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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會石

2024-04-06 07:58:05

    野狼溝的深處有一塊巨石,方方正正,像一面大土炕。
    有石匠估量說,這塊石頭要是鑿開了,起碼能做上百個碌碡,七八十個磨扇。
    這塊石頭呈青褐色,像鋼鐵一樣堅硬,鋼釺鑿在上面直冒火星,石頭上最多留一條印痕,不見一點碎屑。
    野狼溝是典型的黃土高坡地貌,溝裡雖有一條小溪潺潺流淌,可是溪流的底部都是細細的土沙和小鵝卵石。
    這麼有稜有角,巨大非常又堅硬無比的石頭,誰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這塊石頭有個很有意思的石頭,叫狐會石。這個名字是有來歷的。
    當年村裡有個叫德爺的老漢,半夜進溝去偷摘生產隊地裡麥穗,出溝走到大石頭旁邊的時候,他聽到大石頭上有嘀嘀咕咕的聲音。
    德爺背著半麻袋麥穗,怕被石頭上的人發現,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要知道那時候偷摘生產隊的麥穗可不是一個輕巧的罪名。
    一想起隊裡的民兵兇神惡煞整治壞分子的情景,德爺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他悄悄蜷縮在石頭下,冷汗流了一脊背。
    德爺心想:見了鬼了,自己只顧埋頭趕路了,誰想到大半夜的這石頭上還有人呢。
    正在德爺進退兩難的時候,他忽然聽到石頭上有個人聲說:那躲在石頭下的朋友,上來見個面吧,能遇見就是緣分啊!
    德爺一聽,心想這下糟了,這野狼溝溝深路險,自己跑是跑不掉了,要是這些人一呼喊,自己偷掐麥穗這事情鐵定要鬧得全村皆知,不如上去大大方方見個面,不見得這些人非要揭發我。
    德爺這麼一想,就站起身朝石頭上打了個招呼。
    月光朦朧,德爺看到石頭上盤腿坐著四個矮矮瘦瘦的小老頭子,這四個老頭的中間,放著一個罈子,四個酒碗。
    德爺心想:這四個老傢伙真愜意,這年頭還能弄到酒,大半夜的在這荒郊野地喝酒,我看八成也不是什麼好人。
    德爺正在胡思亂想,石頭上的一個小老頭對他說:「朋友,站在那做什麼,上來一起喝一杯。」
    德爺多年不沾酒了,聞到酒香直咽唾沫,他見那幾個人熱情,也就不再忐忑,把背上的麥穗往草叢裡一丟,縱身就爬上了大石頭。
    坐在對面的老頭子從袖子裡又掏出了一個碗,給德爺斟了一杯酒。德爺喝了一口,覺著這酒味道芬芳,確實是難得的好酒。
    幾個人推杯換盞,不知不覺每個人都喝了三四碗。那個酒罈子不大,但是不管怎麼倒,裡面的酒就是倒不完。德爺也沒有在意。
    漸漸地,德爺不再拘束了。
    他問這幾個小老頭說:「你們大半夜在這喝酒,這酒不會是從隊裡的倉庫弄出來的吧?我聽說那倉庫裡的高粱酒有超過十年的陳釀呢!」
    小老頭子們面面相覷,然後哈哈大笑說:「我們這酒的確不是自己釀的,不過也不是從你們生產隊的倉庫裡弄的。」
    德爺又喝了一口酒,想想村裡糧倉中有糧,大家卻還是挨餓,他不由嘆了一口氣。
    有個小老頭問他說:「朋友,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處呢?」
    德爺借著酒勁說:「要是沒難處,誰願意三更半夜跑到野狼溝提心弔膽掐麥穗,家裡有四張嘴都等著吃呢。」
    那老頭子說:「是啊,你們和我們日子都不好過。我們現在還不是提心弔膽的。」
    德爺說:「今晚的事情,你們不要說出去,我也不會說出去。」
    那些小老頭子又笑著說:「朋友你放心,揭發告密、栽贓陷害,是我們族人深惡痛絕的事情,再說,你這點事情能算是什麼呢,你不也是為了填飽肚子,養活家人嗎?」
    德爺放心了,端起酒碗又喝了幾口。他隨口問道:「你們幾位是哪個村的人呢?說實話,好像從沒見過。」
    坐在德爺對面的老頭子說:「我們世世代代都住在這溝裡,現在呦,被人趕得四處奔波,無家可歸啊!」
    德爺說:「你們也苦啊,就是不知道什麼人趕你們,沒王法了?」
    其他老頭子都苦笑著搖搖頭沒說話,坐在德爺對面,一直在給德爺斟酒的那個小老頭莫名其妙地說:「我們把你們當朋友,你們卻不把我們當朋友啊。」
    德爺還想問,這些老頭子卻說:「相遇是緣,朋友你喝好了,趁著天黑趕緊回家吧,要不然,你草叢裡的那麥穗子就背不出溝嘍!」
    德爺尷尬地笑了笑,正打算要溜下石頭去取麥穗,卻不想石頭底下突然哧溜一聲,躥上來了一隻皮毛灰白的狐狸,把德爺嚇了一大跳。
    那灰白狐狸也被德爺嚇了一跳,一下子鑽進了一個老頭子的懷裡。
    那老頭子笑眯眯地對德爺說:「別怕,這是我家人。」
    德爺一時反應不過來。
    老頭子摸摸那隻狐狸的皮毛,嘀嘀咕咕了幾聲,突然臉色大變。
    他對另外幾個老頭子說:「有家人被夾子夾住了,得趕緊去想辦法。」
    老頭子說完,轉身看了一眼德爺說:「朋友,你趕緊回去吧,我們有重要事情去辦,就不陪你了。」
    雖然是萍水相逢,但是德爺感覺這幾個老頭子都義薄雲天,很有幾分俠義古風。
    他不由心生崇敬,大聲對幾個老頭子說:「需要我幫忙嗎?就是這麥穗我不要了,也願意幫你們一把!」
    懷裡抱著灰白狐狸的那老頭子很感動,月光下能看到他眼中熱淚蕩漾。
    他對德爺說:「自家人的事情,還得自己人處理,朋友,你是個好人,以後日子會逐漸好過起來,只要你不打狐狸,就是幫了我們大忙了。」
    這小老頭說完,就和同夥跳下石頭融入了夜色中。
    德爺看到他們身影一閃,就不止所蹤了。
    他再借著月光仔細看時,只見高處的地埂上有五隻狐狸在匆匆朝遠處奔去,哪還有人的影子呢?
    德爺心裡明鏡一般。
    雖說他平時有點忌憚神神鬼鬼,但是真的遇見了稀奇事情,他反而覺得這世界好像本來就是這樣的。
    只是在平時,很少有人願意放下萬物靈長這尊貴的身份,去和自然交流,去和動物溝通。
    鮮有人去設身處地地想過這些同在一片土地上,同在一片蒼天下的生靈的處境。
    德爺背著麥穗往溝外走的時候,忽然覺得心裡很悲涼。
    狐狸修行百年千年,受盡磨難,卻依然逃不過人類的夾子。和動物相比,人生而尊貴,卻鮮有憐憫之心。
    誰知道你今生是人,來世不是狐?
    德爺回村後,就私自給那塊大石頭起了個名字,叫「狐狸炕」。
    德爺心裡的想法很樸素,就是覺得和狐狸在巨石上相會這件事情,值得去紀念。
    野狼溝野狐多,再加上那塊巨石本來就像一面寬闊的炕,大家覺得有趣,就都隨著他這樣叫了。
    多年後,有個文人到野狼溝遊山玩水,看見了那塊石頭,十分驚奇。
    這個有名的文人覺得狐狸炕這麼名字不怎麼文雅,於是就尋根溯源,請教到德爺那兒,問德爺為什麼要給石頭起那麼一個名字。
    德爺剛開始不願意說,後來見那個文人誠懇,就把自己曾經和狐仙在巨石上飲酒的事情告訴了他。
    這文人聽了之後很感動,對德爺說:「這些狐狸肚子裡能撐船啊!狐狸炕這個名字不太貼切,我來給它取新名字,這巨石既然是狐仙們聚會的地方,就叫『狐會石』吧!」
    文人說完,就揮毫寫了三個大字「狐會石」,送給了德爺,德爺連聲稱讚。
    文人本打算將這三個字刻在巨石之上,奈何那石頭實在太過堅硬,就只好作罷,遺憾離去了。
    德爺一生與人為善,見不得人殘害生靈。
    以前政府對老土槍管得不嚴,村裡還有很多人打獵,德爺幾乎給每個獵人都說過好話。
    德爺勸別人不要再打獵,別人和他翻臉他也不生氣,該勸的話一句也不落下。
    村裡人都覺得他變得有點古怪,不過大多數人都還是很尊重他。
    後來,打獵不被允許了,但是野狼溝裡的狐狸也難得一見了。進山勞作的人偶爾從草叢裡驚起一隻野兔,都會被大家當成稀罕看。
    德爺說,要是在以前,進溝走幾步路就能發現野兔或者野雞的蹤跡,狐狸也經常能看到,可是現在,這些東西都被害得差不多了。
    毒藥、夾子、氣槍啊,人一心想著做壞事,誰也攔不住。
    德爺病重臨死前,對兒子叮囑,要兒子把他埋在野狼溝。
    兒子吃驚的說:「大呀,咱家的祖墳不在野狼溝啊!」
    德爺迴光返照:「那野狼溝,有你大最好的朋友……」
    德爺死後不到一年,夏天的時候發了幾場大暴雨。有一道閃電擊中了狐會石,把這塊堅硬如鐵的石頭生生劈成了好幾塊。
    立秋前,野狼溝發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洪水。
    溝中濁浪滔滔,那破碎的巨石和野狼溝兩邊的莊稼,都被這一場洪水裹挾而去,不知所蹤。
    洪水停了之後,德爺的後人去看德爺的墳墓,雖然過了洪水,但是好好地在那。
    墓碑還是豎立得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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