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故事:月夜驚魂
2024-09-02 11:29:10 2
民國初年,在舊洛陽的菜市上有一個叫劉三巴的菜販,為人尖酸刻薄。有一年,他和一個姓趙的同行一起到山裡趕集。只為山深路遠,菜的行價高,可以多賺上幾文錢。但等午集散市回家,已是夕陽西墜,鴉噪黃昏。
兩人收拾停當,結伴下山,崖陡坡峭,走了多時,眼見月上東山,四周攏起一片夜色。雖然還是初夏,又搭了黑,但兩人還是走得汗流浹背。空菜挑子擔在肩上只覺沉甸甸的百十斤重,兩腿酸軟,行路艱難。二人便想,如果前邊有座燒磚的土窯,好歹也鑽進去歇一宿,但山崗荒漠,二人十分心煩。也巧,也怪,轉過嶺,忽見前邊山坡有一片灰磚連脊的大青瓦院落。這種山中忽然蓋起的宅院,在洛陽山區也是常有的。很有些豪富的土財主,看中了山崗向陽,便蓋宅修宇,一般亂兵隊伍不大會繞過嶺來此打劫。劉趙兩個菜販子看見東山的月亮照上這座宅院高聳的大門樓,不禁大喜過望。又望見大門樓外站了位十分慈眉善目的老者,手裡託著根長長的湘竹管、白銀起花明晃晃的菸袋鍋子,一口一口地吸旱菸,看樣子是個有身份的莊戶主。二人便挑著空菜挑子上前向老者求告:「老大爺,我們是跑窮腿的賣菜的,趕山集路遠,夜裡山中虎豹多,實在不敢再向前摸山路了,求您老人家無論如何行個方便,容我們在府上借宿一晚。您老放心,往後我們認得府上的門,要吃什麼新鮮菜,咱哥倆保管給您老人家親自送上門來!」那老者邊吸旱菸,邊拿眼上下仔細打量劉趙兩人,看他們渾身單衣薄片,顯見得是兩個窮刮刮雞,便含笑說:「與人方便也是與己方便,你們兩位不嫌寒舍齷齪,便在舍下權便一晚吧。請,請!」說著把兩人讓進後面客堂去。這客堂真夠講究的,條幾方桌、大被炕、靠背老式椅子,還掛著字畫。老者居然叫人弄來四盤菜一壺酒,二人簡直樂暈了。酒罷,老者就按慣例,叫人擺出鴉片煙盤子:「老哥們走累了腿,抽兩口解解困。」兩個本來就有口菸癮的菜販子,簡直樂迷了,大煙一上口,簡直如登仙界,如歸故鄉。
劉趙兩人雖是菜販子,可常年串集走市,也染學了一身地痞之流的習氣,不是一般鄉農。過足了菸癮便精神十足,端起煙盤邊上照例放的小瓷茶壺抿兩口,兩個夥計心想,今天算是遇見了大財東,這麼好的留客招待!夜晚進宅,也摸不清這家財東在山窩裡有多大院落。二人扭頭一看,這客堂正是座腰屋——即是屋內有前後兩扇門,開門可以通前後院落。他倆跳下煙榻,去拉客堂前門,竟拉不動,可能是房主人走時把門帶得太緊了,便轉身去拉後門門閂。兩扇門一開,呀,好大的月色,只見後院又是一重兩廂房一正廳的大院落,一陣夜風吹來,覺得特別涼爽。劉趙二位說:「走,咱們到後院逛逛去,到了這樣的土財主家,要不趁機會撈摸點什麼,不是如入寶山手空回嗎?哪怕摸到個銀酒壺呢,也不算白來一趟。」說著,那個姓趙的手裡端起了有小玻璃罩子的山西太谷縣特產的鴉片煙燈,聽了聽,四下一點聲音也沒有,二人便踏著月色直去正廳上房。
門是虛掩著的,推開房門,趁著姓趙的手中的煙燈一照,啊呀,天!滿堂紅,是正要辦喜事的樣子。紅桌帷,紅緞子椅披,腳底下還鋪滿大紅喜氈;正牆上懸掛著紅緞子賀喜的幛子,上邊還貼著泥金髮亮的雙喜字,兩邊板壁上也掛滿了什麼「天作之合」,「花燭之慶」的喜幛;條几上的兩座蠟臺上插著有雙喜字的絳紅方蠟頭,上面還留著已點燃過的蠟燭芯,滿屋到處噴噴香,這廳房是明三暗五的正廳,推門進東間,則又是一間小房,掛著繡花的門帘。姓趙的撩起門帘子用煙燈一照,內間的靠後牆鋪著一張八步頂子床,這是當年豪富人家的臥榻,大紅繡牡丹的喜幛就套掛在頂子床裡邊。無聲無息地垂著亮金花的幛掛鈎子,看來新娘子還沒進門,所以床上毫無聲響。靠床前是一張退光了漆的長橫琴桌,被煙燈照得發亮,琴桌外有雕花的木隔花窗,也已貼上了雙喜字。
劉趙兩個菜販子自言自語說:「娘的!今天老子們夜過荒山來了個抬頭見喜,真該走好運了,常言說得好,新娶媳婦的喜床睡上去三年不腰疼。咱們真泥球,幹嘛去睡那冷不嘰的空客房,這喜床正好咱哥倆睡一宿,明天天不亮就趕早滾蛋,難道不是福氣麼?」趙某端著煙燈,劉三巴掛撩喜幛,煙燈一照,我的天王閻王爺耶,這床上已睡著一個女人,披頭散髮,臉上七孔流血,兩條光膀子還搭在繡花被外,脖子上勒緊一條麻繩,張嘴吐舌,舌頭向外伸出好長。這兩個菸鬼見這女人白膀子上還套有金燦燦的赤金鐲子,足有四兩一副,見財起意便忘了自己是人是鬼,是死是活了,彎腰去卸那膀子上的赤金鐲子,這兩個一口鼻息粗氣便直撲在這才死不久的女人臉上。可能是一種陰陽電的反應,這死女人竟陡然詐了屍,忽的直挺挺地蹦下了床。其實這種情況是過去常出現的,因此一般死了人,總要找人來看屍,防止貓兒狗兒從屍身上躥過,以免陰陽電一激便會出現詐屍。見到這種像巨雷炸頂一般的景象,那拿煙燈的姓趙的夥計便驚得一抖,煙燈落了地,人瘋了似的跑出房去了。乖乖耶,煙燈一滅,滿屋頓時漆黑,只剩下窗外射進來的綠幽幽的月光,那七孔出血,頸勒麻繩的女屍硬是一蹦一蹦地向琴桌後的嚇掉了魂的劉三巴撲將過來!劉三巴無路可逃,急得兩個眼珠子差點兒迸出來,人急顧命,他的眼角光掃到了貼身的花雕木格子窗戶,便使出吃奶的力氣,用雙拳伸向那木格花窗砸去,咔嚓一聲,花窗欞被砸出個大洞,可窗格上被砸斷的木楂子還尖森森地在幽綠的月光中狼牙鋸齒般豎著。劉三巴一抬眼,見那女屍帶著赤金手鐲向他死命地撲來。他聽說過,要是被詐屍的手指摳住,死人的指甲能直插入肉裡幾寸深。哪管那尖利的窗欞木楂子扎人,劉三巴用力猛按窗臺,死活不顧地向砸破的窗洞裡縱身一躥,只覺得脊背上像刀挖火燎般地奇痛。但要留一條活命,也不知道這個鴉片菸鬼哪來的那大躥勁,竟然躥出窗外,抬眼再一瞄那詐了屍的女屍,已死撲在琴桌上不動了。
劉三巴從窗外走廊的臺階上蹦下地,依然是冷月森森,悽悽寂寂,悄無聲響。那同路的姓趙的夥計也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劉三巴自己逃命要緊,抬頭見下廳與東廂房之間堆著大堆垃圾碎石,他搶步踩上碎石堆,向上又一躥,抓住了院牆,顧不得脊背上溼漉漉的血流,縱身又一翻,翻過牆外。原來這牆緊靠著荒山坡坡,他在山坡坡上站住了腳,趁著朦朧的夜色,只見一條小道向前延伸。劉三巴是走慣夜路的人,知道夜晚辨認道路是「黑泥白水紫花路」。這紫花色的曲徑蜿蜒向前,他便沿著這路繞過了宅院,走上了官道。劉三巴一上大路,便發瘋似的向前跑,恨不得把自己上身的兩條「腿」也放下來,順路直奔,跑不遠,忽見前邊路畔有一大片蘆葦棵子,陰陰的。他想這事太奇,得先鑽進蘆葦裡躲一躲,仔細觀察一番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三巴鑽進蘆葦棵裡,正蹲在地上大口喘氣,忽然聽見葦棵那邊也有稀裡譁啦的聲響。劉三巴想,這下我是完了,剛逃過詐屍,又遇見蘆葦棵中劫路的強盜,真他娘的命該死在這荒山野路上。他躥窗的時候手裡還帶著一根七稜八叉的斷窗欞子,便牙一咬,橫了心說,讓劫路的來吧,反正是要命一條,要血一小盆,要財寶沒有。你上來,我就拼了,砸死一個夠本,砸悶兩個還賺一個。他想著,便緊握住硬木窗欞子,來了個跨馬蹲襠,等著來人便劈頭先砸下去。萬沒想到葦棵葉子譁啦響一陣子後,卻傳出個連喘帶怯的聲音:「我的劉哥,你也逃出來了嗎?」天!原來是摔掉煙燈先跑走的老趙,也鑽到這兒來了!劉三巴這才定下心:「你怎麼也鑽這裡邊來了?」老趙低聲說:「我看這事太蹊蹺,我一直跑到院落裡,見大門早已封了。這山裡的老山貓明明是想圈住我們,才酒飯鴉片煙招待。這女人分明是宅院裡的人害死的!圈住咱們,不知要搞什麼鬼名堂!我們就在這葦棵子裡等著,藏身讓老山貓找不著人,他就沒法子在我倆身上打主意了。」說話不及,葦棵外路上一陣腳步急響,劉趙兩人連個大氣兒都不敢出。從葦棵子縫隙裡往外瞧,見一隊人背著槍,前邊有人挑著提燈照路,提燈上隱見有「鄉公所」三個字,直往大宅院的路上奔去。前邊小步顛顫地連走帶小跑的人,正是招待劉趙兩個窮賣菜的老者。
劉趙二人又是一身冷汗直流,心中暗暗尋思,僥倖逃過了詐屍,差點兒逃不過官方鄉丁的鎖拿。他們借宿一夜,竟會成了勒死婦女的兇手!
原來這白頭的老山貓,是惡霸一方的江湖紅贗班子的團頭,跑一生江湖圖財害命賺了大量金銀,便選在洛陽兩邊山窩子裡起了一座宅院。本來打算洗手不幹,息影江湖,但他的兒子獨苗不成材,其惡毒勝過其父,看上了山裡的一位美麗的山姑,千誘百騙,要強娶成婚。山姑寧死不從,於是這小子就下了毒手,將山姑活活勒死在新房內,本打算隱惡埋葬,但老紅贗覺得不妥。沒有不透風的牆,豫西山中人剽悍成性,知道此隱秘,會立刻聚眾焚宅殺人,或打他們父子的黑槍。老紅贗正琢磨如何動腦筋嫁禍於人,也真巧碰見兩個素不相識的窮叮噹的賣菜的。老紅贗喜出望外,天送來兩個替死鬼,捉拿到官衙,嚴刑拷打不怕你不招。老山貓一穩住劉趙二人,便親自去鄉公所報案。他與官府都是通的,官府立即派人到鄉丁去拿人,而老山貓卻沒料到,他圈住的所謂真兇,會遇見詐屍,竟然死裡逃生,正躲在葦棵子裡盯著他帶人回宅。劉趙二人也是久在江湖混生活的角色,一見老山貓率領鄉丁荷槍實彈奔往山宅,便知個八九,所以鄉丁一過去,劉三巴便說快逃!兩個人就躥出葦棵子坑逃去。那鄉丁們和老山貓到宅院不見劉趙二人,便直奔新房,見被勒死的姑娘還直挺挺地趴在琴桌上。老山貓沒轍,他兒子卻惡狠狠地咬說是老子老不正經要扒衣,山姑不從,老頭子下毒手勒死了人。老山貓氣極,劈頭向兒子一掌,罵道:「畜牲,你害死人命還要誣陷你親老子,這個逆子我不憐惜他,給我綁了!」鄉丁無奈,只得上去將惡少來了個五花大綁,解往鄉公所。老山貓能讓親生兒子蹲大獄麼?虎毒且不食子,於是他又花金銀替兒子行賄贖罪。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裡。不久,不知是哪位山民怒氣難消地向大宅院投了一把火,把老山貓這個害人圖財的老紅贗骨頭給燒焦了。
劉三巴的脊背治了半年才恢復,每逢夏天光脊梁,那幾道肉溝總赫然顯現出來,使人見了說不出的猙獰、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