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作品:吳念真《圓滿》
2025-01-23 10:21:09
父親在鄉下當了一輩子的醫生,一直到七十五歲才退休。
退休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有醫保之後,村裡的人不管大小病都寧願跑去鄰近的大醫院擠,加上人口外移以及老病人逐漸凋零。
母親說,父親現在的病人只剩下他自己,病症是自閉,不出門、不講話,唯一的活動是自己跟自己下圍棋。
從小父親就期待孩子中至少有一個人可以當醫生,但三個小孩都讓他失望:弟弟從小學鋼琴,不過後來也沒變成演奏家,現在是錄音室老闆,每天聽別人演奏。妹妹念傳播,當過一陣子電視臺記者,和企業家第二代結婚,然後離婚,用贍養費經營了一家雙語幼兒園。父親曾經抱怨說,都是我這個長子的壞榜樣。高中分科的時候,不管父親怎麼威逼利誘,我還是堅持念文科,之後進報社,職位起起落落,直到現在看著報業飄飄搖搖。
母親曾經跟我們說,其實父親最常抱怨的理由是:這三個小孩所做的事都「對咱們沒幫助」。
不過幾十年過去,那樣的抱怨倒是慢慢地少了,更意外的是,當我的兒子竟然選擇醫科並且高分考上時,父親不但沒有驚喜,反而淡淡地說:「傻孩子,這個時代才選這條艱苦的路。」
除夕那天,母親口中「三個臺北分公司」的三家人陸續在黃昏之前回到老家。妹妹、兩個兒媳婦加上幾個孫女,幾乎把廚房擠爆,她們一邊在那兒幫忙,一邊聽母親講之前和父親搭郵輪去阿拉斯加旅行的見聞。弟弟則在客廳給那臺老鋼琴調音,「叮叮咚咚」的,那是他每年回家過年固定的儀式。其他幾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則歪在老沙發和祖父的看診椅上看漫畫、玩電動。
父親仿佛跟家人完全搭不上邊兒似的,在二樓陽臺侍弄他的蘭花。我隔著紗門看著父親已然蒼老的身影:父親的背都駝了,連步子也邁不開了。
當我把威士忌遞給父親要他休息一下時,父親只是笑眯眯地接過杯子。我跟父親說大兒子得值班,初一晚上才會回來給他拜年,父親也只是說:「住院醫師……若苦役哩,大大小小的事情做不完……」隔了好久才又問:「回來時……高速公路有沒有塞車?」
「沒呢。」我說。
然後兩個人就都沉默地望向過去是一望無際的稻田,而今卻四處聳立起別墅型農舍的田野。
暮色逐漸深沉,我不經意地轉頭看向父親時,沒想到父親也正好轉過頭來,靜靜地啜了一口酒之後,仿佛很努力地在找話題,最後終於問道:「回來時……高速公路有沒有塞車?」
「沒呢。」我依然這麼回答他。
團圓飯後發紅包,孫子們發現阿公留給醫生哥哥的紅包是他們的兩倍厚,大家起鬨說阿公偏心。已經五六杯威士忌下肚,整個臉紅彤彤的父親笑著說:「哥哥當醫生最辛苦啊,他是在顧別人呢,你們都只需要顧好自己就好。」
父親習慣睡前泡澡,那時候所有人都擠在二樓的和室陪母親聊天、打牌,泡完澡的父親忽然笑眯眯地拉開紙門說:「你們累了就先去睡,等賀歲的時間到了,我叫你們。」
所有人忽然安靜下來,因為父親的表情好像還有話要講,等了好久之後他才有點靦腆地說:「看大家這麼快樂,阿公也好快樂。」
我說:「那是父親這輩子最感性,卻也是最後的一句話。」
當我們聽到賀歲的鞭炮聲已經遠遠近近響成一片,而父親竟然還沒有上樓叫我們時,才發現父親舒服地斜躺在沙發上永遠地睡著了。
他的表情好像帶著微笑,電視沒關,交響樂演奏的正是父親往昔結束看診之後,習慣配著一小杯威士忌眯著眼睛聽的樂曲,維瓦爾第的《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