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故人歸
2024-11-13 23:29:11
一 當歸
接到噩耗的時候,奶奶已經被火化了,因為是夏天。而我正在深山老林裡進行野外考察,手機沒有信號。
後來我總忍不住回想,當我和同學們興致勃勃地研究一株草藥的形態時,奶奶正在急救室裡和死神搏鬥。還記得我回到山外的小鎮上接到二嬸不冷不熱的電話時,手裡正拿著一株自己採來的當歸。
一瞬間血脈逆流與痛徹心肺的感覺這一輩子也忘不了,當歸可以止痛,亦能止血,但我手一松,那株肉根發達的綠色傘狀植物就直直地掉落在地。
我出生不久父母就意外去世了,我由奶奶帶大,她是地主的女兒,一生遭遇過許多風波,性格異常倔強,子女和鄰居誰也不敢惹她。我卻記得她在三伏天給我徹夜打扇子驅蚊,發燒掛水時她兇巴巴地叫爺爺給我買我最愛的乾脆麵。爺爺在我十歲時過世了。
要不是她,我早被幾個叔嬸扔進福利院自生自滅了。她死後,我亦沒有分到一分錢財產。不過我無所謂,只拿了奶奶年輕時的一張黑白照片走了。
事情過去三年,每每拿出那張黑白照片,我在這人世間就不覺得孤獨。
我進了中醫院,工作了兩年多,這晚我值夜班。坐在急診室裡翻閱一本中醫學期刊,我不知不覺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迷迷糊糊間,走廊外由遠而近傳來嘭嘭嘭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拍皮球。
這棟樓六七八三層是住院部,但兒童病房卻不在這棟樓裡。我擔心是哪個患者的小孩藏在這裡,以前這事也發生過。我從診室裡走了出去,走廊盡頭的頂燈壞了,一個小孩就站在那片陰影下面。拍皮球的聲音沒有停,不緊不慢地一聲接著一聲。
「喂,小朋友,你從哪間病房溜出來的啊?」我喊道,「現在不能玩了,會影響別人休息。」
「叔叔,我……」
聽聲音,是個小女孩。我的語氣放軟了一點,快步走向她:「現在不能玩了,叔叔送你回去吧,你從哪一層來的?」
她伸出手指指頭頂。
「六層、七層還是八層?」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的手指有點怪,特別長,又有點彎。
「咯咯咯……」小姑娘笑起來。
我心想這小孩子還不懂事,胡說八道的,眼看就要走近那片陰影,看清這孩子的樣子,忽然「譁啦」一聲,我的頭皮就像被人狠狠抽了一掌。
那小孩在我眼前爆炸開來,稀裡譁啦落了一地。她彎彎曲曲的長手指滾到我面前,青白的燈光下,是一截植物根系。我認得這味草藥,是當歸。
背後忽然吹起一陣冷風。
「小張?」一起值班的同事小趙從休息室走出來,他揉著眼睛,「我聽見你嚷嚷來著,怎麼了?」
我說不出話來,心臟仍在狂跳。
小趙看了一眼地上紛紛散落的當歸,不滿地嘆了一聲:「我讓他們不要把藥材堆在這裡,非不聽!那幫藥房的人啊……」
是幻覺?
敷衍地和小趙扯了兩句,我決定去休息室躺會兒。
「叔叔,叔叔。」我的袖子被人輕輕地扯著。
我一驚,猛然抬頭,面前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模樣很漂亮,卻穿著一身黑衣,活像電影裡的外國寡婦。她的眉頭皺著,不知為何,我覺得她的目光一點也不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孩。
「叔叔,」她急切地扯著我的袖子,「西寺坊65號,等你來啊!」
說完,她的臉迅速扭曲發黑,最後整個人化為一股黑煙消失了。
我滿頭大汗地從躺椅上坐了起來,原來是場夢。來不及細想,就聽小趙在外間的急診室裡喊:「小張!來人了!」
眼下正值盛夏,來的是個中暑休克的老年病患,我和小張立刻與急診室的其他同事一起投入到緊張的搶救中去,無暇顧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