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玉屍
2024-11-15 22:28:11
一、楔子
昔有暹羅方士羅尼娑婆,言壽三百歲,館於南岸山谷,造延年藥,山人疾則往求,佢出山中紅石臼,入泉於內,或熱如滾血,或冷如寒漿,方士使山人飲,旋即愈,遂神名遠播。
端州府衙門的巡檢司後院監牢,二更天。
只有一盞油燈,看守的皂隸倚在桌旁瞌睡,忽然監門被推開,帶進一陣冷風。
最末的一間牢房裡,有個少年正挨牆閉目打盹,看神情似乎困頓至極,微微滲出的冷汗沾溼凌亂的額發,手腳上更是遍布血痕,顯然受過酷刑。他知道有人來了,微睜一睜眼又闔上。
廊道那廂衣袂綾綢拂動,緩緩走來一位華服的年少公子,他於牢房的木柱隔斷外佇立,像是欣賞一幕華美畫卷般打量牢內的少年人。
過了一會那公子開口道:「前日在下已去禹門坊曾家提親了,你不想知道在下求娶的是曾家哪一位小姐?」
牢裡的少年抬目看了他一眼,黑暗中面色沒有任何波瀾,很快就閉上眼,將頭歪向裡邊。
公子並不著惱,又道:「禹門坊那幾條人命,巡檢司是查不到兇手的,除非你再舍了這副皮囊,不然休想逃脫這世間牢籠。」
舍了這副皮囊……公子的話終於使得牢裡的少年人有幾分觸動。他仍保持一動不動,但那雙目光,卻炯炯地落在斑痕黴花的牆壁上,心思不知朝向哪方。
二、紅寨
往西江溯流而上五十裡,登岸後有一處山谷。谷內有錯落的幾處寨子,混居著瑤人和漢人,兩下通婚融合得久了,漸漸也就分不太開。
天剛大亮,一隻大船徐徐靠岸,上岸的人各色嘈雜,有收山貨的販子,也有遠地歸來的瑤人,但當中最打眼的是三個作武夫打扮的漢子。三個人在寨子周邊逛了一圈,時近中午才回到碼頭附近唯一的一座茶寮坐下,隨意點了壺茶,又叫了幾碗餛飩。
「盛捕快,這裡幾個寨子的瑤人自稱紅瑤,和粵西一帶其他的瑤族村寨都不一樣,聽說是因為寨子後面有野生的大片紅萱草,就是金針菜,寨民就拿來曬乾倒賣到省城,靠賣這類山貨,一年都有不小收益。加上極少跟外面人通婚嫁娶,所以幾個寨的人口加起來只有三四百左右……這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你說趙捕快在這失蹤的,難道咱挨家挨戶去搜?」鄭青道。
「不行,只能慢慢查探。」盛全沉著臉,「叫全哥,怎麼又忘記?」
「咳,叫順口了。」鄭青閃了舌頭,眾人也心裡沒底,遂都不說話了。
端州府巡檢司的趙捕快趙肆是出來追找一個人的。端州府城郊,西江畔的禹門坊甚有名望的書香門第曾家,有一位二小姐芳齡二八,今年八月剛下聘給鄰近的封州縣丞司舉人家,可這位即將出閣的新娘子不知怎麼就不樂意,竟與應承婚事的父親吵翻了臉,終於在這月初一納吉之日後,半夜裡跑出了家門。據禹門坊的街坊說,天沒大亮時,曾看見很像曾家姑娘的人穿著一身灰衣裳,到碼頭上了一艘渡船。曾家的人報到官府,巡檢司便叫趙捕快循著那時辰的渡船去找,大概描述一下形貌,船家就說那姑娘生得精細白淨,所以確有幾分印象,但她在紅瑤寨碼頭就下了船,之後再沒見過。
想來只是找人,於是初三日一早,趙捕快便一個人直奔紅瑤寨,從此就斷了音信,到初七時巡檢司的李毅觀李大人也坐不住了,派出同是捕快的盛全,由他帶兩名皂隸,也就是鄭青和鄭雲兄弟倆,也走一趟紅寨村。
「幾位壯士來紅寨探親?」茶寮小二過來加茶水,順口搭茬。
「來看看你們這的山貨。」盛全隨口道,「難道只有紅寨的金針菜是天生紅色?」
「嘿嘿,我們就是專門來找你們紅寨這種金針菜。」鄭雲是個活絡人,對小二道,「我聽城裡的販子說,紅寨這裡水土與別處不同,當地人還流傳一個故事,在三百年前有一個仙人降臨,為幫助這裡貧困的瑤民,在土地中施展仙術,於是生長出這樣神奇的紅菜。」
「那是當然!紅寨有神仙庇佑。」小二生得小鼻子小眼,但笑得天真洋溢,「對了,我看幾位壯士生得好生威猛精神,前幾日也有像你們幾位一樣的一位壯士來過,同樣在本小店喝過茶。」
「哦?是這麼高,有一把鐵絲兒鬍子模樣的?」鄭雲忍不住問。
「對啊,他說來探親的,三十年沒回來過了。」小二附和道。
「那你知道他去哪了?」鄭雲有點興奮。
「我們老闆讓他去屠老頭家問,喏,就是往裡走,柿子樹山坡上最大的那幢竹樓,他家山貨又好,給點錢可以借宿,你們問問他去。」
「哦。」盛全估摸這小二是替那戶姓屠的人拉生意的,便點頭不理,四人吃完東西離開,在山寨之間又尋摸了一下午,可還是沒有分毫收穫,眼看日落西山,只得找到那柿子樹山坡上的屠家,打算找個地方住下再說。
姓屠的人家看起來應是當地富戶,但也無甚特別,有個二十出頭的醜姑娘接待他們,說屠老爹進山去了,想住宿一人給十個銅錢就行,還有簡單的茶飯供應。三個人簡單吃完洗漱過,便湊合睡下了。
卻不想,半夜就出了狀況。
月斜窗角,鄭雲睡到半夜迷迷糊糊起來撒尿,無意中瞥了窗外一眼,黝黑的叢林中閃動著許多光點,遠處有許多人點著火把在走動!
鄭雲抖了抖立刻醒了,回頭去拍盛全他們:「全哥,快、快起來!」
那兩個也都是警覺之人,當下起身去看,盛全很快看明白:「他們在往山裡走?那邊是不是他們種黃花菜的花田?」
「對啊。」鄭雲附和道,白天他們探過周邊地形,這紅瑤寨主要是靠種植販賣黃花菜這類山貨為營生的,這些人大半夜上去是幹嗎?
「走吧,去看看便知。」盛全綁好襪腿,便率先下樓去。
他們循著溪水跟上去,漫山遍野的花田旁有一條山溪,潺潺的水聲可以掩藏他們的腳步聲。
那道零星的火線大約蜿蜒在數十丈外,除了草木搖晃的 「沙沙」聲,什麼也聽不到。
幾個人有點干著急,鄭青忽然從褲腿裡拔出一把匕首:「全哥,咱摸到後面去,撂倒幾個跟著那夥人不就行了嗎?」
「你是兵不是賊。」盛全皺了皺眉,但也沒想到更好的方法,三個人部署了一下,當真朝那隊伍後方潛行過去。
吊尾的幾個人年紀略大,穿著瑤家的花紋坎肩,拿著幾捆繩索沒拿火把,正好方便他們偷梁換柱。
此時隊伍已經上到山坡那一頭,聽到前方有人喊:「泉眼裡真出紅沙子了!」
「繩子呢?」
盛全三個人故意走在火把照不到的地方,把繩子遞過去,前面的人也沒注意,都很焦急似的往大片花田深處走。領頭的一群人裡有個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年不時回頭斜視他們,盛全幾人趕緊側過臉。
所謂的泉眼在坡地的低洼處,大大小小錯落著,最大的有一頭牛身子寬,最小的則只有拳頭大,此刻正「咕咚咕咚」往上冒著水,火光裡確實看起來紅彤彤的。
盛全幾人面面相覷,就因為這事大半夜跑上來?看泉眼要繩子幹什麼?
一個特別魁梧的壯漢站在最前頭,他旁邊的人指著最大的那口泉眼道:「那天晚上我就是看那男的長得眼生,跟過來看,他居然追著一個姑娘跑,那姑娘從這跳下去,那男的也跟著跳下去了。」
這話一出,盛全幾人的心也提了起來。
有人附和說:「都死在裡面了吧?泉眼冒紅不吉啊!」
「閉嘴!」壯漢突然暴喝一聲,他轉過身來,火光映在他身上,瑤家花紋的背心大敞下,胸口露出一格格駭人的鼓脹肌肉。壯漢掃視眾人:「誰下去看一下?」
「下去?」眾人都驚住了,紛紛後退。只有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站在原地不動,他正用若有所思的表情看著泉眼,過了會兒,才慢慢舉起手:「我去。」
接著,那少年忽然往盛全身上一指:「讓他跟我一道下去。」
「什麼?」鄭青第一個喊起來,他把手裡的繩子往地上一扔,「這底下才多寬?一起下去不是找死嗎?你想死別帶上別人啊!」
「死不了。」少年淡定地撿起繩子。盛全盯著這少年人,忽然覺得他有點眼熟,旁邊鄭青還想咆哮,他立刻出手攔住,然後朝少年一抱拳:「這位小哥,該怎麼做還請指教一二。」
「地下有很多岔道,找兩塊大石頭來,在人身上捆緊沉下去就行了,你們兩個在上面接應。」少年很快相中不遠處一棵最粗的樹,拿著繩子的一端走過去固定在樹身上。盛全看著他,便也拿著手裡的繩子過去依樣畫葫蘆綁好。
鄭青和鄭雲哥兒倆不知盛全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還呆呆站在原地,壯漢問道:「你們去搬石頭過來……還有你,是誰家的?看著面生。」
「屠家的夥計。」少年已經綁好走了回來。
壯漢不信任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又轉向鄭青幾個:「你們呢?」
鄭青倆人的心一下提到喉嚨眼,那少年卻輕飄飄地扔過來一句:「屠老爹的貨你們都備好了嗎?那三百斤黃花別沾到露水。」
「哦、哦,捆好了!」鄭青的反應還算快,連忙打著哈哈道,旁邊有人小聲嘀咕:「屠老爹的生意越做越大啦?」
壯漢不作聲了,大夥搬來壓田頭的大石板,來到最大的泉眼邊,少年和盛全相互幫著將石板綁在身上,兩人離得近,少年人用最長的一根繩子,兩端分別系在自己和盛全的腰上:「我先下去,你跟著下來,把繩子攥緊不要鬆開……還有,趙捕快就在下面。」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很小聲,卻如水入滾鍋,把盛全幾人都聽得一怔。盛全盯著少年的臉:「他死了?」
「不一定。」少年還是波瀾不驚地答了句,三人對視一眼皆點點頭,那少年深吸一口氣,便捏著鼻子跳入泉眼中,盛全雖然心裡打怵,但心中靜數幾下,便也學著他的模樣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