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淚
2023-11-30 14:06:31 3
人們都說,張自忠將軍沒有淚。日本人說,他是中國第一位男子漢。日本人的說法也許是可笑的,然而可以理解,因為他們怕他。
為什麼不?喜峰口、蘆溝橋、臺兒莊、十裡長山,他不止一次讓大和魂哭泣。
就是當他最後死在日本人手中的時候,殺死他的人仍然整整齊齊地列隊向他的遺體敬禮,並像護送自己的將軍的屍體一樣護送他離開戰場。
戰勝的日本軍隊從一個市鎮通過,百姓們得知那具蒙著白布的屍體就是張自忠時,不約而同地湧到街道上,跪倒失聲痛哭。「將軍一去,大樹飄零」。
一位被俘的國民黨軍師長也走在行列中,見狀大怒,喝遣:「自忠將軍沒有淚,他也不願意看見眼淚!」
我準備寫一部《張自忠傳》,這是個多好的細節,閃閃發光呢。
去年,我採訪了一位曾給張自忠當過副官的老人,把那個細節告訴他。他搖搖頭說:「將軍也有淚。」
那一陣,天老哭。
在哭這片被強姦的土地。
通往臺兒莊的津浦鐵路旁,張自忠的大軍在疾進。一場震驚世界的大會戰就要在那裡拉開帷幕。中、日雙方,它將是誰的奧斯特裡茨?
大雨如注。被千軍萬馬碾踏過的土地最是泥濘。
突然有令:停止前進。
雨中,全軍肅立。張自忠身披黑色大氅,策馬來到軍前。
一陣悽厲的軍號聲響起來。將士們統統變了臉。那是殺人的號音呀。
兩個士兵被五花大綁地推過來。
將軍凝視著他們,良久,向站在身旁的警衛營營長孫二勇擺擺下巴。
槍聲聒耳。馬蹄前,橫下兩具屍體。
張自忠向全軍宣布了他們的罪狀:昨天,這兩人路過一家小店鋪時拿了兩把傘,不給錢反而打了店老闆。「這種時候,我不得不這樣做。」張自忠說,「我要打仗,而且要打勝仗。」
他吩咐孫二勇把綁在他們身上的繩子解開,好生掩埋。
屍體被抬走以後,他沉痛地低聲說:「我對不起你們。你們還未殺敵,可我先殺了你們。怨我,怨我平日沒教好你們。」
他低下頭。
。
副官心酸了。他以為將軍也含淚,可是他錯了。將軍很快抬起頭,眼裡沒有水,只有火。「還有比這更壞的事情,」他說,「昨天夜裡,我軍駐紮在田各莊時,一個弟兄竟摸到民房裡去糟踏人家姑娘。16歲的黃花閨女呀,日後要嫁人,要當娘,如今全毀了。天快亮時,那傢伙跑了,可那姑娘肯定地說,他就是我手下的人!現在,他就在隊列中!」
隊列凝固了。
張自忠目光如劍。。「男子漢敢做敢當。這事是誰幹的?站出來,算你有種!」
空氣也凝固了。「站出來吧。你如果有母親,就想想你母親;你如果有女兒就想想你女兒。要對得起她們。站出來,我老張先給你敬個禮。」
他的戴著雪白的手套的右手緩緩舉到帽沿兒邊。
風聲,雨聲,人卻沒聲。「那好吧。」張自忠笑了,笑得很冷。「我只好不客氣了。那姑娘說,她把那個傢伙的大腿根給抓傷了。今晚宿營後,以連為單位,全部把褲頭脫下來,檢查大腿根!全部,一個也不許漏掉,包括我,!」
副官說,當時他清楚地看見站在張自忠將軍身邊的那個人顫抖一下。
宿營後,真相大白了:幹下-那醜事的人竟是警衛營營長孫二,勇。
張自忠大怒:「我瞎眼了,養了一條狗。抓起來!」
所有的人心裡都很亮,孫二勇活到頭了。拿走百姓兩把傘的人尚且被處以極刑,他做下這種事,夠死1000次了。誰不知道張自忠將軍眼窩淺,容不得一粒沙子。
然而,當軍法處長請示張自忠如何處置此事時,將軍競足足沉吟了5分鐘,才說出一個字:「殺。」
他怎能不沉吟?就算孫二勇是一條狗,那也是一條「功狗」啊。
二勇,一個勇字還不夠,再加一個。他使用這名字是當之無愧的。
他曾是張自忠手下馳名全國的大刀隊成員之一,喜峰口的長城上,有18顆鬼子的頭顱像皮球一樣在他腳下滾動過。「七七」事變中,他率一個半連扼守蘆溝橋,與日軍一個旅團搏殺。橋不動,他也不動。
尤其是,他是張自忠的救命恩人。一年前,張自忠代理北平市長,是漢奸們眼裡的釘子。一夜,張自忠路遇刺客,擔任貼身警衛的他奮身撲到前面。他的胸膛做了盾牌。三顆子彈竟未打倒他,刺客先自軟癱了半邊。
有勇氣,又有忠心,_個軍人還需要什麼別的呢?他衣領上的星星飛快地增加著。
這一回,星星全部隕落了。
殺人號又一次在魯南的曠野裡震響。昨天的一幕重演了。不同的是,張自忠沒有出現在隊列前。他不監斬。
他坐在自己的行轅裡喝酒,,一杯又一杯,是否要澆去心頭的塊壘?不,不是塊壘,是一座悲哀的山。
軍法處長代張自忠昭令全軍:孫二勇犯重罪,必死,而有餘辜。爾後,問將死的人:有何話說?「我想再見張軍長一面。」孫二勇說。
副官把孫二勇的請求稟告將軍,將軍一跺腳:「不見。快殺!」
他端起酒盅。副官看得真切,他的手在微微顫抖。酒溢出來。
相同的情形發生在刑場上。殺人的人就是被殺的人的部屬——警衛營士兵。他握槍的手在顫抖。
孫二勇圓睜雙目喝道:「抖什麼?快開槍! 20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孫二勇倒下去的同時,張自忠卻在行轅裡站了起來。他那顆堅強的頭顱長時間地垂著。副官又一次覺得他會含淚。
將軍的眼神確實是悲哀的,然而並未悲哀到含淚的地步。
將軍來到隊列前的時候,一切已歸於沉寂,相信不沉寂的只有將士們的心。他策馬從臥在地上的孫二勇的身邊經過,故意望也不望。
他不發一言,胳膊猛烈向前揮動著。地平線上,臺兒莊蒼灰色的輪廓隱隱在望。有強風,他的大氅使勁掠向後面,線條極其有力。他的戰馬高揚起前蹄,連連打著響鼻。這情景,令人想起滑鐵盧戰役最後一分鐘時的惠靈頓。他的近衛軍開始蠕蠕移動。
當晚,前鋒接敵。
只要這場戰爭在中國的歷史教科書上被講述過,臺兒莊就被講述著。它誕生了也許有千百年,卻如同死著一般默默無聞,這場戰爭使它永遠活著。
從1938年3月20日開始以後的一個多月裡,臺兒莊成了死亡世界。地球上兩個最相近的民族為著完全不同的目標相互屠殺著;誰都相信自己會勝利,但勝利總是吝嗇得到最後一分鐘才降臨,而在那以前,是膠著的苦纏苦鬥。
一天晚上,張自忠正在燈下讀《春秋》,忽然傳令兵跌趺撞撞地跑進來。「報,報告軍長……他……他,他回來了。」那小兵一臉惶恐的顏色。「誰回來了?」「孫,孫營長。」「什麼?」
那個人,20天前他走了,若回來,需要20年,何僅20天?
門開了,走進來的果然是警衛營營長孫二勇。他像從另一個世界歸來,面容枯槁,頭髮蓬亂,軍衣幾乎爛成破布條。
他向張自忠敬了一個禮,未說話,眼圈先紅了。「你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