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羅
2024-11-12 16:47:10
楔子
她之所以成為今天的她,是從那個清晨匆匆走過來的。
那個清晨剛吃完早飯,她坐在窗前的桌子旁給小弟縫著一件白襯衫。天氣晴好,柔軟的小風從窗子吹進來,小弟在桌子的另一側煩躁地做著數學題。
「這時候還做什麼新題啊,明天就中考了,看看筆記保持個平靜的心態就……」
話還未說完, 窗外突然憑空一聲沉悶的巨響,她手一抖,白襯衫上迅速瀰漫出一片刺目的紅。她驚慌地看向窗外,遠處的天際下蒸騰著滾滾黑煙,仿佛在電視裡看見過的蘑菇雲。她扔下襯衫,沒換下拖鞋就匆匆跑出了家門。
是周五的上班時間,人來人往的小街好像一幅瞬間定格的畫面,所有路人都駐足朝蘑菇雲的方向觀望著,揣測著剛剛發生的爆炸。
她踏著不跟腳的拖鞋吃力地朝那個方向跑去,清晰地聽到人們的談論:
「太嚇人了!要死人的吧!」
「那邊是哪裡啊?不會是『天下禽業』的加工廠吧!」
不可能不可能,怎麼會是那裡呢?!
火苗代替了濃煙,風明明不大,火卻迅速膨脹起來。大火灼傷了空氣,空氣不停地晃動抽搐著,她眼前的景物也隨著空氣晃動,人們哭天搶地地從廠房區向外跑,黑色的硝煙從背後追趕著他們,令人驚恐和窒息。
她的嗓子已經嗆得喘不過氣,警車、消防車、急救車……各種鳴笛聲令她仿若置身於一個倒扣的大鐘下,人們甕聲甕氣地交談和尖叫在她耳邊此起彼伏……
2004年6月25日,那一天的陽光狠毒,將她的人生灼出了一個口子,從此她便掉進那漆黑裂縫的深淵中,不再有退路。
阿修羅(上)
2008年8月25日。
林素拖著沉重的皮箱走在前往海默市火車站的路上,暮色沉沉的黃昏,剛剛五十出頭的母親就像一隻年邁的老駱駝無精打採地跟在她身後。
「媽,小弟從小就不愛學習,中考前又經歷了那樣的事,不想學就不要強迫他念大學了,總復讀對他來說壓力太大,您還是幫他參謀個技校學點技術吧。」
林素回過頭看了眼心不在焉的母親,不禁鼻子一酸。多少年了啊?母親持續在這種精神狀態下生活多少個年頭了?為什麼她就是不肯走出來呢?
候車大廳的燈光很亮,母親看上去更加憔悴了,顴骨深陷眼神黯淡,林素看見她那微微起皮的嘴唇動了動,繼而又深吸一口氣:「素素,你跟小弟不一樣,你從小就聰明懂事,媽從沒為你操過心,你當年選了這個專業就是為了要繼承你爸爸的遺志。還有兩年你就大學畢業了,我不反對你去更大的城市謀求發展,但是你要記得,在這裡,還有你要完成的事業,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業,這是我們全家的事業,自從……」
「媽你又來!車快來了我先進去了,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小弟的事你好好考慮,我還兩年才畢業呢……」
林素拖著皮箱走向檢票口,彼時大廳的屏幕上正重播前一天的奧運會閉幕式,「這裡是第29屆奧林匹克主辦城市中國北京!這裡是見證了16天拼搏奇蹟的榮耀之城!奧運北京……」
主持人慷慨激昂的聲音撩撥著候車的人們,林素又忍不住望了一眼人群中的母親,她那灰暗空洞的眼睛直視著前方,沒有任何焦距。她知道,母親的心事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瘋長,從未停歇過。
精神恍惚的母親讓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修羅場(上)
1.
2010年6月25日夜。
林素下火車時海默已經完全籠罩在夜色之下,稀稀散散下車的乘客們迅速潛入了無邊的黑暗中,她則走進一家站前24h飲吧要了杯冰奶茶,隨手翻看起飲吧提供的免費報紙。
「天下食品工業園員工三連跳,市衛生部門欲派心理醫生進駐天下園,加強員工心理輔導勢在必行,天下園總裁李文豹稱自殺事件非企業因素,均由員工私人原因導致……」
一連串的死亡事件接踵而至,而這些事件無疑都是在外人看不見的企業內部醞釀出來的,它們複雜的醞釀過程都很隱形,只有最終的結局才能公之於眾。新聞最後還刊出了一些社論家的點評,各種自以為是的猜測塵囂紙上,林素喝著奶茶冷冷地笑了:這些所謂的學者們沒有一個真正走近過天下園的秘密。
回家的路上起了風,林素的心情就像冬日裡鐵青色的天空一樣,陰翳透不過氣。
回到家時母親房間的床頭燈還亮著,林素換了睡衣熄燈與母親面對面躺下,輕輕摸了摸母親的臉。
「你知道海默現在最大的新聞是什麼嗎?」母親陰鬱著臉沉聲問她。
她沒回答,也不想回答母親這個問題。清光冷灶的廚房和瘦骨嶙峋的母親證實了這裡現在也僅僅稱得上是個屋子,根本不算是家。
「媽,小弟呢?」她問。
母親也沒有回答她,只是在黑暗中母親那兩道暗淡的目光突然變得像兩把悽厲鋥亮的刀子一樣深深刺在了她的心上。然後母親翻過身蜷縮起來不再理她,她似乎看見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小,好像縮到了她看不見的暗影裡,最終變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這一夜她睡得很糟糕,濃密刺鼻的黑煙在她的夢中蔓延,直到那濃煙彌合了所有的縫隙,最終在她的視野裡連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