痕』這件事顯然發生在兇案之前。因為在兇案發生後,玻璃花瓶碎了,能夠聚焦陽光的透鏡也就不復存在了。換句話說,兇案發生在玻璃花瓶弄出C形焦痕之後——也就是遊船繞海螢掉頭之後。那麼遊船是在什麼時候掉頭的呢?」

「是5點吧,」明世回答道,「就在我和理繪喝茶的時候。我還記得自己看了看表,暗暗感嘆遊輪如期行駛到了既定地點,特別準時。」

「如果遊船是5點繞海螢掉頭的,那就意味著兇案發生在5點到6點之間。也就是說,兇手是5點到6點沒有不在場證明的人。誰符合這個條件呢?」

「千裡·奎恩特和千曲悟郎,」慎司回答道,「兩個人分別在5點10分左右和5點30分左右離席上洗手間。」

「對,所以兇手就是其中之一。那麼究竟是誰呢?我們不妨再研究一下桌布上的焦痕。兇手製造了『被害者臨死前用打火機留下C字母』的假象,以掩飾桌布上的焦痕。但仔細一想,我們就會意識到兇手本可以直接拿走桌布的。也就是說,兇手面前有兩個選項,要麼用打火機偽裝,要麼直接拿走桌布,而兇手選擇了前者。

「由此可見,兇手並不知道打火機沒油了。因為他要是知道,就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而是會直接帶走桌布。

「千裡·奎恩特在3點58分帶著服務員去過陽光廳。在警方問話的時候,她親口表示自己當時注意到了菸灰缸裡有兩根菸蒂。如果她是兇手,再次進入陽光廳行兇時,應該也會注意到菸灰缸裡還是只有兩根菸蒂,並由此意識到千歲百合子在這段時間裡一根煙都沒抽——這是因為打火機沒油了。

「我之前也說過,兇手是不知道打火機沒油的人。因此千裡·奎恩特不是兇手。既然不是她,那就只剩下一個人了——千曲悟郎才是本案的兇手。」

這是何等精彩的排除法。事到如今,明世不禁再一次為峰原的聰明才智驚嘆。

「千曲悟郎在玻璃花瓶弄出C形焦痕後來到陽光廳,與千歲百合子發生了爭執,掄起花瓶砸死了她。行兇後,他注意到了那道C形的焦痕。也有可能是在兩人爆發爭執之前,他就聽千歲百合子提起了『玻璃花瓶烤焦了桌布』這件事。對千曲悟郎來說,這是一道致命的焦痕。因為焦痕顯然形成於遊船大轉彎的時候,而在當天的航線中,遊船只在海螢掉過頭,這說明用玻璃花瓶砸死被害者這件事發生在遊船繞海螢掉頭之後,因此案發時間在下午5點以後。

「千曲悟郎應該已經注意到了大廳天花板上的監控攝像頭。警方看過錄像之後,就會意識到只有身在帝王廳的四位高管有可能行兇。要是再加上『案發時間在5點以後』這個條件,警方就會知道有機會行兇的只有千曲悟郎和千裡·奎恩特。嫌疑人瞬間從四名減少到了兩名。

「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的發生,千曲悟郎決定把C形焦痕偽裝成千歲百合子留下的死前留言。於是,他把屍體搬到可以寫出C的位置,又把打火機塞進被害者的右手。他肯定是做夢都沒有想到,那隻打火機竟然沒油了。站在千曲悟郎的角度看,他的運氣著實不太好。

「說到運氣不好,也許千曲悟郎的黴運就是從『在案發當天坐船』開始的。因為幫我們鎖定他就是兇手的決定性證據是玻璃花瓶聚焦陽光形成的焦痕,而那個玻璃花瓶是案發當天剛擺進陽光廳的。如果他們早一天坐船,玻璃花瓶還沒有被布置在陽光廳裡,自然就不會形成焦痕,我們也就無法通過焦痕鎖定兇手了。如果他們晚一天坐船,遊船公司就會發現花瓶弄出了焦痕,肯定會把花瓶撤掉,到時候還是無法鎖定兇手。換句話說,正因為他們是在案發當天坐的船,我們才得以確定千曲悟郎就是真兇。」

明世不由得嘆了口氣。

「說句聽著有點老套的話,整件事還真有些命中注定的感覺呢—— 現在就只剩下作案動機之謎了。千曲悟郎之所以殺害千歲百合子,大概是因為他吸毒的事情在船上被社長發現了吧?」

「十有八九是這樣的。」

「可千歲百合子是怎麼發現的啊?她是在船上撞見千曲悟郎吸毒了嗎?還是說她像當初發現四位高管中有癮君子那樣,撿到了千曲悟郎不小心掉出來的興奮劑紙包?」

「我覺得你的這兩種猜測都不對。哪怕千曲悟郎真要在船上吸毒,那也會選擇衛生間這種隱蔽的地方,應該不至於被千歲百合子撞見。而且,千曲悟郎丟過一次紙包了,恐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那千歲百合子是怎麼發現的呢?」

「除了吸毒時被人撞見、不小心弄丟紙包,還有另一種會讓癮君子暴露身份的情況。那就是被人目擊到毒品交易現場。」

「被人目擊到毒品交易現場?您的意思是,千曲悟郎在船上買了毒品?」

「對。我認為有人在船上建立了一套毒品交易機制。」 慎司往前靠了靠。

「事關重大,我得趕緊聯繫厚勞省[1]的緝毒部門。毒販子是誰啊?」

「那個女服務員啊。買家上拉維妮婭號,對前來點單的服務員報出暗號。然後服務員在送茶點和晚餐的時候偷偷交貨——船上恐怕存在這樣的毒品交易機制。在本案中,服務員在不到4點的時候來到皇家套房送茶點。當時,她把興奮劑的紙包貼在託盤背面,想趁機交貨。藏有興奮劑紙包的下午茶套餐本該端到千曲悟郎面前,卻陰差陽錯到了千歲百合子手裡。」

「陰差陽錯?怎麼會搞錯呢?」

「因為千歲百合子碰巧報出了毒販和買家之間的暗號。」

「暗號?」 「千歲百合子問服務員『有伯爵夫人嗎?」,服務員回答『非常抱歉,我們只有大吉嶺、阿薩姆、威爾斯王子,以及蘋果茶和伯爵茶這兩種風味茶』,於是千歲百合子回答『那我要阿薩姆』,對吧?買家問起菜單上沒有的紅茶品種,毒販服務員回答說沒有,買家再點阿薩姆——這一定就是買家向毒販表明身份的暗號。而千歲百合子碰巧報出了暗號,於是服務員便誤以為她就是買家。

「在千歲百合子報出暗號的時候,千曲悟郎剛好離席去給明世老師和理繪大夫取口紅了,對此毫不知情。回來以後,他也對服務員報了暗號。想必服務員也是一頭霧水,畢竟有兩個人報了暗號。」

明世忽然想起,千曲悟郎點完單後,服務員微微蹙眉,也不知是為什麼。原來是因為她聽到兩個人報出暗號,不知如何是好啊。

「服務員大概猶豫過,不確定哪個才是買家,但她認定最先報出暗號的千歲百合子是買家,於是把紙包貼在給她的下午茶套餐上。千歲百合子在喝茶的時候發現了貼在託盤上的紙包。7月8日,她在公司會議室發現了興奮劑的紙包,請認識的藥劑師分析過粉末成分,所以她一看到貼在託盤上的紙包就反應過來了。但她沒有通知船上的工作人員。她早就懷疑四位高管中有人吸毒,立刻意識到紙包本該被送到那個人手裡的,只是中途出錯到了自己這兒。要是通知了工作人員,『千歲美妝有高管吸毒』這件事就瞞不住了。這對她白手起家建立的千歲美妝是非常可怕的打擊。她害怕事態失控,所以沒有通知工作人員,而是苦苦思索吸毒的是哪個高管,今後又該如何應對。她的茶水、司康餅和水果蛋糕幾乎沒有動過,這是因為她在為高管涉毒發愁,哪裡還有心情吃吃喝喝啊。

「而千曲悟郎發現紙包沒有出現在自己的下午茶套餐中,意識到出了差錯,貨到了別人手裡。但他沒法立刻查出是誰拿到了貨。因為千歲百合子碰巧報出暗號的時候,他並不在場。茶山詩織和千裡·奎恩特分別點了大吉嶺和蘋果茶,肯定不會送到她們手裡。但奧村智頭雄要的是阿薩姆,所以服務員是有可能把貨給他的。千曲悟郎拐彎抹角地打聽出奧村智頭雄起初並沒有點菜單上沒有的茶。直到5點多,他才意識到貨沒有被送到其他高管手裡,而當時距離交貨出錯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不是高管,那就只可能是千歲百合子了。千曲悟郎假裝去洗手間,前往陽光廳查看情況,而發現了興奮劑的千歲百合子當面質問了他。千曲悟郎一時衝動,動手行兇,然後拿回了興奮劑。」

[1] 全稱為「厚生勞動省」,日本中央省廳之一,相當於福利部、衛生部、勞動部的綜合體。——編者注

Y的綁架第一部

成瀨正雄手記

20043月寫於病房

1

我的床頭柜上擺著一個相框,相框中裝著一張照片,照片拍攝於那起案件發生的短短一星期前。

春日午後,照片中的三人站在鴨川河畔。一對年紀尚輕的男女,外加一個小男孩。身後是綠意盎然的北山山脈、糺之森[1]、加茂大橋…… 還有河堤上的一排櫻花樹散發著朦朧的光亮。溫暖的陽光遍灑大地,三人對著鏡頭展露笑顏。平凡的家庭,尋常的光景。那是十二年前的我、早紀子和悅夫。

如果當時有預言家告訴我,你將在不遠的未來痛失摯愛,我肯定會一笑置之,因為我的身邊還不見一絲不幸的陰霾。

這是何等無知,何等傲慢。當時的我還一無所知。一如天色忽暗的春日,命運也會在人生的道路上突然罩下黑影。

正在看這份手記的你,對十二年前發生的事情還有多少印象呢?

1992年。那年舉辦了巴塞隆納奧運會。日本健兒在柔道、遊泳、馬拉松等項目的搶眼表現令全國上下為之沸騰。

那年4月,我們的兒子被綁架了。

4月18日,星期六。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萬裡無雲,視線所及之處充滿了光亮。陽光和煦,清風徐徐,花園裡的杜鵑輕輕搖曳。

悅夫剛升上小學二年級。由於我們把他送進了離家稍遠的私立學校,而不是附近的公立學校,他每天都要獨自坐公交車上學。我原本有些擔心,不知道一個七歲的小男孩能不能獨立上學,悅夫每天早上出門的時候倒是精神抖擻,仿佛是在享受冒險一般。

那天早上,悅夫像往常一樣,在8點整離開了家。當時我正在客廳看報紙。他對我說了句「我走啦」,嬌小的身上背著一個大得不成比例的書包。

「爸爸,你今天一定要教我騎自行車哦!」

悅夫在臨走時說道。我答應過悅夫,等他那天放學回家,我就帶他去鴨川河畔練車,爭取告別輔助輪。

「嗯,一定教。」我如此回答。見朋友已經能脫離輔助輪了,悅夫非常羨慕,一心想儘快學會。

「絕對不許耍賴哦!」

「絕對不耍賴。」

「太棒啦!」

悅夫笑容滿面,衝向修學院道的公交車站。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他背上的書包發出的輕響,咔嗒咔嗒……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兒子。

怎麼就沒有再多看悅夫幾眼呢?從那天起,我後悔了成千上萬次。

早知那是最後一眼,我一定會把兒子的音容笑貌深深烙印在記憶中。

不,早知如此,我絕不會讓他踏出家門一步。奈何我被命運所矇騙,就那樣送走了悅夫。

然後——上午10點,噩夢拉開帷幕。

送走悅夫後,我窩在書房悠閒地翻書。

忽然,我聽到客廳的電話響了。早紀子拿起聽筒,沒說幾句便是一聲驚呼。面無血色的妻子走進書房說道:

「老師說,悅夫還沒有到學校!」

「什麼?」

「他們班主任檜山老師打電話來了,說悅夫還沒到學校!」 我撂下書本,跑去客廳接電話。

「您好,我是悅夫的父親。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看來悅夫同學不是因為突然生病才缺勤的啊。他今天早上是照常走的吧?」

話筒裡傳來四十多歲的女老師的聲音。我與她在家長參觀日見過一面。

「是的,照常走的。」

「班會已經結束了,第一堂課都開始了,悅夫同學還沒有來,我還以為他是突然生病了,所以才打電話來了解情況……」

「搞不好是迷路了,」我強壓著湧上心頭的焦慮說道,「我開車沿著他上學的路找找看。」

「悅夫同學肯定不會出事的,只是在路上閒逛耽擱了時間吧,」檜山老師似乎在極力克制自己的擔憂,「他要是來了,我再打電話通知二位。」

「要是我們找到了,也會立刻打電話通知您的。」 說完,我放下了電話。

「我開車去找找看。」我對身旁憂心忡忡的早紀子說道。

「我和你一起去!」

就在我拿起車鑰匙,準備離開客廳的時候,電話鈴又突然響起。我望向牆上的鐘,恰是上午10點。會是班主任打來的嗎?是悅夫終於到學校了,所以老師打電話來通知了嗎?

但是沒過多久,我的希望就破滅了。我拿起聽筒,對方卻一聲不吭。

「這裡是成瀨家,請問您是哪位?」 對方沉默片刻。但我能透過聽筒感覺到他的存在。於是我又問了一遍:

「這裡是成瀨家,請問您是哪位?」

「你是成瀨正雄吧?『Media Now』的老闆。」 總算聽到聲音了。是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是的,您是?」

「我趁你兒子上學的時候綁架了他。要想讓他平平安安回來,就得拿贖金來。」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請你不要開這樣的惡劣玩笑。」 那人笑了。

「我可沒跟你開玩笑。你打開信箱看看吧。你兒子的名牌就在裡頭。」

「什麼?!」

我扔下聽筒衝出客廳,留下一臉茫然的早紀子站在原處,直衝院門口的信箱,用瑟瑟發抖的手打開信箱蓋。

錯不了。二年級三班成瀨悅夫——那是早紀子的字,端端正正。那的確是悅夫的名牌。

我回到客廳,拿起聽筒。

「怎麼樣?明白了吧?」 男人的聲音在聽筒中迴響。恐懼與憤怒自心底而生。

「你沒把我兒子怎麼樣吧?」

「只要你答應我的要求,我就不會動他一根指頭。」 「讓我聽聽悅夫的聲音。」

「不行,」男人冷冷地說道,「那就談談贖金吧。明天下午4點前準備好一億現金,要舊鈔。」

「你要我在明天下午4點前拿出一個億?這怎麼可能啊!我要怎麼

——」

男人冷笑道:

「少囉唆。你好歹也是個老闆,這點錢總能想辦法湊出來的吧。」

「可——」

「孩子的命在我手上,你還想討價還價不成?反正我就要這個數。」

「好吧,我想想辦法。」

「把準備好的錢塞進旅行袋,應該需要兩個。至於之後的安排,我明天再給你打電話。醜話說在前頭,不許報警。」

「好……」

「如果你不交錢,或者偷偷報警,你的兒子會有什麼下場呢?我把他關在了某個地方。那地方裝了定時炸彈,會在明晚7點爆炸。只要你乖乖按我說的做,我就會拆除定時炸彈。但你要是敢食言——你應該很清楚會發生什麼吧?到時候,你兒子可就粉身碎骨了哦。」

我緊緊握住電話聽筒。我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已是面色慘白。

「別妄想找到關你兒子的地方。你是不可能找到的。我再重複一遍,明天下午4點前,準備好一億舊鈔,塞進兩個旅行袋等著。不許報警。聽明白了嗎?」

「知道了。」

「明天再說。」

對方掛斷了。

我緊握聽筒,茫然無措。我實在不敢相信,剛才那通電話竟然不是幻聽。然而對方的聲音還在耳邊迴響。這是千真萬確的現實。

忽然,我回過神來,望向身邊的早紀子。我已無須解釋這通電話是怎麼回事。她瞪大眼睛仰視著我,白皙的皮膚不見一絲血色。片刻前的通話內容,她聽得一清二楚。

「悅夫是被綁架了吧?他被綁架了對不對?」

「對、對……」

我握住妻子的手,試圖安撫她的情緒。不,我才是那個更需要冷靜的人。

「別擔心,只要照綁匪說的交錢,悅夫就會平安回來的。」 我詳細複述了自己與綁匪的對話。

「明天下午4點前湊得出一個億嗎?」

「如果把我們這棟房子抵押出去,應該能勉強貸到一億日元左右吧。」

我一點都不想考慮交出一億贖金之後,家裡的財務狀況會變成什麼樣。只要能救回悅夫,哪怕贖金再翻一倍,我也心甘情願。

那天是周六,與「Media Now」有合作關係的明央銀行是不上班的。

於是,我打了一通電話到京都分行行長家裡。

行長一接電話,我便請他幫忙在明天下午4點前準備一億現金,以我家的房產為抵押。事後我一定會把抵押所需的土地房屋產權證拿去,請銀行先批給我一個億的貸款。

事情來得太突然,行長也許是起了疑心,百般打聽我要這麼多錢幹什麼。無奈之下,我只能如實相告,說我兒子被綁架了。行長頓時驚呆,表示他一定會把錢準備妥當。錢的問題姑且算是解決了,可是另一個問題擺在眼前——要不要報警呢?

如果嚴格服從綁匪的要求,那麼報警就是萬萬不行的。可是讓我單槍匹馬和綁匪談判,心裡實在沒底。萬一自己犯了什麼不可挽回的錯誤,沒能救回悅夫怎麼辦?我害怕極了。

我捫心自問,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做?

五年前,我與大學時代的好友柏木武史共同創立了「Media Now」。

一路走來,我也曾多次遇到難以抉擇的局面。一步走錯,就是一敗塗地。可如此艱難的選擇卻是我從未面對過的。因為我賭上的不是公司的命運,而是比那珍貴得多的——悅夫的生命。

天知道我糾結了多久。最終,我還是擠出了一句話:

「報警吧。」

早紀子驚訝地看著我說:

「可綁匪不是說,要是我們報警,他就會把悅夫……」 妻子顯然沒有過要報警的念頭。我把先前考慮的種種講給她聽。

「況且警察應該不會露餡的,不至於讓綁匪發現警方的介入。」

「萬一警察搞砸了怎麼辦?」

決心幾乎要動搖了。我回答她,同時也在說服自己:

「只能相信警方了。」

早紀子抬頭看了我很久。那雙美麗的眸子本該寫著對我的信賴,此刻卻滿是焦慮之色。片刻後,她微微點頭。

「也是,按你說的辦吧。」 這麼做真的明智嗎?仿佛有人在我心中發問。但我硬是按住那個聲音,再次拿起聽筒,撥打報警電話。接聽電話的警官表示會立刻派刑警過來。

而不久後,這個決定將讓我追悔莫及。

2

二十分鐘後,四名刑警從後門走進屋。

帶隊的是位四十多歲的男警官。他出示了證件,說道:

「我姓巖崎,來自京都府警搜查一課。本案的被害者對策組由我負責。」

此人中等身材,相貌平平。如果他混入人群,大概不一會兒工夫就找不到了。他面無表情,唯獨一雙眼睛閃著犀利的光芒。出示證件後,他遞過來一張名片,上面寫著,他的職級是警部補。

「辛苦了。進屋的時候沒被人看到吧?」

「您放心,我們提前確認過這一帶沒有可疑的車輛與人員。」

刑警們拿著脫下的鞋子往裡走。我把他們帶進客廳時,坐在桌前的早紀子猛一抬頭。巖崎警部補柔聲問道:

「您是孩子的母親嗎?」

「對。」

「別擔心,我們一定會把孩子平安救出來的。府警已經成立了綁架勒索案搜查本部。此外,我們與記者俱樂部達成了報導協定,在孩子安全獲救之前,媒體不會對本案進行任何的採訪與報導。」

「那就拜託各位了。」

「能否請二位先把窗簾拉上?我想儘可能降低綁匪發現警方介入的風險。」

我與早紀子連忙拉好家裡的所有窗簾。

巖崎又指著客廳裡的電話問道:

「綁匪聯繫的是這部電話嗎?」

「對。」

警部補轉向娃娃臉的年輕刑警吩咐道:

「水島,你布置一下。」

姓水島的刑警從大號手提包裡拿出幾件設備,麻利地接上電話。接著,他又聯繫了NTT[2],告知對方發生了綁架案,請求協助調查。

忙完這些工作後,巖崎將另外兩名刑警介紹給我。三十多歲的大庭警官身材魁梧,一看就是柔道好手。五十多歲的會田巡查部長身材矮小,其貌不揚,卻散發出沉穩老練的氣場。

巖崎警部補舉起筆記本,視線在我和早紀子身上停留了一樣長的時間。

「那就請您詳細講講事情的經過吧。」

我講述了10點那通電話的內容。巖崎時不時做著筆記,隨聲附和。

聽說綁匪用了定時炸彈,刑警們頓時緊張起來。

「您打算支付那一個億的贖金嗎?」

「嗯,把房子抵押出去。我已經聯繫了銀行,請他們明天下午4點前一定要把錢送來。」

「那旅行袋準備好了嗎?」

「還沒有,打算過會兒去買。」

「綁匪有沒有暗示他把孩子關在了哪裡?」

「沒有,完全沒提。」

「您對綁匪的聲音有印象嗎?」

「聽著很陌生。」

「有口音嗎?」

「我只能聽出對方有關西口音。我是關東人,所以分不太清楚。」

「電話的背景音裡有沒有別的聲響?比如汽車行駛的聲音、車站廣播什麼的。這些線索有助於幫助我們鎖定綁匪打電話的地方。」

我苦苦思索,試圖在腦海中回放幾十分鐘前的對話,卻怎麼都想不起來男人的聲音之外還有什麼聲響。我咬著嘴唇,默默搖頭。

「家裡有悅夫的照片嗎?」

早紀子拿出相冊,取出幾張遞給巖崎。那是在梅小路蒸汽機車博物館展出的列車前拍的照片,悅夫正提著他最喜歡的籃子。巖崎用傳真機將照片傳回搜查本部。

接著,他問了一些關於悅夫的問題。這些問題由早紀子代我回答

——身高一米一。體重二十五公斤。今天穿了黃色Polo衫和藍色牛仔中褲。在私立東邦小學念二年級。平時獨自上下學。今天早上8點整出門,在修學院道的公交車站上車,到位於五條坂的小學大約需要三十分鐘……

問完這些,巖崎掏出無線電對講機,將悅夫的情況匯報給搜查本部。龐大的調查機構應該已經行動了起來,正在京都各地尋找悅夫。

「話說成瀨先生是做什麼工作的?」巖崎換了個話題。

「我經營著一家叫『Media Now』的公司。」

「是那家大名鼎鼎的『Media Now』嗎?」

水島警官一聲驚呼,惹得其餘三人投來疑惑的視線。年輕的水島似乎對電腦有些了解,但其餘三位則不然。在前輩們的注視下,水島紅著臉解釋道:

「『Media Now』是電腦行業的知名soft house。」

「soft house?」大庭警官面露訝異,「是『軟房子』的意思嗎?那是什麼?」

「soft嘛,就是電腦驅動軟體的日語簡稱。製作軟體的公司就叫soft house。」

「Media Now」是我和大學時代結識的至交好友柏木武史在五年前創辦的公司。從大學的信息工程系畢業後,我們入職了總部設在大阪的上松電器,工作六年後辭職創業。隨著個人電腦的普及,公司穩步發展,當時的年銷售額達八億,員工也有三十人了,被譽為創業公司的標杆,多次登上財經雜誌。

「能見到『Media Now』的社長真是太榮幸了。我記得貴公司還推出過計算機通信軟體吧?真厲害啊……」

「你是來查案子的,別昏頭了!」 聽到大庭的提醒,水島撓了撓頭。

「電腦啊……這方面我實在是不太了解……」巖崎苦笑道,「恕我冒昧,請問您有沒有在工作方面得罪過什麼人?綁匪使用了定時炸彈,這種手法讓我感覺到本案可能帶有報仇的性質……」

「我不記得自己得罪過任何人,完全不明白綁匪為什麼會盯上我們家。」

「那因為惹了麻煩辭職走人的員工呢?」 我在記憶中搜索了一番,還是搖了搖頭。

「您有沒有收到過恐嚇信或者恐嚇電話?」

「有過幾次,但只要是有點名氣的公司,應該都免不了吧。而且我覺得這種人其實都很懦弱膽小,沒有膽量付諸行動。」

「我們還是查一下吧,以防萬一。那些信件和電話的內容都留檔了嗎?」

「都存放在公司的總務部。」

「稍後我們會過一遍的,」巖崎將視線轉向早紀子,「夫人您呢?跟人結過仇嗎?」

「不,沒有。」

「恕我冒昧,您有沒有遇到過鄰裡矛盾,或者和孩子的同學家長鬧過不愉快?」

早紀子困惑地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客廳裡的電話突然響起。一時間,我幾乎無法呼吸。是綁匪打來的嗎?

四名刑警迅速就位。巖崎警部補戴上了用於監聽的接收器,低聲說道:

「請您儘量多和綁匪說幾句,因為追蹤定位綁匪的電話需要一些時間。」

我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拿起聽筒。

「喂,這裡是成瀨家。」

「我是檜山。悅夫同學還沒到學校,您那邊找到了嗎?」

我這才反應過來,想起自己完全忘了要把孩子被綁架的事情通知學校。我用手捂著聽筒,低聲對巖崎說道:

「是我兒子的班主任,我可以把綁架的事情告訴她嗎?」

「可以,不過請老師先告訴班上的同學『悅夫感冒請假了』。另外再請老師通知校長,請他聯繫府警的搜查本部。搜查本部會指導校方妥善處理的。」

我把他說的轉達給檜山老師。聽說悅夫被綁架了,她倒吸一口冷氣。

「好的,校方會嚴肅處理的,請您放心。悅夫同學一定能平安回來的。有什麼需要請隨時聯繫,我們都在背後支持二位。也請您把校方的這份心意轉達給夫人。」

我道了謝,掛了電話。

之後,我去家附近的體育用品商店買了旅行袋。晴空湛藍,街頭巷尾沐浴著寧靜的正午陽光。一切都是那樣不真實。

在此期間,巖崎警部補通過對講機與搜查本部取得聯繫。警方已經開始沿著悅夫的上學路線了解情況了。他在8點整離家衝向修學院道的公交車站,但公交車司機表示,悅夫並沒有像平時那樣乘坐8點07分的那趟車。

悅夫是在8點到8點07分之間被綁架的。然而在那七分鐘時間裡,沒有人見過悅夫,也沒有人目擊到可疑人士。在那七分鐘裡,我家周圍仿佛被異度空間吞噬了一般,全無行人往來。

「就沒有辦法查到綁匪把悅夫關在哪裡嗎?」 巖崎很是遺憾地搖了搖頭。

「現階段恐怕是不可能的。悅夫在8點到8點07分遭遇綁架。而綁匪的電話是10點打來的。也就是說,綁匪有整整兩個小時的時間把悅夫轉移到囚禁地點。他應該是開了車的。開車行駛兩個小時,走個百來千米不成問題。目前的時間與人力都不足以讓我們針對一片半徑為一百千米的地區開展深入搜索。而且綁匪打來電話的時候,悅夫也許還沒被囚禁起來,還被關在車裡,然後才去了囚禁地點。如果真是那樣,囚禁地點可能會更遠。」

「既然綁匪裝了定時炸彈,那我們是不是可以認為孩子被關在相對偏僻的地方?」

「對,但我們無法將範圍縮小到某個區域,所以無從查起。而且綁匪可能根本沒用定時炸彈。囚禁地點完全有可能是某棟公寓的某個房間。」

警方竟承認了自身能力的局限性,這令我備感沮喪。焦躁使我抬高嗓門說道:

「你說來說去都是這些消極的話,還有沒有辦法了!」

刑警與妻子的視線集中在我身上。巖崎目露一絲憐憫之色,勸說道:

「很抱歉,但我們現在只能等綁匪採取下一步行動。」

「可我兒子被綁架了啊,你讓我就這麼坐著,我……」

妻子輕輕碰了碰我的胳膊,一臉的擔憂。我吐出一口氣,對她微笑道:「我沒事。」

冷靜啊!我在心中反覆告誡自己。警方的觀點完全正確。在現階段找出綁匪囚禁悅夫的地點幾乎是天方夜譚,我們只能靜觀其變。

警官們、我和妻子圍坐在客廳的桌子旁,沉默不語。唯有巖崎偶爾用對講機聯繫搜查本部的時候,沉默才會被打破。

眼看著透過窗簾縫隙照進屋裡的縷縷陽光從正午的變成午後的,又化作黃昏的紅光。片刻後,窗外便是一片漆黑。7點多的時候,早紀子進廚房做了六人份的晚餐。警官們道謝用餐,但我和早紀子都沒什麼胃口,只是草草吃了幾口。

「也不知道悅夫睡了沒有……」

到了10點,早紀子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鐘喃喃道。換作平時,這就是悅夫就寢的時間。我只想知道悅夫此刻身在何處,肚子餓不餓,能不能好好睡覺——

午夜0點不到,巖崎警部補建議我和早紀子睡一覺。

「明天還要交贖金呢。二位大概也睡不著,但最好還是休息一下吧,為明天做好準備。」

於是我和妻子去了二樓的臥室。臥室裡有客廳電話的子機,就算綁匪深夜來電,我應該也能接到。

我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身體明明疲憊不堪,意識卻依然處於病態的亢奮之中。

旁邊另一張床上的妻子嗚咽起來。繃緊一整天的絲線終於還是斷了。我伸出手,握住妻子的手。

「別擔心,悅夫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我低聲說道,仿佛在說給自己聽。

3

一覺醒來,晨光已經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了臥室。

帶悅夫出門散散步吧,反正天氣很好。腦海中浮現出這個朦朦朧朧的念頭。

就在這時,前一天的記憶瞬間復甦,只覺得自己突然墜入了萬丈深淵。我沒法帶悅夫出門散步。因為他昨天被人綁架了。

望向另一張床,早紀子早已不在。下樓一看,四位警官都已端坐在客廳的電話前。早紀子正在廚房裡做早餐。

她的臉色不太好,這讓我有些擔心。她的身體本就不算好。也許昨天還能靠意志力撐著,然而一夜過去,終究躲不過這突如其來的打擊。

我問了一句「沒事吧」,她虛弱地笑了笑,嗯了一聲。但她顯然是在強撐。

只能等待的時間是何等漫長。銀行真會在下午4點前送來一億現金嗎?綁匪拿到錢以後真的會放過悅夫嗎?焦慮的種子何其多,我卻無能為力,只能默默等待。無窮大的焦躁快把我逼瘋了。

上午10點多,門鈴響了。

是銀行送錢來了嗎?我望向對講機的攝像頭畫面。出現在鏡頭中的分明是柏木武史和香苗。他們怎麼來了?我走去開門。

「姐夫,早上好呀。」香苗用快活的聲音說道。

「噢,早上好。什麼風把你們吹來啦?」 香苗睜大眼睛瞪著我說道: 「什麼風把我們吹來了?我的天哪,簡直豈有此理!不是你說好久沒碰頭了,讓我們偶爾過來吃頓飯的嘛,你不記得了啊?」

聽到這話,我才突然想起來。還真是忘得一乾二淨了。因為我們四個人已經很久沒聚過了,所以我在兩個星期前請他們來家裡吃頓飯。

這時,香苗貌似也察覺到我的神色有些古怪。

「姐夫,出什麼事了?你怎麼臉色發青啊?」

「實話告訴你,悅夫昨天被人綁架了。」

「綁架?」

香苗和柏木倒吸一口冷氣。柏木素來務實,忙問:

「報警了嗎?」

「嗯,警察現在就在家裡。」

「綁匪要了多少贖金?」

「一億。」

「……一億?你拿得出來嗎?」

「沒問題,把房子抵押給銀行貸款就行了。銀行的人今天會送錢過來的。總之你們先進來吧。」

我把他們帶回客廳。早紀子猛地抬起頭來,喃喃道:「香苗……」香苗走到她身邊,輕聲說道:

「姐姐,別擔心,悅夫一定會回來的!」

然後她摟著早紀子的肩膀,在她耳邊柔聲說著話,仿佛是在哄孩子。

「這兩位是?」巖崎警部補用犀利的眼神問道。 「我愛人的妹妹香苗和她先生柏木武史,柏木是『Media Now』的副社長。您不介意他們留下吧?」

巖崎繃著臉點了點頭。他大概是不希望閒雜人等出現在搜查現場吧。

「可以是可以,不過希望二位協助我們做好保密工作。」

柏木武史和香苗回答:「好的。」我把綁匪在電話裡說的內容詳細講給他們聽。

「……定時炸彈?」 柏木不禁驚呼,隨即用逼問的語氣對巖崎警部補說道:

「警方查不到悅夫被關在哪裡嗎?就沒人見到可疑的車輛嗎?」 巖崎搖了搖頭,神情凝重。

「我們也不知道人質被囚禁在哪裡,懷疑範圍太大了。也沒有搜集到關於可疑車輛的目擊信息。」

柏木癱坐在椅子上,似乎在努力控制心中的煩躁。他很喜歡孩子,向來疼愛悅夫,一直為自己和妻子不能生育深感遺憾。

下午1點多鐘,門鈴又響了。

「我是明央銀行的。」

「來了!」我衝去玄關開門。京都分行的行長站在門口,腳下放著銀色的鋁箱。行長隨我來到客廳,見到圍在桌旁的四位刑警時,他似乎吃了一驚。巖崎告訴他,綁架案尚未告破,請他務必保密。行長神色慌張,連連點頭。我寫下借據,蓋好章,接過鋁箱。

「實在抱歉,讓您急忙準備這麼多錢。我會儘快把用作抵押的房屋產權證送過去的。」

「希望孩子能平安回來。」

行長深鞠一躬後告辭。

贖金算是準備好了。下一步是把錢轉移到旅行袋裡。前一天買的兩個旅行袋就放在桌下。我伸手去拿,巖崎卻說:「請等一下。我們需要記錄紙幣號碼。」

「紙幣號碼?可綁匪說下午4點會再打電話過來的啊,哪有時間

——」

「您放心。」

巖崎望向水島。水島點了點頭,從包裡拿出一臺相機。他貌似是準備用相機一鼓作氣把號碼拍下來。

我打開鋁箱,拿出一捆紙幣,撕開綁帶,一張一張擺在桌上。水島拍完後,巖崎再把紙幣裝進旅行袋。這是一項艱巨的工作,我們一直忙到下午3點半才把所有紙幣拍完,眼睛和雙手倍感疲勞。巖崎通過對講機告知搜查本部,贖金已經準備好了。

下午4點整,電話鈴響起。四位刑警各就各位。我深吸一口氣,拿起聽筒。

「您好,這裡是成瀨家。」

「是我,」綁匪的聲音傳來,「一億贖金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先讓我聽聽兒子的聲音吧,他沒事吧?」

「我可沒這閒工夫。給我聽好了,東山三條南邊有一家叫『La

Farruca』[3]的咖啡廳。你必須在4點10分之前趕到。」

「你再說一遍,那家店叫什麼——」 電話就這麼斷了。

「追蹤到沒有?」巖崎取下監聽接收器,向水島問道。水島搖了搖頭:

「不行啊,通話時間太短了。」

「得抓緊時間過去!」

我提著兩個旅行袋站起身。出乎意料的分量害得我差點沒站穩。心跳加快,輕微的噁心感湧了上來。

「等等!」巖崎掏出一個形似按鈕的東西,「請您戴上這個。」

「那是?」

「一種微型無線麥克風,叫局部無線通信器。請把它放在胸前的口袋裡。我們無法預測綁匪下一步會怎麼做,但您要是直接見到了他,這個麥克風就會把綁匪的聲音一併傳回來。和綁匪通話時,請您把要點複述一遍,清楚了嗎?」

我點點頭,接過麥克風,塞進胸前的口袋。

「為了接收無線麥克風的信號,我會安排會田警官躲在車後座下方。他會通過數碼對講機把聽到的情況匯報給府警的綜合對策室。另外,我還想派便衣警車與您同去。」

「便衣警車嗎?」我有些猶豫,「還是算了吧,太危險了。」

「我們會派好幾輛車輪流跟的,不存在被綁匪發現的風險。請您配合一下。」

「好吧。但是請你們務必小心。」 我又望向早紀子。

「我一定會把悅夫救出來的。」 妻子仰視著我,仿佛我是她的救命稻草:「小心點啊。」

香苗說:「一定會順利的啦!」柏木則半開玩笑道:「悅夫一天不回來,我就一天不讓你進家門!」他們的鼓勵讓我感動不已。我一手一隻旅行袋,帶著會田警官走向車庫。悅夫的小自行車忽然闖入視野。它放在車庫的角落,孤零零的。莫名的忐忑驀然襲來。沒事的,我反覆告訴自己,一定會順利的。

我把包放在沃爾沃的副駕駛座上,會田警官則躺進了後座下方的狹小空間。儀錶盤上的時鐘顯示現在是4點2分。我必須在八分鐘內趕到綁匪指定的咖啡廳。點火,踩下油門,駛離修學院的家。

沿白川大街一路往下,向右拐進丸太町大街,在熊野神社的十字路口左轉,進入東大寺大街。天空開始混入淡淡的靛青色。

綁匪指定的咖啡廳在距離東山三條路口二十多米遠的位置。趕到時,正好是4點10分。剛把車停在店門口,我便下車衝上馬路,惹得後車按了喇叭,但我早已顧不上這些了。

當我衝進餐廳時,只見女服務員正面帶愁容,一桌一桌問過去:「請問成瀨正雄先生是哪一位?」

「是我!」

我舉起一隻手說道。服務員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說「有您的電話」,然後把我帶去了收銀臺。我拿起電話說道:

「我是成瀨。」

「怎麼拖這麼久才接啊!」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煩躁,「要是你再晚來五秒,我就要掛了。」

「找這家店的路上花了點時間。」

「你不會是出門前和警察開了個會,所以才來遲了吧?」 我緊緊握住聽筒。

「不,我沒有報警。」

「是嗎?如果你報了警,那你兒子就死定了。」 要不乾脆承認我們報了警,向綁匪求情吧?——這個念頭閃過腦海。編一套像模像樣的謊言騙過警方,和綁匪暗中交易。然而,這個想法未免太不現實了。一旦讓警察介入,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我真沒報警。」 我擔心極了,只怕那一絲絲的猶豫混入自己的聲音。

「姑且相信你吧。聽好下一個聯絡點。」

「下一個聯絡點?喂,你要讓我跑多少——」

「北山的植物園門口有一家叫『Chez Muraki』[4]的餐廳。現在是4點12 分。4點半前必須要到。」

電話斷了。

我重重放下聽筒,撂下呆若木雞的服務員衝出店門,鑽進車裡,沿著東大路大街疾馳而去。

「綁匪說什麼了?」

後座下方的會田警官問道。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過於激動,忘了用無線麥克風報信。

「他要我在4點半前趕到北山植物園門口的一家叫『Chez Muraki』的餐廳。」

會田立刻用對講機聯繫同事。我向右拐進小巷,然後再次右轉,來到三條大街。會田說了句「收到」,結束通話。

「我們會安排警員偽裝成路人和顧客,守在『Chez Muraki』及其周邊地區。即便要在那家餐廳進行交易,也能當場逮捕綁匪。」

「綁匪會不會偷聽到警方在對講機裡的對話啊?」

「您放心,」會田向我保證,「我們用的是數碼對講機,竊聽難度非常高。綁匪竊聽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4

出乎我意料的是,綁匪並沒有在「Chez Muraki」進行交易。

下午4點半,我卡著點衝進「Chez Muraki」餐廳,收銀臺的電話隨即響起。果然是綁匪打來的電話。他又命令我去JR二條站附近的一家咖啡廳。

我就這樣被他逼著在京都市內跑來跑去。離開JR二條站附近的咖啡廳,下一站是近鐵十條站隔壁的便利店,然後是西京極運動公園門口的餐廳……我必須在規定時間內到達綁匪指定的中轉點接聽電話。會田警官表示,這是綁匪的常用手段,目的是為了確認警方是否介入,甩掉盯梢的警察。

下午5點56分,我來到了JR山科站前的一家餐廳。

「看來警方並沒有介入啊。」綁匪說道。

「我都說過很多遍了……」

「很好。接下來就去交付贖金的地方吧,給我聽好了,千萬別跑錯了。」

這一刻終於來了。我全神貫注地豎起耳朵。

「你知道161號國道在哪兒吧?就是沿著琵琶湖西岸的那條路。」

「知道。」

「沿161號國道開到下坂本那邊,開過太間町的公交車站後,你會立刻看到右邊有一條路。拐進去,開三百米左右,就會看到一條叫大宮川的小河。開到小河跟前再右轉。」

「在大宮川跟前右轉是吧。」

「那邊有去年剛破產的井田證券旗下的療養所。園區角落裡有一座面朝琵琶湖的船庫。」

「船庫?」

「對。捲簾門是關著的,但沒有上鎖。到時候你就拉起捲簾門走進去。裡面放著一艘遊艇。把裝著贖金的旅行袋放在遊艇旁邊就行。離開前記得把捲簾門放下。聽明白了嗎?」

我說「知道了」,把對方的話重複一遍。我的聲音應該會通過無線麥克風傳給會田警官,而他會通過數碼對講機匯報給京都府警的綜合對策室。

「定時炸彈會在晚上7點爆炸。別遲到哦,回見。」 對方掛了電話。

我跑回車上,開上1號國道,一路向東。

「警方接下來準備怎麼辦?」我向後座下方的會田警官問道。

「我們會派人去那座療養所周邊守著。到時候一定小心行事,不被綁匪發現。」

「行得通嗎?」

「我們有許多次成功的經驗。」警官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道,像是為了讓我打消顧慮。

「綁匪讓我把贖金拿去船庫,他是準備開船沿琵琶湖逃跑嗎?」

「應該是的,不過您別擔心。我們會聯合滋賀縣警方,在現場周圍部署幾艘警備艇。」

我沿1號國道駛入滋賀縣,與京阪電鐵京津線平行進入東山山脈。公路和鐵軌兩邊出現了高聳的青山。稀稀拉拉的民宅依偎在山腳下。我從名神高速公路下穿過,在逢坂的Y字路口左轉,進入161號國道。群山朝左右兩邊退去,民宅也越來越多了。穿過京津線的道口,從上方越過JR東海道本線,駛下緩坡,穿過大津。在京阪濱大津站和琵琶湖遊船碼頭出現在右手邊時左轉,開始沿琵琶湖西岸北上。

每每駛過右側岸邊沒有建築的地方,我都能看到湖面。湖邊有許多停著遊艇和小船的碼頭。再往遠處看去,帆船豎起白色的風帆優雅航行,摩託艇掀起陣陣浪花。周末的黃昏時分,琵琶湖風光分外幽靜。別人享受著的點滴幸福,對我來說卻那樣遙不可及。

「綜合對策室呼叫現場!」6點12分,對講機傳出探員的聲音,「請匯報交易現場的情況!」

「交易現場監控組收到,現已各就各位!」另一名探員的聲音傳來,「療養所周圍的樹林中設有兩處監控點,不間斷監視船庫。監控點距離船庫大約一百米。目前園區內一切正常。」

「收到。貼身跟蹤組請匯報。」 對講機又傳出另一位探員的聲音。

「四號車正在跟蹤運鈔車,車距五十米左右。正經過陸上自衛隊大津駐地。沒有發現可疑車輛與摩託車。」

「收到。記得在即將到達交易現場時下線。」

我瞥向後視鏡,看見了三輛車。一輛白色卡羅拉,一輛紅色的馬自達,還有一輛計程車。我詢問了那幾輛車的情況。

「那輛計程車是警方的,」會田回答,「的哥是探員假扮的。」

「我完全沒有注意到。」

「因為我們派了好幾輛車跟著。如果同一輛車跟太久,可能會被綁匪發現,所以我們會定期輪換。」

警方的部署似乎萬無一失。如此一來,綁匪就不會意識到警方的介入。左邊東山山脈中出現了一座格外高聳的山峰。那正是比睿山。不久後,太間町的公交車站映入眼帘。我按綁匪的指示,在開過公交車站後右轉,沿著兩邊有些零星房屋的直路行駛。大約三百米後,眼前出現了一條小河。那一定是綁匪提到過的大宮川。小河跟前有一條往右拐的路,再往前開一些就是形似療養所的建築所在的園區。鐵門緊閉。我把車停在了門口。

混凝土門柱上鑲有一塊牌匾,上面刻著「井田證券琵琶湖莊」。下車後,我伸手推門。門沒有鎖,開啟時嘎吱作響。我回到車上,把車開進園區,找到一座能容納五六輛車的停車場,便把車停好,熄火。儀錶盤上的時鐘告訴我,現在是下午6點20分。

園區佔地面積約六百坪,三面環繞松樹林。園區右側有一棟兩層高的白牆小樓,設計得頗為雅致,窗戶開得很大,還有陽臺,卻散發著破敗的氣息。地上也是雜草叢生。看來這裡已經有半年多無人打理了。

唯一不與松林相接的那一側朝著琵琶湖。被夕陽染成金黃色的湖面漣漪層層。放眼望去,湖對岸的草津和更遠處的山巒隱約可見。

園區盡頭的岸邊有一棟兩層高的拼接板房。那肯定是綁匪指定的船庫。四周不見一個人影。

「請您務必小心!」

聽到會田的低語,我默默點頭。我打開駕駛席一側的車門,走下車,繞過車頭,再打開副駕駛席一側的車門,拿起兩個旅行袋。

我就這麼提著旅行袋,走向了岸邊的船庫。

當我靠近湖面時,一陣風吹來。叢生的雜草隨風搖擺。岸邊浪花朵朵,沙沙作響。

船庫前的岸邊是一條混凝土澆築而成的水路,方便船隻出庫。綁匪肯定是打算坐船庫中的船逃走。恐怕此時此刻,他正躲在某處死死盯著我的一舉一動。這個念頭讓我的動作變得僵硬起來。我強忍著想四處張望的衝動,向前走去。我拉起船庫的捲簾門。門口朝東,即使拉開了門,光線還是照不進去,所以船庫中依然昏暗。牆上有電燈開關,我便伸手按下去,但船庫可能沒通電,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並沒有亮。

一艘白色的遊艇被安放在帶輪子的底座上。牆邊擺著好幾個塑料桶,大概是用來裝船隻燃料的。我按照綁匪的指示,把兩個旅行袋放在了遊艇旁邊。

船庫角落裡設有通往二樓的樓梯。上樓的念頭閃過腦海,但我很快改了主意,心想還是別亂走為好。在救回悅夫之前,我必須服從綁匪的安排。

我走出船庫,關好捲簾門,回到車上。鑽進駕駛席後,後座下方的會田警官輕聲問道:

「綁匪在嗎?」

「船庫裡沒人,只有一艘白色的大號遊艇。也許他正在某個地方監視。」

「接下來的事就交給現場監控組吧。我相信他們會妥善處理的。」

我發動引擎,踩下油門,掉頭穿過園區大門,開始原路返回。門鏡中,暮光下的白色建築逐漸縮小。

我心想,一切都結束了。我已經盡力了。

但我並沒有解脫。各種各樣的焦慮仍在腦海中盤旋。萬一綁匪發現警察在監視他怎麼辦?也許我就不應該報警的。說不定會有不相關的第三者碰巧走進那間船庫,被神經高度緊張的綁匪誤以為是刑警,到時候可怎麼辦?要是綁匪在拿到贖金之前遭遇意外或突發疾病,動不了了,沒有拆除定時炸彈,那我又該怎麼辦呢?

懷著萬千憂慮,我驅車飛馳在夕陽的暮光中。

5

6點40分,我在京阪濱大津站前右轉。50分的時候通過了追分的公交車站。然而,交易現場監控組那邊遲遲沒有傳來綁匪現身的消息。

「怎麼回事?」我問會田警官,「綁匪不會是發現警方的介入了吧……」

「不會的,照理說是不可能的……」會田如此回答,但他的聲音卻透著一絲苦澀。

心中的擔憂逐漸變成了恐懼。我感覺到後背流下了冷汗,感覺到自己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滲出了汗水。53分、54分……時鐘的指針離時限越來越近了,可綁匪現身的消息仍然沒有傳來。

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時鐘上,再這麼開下去怕是要出車禍。

「我還是休息一下吧。」

開過京瓷的辦公樓後,我對會田警官說道,然後把車開上1號國道的路肩。我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卻徒勞無功。

「綁匪那邊有什麼動靜沒有?能不能幫我問一下搜查本部啊?」

我心急火燎地說道。會田用對講機聯繫了綜合對策室,卻只得到了消極的回答。我能清楚地聽出,綜合對策室探員的嗓門都因焦急變尖了。

56分了。

我咬著嘴唇心想,也許報警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可事到如今,我已經無能為力了,不可能再讓警方收手了。從前一天上午10點多決定報警的那一刻起,我就按下了一臺精密儀器的開關。這臺儀器一旦啟動,就無法再停止了。

57分。

我的心跳從未如此激烈過,只覺得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了。明明怕得要命,不敢看鐘,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將視線移開。

58分。

求你了,趕緊現身拿錢吧。我在心中對綁匪苦苦哀求。你想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只要你現身就行。

59分。

我一定會把悅夫救出來的。出門時對早紀子許下的承諾在腦海中迴響。要是悅夫有個好歹,我該怎麼跟妻子交代啊?

59分30秒。

我趴在方向盤上,喃喃自語。悅夫、悅夫……你一定要平安無事啊。

終於,7點到了。

幾秒鐘後,會田警官的對講機傳出喊聲。

「現場監控組呼叫各單位!船庫發生爆炸!請求消防車出動!」 爆炸?船庫為什麼會爆炸?

片刻後,我便理解了這意味著什麼。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

囚禁了悅夫,安裝了定時炸彈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那間船庫。綁匪肯定躲在遠處盯著,本想在確認了船庫足夠安全後再進去拆除定時炸彈,將贖金裝上船,沿琵琶湖逃走。但他發現警方出動了,所以沒有拆除定時炸彈就逃跑了。監控組的警官大概也想通了其中的關係,對講機裡傳出另一句話:「還需要救護車!」後座下的會田警官倒吸一口冷氣。

「收到,立刻派消防車和救護車趕往現場!」狼狽的聲音傳出對講機,貌似是綜合對策室的探員在說話,「進不了船庫嗎?」

「我試過,可根本進不去。大火瞬間蔓延了整個船庫!」

「可惡,必須想想辦法啊!」

回過神來才發現,我已用力踩下油門,把方向盤往右打到底。輪胎一聲慘叫,車在打滑的同時轉向180度。在迎面而來的車輛的喇叭聲中,我再一次猛踩油門,朝下阪本駛去。腦海中唯一的念頭,就是祈禱悅夫平安活著。

絕望、恐懼和後悔在心中掀起驚濤駭浪。綁匪肯定是發現了警方的介入,所以沒有拆除定時炸彈。他是在什麼時候發現的?最後一次通話的時候,綁匪應該還沒有發現。這意味著他顯然是在現場監控組開始監視船庫之後才發現了問題。綁匪看到了負責監視的刑警。警方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錯誤。

可悅夫究竟被關在哪裡呢?就在這時,我的腦海中浮現出船庫角落裡那座通往二樓的樓梯。我敢肯定,悅夫被關在二樓。如果我當時上樓看看……我怎會如此愚蠢!憤怒在心頭無限膨脹,無從壓制。

喇叭聲與剎車聲響徹四面八方,我卻不管不顧,沿1號國道與161號國道一路飛馳。硬闖紅燈,擦過行人,強行超車。會田警官從後座下方爬起來,不斷和我說話,試圖安撫我的情緒,然而在我聽來,那些話卻與雜音無異。

車離下阪本越來越近,只見黑暗的一角染上了紅色,滾滾黑煙直衝天際。踩在油門上的腳、握著方向盤的手抖得一塌糊塗。剛穿過「井田證券琵琶湖莊」的大門,那番景象便闖入了我的視野。

船庫在燃燒。火光沖天。兩個男人茫然地望著船庫,貌似是交易現場監控組的刑警。我一個急剎車,打開車門衝了出去。身後傳來會田警官慌忙的勸阻聲。火焰吞噬了整個船庫,隆隆作響。火星飛濺,建築材料崩塌的響聲接連不斷。駭人的熱氣洶湧而來。

我打開喉嚨,爆發出一聲狂吼,不顧一切地朝火場奔去。有人擒住我的腰,使我跌倒在地。抬頭一看,是交易現場監控組的一位刑警按住了我,臉上儘是拼命的神情。我掙扎著要推開他。他大吼一聲:

「太危險了!別過去!」

「我兒子還在裡面啊!」

「救不了了!放棄吧!」 全身瞬間無力。

是啊。定時炸彈在眼前爆炸,怎麼可能活得下來!熊熊烈火,怎麼可能還有性命!滾滾濃煙,哪裡還有生的希望!早在聽說船庫爆炸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不是嗎?只是我不願承認罷了。

忽然,一股怒火湧上心頭。我推開刑警,站起身來,一把抓住他的胸口使勁搖晃。

「我放下贖金以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刑警強掩狼狽,回答道:

「您把車開走以後,我們一直在等綁匪現身。我們確信他不可能發現我們。可綁匪就是不來……等到7點,船庫就爆炸了……我們本想衝進去救人,可火勢蔓延得太快,來不及了……」

我攥緊拳頭。

「綁匪發現你們在監視他了!」

「我們敢保證他是不可能發現的。」刑警固執地搖頭。

「事到如今還不認……」 我不得不拼命壓制掄起拳頭毆打刑警的衝動。下了車的會田警官見氣氛不對,不動聲色地把手搭上我的胳膊。但我之所以沒動手,並不是看在會田警官的面子上。只因心中有個聲音纏著我不放。

「殺死悅夫的是你。」那個聲音低語道。「如果你沒有不顧綁匪的警告擅自報警,悅夫就不會死了。」

抓著刑警胸口的手無力地放下。我凝視著烈火包圍的船庫,呆若木雞。消防車的警笛聲從遠處傳來。

三輛消防車趕到現場。經過消防員的努力,大火在二十分鐘後被完全撲滅。燒得漆黑的建材歪歪扭扭,斷裂重疊,表面儘是滅火劑弄出來的白色泡沫。

這時,好幾輛警車駛入園區。車門接連打開,以巖崎警部補為首的十餘名刑警下車立定。我還看見了由大庭警官陪同的早紀子。

巖崎和一個五十多歲出頭的男人向我走來。他們的步態比提線木偶還要僵硬。五十多歲出頭的男人表示他是京都府警的刑事部長。兩人帶著沉痛的表情深鞠一躬。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再多的道歉也許都是蒼白的。綁匪可能發現了警方的介入。事已至此,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調查本案,將綁匪繩之以法。還請……」

刑事部長沒完沒了地道歉。然而在如今的我聽來,那些話只會讓我更煩躁。

「能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嗎?」 我喃喃道,向早紀子走去。陪著她的大庭警官悄悄走開。

妻子站在眼前,仿佛一朵被暴風雨蹂躪的小花,無依無靠,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悄然流下。

我一定會把悅夫救出來的——我在出門時對她發過誓的。可我沒能遵守諾言。 「早紀子,對不起。要是我當時聽你一句勸,不報警,悅夫就不會死了……」

妻子卻不住地搖頭。

「悅夫沒死!一定是搞錯了!悅夫一定在別處……」

早紀子嘴上這麼說,淚水卻止不住地流。因為她壓根就不相信自己說出的話。

6

三個小時後,火場的溫度有所下降,於是警方展開了現場勘查。

四周已完全被黑暗籠罩。我和妻子在一輛警車上休息。有人勸我們回家,可我們哪有那個心情。

船庫的殘骸在黑暗中泛著白光,因為設在周圍的幾臺投光器被點亮了。戴著安全帽的鑑證人員和消防員著手挪開堆積如山的建材。他們在白光中默默忙碌,仿佛舉行安魂儀式的古代僧侶。

大約過了四十分鐘吧,忽然,一名鑑證人員興奮地指著腳下,張開嘴喊著什麼。我看到其他人都湊了過去。

我感到喉嚨乾澀,心跳加快。身旁的早紀子緊緊握住我的手。至於他們找到了什麼,那是顯而易見的。

我們打開警車的車門,幾乎是下意識地走向鑑證人員圍觀的地方。我的腿瑟瑟發抖,連步子都走不穩了。剛走進船庫的廢墟,便聽見了建材被鞋底踩碎的聲響。咔嚓、咔嚓……每踩一腳都能感覺到尚未消退的微弱熱度。一名鑑證人員回過頭來,面露心酸地讓到一邊。位於他們中心的東西映入眼帘。

建材下方,探出一根黑色的棍子。

原來那不是棍子。是一條燒焦的左臂。

建材被逐漸挪開,軀幹、頭部、右臂和雙腿也露出來了。每一處都是焦黑一片,面容幾乎難以辨認。難道……難道這就是悅夫嗎?悲傷就此爆發,心碎成了無數片。一團滾燙的東西湧上胸口,身體不住地顫抖,無法控制。我攥緊拳頭,咬緊牙關堅持著,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早紀子嗚咽起來。我默默摟過妻子的身子。她的淚水浸透了我的衣衫胸口,她的顫動如漣漪般陣陣傳來。

片刻後,真正的憎惡在洶湧的悲傷中現行。與此相比,先前的怒火根本不算什麼。我恨透了害死悅夫的綁匪。我恨透了犯錯的警察。而我最憎恨的,莫過於無視綁匪的警告,毅然報警的自己。

建材被逐一挪開,一大坨熔化的塑料露了出來。旁邊則是大量的紙幣殘渣。那便是遊艇和一億日元的結局。為了籌措贖金,我抵押了自家的房子。這本該化作巨大的打擊反彈到我身上,可我一點都不在乎。既然沒能救回悅夫,贖金是完好無損還是燒得渣也不剩,於我而言都沒有區別。

我狠狠咬著嘴唇,幾乎要滲出血來,同時緊緊握住妻子的手,仿佛只要一鬆手,我就會永遠失去她似的。一位鑑證人員轉過身來,用略顯客氣的聲音讓我們離開廢墟。我和早紀子退到後面,茫然地看著他們在投光器的燈光下忙碌。一位鑑證人員在給悅夫的遺體拍照,其他人在挖掘殘骸,採集細小的證據。

「……我們會把遺體送去京都府立醫科大學醫院。」

不知不覺中來到我們身邊的巖崎說道。轉頭望去,一輛灰色的麵包車已經來到了現場。兩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抬著擔架走向船庫廢墟。他們把悅夫的遺體放進成人尺寸的袋子,拉上拉鏈,搬上擔架,抬上麵包車。收好擔架後,他們便把車開走了。

巖崎盯著在黑暗中漸漸消失的尾燈看了許久,才轉向我說道:

「目前,鑑證課正在搜索現場的遺留物品。現場應該會留下與綁匪有關的線索。」

「你們一定要抓到他!」我的聲音仿佛是從內心深處擠出來的,「他對悅夫做了這種事,必須讓他付出代價!」 「我們一定會逮捕他的!」警部補帶著苦澀的表情向我保證,然後看了看手錶,「很抱歉地告訴您,呃……由於悅夫已經不在了,再過兩三個小時,我們不得不解除報導協定。我們會要求所有媒體在天亮之前不要報導此事,但記者一定會衝去您家的。在那之前,二位最好還是休息一下,能歇一會兒是一會兒。二位要不先回去吧?我讓會田警官送一送你們。」

「……回家吧?」 聽到我這麼說,早紀子擦了擦順臉頰滑落的淚水,輕輕點頭。

巖崎叫來會田,我們和他一起走向了車。

臨走前,我回頭看了一眼。

畸形的身影浮現在投光器的燈光下,泛著白光。

那番景象,證明了我的無力和愚蠢。那是將伴隨我一生的悔恨紀念碑,直到我咽氣的那一刻。

回到修學院的家中,已近午夜0點。

我瞥見悅夫的小自行車孤零零地停在車庫的角落。我想起前一天早上,我還答應過悅夫,要帶他去練車,儘早告別輔助輪。然而,再也不會有人騎上那輛車了。

柏木武史、香苗和水島警官一直守在家裡。水島的娃娃臉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用消沉的聲音告訴我,這段時間沒有訪客和電話。會田警官把他帶到牆邊,輕聲講述現場的情況。

「姐姐……」

香苗開口喚道,卻說不出別的話來,唯有默默摟住早紀子的肩膀,泣不成聲。

柏木一臉怒容,走向會田警官喊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就被綁匪發現了呢!警方在搞什麼啊!」 會田深鞠一躬。

「真不知道該怎麼道歉才好。」

柏木本想繼續責問,卻露出嚴峻的表情,不再言語。然後,他緩緩走向我說道:

「……成瀨……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唉,對不起……這是我第一次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

柏木痛苦地撓了撓頭髮。陽光爽朗的氣場消失了,高大的身軀仿佛都矮小萎靡了幾分。

「……現在談這個可能不是時候,不過……你還是休息一段時間吧,別管公司了。我當一陣子代理社長,應該也能把公司的事情處理好的。」

我對他道了一聲謝謝。

會田和水島顯得很不自在,著手拆卸接在客廳電話上的跟蹤設備。

就在這時,電話突然響起。那鈴聲是何等不祥,引得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轉頭望去。會田和水島對視了一眼,會田急忙戴上監聽接收器。

我拿起聽筒說道:

「您好,這是成瀨家。」

「是我。」

綁匪的聲音傳來。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倒流了。

「你為什麼要殺我兒子!我明明交了贖金啊!」

「是啊,我看到你來了,還看到你把旅行袋放在了遊艇旁邊。」

「那你為什麼不拆炸彈啊!」

「你問我為什麼不拆炸彈?開什麼玩笑!」綁匪的聲音冷酷如冰,「你當我沒發現有好幾個警察在監視船庫嗎?你讓我怎麼拿錢?我警告過你多少次了,不許報警。是你食言在先,怪不得別人。害死你兒子的就是你自己啊。」

電話斷了。

漫長而痛苦的一天終將結束,命運卻給了我致命一擊。

7

當晚,香苗決定留宿我家,柏木武史、會田警官和水島警官告辭離去。

我遲遲無法入睡。害死你兒子的就是你自己啊……綁匪的話在腦海中一遍遍迴響,折磨著我。理性告訴我,那是綁匪的歪理,但心卻被這句話刺得劇痛。如果我沒有報警,悅夫就不會死了。從這個角度看,綁匪的話是不爭的事實。

凌晨時分,我好像稍微睡著了一會兒。醒來時,已是早上7點多了。

睜眼的同時,前一天晚上的光景,還有悅夫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仿佛無數尖針扎向我的全身。我不由自主地呻吟起來,抱頭蜷起身子。醒著是痛苦,存在也是痛苦。我在痛苦的海洋中苦苦掙扎,幾乎要被淹死了。

「……正雄?」 在我旁邊的床上,有人戰戰兢兢地喚了一聲。

早紀子坐了起來,憂心忡忡地凝視著我。也不知道她醒了多久,眼睛哭得又紅又腫。

我還有個伴兒。

這個念頭閃過腦海。一葉扁舟漂浮在痛苦的汪洋中,而我和妻子是船上僅有的乘客。但我不是孤身一人。

「……我沒事。」 我對妻子笑了笑,站了起來。拉開窗簾一看,我頓時驚呆了。掛著社旗的車和電視轉播車擠在路上,十多個記者、攝像師和通訊員聚在我家門口。報導協定於凌晨解除,搜查本部召開了新聞發布會,各路媒體都來採訪了。

下樓時,正在廚房做早餐的香苗道了句「早安」。她沒有刻意安慰,也沒有畏畏縮縮,態度從容而自然。這讓我由衷感激。

貌似有眼尖的人發現窗簾被拉開了,門鈴響起,要求採訪的呼聲不絕於耳。我充耳不聞,奈何門鈴響個不停。香苗忍無可忍,氣得打開玄關大門,將一桶水潑向聚在門口的記者和通訊員,嚇得他們慘叫著躲開。

用過早餐,我和早紀子坐著發呆,不知該做什麼才好。多虧香苗忙裡忙外。她向聞訊來電的親朋好友一一說明情況,聯繫了殯葬公司,把守靈會和葬禮安排妥當。現在回想起來,我不禁感嘆,那天要是沒有她幫忙,天知道會亂成什麼樣。

下午3點左右,悅夫的遺體從京都府立醫科大學醫院回來了。當工作人員把裝有遺體的靈柩抬進玄關時,攝影師一齊按下快門。

4點多的時候,巖崎警部補和大庭警官來訪。兩人好像都沒怎麼睡,滿臉疲憊,黑眼圈也很明顯。他們深鞠一躬,再次為警方的失誤道歉。

「能否麻煩二位去一趟府警本部?我們想請您核對一下贖金。」

我和早紀子請香苗留下守著,與兩名警官一起走出家門。依然聚在門口的媒體人士一陣騷動。鏡頭全都對準了我們,還有好幾個話筒伸了過來。

「成瀨先生,您要去哪裡?」

「請您說兩句!」

話音滿天飛,快門聲連連。我和早紀子就跟犯罪分子似的,夾在巖崎警官和大庭警官中間,低頭上了警車。抵達京都府警本部後,我們被帶去了一個房間。房間中央鋪著藍色的塑料布,上面放著一堆紙渣。明央銀行京都分行的行長就在房間角落。他一看到我們便深深鞠躬說道:「請節哀順變。」

「這是贖金的殘渣嗎?」

「是的。可惜燒得太徹底,我們無法為您更換新鈔……」

這意味著我損失了一個億。但悅夫都死了,一切都無所謂了。

按「Media Now」的業績,我遲早能把這一億賺回來,可悅夫永遠都回不來了。

我和早紀子來到會客室,聽巖崎警部補匯報調查情況。

「做父母的聽我說這些肯定很難過,二位撐得住嗎?」

「沒關係。了解兒子是怎麼死的,是為人父母的基本義務。」

「那就從囚禁悅夫的地點說起吧。悅夫被關在船庫的二樓。綁匪用繩子把他綁在椅子上,堵住了他的嘴,腳邊還放了定時炸彈。他死於晚上7點,炸彈爆炸的時候,當場死亡。」

我攥緊拳頭。正如我所料啊。送贖金的時候,悅夫就被關在樓上。只要我上樓看看,悅夫就能得救了。腳邊放著炸彈,他該有多害怕啊?想到這裡,我頓感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唯有指甲戳進掌心的疼痛能讓我勉強保持清醒。

「悅夫被綁架後有好好吃飯嗎?」妻子小聲問道。

「嗯,在他出事的幾個小時前,有人給他吃了甜麵包和牛奶。我們認為在那之前,綁匪有定期給他吃東西。」

「悅夫他……沒有被虐待吧?」

「沒有類似的跡象。」

然而,這句話並不能給我任何安慰。從被綁架到死去,悅夫在精神層面經受的痛苦也是不折不扣的虐待。 「那座療養所是井田證券旗下的吧?」我問道。

「對,自去年井田證券破產後,它就被銀行收去用作抵押了。平時幾乎沒有人去,所以對綁匪來說,那倒是個非常合適的地方。」

「綁匪有留下什麼東西嗎?」

「很遺憾,我們沒有找到。船庫著火了,什麼都燒沒了。船庫裡放著好幾個裝遊艇燃料的塑料桶,爆炸的時候,燃料也被點著了。」

「綁匪到底是在哪裡監視的?」

「綁匪打來的最後一通電話裡有線索。他說,『還看到你把旅行袋放在了遊艇旁邊』。船庫沒有一扇窗戶,只能通過裝有捲簾門的門口才能看清裡面的情況。那就意味著綁匪是透過門口監視了您的一舉一動。換句話說,他是從琵琶湖看過去的。他躲在湖面的船上,用望遠鏡監視您。他本想先確認交易現場的安全,再把船靠岸,進船庫拿贖金,然後划船沿琵琶湖逃走。可是……」

巖崎警部補露出苦澀的表情,沒有繼續說下去。……然而,綁匪發現有刑警在監視船庫,沒有拿贖金就逃跑了。那稚嫩的生命卻被他撂在船庫,迎接死於爆炸的命運。

8

悅夫的葬禮和告別儀式從次日(21日)下午2點開始,會場設在六條山腳下的京都市中央殯儀館。

那天也是晴空萬裡,視線所及之處都是清透的湛藍。殯儀館周圍的樹林傳來小鳥的鳴囀。

許許多多人來送悅夫最後一程。悅夫的同學和他們的家長、班主任檜山老師和校長、街坊鄰居。「Media Now」合作方的代表與京都商工會議所的代表。柏木武史和香苗。幫忙準備贖金的明央銀行京都分行也派了人。行長要參加近畿地區的分行長大會,分身乏術,但他讓下屬代表自己出席了。搜查本部也來了人,巖崎警部補率四名刑警出席。「Media

Now」的員工負責在接待處登記賓客信息。

我和早紀子坐在最前排的喪主席,柏木和香苗坐在我們旁邊。靈柩安放在眼前的祭壇上,悅夫的照片被裝在一個黑色的相框裡。那是一張被放大了的照片,是春遊時拍的。照片中的悅夫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笑得天真無邪。

應我的要求,我們為悅夫舉辦了非宗教葬禮。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自己明明不相信,卻要用僧侶的誦經或牧師的祈禱送走悅夫,這簡直是對他的褻瀆。如果真有天堂,悅夫就一定能去到那裡。如果沒有天堂,那他也可以化作回憶,永遠活在大家心裡。因為悅夫是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很多人都喜歡他。所以他一定能在大家心裡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伴隨著巴伯的《弦樂柔板》,賓客上前獻花。在檜山老師的帶領下,悅夫的三十七位同學起身獻花。每一張稚嫩的臉上都帶著嚴肅的表情,有幾個女孩顯然哭過,眼睛又紅又腫。這可能是死亡第一次降臨在他們身邊吧。我只希望他們長大成人以後,還記得自己有過一個小學同學,名叫成瀨悅夫。哪怕關於他的回憶深藏在心底的角落也好。獻花環節結束後,我勉強穩住自己的聲音,代表家屬發言,葬禮和告別儀式就此結束。我、柏木和兩名「Media Now」員工把小小的靈柩抬下祭壇,扶著四角,穿過會場朝出口走去。靈柩是那麼輕,輕得我心都碎了。在出口等候的兩位工作人員接過靈柩,放在推車上,緩緩推向火葬場。我們默默跟在後頭。

明媚的陽光灑在周圍,仿佛這世上沒有發生任何的不幸。是啊,對人世間的大多數人來說,也確實沒有發生任何的不幸。不幸只降臨在了我們身上。

走到火化爐前,工作人員將靈柩推進去——然後,靜靜地關上了門。

大部分賓客已經回去了,只有我、早紀子、柏木和香苗還留在家屬休息室。我們呆呆地坐在鋪著榻榻米的房間裡,等待悅夫的遺骸歸於灰燼。

過了一會兒,一身喪服的巖崎警部補出現了。請節哀順變——他深鞠一躬,然後環顧四周,確定沒有其他人在場後輕聲說道:

「可以佔用您五分鐘左右的時間嗎?」 坐在我旁邊的柏木瞪了巖崎一眼。

「喂!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就不能稍微考慮一下家屬的感受嗎?」

柏木向來看警察不順眼,而警方在這起事件中的失誤似乎加劇了他的厭惡。

巖崎看向柏木。

「有件事需要儘快告訴成瀨先生。我們也想儘快破案,告慰悅夫的在天之靈,還請見諒。」

「怎麼了?」

我用眼神示意柏木克制一下,詢問巖崎。 「實不相瞞,我們已經找到了關於綁匪的重要線索。」

「……重要線索?」 我、早紀子、柏木和香苗都一臉驚愕地看著巖崎。

「通過對綁匪來電聲音的分析,我們對綁匪進行了大致的側寫。他的年齡在二十歲到三十九歲之間,身高在一米六五到一米七五,極有可能在京都南部出生長大。」

「……這是怎麼分析出來的?」

「我們與語音科學研究所開展了合作,研究所有一個龐大的資料庫,網羅了十多萬人的聲音數據,用來研究聲音和身體特徵的普遍性關聯。研究所告訴我們,人的聲音能直接反映出口腔、咽喉等部位的肌肉老化狀態。而綁匪的聲音很年輕,也就二三十歲的樣子。另外,一般來說,聲音的頻率與身高成反比。頻率越低,則身高越高。頻率越高,則身高越矮。所以可以推斷出綁匪的身高在一米六五到一米七五之間。當然,這是通過聲音資料庫中的十多萬份樣本得出的平均值,也可能出現例外情況。」

看來如今的高科技搜查已經先進到了超乎門外漢想像的地步。巖崎的一番話聽得我們呆若木雞。

「還有,鑑證課對定時炸彈的碎片進行了分析。結果顯示,炸彈由五根炸藥、一個電雷管和一個六小時式定時器組成。既然用了六小時式定時器,那就意味著定時炸彈的啟動時間是下午1點左右。

「我們可以初步斷定,綁匪是可以接觸到炸藥、電雷管等物品的人,也就是在建築工地、化工廠商的火藥生產部門工作的人。」

「……能查到這麼多,應該能很快抓到綁匪吧?」

「是的,我們準備儘快公布綁匪的側寫信息,外加勒索電話的聲音。屆時,認識綁匪的人向我們提供線索的可能性會非常高。」

這時,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來到休息室。他來告訴我們,悅夫的遺骸已化作灰燼。

後來我們才知道,就在那天晚上,綁匪為了自保走了一步狠棋。可我們直到兩天後才接到消息——

9

葬禮次日,我和早紀子一早便開始收拾悅夫的房間。我們心如刀絞,卻也清楚如果現在不做,就永遠都做不了了。

房間裡還是四天前悅夫早上出門上學時的模樣——電車、龍的布偶、樂高積木。悅夫最喜歡的玩具攤在地上。我和妻子望著那些玩具呆了好一會兒,什麼都做不了。我們不敢相信,這些東西的主人永遠都回不來了。我只覺得房門隨時都有可能被打開,背著書包的悅夫隨時都有可能衝進來說:「我回來啦!」

我拿起樂高積木。他拼的是船嗎?飛機、房子、機器人……悅夫能用手指拼出各種各樣的東西。這麼有天賦,長大了說不定能當設計師,或者雕塑家。這個念頭剛冒出來,隨之而來的便是自嘲。天哪,我早已成了痴愛子女的糊塗家長。再這麼下去,我怕是會認定自家的孩子是個神童。但那又怎麼樣?沒關係啊。反正悅夫已經不在了。就讓我暢想一下我的孩子本可以擁有的未來吧。

兒童專用的學習筆記本插在悅夫書桌上的書擋中。早紀子拿起本子,逐一打開,呆呆地看著。我走到妻子身邊,看了看那些本子。算術、語文、綜合學習、按學校的規定在每周一提交的日記……每一本上都是孩子所特有的奔放字跡。最後一篇日記映入眼帘。

4月17日(星期五)

明天,爸爸會教我騎自行車。是不用輔助輪的騎法。我都等不及啦。[5]

後一頁空白無字。而那片空白也不可能被填滿了。早紀子嗚咽起來。淚水也順著我的臉頰滑落。我緊緊摟住妻子。在寂靜無聲的房間裡,我們久久無法動彈,仿佛是為了捕捉到悅夫的聲音。

次日晚上,巖崎警部補和水島警官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情報。

一看到警官們的表情,我就知道案子有了進展。年輕的水島臉上露出難以抑制的興奮,巖崎面無表情,卻帶著幾分犀利的神色,好似嗅到獵物的獵犬。

我將他們帶到會客室,與早紀子並肩坐在他們對面。巖崎用隨意的語氣開口問道:

「請問您認識一個叫柳澤幸一的人嗎?」

「柳澤幸一?」

「他今年三十三歲,住在出町柳,從事印刷方面的工作。您沒在電視或報紙上看到這個名字嗎?他是一起搶劫殺人案的被害者。」

「我實在沒有心情看電視和報紙。媒體都在報導悅夫的事情,就像是在我的傷口上撒鹽……」

巖崎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也是啊。做父母的,哪有心情看那些東西……」

「那個男人怎麼了?」

「通過調查,我們發現此人就是本案的綁匪。」

「——綁匪?」

「確切地說,是綁匪之一。」 事態發展得太快,我都跟不上了。

「等等,能請您從頭說起嗎?」 「柳澤幸一的屍體是昨天上午9點多被發現的。一個快遞員去送包裹,發現家裡好像沒人,門卻沒鎖,便推開門看了看,這才發現他倒在廚房兼餐廳的地板上。

「有人用鈍器擊打柳澤後腦勺,使其失去知覺,然後用繩子勒死了他。據推測,柳澤死於前一天,也就是21日晚上11點左右。」

「21日晚上11點左右?」

正是悅夫葬禮那天晚上。晚上11點左右,應該是我和早紀子筋疲力盡,剛剛睡下的時候。綁匪的同夥剛好是在那個時候遇害的嗎?

「柳澤家有被洗劫的痕跡,信用卡、存摺之類的東西都被拿走了,錢包裡的紙幣也被拿光了。調查組起初還以為兇手是為了劫財。

「問題是,案發現場有一處不對勁的地方。缺了一樣過著正常社會生活的人都應該有的東西。」

「什麼東西?」

「通迅錄。案發現場沒有通迅錄。那只可能是被兇手帶走了。而這樣做的目的只可能是為了隱瞞自己和柳澤的關係。尋常的搶劫犯沒有必要做這種事。種種謀財的跡象極有可能是為了掩飾行兇的真正目的。

「隨著調查的深入,警方了解到柳澤直到三年前還在親和化學工作。而且還是專門研究火藥的部門。不僅如此,警方還查到柳澤在京都市出生長大,今年三十三歲,身高一米七二。這時,負責柳澤被害案的調查組意識到,這名被害者符合悅夫綁架殺人案兇犯的所有條件,為保險起見,便聯繫了我們調查組。

「我們讓柳澤的熟人聽了聽綁匪在電話裡的聲音,所有人都一口斷定,那就是柳澤的聲音。毫無疑問,柳澤就是打電話脅迫您的人。幾位熟人還提到,柳澤曾透露過他近期會有一大筆錢進帳。」

巖崎從西裝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放在玻璃桌上。照片裡的男人看起來三十多歲,戴著眼鏡。他就是柳澤幸一吧。長得頗為英俊,但面相顯得有些固執。薄薄的嘴唇散發出一種因懷才不遇而憤憤不平的氣場。電話那頭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是他嗎?害死悅夫的就是他嗎?

「警方是怎麼確定還有另一個綁匪的?」

「因為在悅夫被綁架的時候,以及綁匪監視著船庫,準備奪取贖金的時候,柳澤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悅夫是在18日上午8點到8點07分被綁架的,而在那段時間,柳澤正在他家公寓附近的咖啡廳『Charade』[6]用早餐,他是那家店的常客。早上8點剛開門,柳澤就出現了。他點了晨間套餐,然後和老闆、幾個老主顧聊到了8點半左右。

「第二天,也就是19日,綁匪監視船庫的時間應該是下午6點到7 點。當時柳澤也在『Charade』用晚餐。」

「咖啡廳老闆的證詞可信嗎?」

「嗯,我們問得很仔細,他的回答也毫不含糊。這就意味著本案的綁匪不止一個。柳澤負責打電話,而另一個——可以被稱為主犯的那個人,負責綁架、囚禁悅夫,奪取贖金。」

「您是說,他們通過分工合作確保了對方有不在場證明?」

「沒錯。19日晚,主犯看著您送來贖金,企圖見機拿走。但他發現了警方的交易現場監視組,沒拿贖金就離開了,並通知柳澤交易失敗。柳澤一定是在接到消息之後才打電話到您家結束交易的。後來,沒有拿到贖金的綁匪起了內訌,主犯殺害了柳澤。」

「柳澤的熟人中有看起來像主犯的人嗎?」

「很遺憾,我們還沒有發現可疑人員。不過,從主犯拿走了通信錄這一點看,主犯與柳澤的關係必定是比較親近的。目前我們正在徹查柳澤的交友圈子。我相信主犯就隱藏在其中。」

主犯殺害同夥一事立刻登上了第二天的報刊與電視。柳澤幸一之死似乎加劇了媒體對這起事件的狂熱。贖金交接失敗、年幼人質喪命、綁匪內訌、冷酷的主犯毫不留情地殺害同夥……所有能引發媒體狂熱的元素確實都湊齊了。

人質殞命,警方顏面盡失。大概是為了挽回局面,警方主動向媒體公布了柳澤幸一的信息。在接下來的兩三周時間,這位慘遭滅口的愚蠢共犯成了八卦節目和雜誌的熱點話題。然而,我們並沒有心情去關注那些討論。為了滿足大眾好奇心而服務的新聞只會帶來更多的痛苦。倒是巖崎定期來訪,帶來了一些關於柳澤的最新調查結果。

據巖崎介紹,柳澤幸一出生於1959年。高中畢業前一直生活在京都,之後考入一橋大學經濟系。畢業後入職親和化學,被分配到廣島分公司的產品管理課工作。但是在七年後,他因個人原因離職了。綜合老同事和老上司的描述,柳澤雖然能力出眾,卻毫無團隊協作精神,經常和同事鬧矛盾。

離職後,柳澤回到出町柳的老家,接管了家裡的印刷公司。兩年後,他的父母去能登旅行時遭遇大巴車禍,雙雙去世。柳澤在自己的公司貌似也鬧出了不少問題,父母去世後不久,五名員工就全部辭職了。從案發半年前開始,他就沒有在工作了,印刷公司處於歇業狀態。在此期間,柳澤過著相當頹廢的生活。1月上旬,他在小酒館與旁邊的顧客爆發口角,進而動手打人。對方受了傷,需兩周才能痊癒,而他也因蓄意傷人被捕。不過那一次,警方只是把相關資料送交了檢察廳,並未正式起訴。

儘管警方查到了這些信息,但一個謎團始終沒有被解開——柳澤為什麼會盯上我們家?

因為警方與媒體徹查了柳澤的方方面面,卻沒有在他和我們家之間發現任何的交集。

柳澤與我們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陌生人。無論是柳澤的前東家親和化學,還是他在老家經營的印刷公司,都與「Media Now」沒有任何關係,更無業務往來。「Media Now」的員工都不認識柳澤。柳澤的母校並

不是我、早紀子和悅夫就讀過的學校。柳澤家和印刷公司離我們家和「Media Now」辦公樓都很遠。柳澤家和印刷公司位於出町柳,而我們家在修學院,「Media Now」的辦公樓在堀川丸太町。綁架勒索意在謀財,這種性質意味著加害者與被害者之間可能全無交集。凡是知道被害者家境富裕的人,都有可能是綁匪。但在現實中,綁匪往往與被害者的家庭存在某種聯繫。要實施綁架勒索,必須熟知被害者的家庭結構和資產情況,以及綁架目標的日常活動情況。因此綁匪必然會盯上自己身邊的富裕家庭。此外,綁架也可能因怨恨而起。而在這種情況下,綁架目標也必然是綁匪身邊的人。

然而,柳澤和我們家沒有任何交集。京都市有的是有錢人,家有幼童、適合下手的富裕家庭比比皆是。為什麼柳澤偏偏選中了我們家?明明是毫無交集的陌生人,這究竟是為什麼?

也許與我們家有交集的不是柳澤,而是那個主犯。柳澤本人與我們家沒有任何關係,只是聽從主犯的指示罷了。

然而警方和媒體經過深入調查,並沒有在柳澤的生活圈子裡發現疑似主犯的人。

10

在葬禮的一周後,我首次來到「Media Now」。員工們向我致以深切的慰問。我道了謝,努力埋頭於工作之中。

每逢假日,柏木和香苗便會帶著我和早紀子出門。我們絕口不提那起綁架案。我與柏木聊「Media Now」的工作,香苗則說起了她正在翻譯的作品。而我和柏木則回憶起了我們剛遇到早紀子和香苗的時候。

有時,我們會在歡聲笑語的間隙聽見幼童在遠處呼喚父母的聲音。我和早紀子每次都會不由自主地回頭去看,仿佛那是悅夫在喊。然而,孩子在呼喚的人,他的笑容所面對的人,還有他所奔向的人總是別人。看到那一幕,我們就會想起,自家的孩子已經不在了。一時的幻想煙消雲散,寂靜的悲哀將我們籠罩。

案發兩個月後,警方鍥而不捨的調查終於收穫了一顆果實。他們發現,主犯曾在柳澤身邊出現過一次。

當天晚上,巖崎再一次來訪,匯報調查情況。

「我們正在對柳澤的交友圈子進行地毯式排查。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的同學和老師,在親和化學工作時的同事,接手印刷公司之後的生意夥伴……只要是認識他的,我們都要查一遍。」

「有沒有發現疑似主犯的人?」

巖崎繃著臉搖了搖頭。

「還沒有。不過我們又找那位『Charade』咖啡廳的老闆聊了一下,打聽到了一件怪事。負責問話的探員起初也沒覺得那是什麼要緊的事情,只是因為手頭的材料太少,才在搜查會議上提了出來。沒想到這件事牽出了一條線索。」

「怪事?」

「案發十天前,咖啡廳老闆去京都站坐新幹線前往東京,在車站碰巧遇到了柳澤。而柳澤當時的舉止有些怪異。」

「怎麼個怪法?」

「老闆是4月8日下午在京都站的烏丸口遇見柳澤的。老闆問他要去哪裡,他說要去廣島探親。老闆打算坐的那趟車還有一陣子才到,於是他便想跟柳澤聊一會兒,誰知柳澤表示,去廣島的新幹線就快發車了,可他還沒買票,沒時間磨蹭了,說著就趕去了售票處。結果走到半路,他又停了下來,衝去售票處附近的紀念品店,說『我忘了給廣島的親戚買伴手禮』,然後買了些『八橋餅』[7]回來。這一來一回就費了些時間。後來柳澤買了票,上了站臺,卻錯過了原本想坐的那趟車。而老闆要去東京,於是就告別了柳澤,坐上了新幹線的上行列車。所以他不知道柳澤在那之後做了什麼。」

「這件事哪裡奇怪了?」

「您就不覺得柳澤的行為有些刻意的成分嗎?」

「刻意?」

「您想啊,柳澤買的伴手禮是『八橋餅』。可八橋餅不一定非要在檢票口附近買,站臺上的小賣部也有。反正是批量生產的東西,無論在哪家店買,味道都沒有差別。眼看著車就快開了,他大可去站臺的小賣部買,不是嗎?」

我恍然大悟。巖崎說得一點兒都沒錯。

「那柳澤為什麼要……?」

「我只想到了一種可能性。柳澤是演了一場戲,刻意讓自己錯過那班車。跑去買特產,只可能是為了拖時間誤車。」

「可他為什麼非要錯過那班車呢?」 「柳澤很有可能約了人在烏丸口見面,但對方還沒來。所以柳澤才會刻意錯過那班車。」

「那他直接告訴老闆,我要等的人還沒來,改坐下一趟車走不就行了嗎,何必跑去買特產拖延時間呢?」

「照理說是這樣沒錯。但他要是不想讓別人見到自己在等的那個人呢?」

「不想讓別人見到自己在等的那個人?」 忽然,一個瘋狂的念頭閃過腦海。

「柳澤在等的是綁架案的主犯吧?」

「應該是的。柳澤本打算在烏丸口與主犯會合,然後再去廣島,誰知碰巧遇到了相熟的咖啡廳老闆。而主犯又遲遲不現身。他不得不坐下一班車,卻又不能告訴老闆自己在等人。因為他要是說了,老闆也許會好奇他在等誰,想留下來看一眼。柳澤當然不能讓老闆見到主犯,於是他當機立斷,假裝忘記買伴手禮,拖延時間,在不提起『自己約了人』的情況下誤了一班車。順便一提,我們查到柳澤並沒有在廣島的親戚。從這一點也能看出,忘了買伴手禮不過是拖延時間的藉口。」

「可柳澤為什麼要和主犯一起去廣島呢?」

「為了獲取用於綁架案的炸藥和電雷管。柳澤在親和化學工作了七年,隸屬於廣島分公司的產品管理課。親和化學在廣島設有火藥廠,柳澤以前就在那裡從事產品管理工作。想必他很清楚炸藥和電雷管的存放地點與安保情況。在主犯的幫助下,柳澤進入工廠倉庫,偷走了那些東西。我們找親和化學的廣島分公司了解過情況,得知4月底盤點時,他們發現少了五根炸藥和一根電雷管。」

「柳澤和主犯約在京都站北側的烏丸口,而不是南側的八條口,看來主犯應該住在車站以北吧?」

「是的,這極大地縮小了主犯的居住區域。今後我們將以左京區、右京區、中京區、上京區和北區為重點,開展地毯式搜查。」 我能感覺到湧上心頭的興奮。這下警方就有了鎖定主犯的兩個關鍵條件。第一,住在京都站以北。第二,4月8日下午沒有不在場證明。

巖崎警部補略顯遲疑地開口說道:

「實不相瞞,那位咖啡廳老闆還提起了另一件事。但我不確定它跟案子有沒有關係……」

聽他的口氣,他好像不太確定那件事值不值得提。

「什麼事啊?」

「案發一周前的4月11日,柳澤也去過『Charade』。臨走時,他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好像還沒人發現,那Y是冒牌貨』。」

「那Y是冒牌貨?」

「為保險起見,我們查過柳澤的交友圈裡有沒有姓名首字母是Y的人,卻一個都沒查到。不過嘛,我也實在不覺得這件事和案子有什麼關係……」

這件事聽起來確實不像與案件有關。但柳澤畢竟是綁架案的共犯,所以他的一言一行都可能關乎案情。

「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掌握了關於主犯的重要線索。我們會進一步調查柳澤的交友圈子,屆時一定能發現主犯的蹤跡。要不了多久,就能將他逮捕歸案了。」

11

然而,事與願違。自那時起,調查工作便陷入了僵局。

無論是在囚禁悅夫的地方,還是在柳澤遇害的現場,主犯都沒有留下任何線索。他的身份依然成謎。雖然柳澤有好幾個住在京都站以北的熟人,但他們都沒有在案發十天前的4月8日去過廣島周邊。而且他們在悅夫被綁架的時間都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也沒有特別缺錢。

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警方全力開展調查,卻遲遲無法鎖定主犯。

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搜查本部的規模大幅縮小,只留下了少量的探員。悅夫的案子幾乎已成懸案。

歲月的衝刷,將失去悅夫的悲痛深深沉入我與早紀子的心底。旁人也許看不出來,不知那悲傷屢屢浮現,撕扯著我們的心。

然後——四年前,2000年10月15日。

早紀子去附近的商店購物,回程路過白川大街,卻看見一輛駕駛員瞌睡駕駛的車衝向人行道上的幼兒園小朋友,立刻衝上前去把人一把推開。多虧早紀子及時相救,小朋友只擦破了皮,她自己卻避讓不及,被車撞了。人們將她送往附近的醫院。

接到醫院的通知時,我正在「Media Now」。當我趕到醫院時,她剛做完緊急手術。我聯繫了在北區平野的家中翻譯的香苗,她立刻趕來了醫院。

我們在醫院大堂聽負責手術的醫生講述早紀子的情況。除了右臂、肋骨骨折與腦震蕩,她的內臟也在撞擊中受到了損傷,全身也有多處擦傷。

我抓著醫生的胸口問道:

「醫生,她到底怎麼樣啊!我愛人能撐過去嗎?」 醫生垂下眼,用謹慎的口吻回答:

「手術已經順利結束了,她應該不會有事的。」 我抓住醫生的肩膀,使勁搖晃。醫生的頭前後搖擺。

「求您了,請一定要救救我愛人啊!」 醫生被我的氣勢嚇到了,不禁後退一步。

「我們會盡全力救治的。」 說完,他就快步走開了。

我們走去病房門口的長椅坐下,焦急等待著。我的妻子剛失去了獨生子,現在自己也身負重傷,天知道能不能撐到明天。憑什麼要讓早紀子經歷這些?她比誰都善良,從沒有過害人的念頭,為什麼非要讓她遭受這樣的命運呢?

到了傍晚,主治醫生帶著護士進入病房。片刻後,他出門對我和香苗點了點頭。

「二位可以進去看一看病人,但只能待五分鐘。」 我們跟觸電一般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伸手碰到房門的時候,我感到了幾絲不安和畏縮。也許早紀子已經傷得不成樣子了。但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她永遠都是我的早紀子。我緩緩拉開房門。

只見妻子躺在床上,毯子蓋到胸口。頭上纏著繃帶,右臂打著石膏,左臂掛著點滴。

早紀子注意到門開了,動了動擱在枕頭上的頭,望向我和香苗。她臉色蒼白,笑容卻平和如常。

「姐姐,你怎麼這麼傻啊!」香苗大跨步走到床邊,張口便是一聲怒吼,「你怎麼能衝到車子跟前啊!萬一被撞死了可怎麼辦啊!」

「對不起,害你們擔心了……」

「要是道歉有用,那還要警察幹什麼!要不是你受了傷,我絕對要打爆你的頭!笨蛋!笨蛋!笨蛋!」

香苗連珠炮似的說著,氣也來不及喘。說到這裡,眼淚奪眶而出。

她轉過身去,拿出紙巾擤了擤鼻涕。

我用儘可能輕描淡寫的口氣說道:

「你沒事就好。纏著繃帶的樣子也很有魅力嘛。」

「哎喲,謝謝你呀。」

「不過你這麼做是魯莽了點。又不是練田徑的短跑運動員……」

「真的對不起……可是眼看著那輛車撞過去,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那個孩子就是悅夫。我心想……我得去救悅夫啊……回過神來才發現,身子已經動起來了。但我又沒什麼運動細胞,害得自己被撞到了。

我可真夠笨手笨腳的……」

妻子微微一笑,隨即露出擔憂的表情問道:

「老公,那孩子沒事吧?」

「嗯,聽說就擦破了點皮。」

「謝天謝地……」 她自己受了重傷,卻還滿腦子惦記著別人。這讓我心如刀絞。

香苗把紙巾扔進垃圾桶,吸了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 「咳咳,本電燈泡先撤了,你們慢慢聊吧。」 她半開玩笑地說道,隨即走出病房。

我和妻子對視了許久。

「求你了,以後別這樣了。要是連你都不在了,我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別這麼愁眉苦臉的啦。我肯定不會死的。我會連悅夫那份一起活下去的,還要跟你白頭偕老呢。」

「此話當真?一言為定哦!」

「一言為定。答應你的事情,我什麼時候反悔過呀?」

「那就拉鉤吧。」

我們就像小男孩和小女孩一樣,鉤住對方的小指。妻子的小指白皙而纖弱。我是多麼希望自己所有的力量能通過這根手指注入她的身體啊!

門開了,護士走進來說道:

「今天的探視就到此為止吧,別累著病人。」

我依依不捨地離開病床。走出病房時,我回頭望向妻子。

「我明天再來。」 早紀子對我莞爾一笑。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遲遲無法入睡,熬到凌晨好不容易睡著了一會兒。早上7點多,醫院打來電話,說早紀子的情況突然惡化了。忽然間,我的世界仿佛變得一片漆黑。柏木和香苗在我之後趕到了病房。柏木面帶不忍地望著我,香苗則咬著嘴唇,強撐著不讓眼淚落下。早紀子已經陷入了昏迷,醫生和護士們在病床周圍忙個不停。據說是受損的腦血管破裂了。床邊放著心電監測儀,伴隨著富有規律的電子音,屏幕上顯示出一條又一條的光波。

我不願相信眼前的一切。早紀子昨天還那麼清醒,還能跟我說話,此刻卻已不省人事了。

後來——

上午10點51分。心電圖的光線停止了波動,直得如同風平浪靜的海面。它再也不會起波瀾了。

早紀子的表情十分安詳,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可那白如床單的臉色告訴我,那份安詳不過是假象而已。

當醫生宣布她已離去時,我只覺得全身的鮮血都在倒流。視野變得模糊,身體不住地顫抖。周圍所有人的存在都從意識中消失了,只剩我與一去不返的妻子飄蕩在白茫茫的迷霧中。

早紀子死了。與我相伴十七年、相濡以沫十七年的妻子不在了。這與我死又有什麼區別。

早紀子的聲音突然在腦海中響起。

——還要跟你白頭偕老呢。

這成了她此生唯一違背的諾言。

每個人都有不可替代的摯愛,是摯愛讓世界擁有了意義。對墜入愛河的人來說,摯愛是他們的戀人。音樂家的摯愛也許是音樂。而我的摯愛,正是悅夫和早紀子。從命運將他們帶離人世的那一刻起,這個世界於我就失去了意義。

早紀子的葬禮過後,我成了一具名副其實的空殼,沒有靈魂的空殼。那年,我四十二歲。我將迎來五十歲,然後是六十歲,一天天老去,走向死亡。而在那之前,我不得不忍受沒有早紀子與悅夫陪伴的漫漫空虛。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自己快瘋了。為了逃避,我只能埋頭於工作之中。

柏木每天早上在「Media Now」見到我,都是一臉擔憂的表情,仿佛有話要說。但他每次都支支吾吾,然後轉而談起工作上的事情。對我來說,其實這樣也好。寬慰的話語,我一點都不想聽。

遠眺窗外,當西邊的天空逐漸染上紅色的時候,我的焦慮便會不斷升級。因為我不敢回家,不敢回那棟空蕩蕩的房子。我每天晚上都會在辦公室留到很晚,用工作麻痺自己,看著每個員工跟我道別回家。

柏木總會留到最後陪我。在放下百葉窗、落針可聞的辦公室裡,我們幾乎不與對方交談,只是不停地敲打鍵盤。片刻後,柏木會看看表,嘆口氣,站起來收拾東西。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朋友輕聲告別,離開辦公室。他要回家去,回到有香苗在等候的、溫暖的小家。

直到午夜0點將至,我才會離開辦公室。開車駛過深夜的大街,回到沒有亮燈的家裡。不吃一頓像樣的飯就開始喝酒。喝到失去意識,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在頭疼中醒來,發現洗臉臺的鏡子裡有一張蒼白、消瘦、憔悴、滿眼血絲的臉,好似幽靈。

最讓我無所適從的莫過於假日。待在空蕩蕩的房子裡叫我無法忍受,可是去辦公室吧,大樓的保安又會像看瘋子一樣看著我。我只得時而開車,時而步行,漫無目的地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遊蕩。

然而,這種行為無異於用舌頭觸碰疼痛的牙齒。京都的角角落落,都有我、早紀子和悅夫的回憶。落下初吻的京都御苑樹蔭下、約會常去的新京極電影院、並肩走過的鴨川岸邊、包場舉辦了婚禮的北山餐廳、開啟了新婚生活的下鴨公寓、悅夫出生的北大路醫院,還有帶著悅夫去過的四條河原町的百貨店……

一切都能勾起我的回憶,讓我想起永遠都回不來的那兩個人。沒有一個地方能讓我心安。

12

調查工作遲遲沒有進展。我本以為自己的人生會一直這樣空虛下去,眼睜睜看著追訴時效將至,看著眾人把案子忘得一乾二淨……誰知在一次漫不經心的癌症篩查中,醫生查出我患有惡性胰腺癌。

胰腺癌不同於胃癌與大腸癌,很難及時發現,等到發現時,往往為時已晚。我也不例外。我讓柏木接任「Media Now」的社長,立即住進了京都大學醫院。

至於從住院到現在的這半年裡發生的事情,我不想多費筆墨。我與大多數癌症患者走過了同樣的路。

起初是不願相信。我多次質問醫生,你們是不是搞錯了?當我確定醫院沒有誤診的時候,恐懼洶湧而來,腳下的地面仿佛都崩塌了。直到不久前,我甚至還有過想和早紀子、悅夫團聚的念頭,但那些尋死的想法終究不過是想像罷了。當死亡化作極有可能發生的現實逼近眼前時,它是那樣駭人而不可理喻,同時帶來了難以忍受的恐懼。

然後便是憤怒。為什麼要死的不是別人,而是我?為什麼我現在就得死,而不是三十年後再死?對這個世界的憤怒將我生吞活剝。我必須拼命克制,免得把怒火發洩在周圍的人身上。

我只盼著自己能活得再久一些。我瀏覽了各種醫療網站,只要是有一線希望的治療方法,我都研究過。哪怕只是多活一個月,多活一個星期,那也是好的。為此,再可疑的治療方法我都願意找主治醫生諮詢。

當我意識到那些方法都不能延長我的生命時,無底深淵般的憂愁籠罩了我的心。我不再有鮮活的情緒,而是縮在自己的小世界裡。我的人生和我這些年做過的一切,似乎都毫無意義。

糾結過後,我終於接受了自己命不久矣的現實,終於平靜地死了

心。

在那一刻,世界綻放出了前所未有的明媚光輝。病房窗外的景色、窗外鳥兒的鳴囀、嘈雜的人聲、被陣雨打溼的泥土的香氣——一切都是那樣新鮮,那樣美好,仿佛永恆就凝固在這一瞬間。我就跟初生的嬰兒一樣,為這個世界的面貌瞠目結舌。

然後,我便意識到了自己該做什麼。那就是記錄自己的所思所想。

死亡最殘酷的意義並非肉體的毀滅,而是所有念想的消亡。一個人的喜怒哀樂,還有對摯愛的思念,都會在死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一個辦法能夠抵禦這種消亡——把它們寫下來。只要寫下來,人的念想就能超越死亡與時間,永遠存在下去。

所以此時此刻,我才要敲打鍵盤。只為記錄下妻兒被無情奪走的悲劇,記錄下我的哀嘆與憤怒,記錄下我對他們的愛。

病房窗外的東山山脈披著新綠,在春日的陽光下熠熠生輝。院中來往行人的步子仿佛也輕快了幾分。從我開始用筆記本電腦撰寫手記到現在,已經快一個月了。

今天,我請公證人來到病房協助我立遺囑,將我名下的「Media

Now」股份、銀行存款、土地與房子都贈予柏木。全部資產的總市值約

為五億日元。我的肉體即將消亡,但我傾注心血打造的「Media Now」會繼續存在下去。就像是我的一部分繼續活下去了一樣,不是嗎?

我的地獄之旅終於迎來了尾聲。我已經把所有的念想都寫進了這份手記。此刻我的內心是如此平靜,好似母親懷中的嬰兒。唯一讓我擔憂的是,案子還沒有告破。

以巖崎警部補為首的調查組警官們仍會來病房向我匯報調查情況。據說為調查本案,警方共投入了五千人次的警力。但警官們一臉不甘地告訴我,主犯的身份依舊成謎,然後沮喪地咬著嘴唇離開病房。

有時,我會做夢。我打算請柏木和香苗把手記放在網上。也許有朝一日會有人讀到它,從不同於警方的角度重新調查這起案子。到時候,也許就能破案了。但我肯定活不到那一天了。身體的疼痛與日加劇。癌細胞已擴散至全身,止痛藥已經不起作用了。留給我的日子不多了。

我望向枕邊的照片。那是十二年前的春天,是我與妻兒在鴨川河畔的溫馨一刻。

早紀子、悅夫……我很快就能去陪你們了。我們一家三口終於可以團聚了。

綠樹吐新。碧空如洗。

能死在這樣一個美好的季節,我深感幸福。

第二部

調查重啟

1

「你們還記得十二年前的春天自己在做什麼嗎?」 奈良井明世如此問道,環視在場的三位朋友。

「十二年前?」慎司回答道,「我在上大二吧。每天在麻將館裡泡著,幾乎沒去上過課。」

「你爸媽肯定天天長籲短嘆吧。真不敢相信你這樣的人竟然當了刑警。你念的哪個學院啊?」

「法學院。」

「你是不是法學院有史以來最糟糕的學生啊?這樣還能畢業真是奇蹟啊。理繪肯定是認真上課的好學生吧?」

理繪嫣然一笑:

「嗯,當年我在醫學院上大二,每天都去上課。學習人體結構啦,上解剖實習課啦,可有意思了。」

「聽溫文爾雅的理繪說出這種話,總有種特別超現實的感覺呢…… 峰原先生呢?」

公寓房東放下手中的茶杯說道:

「我當時還是個律師,手上有一起很大的民事訴訟案,忙得昏天黑地。明世老師你呢?」

「那年我也是大二,在英國當了一年的交換生。」

5月15日,星期六晚上。慎司、明世、理繪和峰原與往常一樣,相聚在「AHM」頂層的峰原家書房。四人圍坐在玻璃桌旁的沙發上,品茶閒聊。桌上擺著峰原為他們衝泡的紅茶,一如既往。今天,四人結伴出去吃了一頓法餐,然後來峰原家坐一坐。

東牆的大凸窗敞開著,吹來習習涼風。酒足飯飽,又是一年中氣候最宜人的時節,慎司自是心情舒暢。哪怕明世諷刺挖苦,他都全然不以為意。

「話說十二年前的春天怎麼了?」 慎司問道。明世迫不及待地說:

「你們記不記得那時在京都發生了一起兒童綁架案?」

「兒童綁架案?不記得哎……每年都有好幾起綁架案發生,哪能每一起都記得啊,除非是鬧得很大的,或者情節很悽慘的。」

「你真是刑警嗎?每年發生好幾起綁架案,難道不是因為警方無能嗎?」

「我告訴你,日本的綁架案破案率高達90%以上,憑什麼說我們無能啊!」

「是不是那起小男孩被炸死的案子啊?」理繪插嘴道。

「對!理繪果然厲害,記得就是清楚。」

「那孩子真是太可憐了。當時我每天都為他祈禱,願他安息。」

這話要是從別人嘴裡說出來,那十有八九是在開玩笑,但是從理繪嘴裡說出來,就成了發自肺腑的真心話。

「我想起來了,」峰原點著頭說道,「還記得當時各路媒體都進行了大幅報導。那是一起不折不扣的慘案。在我當時所屬的東京律師協會也是熱點話題呢。那起案子怎麼了?」

「我跟你們說,那個被綁架的孩子的父親在網上發表了他的手記。」

「哦?手記?」

峰原輪廓分明的臉上浮現出幾分驚訝的神色。

「是這樣的,我正在翻譯一本罪犯的自傳,所以最近瀏覽了不少和罪案有關的網站,然後就碰巧在其中一家網站上看到了關於手記的介紹。我想讓你們看看那份手記,所以今天帶了電腦來。」

明世從包裡拿出筆記本電腦,放在玻璃桌上啟動。電腦的卡槽中插著PHS無線網卡。聯網後,她點擊了「收藏夾」中的一個連結。

慎司、峰原與理繪盯著屏幕。

白底畫面的正中央,出現了一張照片。

春日午後,照片中的三人站在河岸邊。一對三十多歲的男女,外加一個小男孩。身後是青山、森林、大橋與河堤上的一排散發著朦朧光亮的櫻花樹。溫暖的陽光遍灑大地,三人對著鏡頭展露笑顏。平凡的家庭,尋常的光景。

照片上方標有網站的名字,「為龍心醉的男孩」。照片下方則是四個龍形的圖標,分別標著「關於本站」「案情概要」「成瀨正雄手記」和「徵集線索」。網站是今年4月14日上線的,但屏幕右下角的計數器顯示,訪問量已超過五千人次,可見其人氣之旺。

明世點擊「關於本站」後,畫面刷新,顯示出一段說明文字。

「平成四年(1992年)4月18日,一名二年級男孩在京都遭遇綁架。綁匪將他囚禁在琵琶湖畔的船庫,並安裝定時炸彈,索要贖金。男孩的父親如約交付贖金,然而綁匪在察覺到警方介入調查後逃走,卻未拆除定時炸彈,致使男孩不幸身亡。本案至今未破。

「男孩名叫成瀨悅夫,是成瀨正雄、早紀子夫婦的獨子。

「今年(2004年)4月,年僅四十六歲的成瀨正雄因胰腺癌去世。他在病房中寫下了這份手記。本站專為發布手記而建。

「我們夫婦是本站的管理員,名叫柏木武史與柏木香苗。柏木武史是成瀨正雄的好友,柏木香苗是早紀子的妹妹。我們為實現成瀨正雄的遺願,將他的手記發布於此。

「我們想讓儘可能多的人知曉十二年前的春日降臨在這個幸福家庭的悲劇。希望各位讀者踴躍提供線索,幫助我們儘快破案。」

接著,明世又點擊了「案情概要」。畫面再次刷新,以記錄文獻的形式總結歸納了案發的經過,從平成四年4月18日早晨成瀨悅夫被綁架,到19日下午7點人質喪命為止。

看到這裡,慎司總算想起了這起案件。當時他成天泡在麻將館,偶爾才去上一節課,不過綁匪索要的巨額贖金和炸死孩子的殘忍手段都成了他朋友圈中的熱點話題。當年的慎司萬萬沒想到,自己將會成為一名刑警。

明世又點擊了「成瀨正雄手記」。Acrobat Reader電子文件處理軟體隨之啟動,打開了一個PDF文件。看到開頭那句「2004年3月寫於病房」,便知成瀨正雄應該是在住院治療胰腺癌期間寫下了這份手記。

「然後呢?這份手記怎麼了?」 慎司一問,明世便露出狡黠的表情說道:

「我是想跟你們一起看看這份手記,來一場推理大比拼呀。網站管理員不是也說『希望各位讀者踴躍提供線索,幫助我們儘快破案』嘛。」

「推理大比拼?」

「嗯。我們已經完美解決過三個案子了,不是嗎?前年7月珠美姐姐的案子,去年1月仲代雕塑美術館的案子,還有去年9月發生在遊輪上的案子。」

「哪裡來的『我們』啊,明明是『峰原先生』破的案好吧。」

「哎,嘿嘿……」聽到慎司如此挖苦,明世笑了幾聲,「對,是峰原先生破的案啦。不過,再偉大的偵探,有時候也得靠華生的錯誤推理才能看破真相不是嗎?所以我想借用峰原先生的智慧,讓大家一起推理看看嘛。要是討論出了有價值的推論,就發郵件告訴管理員。」 明世滿懷期待地望向峰原。被寄予厚望的峰原卻苦笑著搖了搖頭。

「可惜我愛莫能助啊。」

「欸——為什麼啊?峰原先生,您別這麼謙虛嘛!」

「真不是我謙虛,只是這起綁架案與之前的三起案件有著本質性的區別。」

「本質性的區別?」

「對。西川珠美女士的案子也好,仲代雕塑美術館的案子也罷,還有遊輪上的案子,都發生在一座小小的舞臺上,嫌疑人只有寥寥數人。

所以我這樣的業餘偵探應付得了,也有進行推理的空間。

「可綁架案就是另一碼事了。凡是知道被害者家境富裕的人,都有犯案的可能。真要說起來,日本全國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嫌疑人。真兇潛伏於茫茫人海中,就好像沙灘上的一粒沙。尋找真兇,就如同尋找沙灘上的那一粒沙。

「只有警方能組織大量的警力,投入大量的時間逐一排查。業餘偵探根本無從下手。當然,我們也許可以通過推理在一定程度上縮小嫌疑人的範圍,可再怎麼縮小,肯定還是有數千人、數萬人要查。遇到這種案件時,業餘偵探是派不上任何用場的。」

「嗯……是嗎……」

明世一臉失望。慎司心想,自己身為刑警,必須為警方的名譽說兩句公道話,便說道:

「警察又不傻。堂堂警方查了十二年都沒破的案子,業餘偵探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破了呢?」

「我對警方沒信心,還不是因為你一直沒被開除嘛。」 明世反駁道。理繪笑嘻嘻地說:

「不過,難得明世帶了電腦過來,不如就看看那份手記吧?」 「謝謝你,理繪,你真好!」

慎司與峰原都無法反對理繪的建議。於是大家便隔著明世的肩膀,看起了電腦屏幕上的PDF文件。

那是一份充斥著靜謐哀傷的手記。作者以平靜的筆觸描寫了自己痛失妻兒的經過,而那樣的文字也讓讀者更清晰地感覺到了成瀨正雄的悲痛,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

與此同時,慎司由衷慶幸自己不是當年任職於京都府警的刑警。他沒有參與過綁架案的調查工作,不過對搜查一課的刑警而言,沒有什麼比綁架案更讓人神經緊繃的了。畢竟兇殺案、傷人案、盜竊案都是「已經發生的案件」,綁架案卻處於「現在進行時」。負責調查的刑警們的每一個判斷,都關乎著案件能否圓滿解決,人質能否平安歸來。判斷稍有差錯,都有可能招致無法挽回的惡果。典型的例子莫過於著名的格力高 ·森永事件[8]。探員明明目擊到了「狐目男」,卻沒能抓到他。罪犯發現了在交易現場監視的探員,中止了交易。

確定大家都看完了之後,明世關閉PDF,回到首頁。慎司再次看到那張成瀨家的照片,意識到那就是手記開頭提到的全家福。拍攝於十二年前的案發一周前,拍攝地點是鴨川河畔。那也是命不久矣的成瀨擺在床頭櫃的照片。

成瀨正雄身材高大,長相俊朗。據說他享年四十六歲,所以拍攝照片的時候,他應該是三十四歲。他的頭髮修剪得很短,額頭略寬,眼神睿智深邃,緊緻的嘴角透著堅定的意志,雙唇間露出潔白的牙齒。

早紀子站在他的右邊。她身材苗條,看上去比丈夫小兩三歲。烏黑亮澤的頭髮在下巴處剪齊,與那張白皙嬌小的臉相得益彰。神採奕奕的眸子,小巧的鼻子,飽滿的臉頰,輪廓精緻的嘴唇泛著笑意,形成了低調卻也暖心的美。

一個小男孩站在他們身前。那便是悅夫。一看就是個聰明的孩子,眼睛像母親,嘴巴像父親。他笑得很開心,爸爸媽媽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沐浴在春日陽光下的一家三口是那樣幸福,沒有一絲不幸的陰霾。然而沒過多久,這個家庭就遭遇了悲劇。

「怎麼樣呀,夥計們?想出什麼推論沒有?」

明世回頭問道。又不是虛構的故事,哪有這麼容易想出推論啊。慎司有些無奈,說道:

「根據手記中的描述,京都府警在案發後開展的調查是非常徹底的。查得那麼徹底,綁匪卻至今沒有落網。外人是不可能只靠一份手記就做出推理的啦。」

「峰原先生呢?」 公寓房東微笑著搖了搖頭。

「沒思路啊。看來我靠推理解決之前那三起案件純屬僥倖。」

「連峰原先生都不行嗎?……理繪呢?」 精神科女醫生沒有回答。沒有焦點的視線呆呆地盯著半空。

明世在理繪的面前擺了擺手。

「理繪,你沒事吧?怎麼感覺你比平時更恍惚了。」 理繪眨了眨眼,莞爾一笑。

「嗯……我沒事。不過看了手記之後,我產生了兩點疑問……」 明世探出身子問道:

「兩點疑問?什麼疑問啊?」

「第一,綁匪為什麼要求家長把贖金送到囚禁悅夫的地方?」

「這有什麼問題啊?這樣一來,綁匪就能在拿到贖金的同時順便拆掉放在悅夫身邊的定時炸彈了,多方便啊。」 理繪稍稍歪著腦袋說道:

「方便?這樣真的方便嗎?要求家長把贖金送到囚禁悅夫的地方,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呢?由於警方的監控,綁匪沒有拿到贖金,無法拆除定時炸彈,悅夫不幸身亡。但綁匪應該也能預料到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況,卻偏偏要求家長把贖金送到囚禁悅夫的地方。你就不覺得這裡頭有點古怪嗎?」

「……這麼一說還真是。」

「綁匪為什麼不把交付贖金的地點和囚禁悅夫的地點分開呢?如此一來,就算有警察盯著交付贖金的地點,綁匪也可以拆除囚禁地點的定時炸彈,要求家長重新交易。對綁匪來說,人質是非常重要的籌碼。因為只有人質在手,他們才能索要贖金。而且綁匪要是害死了人質,在刑法層面的罪名就會一下子嚴重許多。站在綁匪的角度看,人質死亡應該是他們要儘可能避免的情況。可綁匪為什麼要把自己置於『無法拆除定時炸彈』的境地呢?」

這麼說起來,這個疑問確實合情合理。慎司他們和理繪打交道的時間久了,很清楚理繪平日裡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其實腦子靈光得很。

「我總覺得……綁匪像是巴不得交易失敗似的。」

「巴不得交易失敗?怎麼會呢?這太不符合邏輯了吧。」

「是不太符合。」

「那第二個疑問呢?」

「第二,綁匪為什麼真的安裝了定時炸彈?」

「真裝了炸彈又有什麼問題啊?」

「綁匪可以威脅家長,謊稱他裝了定時炸彈,但他沒必要真的安裝炸彈。只要讓對方相信他裝了就行。比方說,他完全可以給成瀨先生寄一枚定時炸彈,嚇唬他說『我在關你兒子的地方裝了一樣的炸彈』。再說了,如果贖金交易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推遲,可綁匪又把定時炸彈裝好了,那他還得專門跑一趟拆除。綁匪應該很清楚,贖金的交易不一定能一次性成功。那他為什麼還要真的安裝定時炸彈呢?」

就在這時,在一旁默默聽著的峰原終於緩緩開口。他像話劇演員那樣說道,聲音響徹書房。

「原來是這樣……我也想明白了。能通過這兩點推導出的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綁匪本就沒有打算拿贖金。他的真正目的,其實是殺害悅夫吧。」

2

起初,慎司不太明白這句話意味著什麼。然而在峰原的話語逐漸滲入腦海的過程中,驚愕徐徐蔓延。明世也驚得張開了嘴。至於提出了兩點疑問的理繪,則是一副「終於有人對自己隱約察覺到的可能性給出了明確結論」的表情。

峰原用平靜的聲音繼續說道:

「先看第一點。綁匪為什麼要求家長把贖金送到囚禁悅夫的地方?要知道,這樣會導致警方監控交付贖金的地點,致使綁匪無法拆除定時炸彈,不僅拿不到贖金,還會失去寶貴的人質。

「如果殺害悅夫才是綁匪的真正目的,那這個疑問便有了解釋。無法拆除定時炸彈,致使悅夫喪命的事態正是綁匪所希望的。綁匪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拿贖金。借用理繪大夫的說法,綁匪是巴不得交易以失敗告終。

「再看第二點。綁匪為什麼真的安裝了定時炸彈?其實他沒必要真的安裝,只需要讓成瀨正雄相信他裝了炸彈即可。

「若以『綁匪的真正目的是殺害悅夫』為前提,這個疑問就能解釋得通了。要想殺死悅夫,綁匪當然要安裝定時炸彈。

「我還想再指出一點:綁匪要求成瀨在放好贖金離開船庫時必須把捲簾門關上。門一旦關上,警方就無法在定時炸彈爆炸後及時救出悅夫,這一步也是為了確保悅夫的死而設計的。

「綁匪有殺害悅夫的動機。而且他的動機一定很明顯。如果直接行兇,警方可能會立刻察覺到他有動機,進而揪出真兇。所以他處心積慮製造了『人質因交付贖金失敗身亡』的假象。只要警方認定悅夫死於綁架勒索,就不會注意到綁匪的行兇動機。 「綁匪——更確切地說,是本案的主犯需要一名同夥幫他偽造綁架勒索的假象,所以他找到了柳澤幸一。據說柳澤曾向幾個熟人透露過,他近期會有一大筆錢進帳。我不確定主犯有沒有讓柳澤知曉他的全套犯罪計劃。也許主犯表明了『自己的真正目的在於殺害悅夫』這一層,許諾事成之後給柳澤一大筆錢,拉他入夥。也有可能柳澤還以為主犯就是衝著贖金去的。」

慎司呆若木雞。峰原得出的結論太過匪夷所思,與慎司的辦案經驗截然相反。可他的邏輯又是如此縝密,簡直無懈可擊。即便如此,他仍然試圖反駁。

「……您說主犯有殺害悅夫的動機,可是殺害幼童的動機真的存在嗎?而且那還得是讓主犯大費周章地把整件事偽裝成綁架案的動機……」

「只有一種可能性!」明世兩眼放光道,「殺害幼童,只可能是為了達到那個目的!」

「什麼目的?」

「除掉繼承人啊!」

「除掉繼承人?」

「成瀨正雄名下有相當多的財產。如果他死了,他的妻子早紀子和兒子悅夫就是遺產的繼承人。如果悅夫不在了,成瀨的遺產就都是早紀子的了。如果在那之後,早紀子也死了呢?到時候繼承遺產的就是早紀子的妹妹香苗。也就是說,如果悅夫、成瀨和早紀子依次死去,香苗就會繼承成瀨的全部遺產。」

「你的意思是,本案的真兇是柏木香苗?」

「沒錯。綁架撕票,是香苗為了繼承成瀨家遺產而制訂的宏大謀殺計劃的第一步。她大概不是單幹的,她的丈夫柏木武史肯定也是同謀。」

「但悅夫死後,早紀子死在了成瀨之前,那香苗的計劃豈不是落空了?順序一錯,香苗就無法得到成瀨家的遺產了。」

「對香苗來說,早紀子死在成瀨之前的確是個大問題,但她最後還是達到了目的啊。成瀨在手記的最後是這麼說的——『今天,我請公證

人來到病房協助我立遺囑,將我名下的「Media Now」股份、銀行存款、土地與房子都贈予柏木。全部資產的總市值約為五億日元。』

「也就是說,在成瀨死後,遺產將由柏木武史繼承。所以最後還是柏木夫婦繼承成瀨的遺產。而且和通過早紀子之死繼承遺產相比,成瀨直接贈予可以少交一次繼承稅,損失的遺產還會更少一些。

「柏木夫婦本打算在殺害悅夫後對成瀨和早紀子下手。但他們很走運,因為成瀨和早紀子分別死於疾病和意外,所以他們無須親自動手。

「除了動機,還有其他指向柏木夫婦的證據。主犯之所以讓柳澤打電話,是為了確保自己手握不在場證明。換句話說,主犯就是柳澤打電話時有不在場證明的人。案發第二天待在成瀨家的柏木夫婦就符合這項條件。在綁匪打來電話的時候,他們就在被害者家裡,還有比這更可靠的不在場證明嗎?

「柏木夫婦建網站發布成瀨正雄的手記,也許是想稍微贖點罪吧。或者我們可以把他們想得再壞一點,也許他們是想通過在網站上徵集線索,確認有沒有不利於自己的目擊證人。」

有道理啊……慎司很是佩服。他向來瞧不上明世的推理能力,可這一回也許真被她猜對了。

然而,峰原歪著腦袋說道:

「我倒有些不敢苟同。」

「為什麼啊?」 明世略顯不滿。

「你剛才說,真兇的計劃是先除掉成瀨的繼承人悅夫,然後殺害成瀨和早紀子,獨佔遺產。可如果真是那樣,真兇就必須在殺害悅夫之後立即對成瀨和早紀子動手。悅夫去世時,成瀨和早紀子都還只有三十多歲,完全有可能生二胎、三胎。這意味著真兇應該在新的繼承人誕生之前除掉成瀨和早紀子。然而,早紀子的意外發生在案發的八年後,成瀨病逝更是案發十二年後的事情。在此期間,真兇並沒有採取過任何威脅到他們生命的行動。如此看來,柏木夫婦是幕後真兇的推論就有些站不住腳了。」

「……也是哦,」明世垂下肩膀,「如果不是為了除掉繼承人,那真兇的動機究竟是什麼呢……」

理繪慢條斯理道:

「嗯……我可以再插一句嗎?手記裡提到,柳澤先生在案發一周前

去過『Charade』咖啡廳。臨走時,他對店老闆說:『好像還沒人發現,那Y 是冒牌貨。』那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呢?」

連柳澤幸一這樣的共犯都以「先生」相稱,倒是理繪的一貫風格。她的談吐向來禮貌到極點。

「可能跟案子沒什麼關係吧,」慎司回答道,「在我的印象中,媒體好像沒提過那句話。也許媒體是知情的,但他們覺得這句話沒什麼價值,就沒刻意報導。也可能是京都府警壓根就沒有向媒體公布這件事。我不確定到底是哪種情況,但無論如何,都意味著這句話被定性成了沒有價值的信息。我實在不覺得它會跟案子有關。再說了,一個叫Y的傢伙是冒牌貨,跟兒童綁架案——不對,是兒童遇害案又會有什麼關係呢?」

「如果Y就是本案的主犯呢?」

「本案的主犯?」

「悅夫知道主犯是某種意義上的『冒牌貨』,所以主犯選擇了殺人滅口。也許主犯用了假名,或者偽造了身份,所以是『冒牌貨』。假設動機是滅口的話,就能解釋主犯為什麼要殺害一個小朋友了。」

慎司恍然大悟。理繪說得沒錯。明世兩手一拍,喊道:「沒錯沒錯,就是殺人滅口!」 「柳澤先生大概是個比較魯莽的人。他對咖啡廳老闆說『那Y是冒牌貨』,洩露了對主犯來說極為致命的秘密。為了守住這個秘密,主犯甚至不惜殺害一個小男孩。也許柳澤先生覺得,反正我只說了Y這個首字母,別人肯定不知道我說的是誰,說了也沒關係——峰原先生,您覺得這套推論怎麼樣?」

公寓房東微笑道:

「太精彩了。我也認為殺人滅口才是正確的調查方向。」 明世用激動的語氣說道:

「如果悅夫是被人滅了口,就能縮小嫌疑人的範圍了不是嗎?既然悅夫有機會了解到主犯的秘密,那麼主犯就一定是悅夫身邊的人。反正嫌疑人也沒幾個,那業餘偵探也能重新調查了呀。」

「重新調查?」慎司驚訝地反問。

「對,重新調查。通過之前的推理,我們不是已經發現了好幾個關鍵點嗎?第一,兇手的真正目的是殺害悅夫。第二,悅夫得知兇手是某種『冒牌貨』,所以兇手要殺他滅口。第三,兇手的姓名首字母是Y。光看手記已經推理出了這麼多,就這麼放棄也太可惜了吧!我們應該去一趟京都,重新調查這起案子。說不定真能揪出兇手呢。」

「喂喂喂,你也太敢想了吧?」

「手記裡不是也寫了嘛,『也許有朝一日會有人讀到它,從不同於警方的角度重新調查這起案子。到時候,也許就能破案了。』我們說不定可以實現成瀨正雄的心願啊!重新調查一下唄!理繪,你覺得呢?」

「好呀。」

理繪微笑道。慎司被明世的魯莽嚇得不輕:

「我可不去。把推理出來的這些告訴京都府警不就行了嗎?剩下的事情就讓他們去處理吧。」

「你說什麼夢話呢!我們單看手記,就迅速扭轉了對這起案件的推論。京都府警查了十二年,卻什麼都沒查出來啊。我可不想把剩下的事情託付給那群傢伙。既然扭轉推論的是我們,那揪出主犯的也應該是我們呀!要是你不想去,那我和理繪就自己去。峰原先生,您呢?」

峰原思索片刻後,苦笑著點了點頭。

「我也一起去吧。」

「耶——!」明世一陣歡呼,又問慎司,「你呢?」

「畢竟這起案子是歸京都府警管的,我一個警視廳的刑警跟著你們重新調查,總歸有點……」

「別讓他們知道你是警視廳的不就行了?像你這樣的基層小刑警,京都府警的人怎麼可能認識你嘛。不過嘛,你去不去都一樣,要不還是撂下你算了?」

還敢說我去不去都一樣呢,你跟我不是半斤八兩嗎?慎司頓感窩火,脫口而出:「我也去!」

「嗯,至於調查對象……」 峰原說道。明世掰著手指,邊數邊說:

「首先是成瀨的家屬柏木夫婦。然後是悅夫的班主任。也許她知道悅夫可能了解到了什麼秘密。另外,為了了解共犯柳澤的情況,還需要找一下認識柳澤的咖啡廳老闆。再就是見一下京都府警的探員,打聽一下調查的進展吧。也不知道他們肯不肯說……」

峰原點了點頭:

「我們可以兵分兩路,這樣效率更高一點。我跟明世老師一組,後藤警官和理繪大夫一組,怎麼樣?」

慎司等人都表示同意。峰原繼續說道:

「那要不這麼安排吧,我們這組負責悅夫的班主任和咖啡廳老闆,你們二位負責京都府警和柏木夫婦,如何?」 「啊?讓我和理繪大夫負責京都府警和柏木夫婦?我身份尷尬,實在不想去警署啊。最好你們那組去……」

「實不相瞞,看完手記之後,我想到了一種假設。為了證實那套假設,我需要見一見班主任老師和咖啡廳老闆。只能麻煩你們見一下京都府警和柏木夫婦了。」

「看完手記之後想到的假設?什麼假設啊?」 明世起勁地問道。峰原卻露出溫和的微笑,搖頭說道:

「現在還不能透露。等查到了確鑿的證據再說吧。」

3

4

窗外是五條旁路的高架橋,橋後則是大谷本廟的廣闊園區。現代化的高架橋和歷史悠久的古老寺廟的組合顯得極不協調,不過在明世看來,這也是京都的魅力之一。

在同一天的同一時間段,峰原和明世來到五條坂路口附近的一家叫「坂屋」的咖啡廳。在京都站告別了慎司和理繪之後,兩人去車站乘坐市內巴士前往五條坂。車開到五條坂公交站的時候,有不少遊客下了車,貌似要去清水寺。

峰原不時品著咖啡,若有所思。他今天穿著棕色系的格紋長袖襯衫,搭配同為棕色的燈芯絨長褲。明世則身穿灰色連帽衫,搭配藍色牛仔褲。她正喝著冰鎮抹茶牛奶。

「我們可不能輸給慎司和理繪那組!不過嘛,這邊有峰原先生坐鎮,肯定是十拿九穩的啦。」

明世回憶著那兩人在京都站與他們分開時的模樣說道。理繪和平時一樣心不在焉,只要有什麼東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的視線就會被吸引過去,所以明世必須時刻保持警惕,及時提醒她別撞到在車站大樓來往的行人。慎司倒是笑開了花,也許是能和理繪一起行動讓他非常高興吧。

「不過那兩位也都很優秀啊。後藤警官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刑警,理繪大夫則是中央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精神科醫生。這兩份工作啊,都離不開人的頭腦。」

「嗯……話是這麼說啦……」

明世視理繪為不可多得的好友,不過聽到峰原對人家讚不絕口,她總有些莫名的不服氣。難道她是嫉妒了不成?就在這時,門開了,一個五十歲出頭的女人走了進來。她身材苗條,身穿米色套裝。五官輪廓分明,乍看不易接近,眼中卻泛著溫柔的光芒,嘴型也給人以和善的印象。

只見她環顧店內,視線落在明世和峰原身上,然後邁著遲疑的腳步走向他們。

「請問……是你們想找我了解那起案子嗎?」 峰原起身說道:

「我叫峰原卓。這位是我的助手奈良井明世。感謝您特意抽空來見我們。」

他禮貌地鞠了一躬。明世也趕忙起身行禮。

兩天前,峰原致電悅夫就讀的東邦小學,得知當年的班主任檜山遼子還在那裡工作。他表示自己是正在調查綁架案的自由記者,詢問檜山遼子能否與他見一面。起初她似乎不太願意,但峰原那平和而知性的聲音發揮了神奇的功效。聊了兩分多鐘後,檜山遼子竟同意見面了。她指定的見面地點便是學校附近的這家咖啡廳。

檜山遼子才看了峰原一眼,好像就對他產生了信任感。

「聽說您是自由記者?」

「是的。請問您知不知道有網站發布了悅夫的父親留下的手記?」

「嗯,我自己不太會上網,但有同事幫忙列印了一份。」

「看完那份手記,我們便產生了獨立採訪那起案子的想法。」

峰原提出了那兩點疑問,並告訴班主任老師,他們據此得出了一個假設,即「殺害悅夫才是綁匪的目的」。

「殺害悅夫同學才是綁匪的目的?」 檜山遼子瞠目結舌。 「您覺得這很難以置信嗎?」

「是啊……悅夫同學是個誠實聰明的孩子,從不做招人記恨的事情。這麼好的孩子,怎麼會有人……」

「我們認為,悅夫可能是因為知道了綁匪的秘密,所以才被滅了口。如果是這樣的話,就能解釋從不招人記恨的悅夫為什麼會被人殺害了。」

「綁匪的秘密?」

「悅夫有沒有提過一個叫Y的人?」

「沒有啊。說起Y……」說到這裡,檜山遼子恍然大悟,「話說我在手記裡看到,綁架案的共犯說過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好像是『那Y是冒牌貨』,您問的就是那個Y嗎?」

「是的,我們推測Y可能就是綁架案的主犯。而悅夫了解到的秘密,就是『Y是某種意義上的冒牌貨』。」

「某種意義上的冒牌貨?」

「比如用了假名、偽裝了身份等等。」 檜山遼子思索片刻後搖了搖頭。

「不,我完全不記得悅夫同學提起過這種事。」

「能跟我們講講案發當時的情況嗎?」

「周六上午,我發現悅夫同學沒來上學,就打了兩三通電話去他家,得知他被綁架了。我徵求了負責調查工作的京都府警的意見,跟校長商量過後,決定先對班上的同學們說『悅夫同學因為感冒請假了』。而

且我強調他病得很嚴重,他的父母讓同學們不要來探望,免得被傳染。

「第二天是星期天,但所有的教職員工都一早來到辦公室等候消息。下午6點半左右,我們接到警方的聯繫,說悅夫同學的父親已經把贖金順利送到了指定地點,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誰知7點多的時候,我們又接到消息說,交易失敗了,船庫發生了爆炸……」

許是回憶起當時的場景,檜山遼子的雙眼微微溼潤。

「到了周一,我不得不向全班公布悅夫同學的死訊。好幾個孩子當場就哭了出來。畢竟大家都那麼喜歡悅夫同學……還有男生當場發誓,長大了以後要當警察,抓住害死悅夫同學的壞人。

「周二那天,我帶著同學們參加了悅夫同學的葬禮。我當了一輩子的老師,就沒見過比那更讓人難受的場面。悅夫同學的父母是那麼憔悴,我都不忍心看他們。

「後來,我每年都會在悅夫同學的忌日去探望他們,祈禱孩子在天之靈得以安息。兩位家長似乎也慢慢走出了悲傷,但悅夫同學的離去終究還是徹底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軌跡。」

檜山遼子看著窗外,仿佛是在喃喃自語。

「直到現在,我還會收到畢業生寄來的新年賀卡。跟悅夫同學同班的孩子們有的上了大學,有的找了工作,踏上了社會。可悅夫同學還是那個七歲的小男孩。他永遠活在大家的記憶中,永遠都不會老去。雖然這也是理所當然,可還有比這更殘酷、更悲哀的事情嗎……」

5

離開京都府警後,慎司和理繪打車前往位於平野的柏木家。他們之前已經通過電子郵件和柏木夫婦取得了聯繫,地址也是在郵件裡告知的。

第一次來京都的慎司一會兒看看車窗外流動的風景,一會兒看看手上的地圖。他們沿新町大街北上,左轉進入今出川大街,繼續往西,駛過一條叫天神川的小河後立刻右轉,接著拐進一條小路再往北走。

柏木家位於臨近平野神社和北野天滿宮的寧靜住宅區。那是一棟雙層小樓,比周圍的其他民宅大了一圈。看來「Media Now」的業務發展得不錯。

按下玄關處的門鈴後,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女人開了門。她身材豐滿,一頭亮澤的長髮燙著大波浪。兩人一眼便認出她是成瀨早紀子的妹妹柏木香苗,因為她和「為龍心醉的男孩」網站上的那張全家福裡的成瀨早紀子有幾分相似。不過早紀子的美更為內斂,好似綻放在原野中的雛菊,而香苗的美卻如盛開的大朵玫瑰一般絢麗多嬌。

「您好,我們就是跟您發過郵件的後藤慎司和竹野理繪。」 慎司和理繪鞠了一躬。

「感謝您抽空與我們見面。」

香苗細細打量兩位來客,仿佛是在對他們進行全面評估。然後她便微微一笑,就好像他們通過了測試似的,用乾脆利落的語氣說道:

「得知現在還有人關心那起案子,我心裡也高興得很。快請進吧。」 在香苗的帶領下,兩人來到會客室。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坐在沙發上。他身材魁梧,面容粗獷,著實不算英俊,卻散發出一種奇妙的親切感。

「這位是我先生柏木武史,他也是我姐夫的好朋友。」 慎司和理繪跟柏木打了招呼。

「哎呀,二位就是要提供新線索的網友嗎?」柏木用歡快的聲音說道,「你們在郵件裡說發現了重大線索,我的好奇心都被你們勾起來了。」

夫婦二人看起來都不像那種為了獨佔遺產不惜謀害年幼繼承人的惡徒。多年的探案經驗讓慎司深知人不可貌相,但他感覺明世的主張

——「柏木夫婦主謀論」十有八九是錯了。

「聽說二位看過我們在網站上發布的手記?」

「是的。我們都覺得手記的字裡行間流淌著靜謐的哀傷。一想到手記是垂死之人一字一句寫下的,更是唏噓不已。」

「姐夫去年10月住院的時候就把筆記本電腦帶進了病房,瀏覽各種介紹治療經驗的網站。到了今年3月,他就開始自己寫東西了。當時醫生已經下了定論,說他只能撐幾個月了,所以他必須和時間賽跑。他每天都跟著了魔似的,不停地打字。三個多星期以後——我還記得那天是

3月21日——他告訴我,他寫了一份關於綁架案的手記,希望我和柏木在他去世後放到網站上發表。他在手記中寫道:『只要寫下來,人的念想就能超越死亡與時間,永遠存在下去。』他也是想讓儘可能多的人了解到自己的所思所想吧。」

「明知自己時日無多,手記的筆觸卻十分克制。換成是我,肯定沒法像他那樣冷靜。」

「姐夫本就是個很有自制力的人。查出自己得了晚期癌症的時候,他心裡起初肯定是糾結過的,但至少在旁人看來,他跟平時並沒有什麼兩樣。連主治醫生都吃了一驚,說從沒見過這麼有自制力的病人。」

「聽說成瀨先生是在4月去世的?」 「確切地說是4月10日。當時癌細胞已經轉移到了全身各處,止痛藥幾乎不起作用了。姐夫肯定經受著常人難以想像的疼痛,卻硬是沒有說過一句喪氣話。他在9日傍晚陷入昏迷,第二天上午7點多的時候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香苗的眼睛突然溼潤了。然後她神色一緊,仿佛是在為沉浸於感傷中的自己感到羞愧。

「對了,聽說二位找到了新線索?」

「也許稱不上是新線索吧,是我們看完手記之後產生的幾點疑問……」

慎司拋出那兩個疑點,並表示他們據此得出了一個假設,即「殺害悅夫才是主犯的真正目的」。

「殺害悅夫才是綁匪的真正目的?」 香苗和柏木雙雙瞠目結舌。

「是的。根據那兩個疑點,我們只能得出這一個結論。共犯柳澤幸一在案發的一周前說過『那Y是冒牌貨』。我們認為Y指的是主犯,而悅夫知道主犯是某種意義上的冒牌貨,所以被滅了口。」

香苗和柏木露出嚴肅的表情,陷入沉思。京都府警的那一幕會不會重演?他們的假設會不會被付之一笑?慎司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片刻後,香苗和柏木點了點頭。

「……雖然這個假設非常異想天開,但很有道理啊,簡直無懈可擊。也許一切正如你們假設的那樣。」

「我也有同感。我甚至納悶之前怎麼都沒人往這個方向想呢。」

他們貌似接受了這個假設。慎司鬆了一口氣。

「悅夫有沒有提過『某人是冒牌貨』或者Y字?」 夫婦二人又思索了一會兒,然後面面相覷。

「你有印象嗎?悅夫提過沒有?」香苗問道。

「沒有,記不清了。」柏木回答道。

「主犯沒有立即殺人滅口,而是費盡心思偽造了一起綁架勒索案。由此可見,悅夫不是把自己知道的秘密告訴了別人,就是把秘密寫了下來。當然,他並不知道這個秘密有多重要。如果直接滅口,聽悅夫提起過秘密的人也許會聯想到主犯身上,提到秘密的文字也有可能被找到。到時候,兇手就會被立即鎖定。為了避免這種情況,主犯才刻意製造了綁架勒索的假象。所以照理說,悅夫應該是把自己知道的秘密告訴了別人,或者寫在了什麼地方。」

「話是這麼說,可我們一點頭緒都沒有,這要怎麼找啊……」

「悅夫有沒有寫日記的習慣?」

「日記……?」香苗似乎靈光一閃,「對了,悅夫確實有寫日記的習慣!讓學生寫日記是他們學校的教育方針,說是有助於提高語文水平。學生每周一都要交日記給老師看的。日記本應該就在悅夫的遺物裡。你們稍等,我去找找看。」

大約十分鐘後,香苗拿著小學生專用的學習筆記本回來了。慎司接過來,翻開封面。

奔放的字跡映入眼帘,滿滿的孩子氣。日記始於4月6日。一天不落,著實不易。

4月6日(星期一)

今天是開學第一天。我升上二年級了。

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和小雅、小光在公園裡玩了捉迷藏。我躲在樹後面,兩個人坐在樹邊的長椅上說話。

有幾篇提到了他的家人。

4月8日(星期三)

爸爸去一個叫仙臺的地方出差,給我們帶了禮物,是竹葉魚糕。

4月11日(星期六)

今天吃過午飯以後,爸爸、媽媽帶我去鴨川野餐。櫻花太美了。我們拍了很多照片。

4月17日(星期五)

明天,爸爸會教我騎自行車。是不用輔助輪的騎法。我都等不及啦。

之後都是空白頁。因為在第二天,悅夫被綁架了,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4月6日那篇很耐人尋味啊。悅夫說,他在公園玩捉迷藏的時候,發現附近的長椅上有兩個人在說話。說不定其中有一個是Y,而悅夫無意中聽見了Y是某種意義上的冒牌貨?」

「有可能……」香苗一臉認真地點了點頭,「但日記裡只說是『兩個人』,天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兩個人。」

悅夫之所以遇害,是因為他了解到Y是某種意義上的冒牌貨——看過日記之後,這個假設的可信度陡然上升。可Y姓甚名誰,又是何種意義上的冒牌貨呢?謎團仍未解開。

「日記裡說,4月11日父母帶他去了鴨川野餐,拍了很多照片。成瀨先生在手記中提到過,後來放在『為龍心醉的男孩』網站首頁的那張全家福是不是就是那天拍攝的啊?」

「對,姐夫說是請一位在河邊曬太陽的老人家拍的,沒想到成了悅夫的遺照……姐夫臨終前把那張照片放在枕邊,看了又看。對姐夫來說,它就象徵著過去那段幸福的日子吧。所以我和柏木在建網站發布手記的時候,也把它放在了首頁上。」

「網站的名字為什麼叫『為龍心醉的男孩』呢?」

「因為悅夫特別喜歡一款龍的布偶,天天跟它一起玩,就像彼得、保羅和瑪麗[9]的那首《神龍帕夫》裡唱的那樣。」

香苗許是想起了那一幕,眼中又泛起了淚光。

慎司將提問權交給理繪。理繪用溫文爾雅的語氣問道: 「聽說二位在案發第二天去過成瀨家是吧?」

「在案發兩個多星期前,姐夫說都好久沒聚過了,讓我們過去吃頓飯。因為那段時間,姐姐、姐夫和我們倆很少有機會碰頭。上午10點多,我和柏木過去一看,才知道悅夫居然被綁架了。」

「您肯定嚇壞了吧?」

「是啊,誰會料到綁架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邊呢。向來沉著冷靜的姐夫都繃著臉踱來踱去,姐姐簡直跟丟了魂似的。我先生特別喜歡小孩,平時很寵悅夫的,所以也急得要命……」

柏木開口道:

「幸好後來湊夠了贖金,到了下午4點多鐘,成瀨就開車走了。6點半的時候,成瀨車上的警官發來消息說,贖金已經送到了綁匪指定的船庫。我還以為……這下悅夫就能平安回家了……誰知到了7點,我們又接到了船庫爆炸的消息。

「早紀子頓時面無血色,癱坐在椅子上。守在客廳裡的刑警一陣騷動,忙著用對講機跟搜查本部聯繫。過了一會兒,搜查本部派了警車過來,刑警們就帶著早紀子一起坐車趕去了現場……」

香苗接著往下說,兩人好似輪唱的歌手。

「我只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噩夢。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一點都不真實。我們夫婦只能和負責留守的警官一起苦等消息。我一直在心裡祈禱,雖然警方說船庫爆炸了,可他們會不會搞錯了呢?悅夫不可能在那裡的……可消息並沒有錯。到了11點多,我們接到消息,說是在船庫的廢墟中發現了悅夫的遺體……」

「快午夜0點的時候,成瀨和早紀子回來了。兩個人都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沉默籠罩了會客室。片刻後,香苗緩了緩神,對慎司與理繪說道:

「多謝二位提供的線索,這下應該能打破僵局了。我相信你們的假設是正確的。那你們接下來準備怎麼辦呢?」

「我們的朋友會去見一見悅夫的班主任老師,還有共犯柳澤幸一的熟人。然後我們再碰個頭,交流一下信息。把我們今天收集到的信息和朋友們了解到的結合起來,也許會有進一步的突破。一旦取得了進展,我們再聯繫二位。」

柏木夫婦回答:「那就拜託各位了。」

6

根據成瀨正雄的手記,柳澤幸一常去的那家咖啡廳,也就是他獲得不在場證明的那家店,叫「Charade」。

峰原和明世離開五條坂的咖啡廳「坂屋」後,在附近找了個電話亭查閱京都市的黃頁。萬幸的是,在案發十二年後的今天,他們依然能在黃

頁上找到「Charade」這個店名。地址在出町柳,應該不是同名的另一家店。峰原將地址抄錄在記事本上,揚手攔下一輛路過的計程車。

計程車沿東大寺大街一路向北。四條、三條、二條……然後開到了京都大學的校舍和醫學院附屬醫院所在的區域。車在百萬遍[10]的路口左拐,進入今出川大街。開到橫跨鴨川的加茂大橋跟前再右轉,沿川端大街北上一段路,最後停在睿山電鐵的出町柳站門口。

車站對面,商鋪鱗次櫛比。蛋糕店、音像出租店、拉麵館……「Charade」便是其中之一。

清流在腳邊流淌。岸上栽著成排的柳樹。水流與綠樹組合而成的美景看得明世與峰原如痴如醉,吸引他們走向水邊,而不是直接前往咖啡廳。

他們走過架在河面的小橋。只見前方竟然還有一條河,兩條河在左手邊不遠處匯成一股。交匯點周圍形成了長滿綠草的三角洲。

「這條河是鴨川嗎?」 峰原望著水面的粼粼波光問道。來過京都好幾次的明世回答道:

「準確地說,這並不是鴨川。我們剛才過的那條河是高野川,前面那條是賀茂川——賀年卡的賀,茂盛的茂。兩條河在那邊的三角洲匯合,這才形成了鴨川。對了對了,告訴您一個有趣的小知識。高野川和賀茂川匯合,就成了鴨川,而在地圖上,這三條河形成了一個特別標準的Y字。所以京都這座城市的東邊有一個巨大的Y。」

峰原微笑道:

「有一個巨大的Y啊……真有意思。在京都發生與Y字有關的綁架案,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然後,兩人望向南方,也就是兩條河匯合形成鴨川的地方。在三角洲的草坪上,許多人在地上鋪了餐墊,坐著野餐。遠處的加茂大橋上車來車往。回頭望去,下鴨神社的糺之森映入眼帘,更遠處則是北山山脈。

「話說成瀨正雄在手記裡提到的那張照片,應該是在距離這邊幾百米遠的下遊處拍攝的吧?因為照片的背景中有北山山脈、糺之森和加茂大橋。」

明世忽然想到了這一點,開口說道。在十二年前那個春日,成瀨正雄、早紀子和悅夫也欣賞過同樣的風景。然而此時此刻,他們三個都已不在人世了。想到這裡,明世頓感悲涼。

兩人走回睿山電鐵出町柳站,走進「Charade」咖啡廳。店裡沒有其他客人。吧檯後,五十多歲的老闆正在擦杯子。他長了一張神似不倒翁的臉。好像也沒有其他服務員在。峰原和明世坐在了吧檯旁的位子。

「歡迎光臨,兩位來點什麼呀?」

老闆慢悠悠地說道,帶著顯著的大阪口音。峰原點了咖啡,明世則要了一份巧克力芭菲。

老闆送來的芭菲分量驚人,令明世感動不已。峰原品了一口咖啡,用沉穩的語氣對老闆說道:

「聽說柳澤幸一先生是這家店的常客?」 老闆正在擦杯子的手頓時停住了。

「……柳澤幸一?這位先生,你提起的這個名字可有些年頭了。你是怎麼知道他的啊?」

「是這樣的,我們是自由記者,正在從一個全新的角度調查十二年前柳澤先生參與過的那起案子。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想找您了解點情況。」

「自由記者?」老闆把杯子放在吧檯上,盯著峰原和明世細細打量,「你們是東京人吧?說話沒口音,打扮得也時髦。東京的自由記者都是你們這樣的吧?不過我是真的煩透了記者。十二年前剛出事那會

兒,就因為共犯是我們店裡的常客,各路媒體都找了過來,可把我折騰慘了。」

老闆可能要拒絕採訪。明世頓感擔憂,急忙說道:

「我們不會提及店名,也不會給您添麻煩的,只想問幾個關於柳澤先生的問題。求您了!」

她深深地低下了頭,不料因用力過猛,腦門磕在了吧檯上,傳來「砰」的一聲。慌忙抬頭一看,只見老闆面露苦笑。

「這位小姐好有活力呀。好吧,閒著也是閒著,我就陪你們聊聊吧。」

峰原拋出兩個疑點,以及通過它們推導出的假設。

「你說主犯的真正目的是殺掉那個孩子?說倒是說得通……柳澤知不知情啊?」

「這裡存在兩種可能性。第一種是柳澤先生知道所有的內情。而他當時暗示過近期會有一大筆錢進帳,因此主犯極有可能是以金錢引誘他參與謀殺計劃。第二種則是柳澤先生被主犯矇騙,認定綁架就是為了索要贖金。」

「我是更願意相信第二種可能性的。柳澤確實犯了罪,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我實在不願意相信他會狠毒到明知殺害一個孩子才是計劃的真正目的,卻還要參與進去的地步。」 「當時柳澤先生缺錢到要鋌而走險、為錢犯罪的程度嗎?」

「是啊。他在案發三年前從親和化學辭職,回到京都接手了家裡的印刷公司,但公司的業績實在是不理想啊。他們原先也考慮過找銀行貸款擴大印刷公司,誰知父母去能登旅遊的時候遇到了大巴墜車事故,雙雙去世,貸款的事情也沒有了下文。柳澤對銀行是一肚子的怨氣,但是據說銀行不批貸款的真正原因是柳澤做事太不負責任了,所以銀行不敢批。柳澤接手公司沒多久,老員工就全都不幹了,這就是最好的證據。

大家好像都挺看不慣他的。」

「據說4月18日上午8點到8點半,還有4月19日傍晚6點到7點,柳澤先生來這邊用了餐,給自己製造了不在場證明對吧?當時他的表現還正常嗎?」

「事後回想起來,他當時確實非常心神不寧。動不動就看表,跟他說話吧,他也答非所問。既然心裡惦記著事情,幹嗎不早點回去呢?可他就是坐在店裡不肯走。我當時還納悶呢,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了。其實他18日早上來吃晨間套餐這件事本就反常得很。」

「怎麼反常了?」

「那段時間,柳澤也不好好工作,每天睡到大中午才起來,哪裡會來吃什麼晨間套餐啊。平時都是1點多過來,早午飯一起吃的。所以18 日早上看到他的時候,我都吃了一驚。後來警察告訴我,柳澤是來店裡製造不在場證明的,我才想明白了。」

峰原望向明世說「你也問幾個問題吧」,於是明世便放下勺子開口問道:

「聽說在案發十天前,也就是4月8日下午,您在京都站烏丸口碰巧遇到了柳澤先生。能請您講一講當時的情況嗎?」

「那天我打算坐新幹線去東京來著。我坐公交車到了京都站,走進烏丸口的時候,剛巧碰上了柳澤。是我先注意到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結果他嚇了一跳,回頭看我。其實他也是坐同一班公交車來的,但我們到了京都站才看見對方。」 「他有沒有表現出誤以為是別人拍了他的樣子?」

「你所謂的『別人』就是案子的主犯吧?嗯……不好說啊……這個我也不太確定。我問他上哪兒去啊,他說要去廣島探親。我要坐的那趟車還有一會兒才開,我就想跟他隨便聊聊,他卻說去廣島的新幹線就要開了,可他還沒買票,沒時間磨蹭了,然後就急急忙忙跑去了售票處。誰知跑到半路,他又停了下來,拐去了售票處附近的紀念品商店。我正納悶他在幹什麼呢,只見他買了盒八橋餅回來,說『我忘了給廣島的親戚買伴手禮』。車要開了還去買什麼伴手禮,能趕上才怪了。他買了票,衝上電梯,但很快就回來了,說『沒趕上』。我是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而且我也從沒聽他說起過在廣島有什麼親戚。後來警察告訴我,他是約了主犯在烏丸口碰頭,我才回過味來,心說原來是這麼回事。他等的人還沒來,所以只好坐後一趟車,可他又不能說他在等人,萬一我提出要見一見那個人呢。他要見的是案子的主犯,當然不能被我看到。他實在沒辦法,只能假裝忘了買伴手禮,拖延時間,誤了一趟新幹線。警察還說,柳澤那天正準備和主犯一起去親和化學廣島分公司的工廠倉庫偷炸藥和電雷管呢。」

「那您多久之後上了去東京的車呢?」

「大概十分鐘後吧。」

明世心想,如果當時老闆沒有去坐新幹線,而是在暗中觀察柳澤,那就肯定會目擊他和主犯碰頭的那一幕。有了這位目擊證人,案子恐怕早就破了。

「聽說在案發一星期前,柳澤先生在離開這家店的時候說過『好像還沒人發現,那Y是冒牌貨』,對吧?」

「那Y是冒牌貨……?」老闆苦思片刻,然後兩手一拍,「對對對,我想起來了。是他臨走時說的,臉上還帶著冷笑。那笑法有種目中無人、沉浸在優越感裡的味道,讓人看著很不舒服。我當時還納悶呢,不知道這傢伙在想什麼。不過話說回來,你知道得可真多啊。」

「小男孩的父親在手記裡提到過。」

「手記……?欸,還有那種東西啊?」

「你知道他說的Y是誰嗎?」

「嗯……不知道啊。當年警察也問過我,可我一點頭緒都沒有。柳澤的熟人我也不是個個都認識,但我至少可以確定,他在我們店裡認識的人的姓名縮寫都不是Y。」

明世有些失望,不過她決定往好的方面想,這樣好歹排除掉了一些嫌疑人。至少,Y——本案的主犯並不在這家店的常客中。

峰原環顧店內。明世不動聲色地打量他的側臉。她就喜歡看峰原的側臉。突然,那輪廓分明的臉微微一緊。視線集中在一個點上。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怎麼了?明世順著峰原的視線望去。

峰原正盯著店門。那是一扇普普通通的玻璃門。透過店門,可以看到遠處的睿山電鐵出町柳站。大概是電車剛剛到站,只見乘客們陸陸續續走出車站。

「柳澤先生是在臨走前提起Y的對吧?」 峰原用平靜的語氣問道。明世能感覺到,他在強壓心中的興奮。

「對,在收銀臺付完錢以後。」

「那他當時應該就在門口吧?」

「嗯,就在店門邊上。」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假設——柳澤先生看到了路過門外的Y,所以才說出了『那Y是冒牌貨』?」

明世恍然大悟。老闆抱著胳膊說道:

「噢,這思路倒是挺有意思的,搞不好真被你猜對了。可你為什麼非要找出那個Y呢?」

明世激動地說道:

「其實我們懷疑那個Y就是綁架案的主犯。Y是某種意義上的冒牌貨,而且這是個絕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可不知怎麼的,悅夫發現了這

個秘密。於是,Y決定殺害悅夫滅口,並把整件事偽裝成綁架勒索案。」

「你的意思是,那天主犯路過了我們店門口……」

「你還記得柳澤先生說『那Y是冒牌貨』的時候大概幾點嗎?」

「應該是1點半左右吧。我剛才也說了,那段時間他天天睡到大中午。1點多來店裡,吃個早午餐,差不多就是1點半。所以那句莫名其妙的話應該也是1點半左右說的。」

1點半左右……鎖定真兇的條件又多了一個——在案發一周前的4月

11日下午1點半左右路過「Charade」門口的人。

「不過,既然『Y是冒牌貨』是那麼要緊的秘密,那柳澤又怎麼會說出來呢?」

「根據我們對柳澤先生的了解,他似乎是一個相當輕率的人。所以當Y恰巧路過店門口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提起了Y是個冒牌貨。」

「嗯,按柳澤的性子,這倒是完全有可能。那傢伙的確輕率得很。」 輕率之人——這四個字仿佛成了柳澤幸一的墓志銘。

7

下午5點不到,慎司和理繪來到了位於河原町御池的酒店。那也是他們今晚落腳的地方。峰原和明世已經辦妥了入住手續,正在休息室裡喝茶。他們定了兩間雙床房,峰原和慎司一間,明世和理繪一間。慎司和理繪去各自的房間放下行李,然後與峰原、明世會合。

明世顯得興高採烈,一見到慎司和理繪便說:「我們有一個重大發現!」

「重大發現?發現什麼了?」

「我們又找到了一個鎖定Y——也就是本案主犯的條件!是不是啊,峰原先生?」

她望向坐在一旁的公寓房東,徵求他的同意。峰原微笑著點了點頭。

「哼,我們也查到了悅夫是在何時何地發現了Y的秘密。是吧,理繪大夫?」

精神科女醫生笑嘻嘻地點著頭。

明世與慎司匯報了各自的收穫。峰原和理繪適時補充。

負責本案的探員的敘述、遇害男孩班主任的敘述、男孩的姨媽和姨丈的敘述、共犯熟人的敘述,還有男孩的父親留下的手記。四人原本只能通過媒體的報導粗略了解那起十二年前的案子,而這五個人的敘述似乎使之呈現出了千變萬化的面貌。慎司心想,案件無異於多面體。此刻,他們已經掌握了案件的五個側面。這起案件肯定還有許多個側面。而他們必須摸清的是屬於主犯的那一面。站在主犯的角度看,這起案件又會是什麼模樣?

「理繪,你想到什麼推理了嗎?」 明世問道。理繪微笑著點點頭:

「嗯,我大概知道是誰幹的了。」

慎司吃了一驚。他這個正牌刑警還處於一頭霧水的狀態,業餘人士理繪卻好歹想出了一套假設。明世看了慎司一眼,說道:

「瞧你鬱悶成那樣,看來你還一點方向都沒有吧?」

「那你呢?」

明世嘿嘿一笑。

「我也一樣,毫無頭緒。但峰原先生看完手記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一

個假設對吧?您之前說那個假設還需要確認一下,現在確認好了嗎?」

「確認好了。」

峰原如此回答。但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並無得意之色,甚至多了幾分沉鬱,仿佛有什麼事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用過晚餐後,四人在峰原和慎司的房間集合。

明世和理繪坐在房間配備的椅子上,而峰原和慎司則分別坐在自己的床上。他們開了一瓶在本地酒鋪買的夏布利葡萄酒,倒進酒店提供的酒杯與茶杯。

理繪為這場推理大比拼打響了第一炮。

她喝著夏布利,臉上帶著不食人間煙火的笑。那模樣是何等優雅,拍下來用作葡萄酒的宣傳海報都不成問題。只聽見「噠」的一聲,她把酒杯輕放在桌上,從容不迫地說道:

「在這起案件中,我重點關注的是案發十天前,柳澤先生在京都站的所作所為。那天,柳澤先生約了主犯見面。但是在他抵達京都站時,主犯還沒有到。更不湊巧的是,他偶遇了『Charade』的老闆。由於主犯還沒來,他必須改坐後一趟車,可他又不能透露自己約了人,因為老闆也許會好奇他在等誰。於是,柳澤先生決定不告訴老闆自己在等人,而是通過購買伴手禮拖延時間,誤一班車……

「可是細想一下,我就覺得有些蹊蹺了。照理說,就算老闆見到了柳澤先生在等的人,他也不會認定那人就是主犯的吧?哪怕警方注意到

了柳澤先生,老闆也不會立刻把『那天在京都站和柳澤先生碰面的人』和『主犯』聯繫起來,不是嗎?」

明世點了點頭。

「這麼說起來還真是哎。老闆不會輕易認定柳澤見過的人就是主犯的,不然豈不是滿大街都是嫌疑人了。」

「所以,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猜測——柳澤先生見的那個人,是一個『光和柳澤先生見面都會被懷疑』的人。」

「和柳澤先生——不,光和柳澤見面都會被懷疑的人?那會是誰啊?」

「那個人會不會是刑警呢?」 在場的所有人都發出了驚呼。理繪莞爾一笑:

「如果那個人是刑警,那麼當警方注意到柳澤先生的時候,老闆那邊可能也會有探員去了解情況。而老闆一見到來訪的刑警,便會意識到 ——他就是那天和柳澤先生見面的人。刑警外出辦案時總是兩人一組。

老闆肯定會對柳澤先生見過的那位警官說:『你那天在京都站見過柳澤吧?』聽到這話,另一位警官必然會對同事起疑。柳澤先生唯恐這種情況發生,所以才不想讓老闆看到自己在等的人。」

這是何等精彩的剖析。慎司、明世和峰原連酒都忘了喝,聽得全神貫注。

「之前我一直都沒想通一件事。如果成瀨先生沒有報警,綁匪卻以警方在監視為藉口炸死了悅夫,那麼大家就一定會察覺到『殺害悅夫才是綁匪的真正目的』。主犯打算如何規避這種風險呢?但如果主犯就是刑警的話,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家長沒報警的話,罷手就是了。

「至於柳澤先生與主犯之間的聯繫,1992年1月上旬,他在小酒館與旁邊的顧客發生口角,動手打人,讓對方受了需要兩周才能痊癒的傷,而他因傷人罪被逮捕了對吧?說不定,當時負責審訊柳澤先生的刑警就是本案的主犯。刑警發現柳澤先生是個特別適合當共犯的人,所以在事後聯繫上了他,拉他入夥。

「那麼,這位神秘的刑警究竟是何方神聖呢?第一,他隸屬於京都府警,而且是搜查一課的,在發生綁架案時極有可能成為搜查本部的一員。

「第二,他會設法加入搜查本部。只要成為搜查本部的一員,就能及時了解到調查的進展。對主犯來說,恐怕沒有比這更加理想的狀態了。加入搜查本部也不是難事。只要確保案發當天自己當班,就會被自動分配去搜查本部。

「第三,既然柳澤先生負責撥打勒索電話,為主犯製造了不在場證明,那麼涉案刑警在綁匪打電話時必然擁有牢不可摧的不在場證明。

「要想製造牢不可摧的不在場證明,最好的辦法就是在電話打來的時候待在被害者家裡。所以這位刑警很有可能是前往成瀨家的四位刑警之一。那麼他到底是誰呢?」

說到這裡,理繪拿起手提包翻找起來,接連掏出手機、筆記本、錢包、粉餅、口紅、創可貼、手帕和紙巾。就在眾人納悶她到底在幹什麼的時候,她終於掏出了巖崎警部給的名片。

「你們看,這位巖崎警官的名字叫『光也』,日語發音與『三支箭』的日語發音相同。而字母Y看起來不是很像拼在一起的三支箭嗎?Y等於光也。Y就是巖崎警官。

「悅夫在日記中提到,4月6日在公園裡玩捉迷藏的時候,他碰巧聽見兩個人坐在他旁邊的長椅上說話。悅夫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現了主犯的秘密——巖崎警官的警部補職級是通過不正當的手段獲得的。他可能是在晉升考試中作了弊,也可能是賄賂了人事部門的負責人。悅夫聽到了這個秘密,所以才惹上了殺身之禍。而柳澤先生說的那句『那Y是冒牌貨』,指的應該是『警部補的職級是作假得來的』。」

「可巖崎怎麼會知道自己的秘密被悅夫聽到了呢?」明世問道。

「自然是通過悅夫的日記。悅夫的班主任檜山老師肯定和巖崎警官有很親密的關係。她隨口提起了學生寫的日記。巖崎警官一聽,便意識到自己和人事負責人之間的交易被孩子聽到了。為了守住秘密,他必須除掉悅夫。可要是直接下手,日記的內容可能會讓檜山老師起疑心。所以他才把這一切偽裝成了綁架勒索案。」

慎司意識到,如果巖崎就是幕後真兇,那麼他今天在京都府警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態度便有了截然不同的意義。巖崎拒絕接受「綁匪的真正目的是殺害悅夫」這一假設,這並不是為了維護警方的顏面,而是因為他才是真兇,自然不能承認那就是真相。

慎司遲疑地說道:

「巖崎是本案的幕後真兇——理繪大夫提出的這個假設有著非常通順的邏輯,也完美解釋了柳澤在京都站採取的一系列行為。雖然身為同行,我是很不願意承認的,但幕後真兇也許真的是巖崎——峰原先生,您怎麼看?」

公寓房東若有所思,但還是柔聲回答:

「很遺憾,我並不認同理繪大夫的推理。」

「哇,這下可越來越帶勁了!」明世的語氣中寫滿了興奮,「那就請峰原先生講講您的推理吧!」

8

峰原沒有立即開口。他盯著盛有葡萄酒的杯子,似乎陷入了沉思。

修長的身軀所散發出來的陰鬱氣場比方才更明顯了。

「峰原先生?」明世關切地問道。

峰原嘆了口氣,悽然一笑。

「抱歉,我不是在賣關子。只是我的推理太過匪夷所思了……哪怕你們說我是大騙子,說我瞎編亂造,我也無話可說。」

這鋪墊著實詭異,讓慎司他們吃了一驚。峰原到底想說什麼?

片刻後,峰原終於直起身子,仿佛下定了決心。他環視在場的三位朋友,用低沉而穩重的聲音徐徐道來。

「理繪大夫的推理基於三個著眼點。

「第一,柳澤在京都站遇到老闆後,沒有提及自己約了人,而是通過購買伴手禮拖延時間,誤了一班車,這是為了避免老闆目擊自己和主犯見面的場景。問題是,他為什麼要費盡心思,不讓別人看到自己跟主犯見面呢?哪怕警方注意到柳澤,老闆應該也不會立刻聯想到,那天在京都站約見柳澤的人就是主犯。

「針對這個疑點,理繪大夫給出的回答是,主犯是一個光和柳澤見面就會被懷疑的人。換句話說,他是個刑警。如果他是刑警的話,當警方注意到柳澤的時候,他就有可能被派去找老闆了解情況。老闆一看到他就會說,『你那天在京都站見過柳澤吧?』聽到這話,他的同事必然會起疑……

「第二,如果成瀨沒有報警,綁匪卻以警方在監視為藉口炸死了悅夫,那麼大家就一定會察覺到殺害悅夫才是綁匪的真正目的。主犯打算如何規避這種風險呢?

「針對這個疑點,理繪大夫給出的回答是,如果主犯本身就是刑警的話,就不會出問題。家長沒報警的話,罷手就是了。

「第三,既然柳澤負責撥打勒索電話,為主犯製造了不在場證明,那麼涉案刑警在綁匪打電話時必然擁有牢不可摧的不在場證明。

「而理繪大夫由此認為,那個人就是巖崎警官。

「我覺得理繪大夫的推理十分嚴密。不過我看過手記之後,就這三點得出了不同的結論。」

「不同的結論?」

「第一,理繪大夫認為在車站與柳澤見面的是刑警,但我不敢苟同。探員多達數百人,主犯被派去找老闆了解情況的概率應該是非常低的。就算柳澤見的人真是刑警,老闆能認出他是刑警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的。

「更何況,柳澤真的會慎重考慮警方盯上自己,派刑警找老闆問話的可能性嗎?他肯定會覺得,這種情況幾乎不可能發生。

「既然柳澤會怕成那樣,那就意味著老闆極有可能認出那天和他碰面的人。所以我無法認同『那個人是刑警』的推論。」

「那您覺得那個人是誰呢?」慎司問道,「您說老闆極有可能認出那天和柳澤碰面的人,莫非他是老闆的熟人?」

「不。警方肯定也徹底調查過老闆的熟人。如果主犯身在其中,肯定早就落網了。」

慎司等人一臉困惑,面面相覷。那個人不是老闆的熟人,老闆卻極有可能認出他。他到底是誰呢?

理繪似乎想到了什麼,說道: 「不是老闆的熟人,老闆卻極有可能認出他……您的意思是,他是某種意義上的名人?不認識老闆,但卻是許多人認識的名人……」

「沒錯。主犯是某種意義上的名人——這是我唯一能得出的結論。」 明世歪著腦袋說道:

「可名人也有很多種啊。畢竟你心目中的名人到別人眼裡可能就成了無名之輩。球星在球迷眼裡是名人,可是對足球不感興趣的人就不認識了呀。沒有限定條件的名人也就那麼一小撮,當紅演員啦,國民歌星啦,政壇大腕啦……如果幕後真兇是總理大臣,那倒是絕了。」

峰原面露微笑。

「確實,就算是我也不敢往這麼離奇的方向猜。」

「反正沒有限定條件的名人寥寥無幾,大多數名人只在對他們感興趣的人群中有名,只有『名人』這一個條件的話,範圍未免也太大了吧。」

「這話沒錯。不過在和本案有關的人裡,確實存在沒有限定條件的名人。」

明世撓了撓自己的一頭短髮。

「啊?有嗎?」

「我們不妨這麼想——柳澤在京都站和主犯見面的時候,主犯還沒有出名。但他很快就會出名了。」

「一個很快就會出名的人?」

「柳澤打算在幾天之後做什麼呢?答案顯而易見,犯罪。而在犯罪事件發生後,大家都會在電視、報紙和雜誌上看到那個人。」

「大家都會在電視、報紙和雜誌上看到的人?」 慎司不禁愕然。因為他終於意識到了峰原在暗示的是誰。 「……您是說,被害者的家屬?」 峰原帶著沉鬱的表情點了點頭。

「沒錯。在這個國家,被害者的家屬會淪為媒體的犧牲品,多麼可悲。大家不妨回憶一下成瀨在手記中的描述。案發次日,大批記者堵在成瀨家門口。成瀨夫婦一出現,所有的鏡頭都對準了他們,還有一根根話筒伸了過去。

「那時,成瀨夫婦成了家喻戶曉的名人,雖然這只是暫時性的。他們是痛失愛子的悲劇主角。全日本的人都通過電視、報紙和雜誌看到過他們的長相。

「如果老闆目擊到柳澤與成瀨夫婦中的某一位約在京都站見面,那就大事不妙了。因為老闆一看到媒體報導的新聞,就會意識到案子的共犯和被害者的家長碰過頭。柳澤就怕出現這種情況。」

「您的意思是,柳澤在京都站等的是成瀨夫婦中的某一位?您是說,本案的主犯就在那兩個人之中?」

「很遺憾,這是唯一說得通的解釋。」

慎司、明世和理繪一臉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是何等難以置信的結論。公寓房東看著房客們,露出悲哀的微笑。

「你們不敢相信也是在所難免的。畢竟連推理出這個結論的我都不敢相信啊。所以你們罵我是大騙子,說我瞎編亂造,我也不好說什麼。」

接著,他繼續沉聲說道:

「那麼哪一個才是主犯呢?是成瀨正雄,還是早紀子?探討到這個階段,第二個疑點就有了意義。『如果成瀨沒有報警,綁匪卻以警方在監視為藉口炸死了悅夫,那麼大家就一定會察覺到殺害悅夫才是綁匪的真正目的。主犯打算如何規避這種風險呢?』——如果主犯自己報警,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

「……是成瀨報的警。您是說,他就是主犯?」

「對。還有第三個疑點佐證我的觀點。有人靠柳澤打來的勒索電話獲得了比其他人都牢靠的不在場證明。那就是與柳澤通話的成瀨。」

「還真是……」 慎司喃喃自語。三個疑點確實指向唯一符合條件的人,成瀨正雄。

「根據悅夫的日記,成瀨在案發十天前,也就是4月8日去仙臺出過差。去仙臺應該確有其事,但他是先在京都站與柳澤會合,然後前往廣島幫他竊取炸藥和電雷管,再坐飛機前往仙臺。成瀨畢竟是社長,不是普通的工薪族,出差日程應該也是相當自由的。

「而且成瀨家位於修學院。修學院也在京都站以北。這一點也與主犯的條件相符。」

「……可成瀨為什麼要殺害悅夫啊?那可是他的親骨肉啊……」

「因為悅夫並不是他的孩子。」

「悅夫不是他的孩子?您怎麼知道?」

「因為柳澤說過,『那Y是冒牌貨』。他所謂的冒牌貨,正是與父親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

「等一下,您是說,Y指的是悅夫?可悅夫的首字母是E,不是Y 啊?」

「悅夫這個名字不僅能讀作『えつお(etsuo)』,還能讀作『よしお

(yoshio)』。柳澤誤以為成瀨家孩子叫『よしお』。

「還有另一條線索可以證明Y指的是悅夫。在案發一周前的4月11日下午1點半左右,柳澤透過『Charade』的玻璃門看到了在門口經過的Y。

「而悅夫在日記中寫道,那天吃過午飯後,父母帶他去鴨川邊野餐了。成瀨的手記中提到的照片,也就是放在案情介紹網站首頁的那張照片,正是在那天拍攝的。 「要從位於修學院的成瀨家前往鴨川,最方便的走法是在修學院站搭乘睿山電鐵,到終點出町柳站下車。而『Charade』就在出町柳站對面。

當天下午1點半左右,柳澤恰好看到悅夫在父母的陪同下走出出町柳站,經過咖啡廳門前。於是他便說,『那Y是冒牌貨』。」

「原來Y不是主犯,而是被害者……」 明世喃喃自語,驚愕不已。

峰原點了點頭,繼續行雲流水般沉聲敘述。

「我們可以試著梳理一下成瀨的犯罪經過。案發第一天早晨,成瀨送走悅夫後立刻開車追上,讓他上車。成瀨答應過悅夫要帶他去騎車,幫他早日告別輔助輪。只要對兒子說『今天就不去上學了,爸爸帶你去練車』,悅夫必然心花怒放,乖乖上車。成瀨帶著兒子來到下阪本的『井田證券琵琶湖莊』,把他關進船庫。

「回家後,成瀨按照事先約定,在上午10點接聽柳澤打來的電話,確保自己手握不在場證明。隨後,他向警方報案。

「他在手記中表示,從送走悅夫到10點那通電話打來,他一直都在家裡,但那是他編造的謊言。反正早紀子已經去世了,哪怕他在手記中作假,也沒有人會發現。

「調查組派探員到家中守著。在他們面前,成瀨扮演了一個因兒子被綁架備受煎熬的父親。誰都沒有對他起疑心。

「案發第二天下午4點,柳澤打來第二通電話。成瀨接聽電話,帶上贖金開車出門。

「下午6點20分過後,成瀨進入『井田證券琵琶湖莊』的船庫。他在手記中寫道,自己當時有過上樓的念頭,但最後還是作罷了,直接折返。但事實上,他當時是上了樓的,並且在那個時候打開了定時器的開關。

「由於定時器是六小時式的,我們一度認定打開定時器的時間是爆炸的六小時前——也就是下午1點左右。早上起床後一直與刑警們待在一起,沒有出家門一步的成瀨貌似不可能完成這個動作。殊不知,定時器是在爆炸前不久打開的。成瀨就這樣獲得了關於定時器的不在場證明。

「在悅夫葬禮那天,巖崎警部補告訴成瀨,警方對綁匪進行了側寫。成瀨意識到警方很快就會查到柳澤身上,就在當晚將其殺害。手記中寫道:『晚上11點左右,應該是我和早紀子筋疲力盡,剛剛睡下的時候。綁匪的同夥剛好是在那個時候遇害的嗎?』其實當晚成瀨為了滅口出門去了。

「既然柳澤知道悅夫不是成瀨的親生兒子,那麼成瀨拉他入夥的時候肯定對他透露過,自己的真正目的是除掉悅夫。考慮到柳澤曾向幾個熟人表示自己近期會有一大筆錢進帳,成瀨肯定向他做出了許諾,事成之後會給他一大筆錢。當然,成瀨根本沒打算掏這筆錢。」

「成瀨先生和柳澤先生是怎麼認識的啊?」 理繪問道。

「柳澤誤會了悅夫名字的讀法,這為我們提供了線索。由此可見,柳澤是通過文字而非聲音了解到了悅夫的名字,所以他才會搞錯讀法。」

「什麼叫『通過文字了解』?」

「他們應該是通過電腦聯繫上的。案件發生在十二年前,當時網際網路還沒有今天這麼發達,但電腦之間已經可以通信了。柳澤肯定經常在犯罪留言板上發帖。成瀨看到了柳澤發在留言板上的電子郵件地址,就聯繫了他,說服他參與自己的計劃。正因為他們是通過文字交流的,柳澤才會搞錯名字的念法。電腦通信在十二年前還沒有普及開來,警方沒查到也不足為奇。」

明世問道:

「那悅夫的親生父親是誰?」

「關於這個問題的線索出現在案發第二天,星期日。成瀨之前就跟柏木夫婦約好了,說『偶爾過來吃頓飯』,邀請他們來家裡做客。如果成瀨是幕後真兇,那他為什麼要在交易當天邀請柏木夫婦來家裡呢?人多只會妨礙他行事啊。這麼做的背後應該是有某種原因的。

「假設悅夫的親生父親是柏木,疑問便會迎刃而解。成瀨把他叫來家裡,正是為了觀察他得知悅夫危在旦夕,備受煎熬的模樣。之所以一併請來香苗,是因為只請柏木會讓人起疑。

「大家不妨回憶一下手記中的描述。得知悅夫被綁架後,柏木為了解調查進度逼問巖崎警部補,極力掩飾自己的焦躁。成瀨寫道:『柏木很喜歡孩子,向來疼愛悅夫。』其實柏木如此焦急,只因為悅夫是他的孩子。當然,成瀨也很清楚這一點。見柏木痛苦不堪,他肯定在心中大聲稱快。

「柏木與早紀子在婚後越走越近,暗中私會。然後便有了悅夫。他們唯恐各自的家庭破裂,便決定不再幽會。

「我也不知道成瀨是如何發現了悅夫並非自己親生。也許是通過悅夫入學時做的血檢。在此之前,他一直全心全意地愛著妻兒,所以當他發現自己遭到了背叛時,心中定是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他決定殺了悅夫,讓早紀子活在無盡的痛苦之中。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甚至不惜將一億巨款投入火海。他在手記中描述的那些對早紀子和悅夫的愛,以及失去他們的痛苦,都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都是假的……」

「沒錯。在案發後的那些年裡,成瀨一直冷眼旁觀因痛失愛子苦不堪言的妻子。他扮演了一個哀傷悲痛的父親,卻在內心深處嘲笑著妻子。

「八年後,早紀子為救一名幼兒園小朋友遭遇車禍,不治身亡,仿佛是那小小年紀便遭遇不幸的悅夫的幻影帶她走上了不歸路。早紀子被送到醫院後,成瀨和香苗去看望過她,但香苗中途離開了,沒有聽到他們之後的對話。所以沒人可以證明成瀨和早紀子之間是否真的像手記中所描述的那樣互訴衷腸。說不定……成瀨告訴了奄奄一息的早紀子,說當年殺死悅夫的就是他。也許他用這種方式,給了背叛他的妻子最後一擊。

「後來,成瀨得了胰腺癌,命不久矣。就在這時,他為了掩蓋案件的真相,採取了最後一項手段——寫下那份手記。為了掩飾對妻兒的怨恨,他在手記中反覆強調了自己對妻兒的愛和失去他們的悲痛。然後,他請柏木夫婦在他死後把手記發布在網站上。」

因癌症日漸憔悴的成瀨正雄瘋狂敲打鍵盤的光景躍然眼前。身死之後仍要掩蓋罪行,這份執迷令慎司不寒而慄。

「我的推理就是這樣。」

峰原就此閉口,仿佛是說累了。他站起身,拉開窗簾,俯瞰窗下的御池大街。

一時間,所有人一言不發。每個人都已確信,峰原的推理正確無誤。

峰原轉過身來,用平和的聲音說道:

「我不會阻止你們告訴警察,但我自己並不打算把剛才的推理說出去。畢竟那不過是假設而已,沒有任何的事實依據。」

明世仿佛下定了決心,開口說道:

「我決定不說了。事到如今,就算能查出是成瀨殺害了悅夫也無濟於事,只會讓更多的人傷心難過。況且真兇已經死了,人世間的懲罰已經管不到他了。現在揭露真相也沒有意義。」

理繪默默點頭。

三位朋友將視線投向慎司。慎司早已拿定主意。

「我贊成。這起案子是京都府警負責的,不歸警視廳管。我只是作為一個享受假期的普通人稍微參與了一下而已,沒有義務向京都府警匯報。」

峰原用平靜的口吻說道:

「好。這起案件,依然懸而未決。」

京都市中北部下鴨神社境內的森林。NTT是日本電信電話公司,日本第一大電信運營商。Farruca是弗拉門戈帕洛斯(曲式風格)的一種。Chez為法語,Muraki為日語羅馬音,店名意為「村上家」。本段原文以日文平假名寫成,一般為兒童寫法,類似用拼音代寫漢字。——編者注原文為日文外來語,可音譯為「夏利」。京都最具代表性的名點特產,用米粉、砂糖、肉桂等製作而成。—— 編者注格力高·森永事件是日本20世紀影響最大的食品投毒案,自稱「怪人二十一面相」的神秘人接連對日本食品業巨頭進行恐嚇敲詐,並在超市投毒,導致數家企業損失上百億,人心惶惶,警方領導自殺謝罪,但罪犯至今逍遙法外。Peter, Paul and Mary是美國著名民謠組合。《神龍帕夫》的歌詞講述了孩子和一條住在海邊的神龍之間建立友誼共同玩耍、互贈禮物的故事。百萬遍知恩寺的俗稱。尾聲

秋意漸濃,近來可好?

突然收到一封厚厚的信,您肯定吃了一驚。也許您還會深感詫異,想知道我們為什麼選擇寄信,而不是親自來見您,或者給您打電話。

因為我們實在沒有勇氣去見您。所以我們才選擇了這種方式,把要說的話都寫在信裡。

我們要和您談的是——十二年前發生的那起綁架案。

首先是本案的共犯柳澤幸一的行為,以及警方對此做出的解釋。

案發十天前,即4月8日下午,「Charade」咖啡廳的老闆在京都站烏

丸口偶遇柳澤。柳澤正要乘坐新幹線前往廣島。老闆的車要過一段時間才會到站,所以他想和柳澤聊一會兒,柳澤卻表示去廣島的車馬上就要開了,但他還沒有買票,沒時間磨蹭了,然後趕往售票處。走到半路卻停了下來,衝向售票處附近的紀念品店,說他忘了給廣島的親戚買伴手禮,然後買了些日式點心八橋餅回來。一來一去浪費了一些時間,因此柳澤後來雖然買票上了站臺,卻錯過了原來要坐的那班車……

警方認為,八橋餅在站臺的小賣部也能買到,柳澤卻特意去售票處附近買,此舉頗為可疑,因此將這一系列的行為定性為「為誤車演戲」。柳澤原本約了人在售票處碰頭,但那個人還沒來,無奈之下,他只能買些特產拖延時間,以便坐下一趟車。不僅如此,他明明可以直說自己約了人,卻刻意演戲拖延時間,可見他不想讓老闆見到自己在等的人—— 換言之,那個人可能就是本案的主犯。警方推測,那天柳澤與主犯一起前往親和化學廣島分公司的工廠倉庫,竊取了炸藥和電雷管。

但我們逐漸對警方的解釋產生了疑問。為什麼柳澤和主犯偏偏約在京都站會合?為什麼他們非要坐同一趟新幹線前往廣島?主犯肯定想極力隱瞞自己與柳澤的關係。那他為什麼要冒著被人撞見的風險和柳澤約在京都站見面,甚至坐同一趟車出行呢?他們完全可以事先選定廣島的同一家旅店,到了住處再會合,這樣不是更安全嗎?

那天,柳澤和主犯真的碰過面嗎?我們開始懷疑這個結論了。

問題是,如果柳澤不是在等人,那麼他去售票處附近而非站臺小賣部購買八橋餅的理由就不能是「拖延時間」了。在售票處附近購買八橋餅能有什麼好處呢?

我們為這個問題絞盡了腦汁,終於發現了這麼做的好處,那就是

——在售票處附近買的話,就不需要通過檢票口了。可要是去站臺買,必須先通過檢票口。選擇售票處附近,就能在不通過檢票口的前提下買到特產——好處就在這裡。

在這個基礎上,我們不妨重新探討一下柳澤購買的八橋餅。警方認為購買八橋餅是為了拖延時間,但我們現在要找的是拖延時間以外的理由,所以也需要為「購買特產」這一行為賦予另一種動機。人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買自己並不想要的東西呢?那就是,想要破開大鈔的時候。

我們想到了一種可能性:也許柳澤是想通過購買八橋餅破開大鈔。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就可以結合之前的發現,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柳澤需要在通過檢票口之前破開大鈔。

那麼,他為什麼需要在通過檢票口之前破開大鈔呢?人們一般會在通過檢票口之前做什麼呢?買票。

那柳澤是為了買票才去破開大鈔的嗎?可他並不需要多此一舉。因為附近的售票機接受各種紙幣,無論是一萬的、五千的還是一千的,都可以使用。

買票無須破開大鈔。儘管如此,柳澤還是去換了零錢。唯一合理的解釋是……

柳澤手中的紙幣無法用於售票機。換言之,他的錢是假鈔。

柳澤經營著一家印刷公司。他準備了某種特殊的紙張,用印刷機製造了大量的假鈔。老員工們因不滿柳澤的態度集體辭職了,所以他完全不用擔心有人會注意到他在製造假鈔。

在京都站烏丸口偶遇「Charade」老闆那天,柳澤正要用售票機買票,卻想起自己錢包裡只有假鈔。假鈔騙得過肉眼,卻騙不了機器。售票機斷然不會接受假鈔。無奈之下,柳澤便去紀念品店買了八橋餅,破開大鈔換了些零錢。當然,他也可以不買東西,直接要求兌換零錢,但這麼做也許會引起老闆的懷疑。因為買票照理說是不需要換零錢的。所以柳澤選擇了在旁人眼裡最為自然的行為,購買特產。不幸的是,他本打算坐的那趟車剛巧到站了。受這個巧合的影響,為了顯得「自然」而選擇的行為反而引起了老闆的懷疑。

警察認為,柳澤是想通過購買特產誤車,其實恰恰相反。柳澤一路上拼命趕時間,生怕趕不上車。誰知他的行為被解釋成了完全相反的意思,著實諷刺。

那天,柳澤並沒有和主犯約在京都站碰面。他確實去廣島偷了炸藥和電雷管,但他是一個人去的。

只要想通這些關節,便不難猜出「Y」指的是誰了。Yukichi

Fukuzawa[1]——「Y」就是福澤諭吉,印在萬元大鈔上的人。「那Y是冒牌貨」,就是「萬元大鈔是假鈔」的意思。

「好像還沒人發現,那Y是冒牌貨。」還記得柳澤是在什麼時候對「Charade」的老闆說了這句話嗎?是臨走時說的。臨走時——正是在收銀臺結帳之後。當時,柳澤肯定用了萬元假鈔,而老闆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所以柳澤才會說「好像還沒人發現」。據老闆描述,柳澤當時「臉上帶著冷笑,那笑法有種目中無人、沉浸在優越感裡的味道,讓人看著很不舒服」。見眼前的人想也不想便收下假鈔,柳澤肯定竊喜不止,甚至膽大包天到出言暗示那是假鈔。

柳澤也是綁架殺害悅夫一案的共犯。偽造貨幣與綁架勒索的性質迥異,照理說,一個人不太可能同時染指這兩種犯罪行為。兩者之間必然存在某種聯繫。換句話說,假鈔應該以某種形式用在了綁架案中。那麼,它又是以什麼樣的形式被使用的呢?

假鈔只有被人看到才能發揮出效果。這就意味著如果本案中使用了假鈔,那麼它應該出現在了某個「紙幣暴露在視線之下」的場景中。而在綁架案中,紙幣只有一次示人的機會——那就是眾人將銀行送到成瀨家的一億日元拿出鋁箱,用相機拍攝號碼,再裝進旅行袋的時候。因此,當時出現在眾人視野中的紙幣就是假鈔。一萬張號碼各不相同的萬元假鈔。

那麼,假鈔是誰送來的呢?當然是將一億日元送到成瀨家的明央銀行京都分行行長。他才是本案的主犯。

行長從銀行的保險柜取出現金,前往成瀨家時,一億紙幣還是真鈔。他在半路上將真鈔換成了等額的假鈔。他恐怕是連裝紙幣的鋁箱一起換的。送到成瀨家的一個億都是假鈔。

在尋常的綁架案中,對綁匪來說最危險的環節莫過於交付贖金。因為他們必須為了拿取贖金出現在警方面前。然而在這起案件中,贖金在送抵被害者家之前就已經被掉包了,因此主犯以極為安全的方式拿到了贖金。

而這些假鈔必須用某種方式處理乾淨。被識破的風險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上升,而且假鈔要是被完整地退回銀行,又被其他員工放進了點鈔機,事情就暴露了。於是,主犯想出了處理假鈔的辦法。那就是炸死悅夫。

從表面上看,當天的經過是這樣的——綁匪以警方在監視為由,用定時炸彈炸死了被囚禁在船庫裡的悅夫。送到船庫的贖金也被捲入爆炸,化作灰燼……

然而,主犯的意圖恰恰相反。燒掉贖金才是他真正的目的。為了燒掉贖金,也就是一億假鈔,主犯用炸彈炸死了悅夫。誰都不會想到,竟會有人為了燒掉紙幣犧牲一條人命。這簡直是價值觀的淪喪,令人髮指。船庫裡還放著好幾個裝遊船燃料的塑料桶。燃料因爆炸著火,徹底燒毀了船庫,紙幣也無一倖免,而這正是主犯想要的效果。他之所以選擇船庫作為囚禁人質的地點,正是因為船庫中放著燃料。

他命令成瀨臨走時務必要關好船庫的捲簾門,這是有原因的。如果捲簾門敞開著,當贖金著火時,假鈔可能會被風颳出船庫,無法盡數燒毀。

在尋常的綁架案中,警方會記下贖金的紙幣號碼,事後將號碼清單下發至各家金融機構,如此一來,犯罪分子使用那些紙幣時便能立刻有所察覺。而在這起案件中,警方記下的號碼都是印在假鈔上的假號碼。萬一假鈔的號碼碰巧與實際存在的真鈔一樣,警方也許能據此發現他們記錄了號碼的紙幣都是假的,但警方認為贖金已經被燒毀了,於是就沒有下發號碼清單。因此,紙幣號碼沒有對主犯造成威脅。

再看共犯柳澤遇害一案。主犯在炸死悅夫後不久便殺害了柳澤。柳澤是一個行事極其輕率的人,甚至企圖把假鈔用於綁架案之外。站在主犯的角度看,立刻下決心除掉他也是理所當然。至於他為什麼選擇在悅夫葬禮那天行兇,只能說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巧合。

柳澤遇害現場的紙幣、存摺和信用卡都被偷走了,但這並不是為了將謀殺偽裝成劫殺。真正的目的其實是回收柳澤帶回家的萬元假鈔。只拿走萬元大鈔未免可疑,所以為了掩飾自己的真正目的,主犯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走了。

警方原以為,柳澤這個共犯的作用是「通過給成瀨家打勒索電話,為主犯製造不在場證明」,其實不然。他的真正作用是提供假鈔。之所以讓柳澤打電話,並不是為了確保主犯手握不在場證明,而是因為行長與成瀨相識,成瀨可能會聽出他的聲音。

行長和柳澤是怎麼認識的呢?「Charade」的老闆表示,柳澤的父母生前曾有意向銀行貸款,擴大印刷公司的規模,但兩人意外去世後,銀行因柳澤做事不負責任不願批准貸款,於是此事便沒有了下文。

與柳澤打過交道的那家銀行,肯定是明央銀行京都分行。分行行長看到了下屬提交的報告,發現柳澤手頭拮据,人品也有問題。員工因不滿柳澤的態度集體辭職。而且他曾在親和化學的產品管理課工作,對爆炸物有所了解。站在銀行的角度看,柳澤確實不是一個合格的貸款人,但他非常適合作為共犯參與到行長的犯罪計劃中。於是行長以花言巧語接近柳澤,拉他入夥。

在選擇綁架對象的時候,行長也將範圍限定在了與分行有業務往來的家庭。家中有年幼的孩子,並且足夠富裕,付得起一億贖金。

警方無論如何都查不出柳澤與成瀨家的聯繫,其實雙方只有一個交點——和同一家銀行有業務往來。而主犯就潛伏在那個交點中。

主犯在犯案時充分利用了職務之便。比如,囚禁悅夫的船庫是破產了的井田證券名下的療養所,被銀行收去用作抵押了。想必那家銀行正是明央銀行,主犯通過銀行的內部資料庫知道了船庫的存在,決定用它實施自己的計劃。

此外,主犯還需要知道警方有沒有介入。因為警方要是沒有介入,以「警方在監控」為由炸死悅夫就顯得非常可疑了。看過成瀨的手記,便知在案發第二天下午1點多,行長來到成瀨家送贖金,看到了守在客廳的刑警。行長就是在那個時候確認了警方已經介入本案,可以使用「警方在監控」這個藉口。

在綁架案中,送贖金的銀行職員總是「隱形人」。他們的存在太自然了,誰都不會察覺到。警方和我們之前也完全沒有將他納入視野。

想必您已經明白了我們為什麼要通過這封信告知真相。也明白了前些天我們三個為什麼要一齊搬走。

您就是幕後真兇吧,峰原先生。

案發時,您就是明央銀行京都分行的行長。一個多月前,我們去京都分行確認了這件事。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已經開始懷疑您就是那個行長了。

重新調查本案的時候,您把我們分成兩組,自己和明世一組,我和理繪大夫一組。前者負責班主任老師和「Charade」的老闆,後者負責京都府警和柏木夫婦。

我們對當時的任務分配方式產生了疑問。

當時您表示,您想見一見班主任老師和「Charade」的老闆,以便驗證自己的推理。但事後回想起來,這兩個人與您的推理——「成瀨正雄是幕後真兇」毫無關係。有關的反而是您沒有去見的巖崎警部與柏木夫婦。案發當天,他們也在成瀨家,與成瀨待在一起,目睹了他的一言一行。如果您想確認成瀨是不是幕後真兇,難道不應該去見一見巖崎警部與柏木夫婦嗎?而且在您的推理中,柏木武史才是悅夫的親生父親。為了證實這一點,與柏木武史見面才是推理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不是嗎?

然而,您並沒有那麼做。這究竟是為什麼?

疑念隨之而生。莫非您不想和巖崎警部、柏木夫婦見面?為什麼不想見呢?莫非是因為您認識他們,而且還不想讓別人知道?

難道您既認識巖崎警部,又認識柏木夫婦?警部與柏木夫婦的生活圈子全無交集,只在案發第二天待在成瀨家的那段時間和悅夫的葬禮上接觸過。如果您兩邊都認識,那就意味著您在案發第二天也去過成瀨家,或者參加了葬禮。那麼,您屬於哪一種情況呢?

這時,我們注意到了悅夫的班主任,檜山遼子。她參加了葬禮,但重新調查本案的時候,您是見過她的,並沒有躲著她。看來您應該沒有參加葬禮。

由此可見,您是案發第二天去過成瀨家的人。莫非您是巖崎警部以外的某位刑警?然而根據成瀨在手記中的描述,守在成瀨家的刑警中並沒有外貌特徵與您相符的人。唯一沒有被排除掉的人物——就是送贖金上門的明央銀行京都分行行長。

您定是在一億日元到手之後辭去了銀行的工作,來到東京。因為繼續住在京都的話,發現您一夜暴富的熟人可能會起疑心。

您說您當過律師,但那是個謊言。擺在書房書架上的法律書籍都是為了讓編造出來的經歷顯得更真實而準備的道具,律師執照也是偽造的。

建設「AHM」的資金並非來自您姑姑的遺產,而是從成瀨家奪來的一億贖金。「AHM」建成已有十一年,而綁架案發生在十二年前,所以時間也對得上。也許「AHM」並非「Apartment House of Minehara」的縮寫,而是「A Hundred Million」——「一億」的首字母。我們甚至懷疑,您掛在牆上的那張照片中的老太太是不是您的姑姑。原來,我們居住的公寓是一座虛偽的樂園,它建立在一個小男孩的死和許多人的悲痛之上。

當明世提起成瀨正雄的手記,並提議進行推理大比拼的時候,您肯定吃了一驚。雖然您並不認為我們能揭露案件的真相,但心中到底還是有幾分不安。所以您表示,綁架案的嫌疑人太多,範圍太廣,只有警方能組織大量的警力,投入大量的時間逐一排查,業餘偵探的推理派不上任何用場,試圖讓我們放棄推理大比拼的主意。

但看完手記之後,理繪大夫指出了兩個疑點,即「綁匪為什麼要求家長把贖金送到囚禁悅夫的地方」,以及「綁匪為什麼真的安裝了定時炸彈」。當時您心中定是警鈴大作。因為我們可以通過這兩個疑點推導出真相,即「綁匪的真正目的在於燒毀贖金」。於是您決定混淆視聽,讓我們往「綁匪的真正目的在於殺害悅夫」的方向想。

既然如此,幕後真兇必然在悅夫身邊,嫌疑人數量有限,業餘偵探也有大展拳腳的空間。於是明世和理繪大夫來了興致,想要重新調查本案。見我們已經發現了案件的疑點,您唯恐我們查清真相,決定參與調查。如此一來,便能給出錯誤的推理,確保我們遠離真相。

為此,您給出了「成瀨正雄即真兇」的假設。您是想用一個無比悲慘的真相讓我們放棄調查。

峰原先生,我們曾那樣喜歡您,那樣尊敬您的智慧與穩重的紳士風度。與您相處的每一天都曾為我們帶來無與倫比的歡樂。向警方告發您,令我們痛苦不堪。

我們將在三天後致信京都府警,說明案件的真相。請您在那之前投案自首。

永別了,峰原先生。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您。

2004年10月25日     

後藤慎司、奈良井明世、竹野理繪

[1] 福澤諭吉的日語羅馬音。——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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