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鬼了,真有鬼嗎
2024-07-05 09:44:46 2
小時候,我家緊靠狹窄的砂石公路。路北,是一條河,叫做白米沙河。公路和河都東西走向。往東一裡許,就是有數百年歷史的廟鎮;往西裡許,又有一條橫貫南北的河,稱作橋鼻港。
在我兒時的記憶裡,白米沙河和橋鼻港都很寬,經常能看到沙船載著貨物,被縴夫拉著,在沿岸村落的接送中,緩緩前行。
江南民居甚多,因此河上木橋也多,約四、五百米一座。這些橋大都是四塊長長的橋板,架在木橋墩上。橋上能通過載重的獨輪車。如兩人相遇,就得如童話裡的兩隻黑白山羊,必須小心翼翼地側身而過了。我家西邊就有一架木橋,橋北邊是改作小學的張家大宅。
大約是我七八歲的某個冬夜,約七點左右,北風在落盡了樹葉的枝椏間狂暴地亂竄,逼得公路邊成排行道樹一會兒哀鳴嗚咽,一會兒嘯叫嘶吼。有時,北風兇惡地撲向茂密的竹林,力圖把挺直的竹子壓倒身下,似乎要強暴它們。但竹林往往發出『刷拉刷拉』激烈而噪雜的抗議聲,一次次倔強地挺立,絕不向北風低頭示弱。
在這寒冷的冬夜,幾乎沒人在外面走動,漫長的顯得空曠而又恐怖。可菸癮頗大的父親偏偏這時候斷了煙,不顧母親的白眼,非讓我到小學旁邊的下伸店買煙救急。我很委屈地接過錢,拉開門,一股猛烈的北風趁虛而入,差點撲滅了桌上的油燈。正在紡紗的父親瞪了我一眼,我知道這關逃不過去,只得裹緊舊棉襖,幾乎將腦袋縮進衣領裡,狠下心向半裡路外的下伸店走去。
那時的路邊、河邊、溝邊都有墳墩頭,東一個西一個,雜亂無章的卻又觸目能見。由於外公、父親和鄰居們經常津津有味地講鬼故事,養成了我怕鬼的臭毛病,因此晚上幾乎不敢出門。萬般無奈出去,一雙眼睛不夠用,盡盯著那些墳墩頭、灌木叢、蘆葦叢、竹林等等可疑的地方,就怕突然蹦出個鬼來。
我捏緊了毛票一路狂奔,為了壯膽還時不時「呀、呀」地吼叫幾聲。我滿心希望如果前方真有鬼的話,見我如此兇猛,最好趕緊躲開,而不要隨便來招惹我。
我奔過木橋,走進下伸店的燈光裡,一直吊著的心才放回原處。我鎮定地走到櫃檯前,掏出錢買了煙,然後離開小店,向十米外的木橋走去。
走出燈光的範圍,無際的黑暗立即將我吞噬了。我覺得風更狂暴了,枝椏間的嘶叫也更悽厲哀傷,不由得我頭皮一陣陣發麻,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當我忐忑不安地走近橋頭時,在模糊的夜色中,橋的那一頭似乎有團白影在微微晃動。我馬上警惕地停住腳步,張大眼睛極力望去,對面好像是個披麻戴孝的女人盤腿坐在橋頭,正低著頭悄悄抹眼淚。
我的頭髮一下子根根直豎起來!剛才我過橋的時候沒見到橋上有人,才短短幾分鐘,就有人坐在橋頭了?看這女人穿著重孝,不去守靈卻守這座橋幹嘛?何況,這幾天我也沒聽說附近有喪事。如果有的話,那嗩吶、海螺、簫、笛子和做道場的鑼鼓磬鐘等聲音會傳得很遠,早就家喻戶曉了。
莫不是鬼真的出現了?!我胸腔裡的心跳得快要竄出喉嚨,幾乎快要窒息了。
但我必須過橋!否則繞另外一條橋,順河五百米的河岸,路旁的墳墩頭將更大、更多,鬧鬼的傳說也更可怕!在窒息的千鈞一髮時,我突然想到父親說的防鬼招:第一不能心虛,怕什麼就來什麼;第二要兇過頭,鬼也怕兇;第三,鬼無形而人有形,無形鬥不過有形……於是我咬緊牙關,勒了下褲腰帶,握緊拳頭,狠狠地跺了跺腳,鼓足勇氣,「呀!」的一聲大叫,奔上橋面。突然,橋那頭的女人背對著我,一下子站了起來,頭上的長髮和身上的白孝衣帶隨風亂舞,似乎馬上要拔地飛伸。卻不料她手舞足蹈幾下,似乎抵禦不住北風的擠壓,身子一晃,當即栽進了橋下的河水裡。我趕緊衝過木橋,發足狂奔,邊奔邊埋怨老媽生我時為什麼不給我多生兩條腿!
待我衝進家門口,看到親人那驚詫的眼光,我一口氣鬆了下來,眼前一黑,竟暈了過去。醒來時聽到母親嘮叨:「抽,抽!抽不死你個老菸鬼。這麼晚了還讓兒子去買煙,不抽會死呀?!」
我一把抓住父親的手,失聲叫道:「爸,爸!我看見有個穿白衣的女人披頭散髮地坐在橋頭,這麼晚了不回家坐在橋上哭,突然跳進河裡,她肯定是鬼!」
父親拍了拍我的腦瓜,笑了:「別瞎說。我活這麼大,聽了很多鬼故事,但一個鬼也沒見著。大概是你嚇得眼花了,瞎想的。」
母親反駁道:「那可不一定。去年夏天,有一天天還沒亮,黑蒙蒙的,我跟你經過截斷橋時,聽見很多東西『噗通噗通』地跳到河裡。沒有水鬼,哪來這些聲音?」
父親瞪了母親一眼,示意她別嚇著了我,繼續說:「那是路邊的青蛙、蛤蟆、水獺,聽到人的腳步聲,就跳進水裡了。」
等我睡到床上,聽到父親輕輕地告誡母親:「孩子還小著呢,頭上的元氣不夠旺,在運道低時容易看到不潔淨的東西。你今後別說有鬼,萬一嚇著了孩子,你給我去買煙呀。」
第二天,也沒聽說有人從河裡撈起個女屍。那條河其實不太深,夏天時我和小夥伴經常在那條河裡戲水玩耍呢。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越來越不確定我小時候是否真遇到過這檔子事。甚至懷疑是不是僅僅在夢中出現過,而時間長了就把夢境當成幼時的現實了。因為我在成年後多次做過類似的夢。
初中畢業後,我務了幾年農,在二十二歲那年擔任大隊民兵連長。那時正是文革期間,一直擔心蝸居在臺灣島上的反動派,派特務潛入大陸搞破壞。據說海灘上經常發現有信號彈射入空中,卻就是抓不到發信號彈的特務。於是我響應公社武裝部的號召,挑選了幾個膀寬腰圓的民兵,人手一支部隊淘汰下來的步槍,還配三發黃澄澄的子彈,到江邊的哨所輪流值班。
哨所在橋鼻港的最南端,再往南約三百米,就是奔流不息的長江。洶湧東去的江水與逆流而上的海潮相撞,再與空氣發生劇烈的摩擦,產生了超低頻的轟鳴,「譁啦,譁啦」聲能傳入內陸數十裡。堤內是新圍墾的大片農田,種滿了應時莊稼。哨所離農家村落比較遠,至少一公裡之外。秋夜,此起彼伏的秋蟲聲,匯合成一首大自然交響曲,使哨所周圍的新開墾土地,顯得更開闊,更寂寞,似乎還夾帶著幾許悽涼。
哨所東邊就是橋鼻港大河。大河從長江蜿蜒進來,河道兩邊的低洼地裡長滿了搖曳的蘆葦和能編織草帽的絲草。每天早晚兩次,海水順著漲潮流進大河。河上有座水泥澆築的大閘,轉動笨重的鐵製圓盤,就能提起閘門排澇或放下閘門防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