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裂的木質樓梯
2024-11-12 08:36:11
病人的病
木質樓梯十分脆弱,發出輕微的顫鳴,廖拓走上四樓,推開那扇門。屋裡的氣味兒很怪,廖拓能分辨出來,惶惑中夾雜著少許期待,作為一名心理輔導師,他熟悉這種味道。
那女人坐在床邊,啜泣著。女人在電話裡告訴過廖拓,她是孤兒,很小的時候便從老家流落到瀘沽湖畔,與當地人生活在一起。但是孤獨的本性,使她無法融入任何一個環境中。
廖拓在門口靜靜地站了片刻,第一次進來,他總是這樣,慢慢沉入氛圍。
「你來了。」年輕女子打量廖拓。
「你好,」廖拓把手杖擱在門邊,「天氣不錯,你應該把窗簾打開。」
女子好奇地看了看廖拓的手杖,木質黑漆,包金的杖頭有些舊。廖拓笑了笑:「關節炎,老毛病了。」他費力地穿過房間,拉開窗簾,屋裡明亮起來,窗外有座隱秘的陽臺。
女子隨廖拓來到陽臺,廖拓已擺好兩把椅子,45度角,心理輔導要求的對話角度。廖拓坐在右邊的椅子上,輕聲說:「阿梅,講講你的事吧。」
「20歲那年,我在瀘沽湖南岸遇到一個男人,」阿梅開始敘述,「我愛上了他,他是旅遊者,喜歡當地的風土人情,就住了下來。我們交往一年,後來……」阿梅哽咽了一下。廖拓靜靜注視她,溫和地笑著。「後來我把他推進了瀘沽湖。」阿梅大聲吸著氣。廖拓注意到,阿梅的淚水很漂亮,晶瑩剔透,像清晨的露珠。
「來到這座城市,不習慣吧?」廖拓淡淡地說。
「我不知道自己逃了多遠。五年來,我一直在跑,沒有親人,沒有身份證。」阿梅的臉伏在膝蓋上,長發遮住了肩膀,瑟瑟發抖。她的脊背很漂亮,如一副優質的牛角弓。「我只能去洗浴中心,去酒吧……那些地方需要女人。」阿梅終於哭起來,聳動的雙肩像風中的枯葉,「我又懷孕了,這是第二個,但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廖拓掏出手絹遞給阿梅。他的工作就是傾聽,然後說服。這需要技巧,當然,角度最關鍵,45度進入對方心裡,柔軟纖細,像星光的觸鬚。
阿梅把廖拓的手絹蓋在臉上,嗚咽著。
45分鐘以後,廖拓起身,從門邊拿起手杖,艱難地走了出去。
他繞過街心花園,腳步忽然輕快起來。他根本沒有關節炎,雙腿年輕健康,充滿活力。那支手杖只是道具而已,是工作的需要。根據經驗,廖拓發現,每當他把手杖拿出來,就等於暗示談話對象——瞧,我和你一樣都是弱者。我們同病相憐。
喜歡在「藍貓」酒吧消費的客人,大多是抑鬱症患者,這是廖拓開出的診斷書。
廖拓偶爾來酒吧看看,從門邊進入另一條走廊,昏暗中傾聽自己的腳步聲。他的呼吸之間彌散著GIVENCHY圓周率香水,木質的東方男人,典雅沉穩,充滿激情與感性。按照孟涼的說法:這股怪味流露了男性的徵服欲和表達欲。
孟涼是廖拓的合伙人,他倆共同出資,開了這間「藍貓」酒吧。
廖拓推開小屋的門,孟涼抬起頭,無動於衷地說:「聞到那股怪味,我就知道你來了。」
「忍受一下。我只在晚上用一用。」廖拓微笑著,「再說,我不喜歡『藍貓』的客人。」
「哦,原來你用香水闢邪呢。」孟涼歪了歪嘴。他的幽默粗俗尖刻。
廖拓坐在孟涼對面。燈光略顯壓抑,幽藍色調,孟涼的瞳孔也變成了藍色。「我今天又見了一個顧客。」廖拓說。
「我和自己的屁股打賭,那人不是同性戀就是女瘋子。」孟涼說。
「請尊重我的工作,」廖拓仍在微笑,光潔的鼻梁,由於燈光的作用發生了輕微扭曲,「我最大的成就,就是擁有一份心理醫師執業證,我喜歡它,這比賺錢有意義。」
「當然,酒吧在你眼裡就是狗……」孟涼及時止住了話頭。
廖拓滿意地點點頭,目光集中到孟涼的額頭。「你那塊傷疤是怎麼回事?」
孟涼的眼裡划過一絲陰影,稍縱即逝,但被廖拓捕獲了。這仍是角度問題。孟涼從來沒注意,每次廖拓與他交談,都保持著45度角。
孟涼摸了摸那道傷疤,七公分,用力擠壓會痛,會滲出血質黏液。奇怪的是,這道傷疤一直不能徹底癒合,結痂以後脫落,露出新鮮的血肉,然後,再結痂,再脫落,仿佛一隻死不了的蟲子。
「我告訴過你,」孟涼冷冷地說,「遊泳的時候磕傷了。」
廖拓溫和地說:「你去過雲南嗎?巧得很,我今天見的顧客,曾在瀘沽湖畔住了很久,而且她在那裡遇到了一個人。」
「你?」孟涼明顯不安起來。
「那位顧客很不幸。」廖拓露出潔白的牙齒,牙齦的紅肉在幽藍的燈光下,呈現詭異的紫色,「她20歲那年,愛上一個旅遊者,一年後,她生下他們的孩子,但那嬰兒沒有眼睛,額頭到鼻子之間光滑如鏡。」
「不!」孟涼悽厲地號叫,「你去死吧,你這個魔鬼!」
廖拓無動於衷地望著他的合伙人,目光裡甚至沒有一絲憐憫。他俯身,潔淨細長的手指,輕輕撫摸孟涼的額頭。孟涼翻起眼皮,惶恐地瞪著廖拓,由於緊張,額頭的傷疤痙攣起來,很像一條蚯蚓。
廖拓猛地撕裂那道傷疤。孟涼怪叫一聲,用手背按住傷口。他在恐懼中抽搐著,大聲嗚咽,但這一切被外面喧鬧的人聲掩蓋了。
廖拓再次踏上木質樓梯,手杖發出「咔嗒咔嗒」的撞擊聲,與他的腳步重疊起來,沉悶單調。他停在三樓,那扇門虛掩著,屋裡飄出淡淡的香草氣味,看來阿梅的心情正在好轉。
「你來了。」阿梅大聲招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