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房間
2024-07-03 04:34:45
1、遺照
從十一歲開始,楊丙經常做同一個夢。
那是一間老舊的屋子,牆上貼著一張年畫,上面有鯉魚,還有一個胖小子。有一個呆頭呆腦的收音機,裡面傳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不知道是什麼戲曲。
角落裡,有一張木床,白被子,白床單。
一個女人直直地躺在床上,似乎是睡著了。在夢裡,她的五官有些模糊,髮型卻無比清晰,是那種日本學生頭,劉海兒有些長,遮住了眼睛。
七歲的楊丙坐在她身上,愉快地玩耍。
他的手裡有一個玩具。
剛開始做這個夢的時候,楊丙看不清那是什麼玩具。
此後十年,這個夢一次次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每一次,他都能發現一個或者幾個新鮮的細節。比如:那個女人的皮膚很白,是那種常年不見太陽的白。收音機上面有一個按鈕壞了。年畫上有一行用原子筆寫的字:5月17苞谷90斤,不知道是誰寫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也看清了那是什麼玩具。
一個小木馬,是手工做的,造型拙樸,因為長時間把玩,表面變得十分光滑,顏色也變深了,有一種金屬的質感。
楊丙覺得那個女人是他的母親。他問過父親,父親說不可能,因為他的母親生下他之後就去世了。
楊丙希望那個夢能延續下去,比如說那個女人醒了,和他說了一些話,還帶他出去玩了一會兒。這樣,他就能判斷出她是誰了。可是,那個夢只是一遍遍地重複,沒有任何要延續下去的意思。
楊丙今年二十一歲。他在一家不大的鞋廠打工,是老鄉給介紹的工作。廠裡的員工宿舍住滿了,老闆租下了一棟老宅子,讓他先住下。那是一棟兩層小樓,非常老舊,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原來,裡面住著一對老夫妻,幾年前都已經去世了。
楊丙提著編織袋,打量四周。
這裡是郊區,路上人很少,車也少,風吹著一些垃圾袋在路上亂竄。路兩邊是一些門面房,有理髮店,蛋糕店,小超市,快餐店。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坐在水餃店門口,清洗韭菜。她低著頭,動作很慢,不知道在想什麼。
老闆掏出鑰匙,開了鎖,把鑰匙交給楊丙,交待了幾句,就走了。那是一把老式的黃銅鎖,看上去得有兩斤重。
楊丙推了推木門。
木門「嘎吱嘎吱」地呻吟了幾聲,緩緩地開了。
一股發黴的氣息撲面而來。
屋子裡光線不好,很暗。
楊丙走進去,眼睛適應了幾秒種,才看清屋子裡的擺設。正對著門的位置,有一張長條桌,桌上擺放著一個佛龕。佛龕前面,是那對老夫妻的遺照。照片中,他們都板著臉,表情陰鬱,似乎有極重的心事。
讓楊丙感到恐怖的是,遺照前面還擺放著兩雙黑色布鞋,鞋頭對著門的方向,一雙大,一雙小,都有磨損的痕跡,明顯是穿過的。
也許,這是當地的風俗,他想。
堂屋左邊是一間臥室,有一張木床,還有一個老式的木質梳妝檯,上面有一個橢圓形的鏡子,右上角印著鴛鴦的圖案。
楊丙把東西放到床上,四下查看。
廚房很小,幾個粗瓷碗扔在灶臺上,到處都落滿了灰塵,一派荒涼。角落裡有幾個黑色的土陶罈子,都有蓋。楊丙打開看了看,發現裡面是各式各樣的鹹菜:蘿蔔條、黃瓜、芥菜疙瘩、辣白菜、雪裡蕻……
那些鹹菜應該有年頭了,上面都長了白毛,看上去有點噁心。
木頭樓梯上也落滿了灰塵,應該是很長時間沒人走動了。楊丙往上走了幾步,發現樓梯拐角處加了一道鐵門,上了鎖。他探頭看了看,上面黑糊糊的。
他住下了。
第二天,他去上班了。一天工作十個小時,計件工資,有加班費。工廠提供免費住宿,吃飯自己掏錢。
鞋廠裡女工多,男工少。楊丙上班不到一周,就有三個女孩明裡暗裡地表示想和他交朋友。他長得挺好看,五官清秀,皮膚很白,比大部分女孩都白。其中一個女孩是廠長的女兒,長得不難看,就是胖了點,一百五十多斤。
楊丙都拒絕了。
也許是因為從小缺乏母愛,他有嚴重的戀母情結。
通俗點說,就是他喜歡成熟的女人。
只要不上班,楊丙就抱著手機上網。他有十幾個網友,大都是上了年紀的女人。其中,有一個叫天使的女人和他的關係最好。她是一名護士,很關心楊丙,經常噓寒問暖。楊丙不知道她的年齡,也不能確定他們是什麼關係。
姐弟?
朋友?
母子?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反正不是戀人。
也可以這麼說,別人上網找女朋友,楊丙找媽。
這天晚上風很大,遠處隱約有雷聲,要下雨。楊丙躺在床上,抱著手機和天使聊天。他沒開燈,手機屏幕的光照在他臉上,青青白白的,有幾分詭異。
有幾秒鐘,他扭頭看向堂屋。
堂屋裡也沒開燈,漆黑一片。不知道為什麼,他開始心神不寧,總感覺堂屋裡有東西在動。他下了床,穿著拖鞋走了出去。
「啪嗒」一聲,他按亮了燈。堂屋裡沒有任何活物。那對老夫妻老老實實地呆在相框裡,不喜不悲。那兩雙黑色布鞋也沒動,上面落滿了灰塵。
楊丙回到床上,繼續和天使聊天。
楊丙:我找到新工作了。
天使:什麼工作?
楊丙:在一家鞋廠上班。
天使:工作累不累?
楊丙:不累。
天使:記得好好吃飯。晚飯吃的是什麼?
楊丙:素餡餃子,我吃了二十五個。
天使:你很喜歡吃素餡餃子嗎?
楊丙:不,我喜歡吃肉餡餃子,能吃四十個。等發了工資,我就去吃。
天使半天沒說話。
楊丙:你還在嗎?
天使:在。
楊丙:我想看看你。這句話在他心裡憋很久了,一直沒勇氣說出口。
天使:你等一會兒。
過了一陣子,天使發過來一張照片。
網絡不太好,打開照片需要四五秒鐘。
楊丙覺得比一個世紀都要漫長。終於,照片打開了,是一個女人的全身照,她穿一身白色的衣服,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在一把白色椅子上,周圍的背景也是白色的。楊丙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皮膚很白,是那種常年不見太陽的白,五官清秀,髮型是那種日本學生頭,劉海兒有些長,遮住了眼睛……
「媽——」他下意識地叫了一聲。
一聲巨響,天上扔下一個炸雷。
這一嗓子把老天都嚇了一跳。
楊丙:我想見你一面。
天使卻下線了。
楊丙怔忡了半天,把手機扔到一邊,摸黑躺在了床上。他回想著今晚的事,覺有有些詭異:他一直把那句話藏在心裡,不敢說出口,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天晚上偏偏就說了。還有,那聲雷來歷不明。如果再響幾聲,可以理解成要下雨了,可是只響了一聲,而且也沒下雨,這就不正常了——老天似乎是在提示他什麼。
外面靜悄悄的,只剩下一隻狗在叫,那聲音很孤獨。
空蕩蕩的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
他的心裡也空蕩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