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聖節的糖
2024-11-16 15:19:11
詹姆斯·金離群索居多年。他今年78歲了,一直獨自生活,領養的女兒傑西卡也早就失去了聯繫。年輕的時候,詹姆斯就不喜歡與人交往,生活的一系列變故使老了之後的他性格更加古怪孤僻。
他沒什麼朋友,只有傑克偶爾來找他喝點酒。他倆是髮小,除了喝酒和對高中時的女同學格瑞絲有過好感外,再沒有其它共同點。當年,機會青睞於詹姆斯,因為傑克實在形容猥瑣,其貌不揚且自以為是。但詹姆斯沒能珍惜,他被命運安排去俄國深造,一個月之後,格瑞絲已經嫁人了,結婚的對象也不是傑克。
詹姆斯回國後又見過格瑞絲一面,時過境遷,她已經是另一個小女孩的母親了,一切都無法回頭。詹姆斯和格瑞絲也就不再聯繫。但喝酒的愛好,卻使得他和傑克卻一直保持著若有若無的「友誼」。說是友誼也許誇大其詞,因為詹姆斯一直刻意屏蔽著周圍的聰明人,而傑克的簡單粗鄙倒正合了他的胃口,他們成了偶爾會在一起喝酒的伴兒。傑克呢,並不了解詹姆斯,也從未想過去了解他,都只為自己活著的相處方式讓他們彼此感到輕鬆,反而一起走過了許多年。
如今,詹姆斯已經老了,他獨自生活在一棟老房子裡。房子磚木結構,周圍長滿了雜草,懶得清理,貯水的鐵皮桶已經生鏽,疲憊地被廢棄一旁,周圍的綠色木柵欄因為長久沒有塗新漆,顯得破舊斑駁……這裡毫無生氣,連樹木都顯得無精打採。不記得有多久,傑克似乎也再不來找他喝酒,詹姆斯就一個人喝,房子裡甚至停了電,好久也沒有人上門來收取電費,到了夜晚,他就從抽屜裡翻出一截兒白蠟燭,默默地點燃,借著微弱的跳動的燭光獨自斟上一杯,想想自己並不值得回憶的人生:那些片斷的往事,交集過的人,像過電影般一幕幕在眼前呈現,慢慢地,一瓶酒就見了底……詹姆斯隨之陷入了沉沉的睡夢。
他甚至不需要給生活添加任何的亮色。什麼聖誕節、感恩節等等這些熱鬧的節日他通通不過——除了萬聖節。
萬聖節對他是一個特殊又悲傷的節日,也是他唯一的節日。他想忘記,可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
平時,詹姆斯則單調地重複著白天發呆,夜晚喝酒的日子。冬天不知不覺已經來了,雖然還未飄雪,但是在室外的話,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人們嘴裡吐出的一團團哈氣。往年,他也早就披上了厚厚的毛毯,捧著書一邊讀一邊在火爐旁取暖,可最近幾年,他居然並不覺得冷,也就沒必要再生起壁爐,實際上,就是在白天,他也習慣拉著厚厚的墨綠色印著叢林花鳥怪獸圖案的窗簾,他發現自己開始不再喜歡陽光。只是偶爾,他會回憶起自己在俄羅斯上大學時候,某個春天的下午,他獨自坐在寢室的木桌子前抄名著小說時的情景:窗外陽光明媚,遠處有人彈琴歌唱,樹上的花開得繁盛濃鬱,幾簇人影遠遠地向他的方向走來,風吹衣袂飄動……而所有美好時刻的回憶裡,出現最頻繁的還是孫子湯姆:湯姆金黃色柔軟的頭髮,湯姆和他在花園裡修剪草坪,湯姆支著手臂在聽他講故事,湯姆戴著心愛的棒球帽在奔跑,湯姆在幫他粉刷綠色的柵欄,湯姆在大笑、拍手,喊著他的名字,湯姆淘氣爬到樹上玩不小心跌下來刮破了外套……所有的場景都如過度曝光的膠片,明亮得刺眼。
現在,一切都仿佛火車駛過般漸漸遠去。詹姆斯也不再似年輕時英俊健碩。他的頭髮稀疏黃白,像一縷蘆葦飄蕩在風中。牙齒有些鬆動,嚼不了稍微發硬的麵包,皮膚松馳現出失去彈性的皺褶……可詹姆斯並不清楚這些,也不想知道。他很久都不照鏡子,家裡的鏡子滿是灰塵,後來,他把它挪到了地下的貯藏室。以前,詹姆斯偶爾會聽到郵差的自行車鈴聲叮鈴鈴由遠及近,他並不起身出去,只是坐在屋子裡,想像郵差迅捷地把報紙或者信件丟進郵筒,再聽著車鈴聲漸漸遠去……他會一個月開一次郵筒,有時,會有譁啦啦一堆出來,不過大都他也不拆,直接處理掉。慢慢的,郵件越來越少,有時,則只是靜靜躺著一份早已經過期的報紙。再以後,便連這些都沒有了。
那麼一起喝酒的傑克呢?最後一次來找他喝酒是什麼時候的事?詹姆斯完全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有一次喝酒,他們喝的是深棕色瓶子,貼著黑色商標的波本威士忌。才喝了一口,詹姆斯就瞬間愛上了那股剛勁辛辣的,乾澀的,充滿核桃、烘烤穀物和黑胡椒等的味道。「別給我放三塊冰,你這個白痴!」詹姆斯帶著醉意對傑克嚷著。而傑克從來都不聽他的,每次都故意扔三塊冰進去。那時他們還都年輕,卻不知為何竟聊起死亡的話題。詹姆斯曾開玩笑說,這麼好的酒,等自己死了之後,如果白痴傑克還能想起來去看他,可千萬別忘了帶上一瓶。
可他還在呢,傑克就早把他給忘了吧。他也沒指望誰還會記得自己。走過長長的歲月之後,他再也沒有什麼人可以惦記,也沒有什麼人會惦記他。
偶爾,詹姆斯也會走出門去採購一些生活物品。在路上,他時常會遇到一些似曾相識的面孔,嫻熟地蹬滑板的孩童,街角穿牛仔褲賣冰淇淋的女孩,熱狗攤位前戴寬邊草帽,總愛用T恤擦臉的男子,還有他的鄰居——長著滿臉淺色雀斑,髮髻旁一年四季都別著一朵黃色玫瑰的瑪麗太太。詹姆斯是個心細的人,有一次,他在去附近的小商店的路上撞見在僻靜角落偷偷接吻的情侶,以後就儘量避開那條街,雖然會因此多繞五分鐘的路。
商店裡可供選擇的商品不多,他每次都買一塊奶酪,一小罐黑咖啡,幾根白蠟燭,麵包,只要這麼多似乎就可以了。實際上哪怕什麼也不吃,詹姆斯也沒有十分強烈的飢餓感,他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也許年紀大了,對什麼都感覺遲鈍了吧。而每次,收銀員總是一臉茫然地看著別處,似乎他並不存在一樣。詹姆斯心想,他可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吧。每個人都會有心事,有的寫在臉上,有的藏在心裡而在臉上看不出。收銀員也許屬於前一種,可他的心事會是什麼呢?親戚?家庭?朋友?戀人?詹姆斯猜不出,他也不感興趣,人們都在為自己活著,收銀員是,他也是。所以,詹姆斯每次只是默默地交錢,再默默地離開。
今天晚上去商店的路上,詹姆斯留意到沿途的櫥窗裡亮起的南瓜燈。哦,原來已經是萬聖節,想必孩子們又該瘋跑著討糖吃了吧。一想到這些,詹姆斯竟不清楚自己是厭煩還是期待了,他快速地買完東西,又下意識地抓了一把糖,糖是各種顏色的水果軟糖,也是孫子湯姆喜歡的——還記得也是萬聖節,天上落著鵝毛大雪,已經離異的女兒因為要加班,把湯姆送到詹姆斯家裡看管,可是湯姆卻因為瘋跑著四處討糖吃,遇到車禍離開了人世。女兒傷心自責之餘也隨之命赴黃泉……湯姆那天穿著牛仔的背帶褲,棗紅色的粗線毛衣,帶著一頂棒球帽,帽子上印著一個碩大的字母「T」,湯姆,詹姆斯默默地念著——湯姆還是他給起的名字。他緊緊抱著湯姆柔軟的漸漸失去知覺的身體,大聲呼喊他的名字……可是,湯姆有著長長睫毛的漂亮的藍眼睛慢慢地閉上了,手也鬆開了,攥著的一粒拔開包裝的水果軟糖隨之掉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