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酒蟲
2024-04-09 08:40:06
曲山鎮說大不大,方方正正坐落在曲山腳下,與世無爭倒也是個安居樂業的好去處。鎮裡人大多沿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習慣,一到傍晚,便歇了勞作,家家戶戶搬出桌椅,在庭院裡就著飯菜和酒香,仰臉看著晚霞一點兒一點兒的由絢爛而漸暗而晦暗而滑入暮色。
非要說出點不同,那就是曲山鎮家家戶戶釀酒。
都道「千年老窖萬年糟,酒好全憑窖池老」,曲山鎮人倒沒多少老窖,莊戶人家大都自釀自足,若要排出個高低,那首屈一指的就是同門客棧。
同門客棧自打建鎮初就名號響亮在外了,酒香不怕巷子深,外地的酒客嗅著酒香紛至沓來,酒杯一抿,輕輕一咂,便讚不絕口。可以說同門客棧歷經幾代都能保持客源滾滾,依仗的就是這口百年的老窖:同門燒。
陳生就是這同門客棧的現任當家。
說起這陳生,年方二十,頭腦靈活又勤懇向學,本是個當官入仕的好苗子,誰知去年父親突然病逝,這主心骨一沒,族裡某些人便蠢蠢欲動,叔伯們早就對這掌柜之位垂涎欲滴,年邁的老祖父一人守著這客棧確實力不從心,族裡怨聲四起,暗流湧動,眼看百年基業要毀於一旦,他便毅然輟學歸家,頂著輕視與質疑,力挽狂瀾,僅數月,就將店面打理的井井有條,叔伯們表面倒噤了聲,暗地裡倒也搓著手期待著好戲。
年輕人的野心一旦被挑起,便像藤蔓一樣瘋長。
陳生不甘心只守著一口老窖,看著連續幾月持平的進帳,百無聊賴的撥弄著算盤。月亮爬下了樹梢,酒客們也漸漸離去,殷勤的小二倒是手腳麻利,他可是打心眼佩服自個的掌柜,逮著空閒便悄摸聲的給他遞上了一盅老雞湯。
盅蓋一開,香氣四溢,雞湯一層黃燦燦的油花飄散開。
陳生瞧了一眼,怔了怔神。
「小李,這雞湯……」
小二一聽問起雞來,立馬打開了話匣子:「掌柜的,這雞屬實是三年的好母雞,就放養在曲山腳下,吃蟲喝露水長大的,昨個進貨的時候看這隻雞長得精神抖擻,便囑託後廚單留了給您煲湯。」
「我是想問,這雞湯裡的黨參是誰家供應的?」
「這……」聽到是問藥材,小李倒心虛的噤了聲,躊躇再三,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說出了實情。
「掌柜的,不瞞您說,這藥材就是我家供應的。我爺是老藥農了,仁堂藥房的藥材大多出自他手,之前咱後廚就是從仁堂藥房拿貨,誰知那老闆太不地道,賺取高差價不說還以次充好,外行人看不出來,我自小跟著爺爺,也懂點門道,就擅作主張從家裡拿貨了。不過掌柜的,我李三對天發誓,這些藥材的質量都是一等的,價錢也是公道價,絕沒給自個謀私利。」
陳生連忙扶起小李。「帳上的錢我是有數的,你處處為客棧著想,這些年勤勤懇懇我也是看在眼裡,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單從這碗雞湯也能看出這藥材的品質,我只是有些疑惑,想要拜會老人家,不知什麼時候合適?」
「那就現在吧,他老人家白天就往山裡鑽,夜晚才歸家收拾藥材,這個點估計正淘洗切片呢。」小李倒快言快語,使勁往衣襟上擦了擦手,給陳生披上長衫,緊了緊褲腳便要在前面帶路。
踏著夜色,兩人三拐兩拐來到一戶人家門前,院門一開,便聞到濃鬱的藥香,果然,屋內蠟燭搖曳,映出一位老者的身影。
「爺,快出來看看,誰來了。」小李倒是喜不勝收,勤快的搬出凳椅茶碗,擦了乾淨。老者聽聞聲響,忙歇了手,看到陳生一愣,不知他深夜來訪的緣由,神情有些拘謹,不過倒也客氣的請他落座。
陳生看著一臉狐疑的老者,忙舒展笑容,也不拐彎抹角。
「老人家,實不相瞞,我深夜冒犯實在是有事相求,您是這曲山鎮有名的老藥農了,對山裡情況也了解,這山裡可有過百年的老參?」
老者聽完,捋了捋鬍鬚略微思量,轉身回屋一陣翻索,不大會兒,端出個深褐色的木箱。
輕啟,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棵參須張牙舞爪的極品老參,料是見多識廣的小李看見也倒吸一口冷氣。
看這蘆碗,少說也有五十年。
「陳老闆,實不相瞞,幾年前我當真在這曲山發現一棵百年老參,當時我不忍挖採,便系了紅繩,想著再由它生長几年,誰料那參竟有了靈性。,剛繫上紅結,我一回頭背上背簍的功夫就跑了,土層都沒被翻動,單單這參沒了蹤影,紅繩空落落躺在土上。此後這幾年我再翻山越嶺,也沒尋見。」說罷搖搖頭,往陳生身前推了推木箱,「這參雖然差點,但年歲也夠久,不管是入藥還是入膳,藥效都足夠了。」
陳生盯著老參陷入沉思,祖孫倆面面相覷,一時沉默。
片刻罷,他起身朝老者作揖。
「老人家,並非我吹毛求疵,只是單需百年以上的老參。明天麻煩您帶我入山,如果沒猜錯,那老參應該還在山中,若能尋到,我定重金收購,尋不見,我倒也無憾了。」
見陳生如此執著,老者倒也無法推辭,只得點頭應允。
第二天,霧氣未散,老藥農便和陳生收拾進了山,正值初秋,草木倒不見蕭條之意,肆意瘋長著。小李有心顧護老闆,跑在前面給他打草拓路,幾經曲折走進一處陰暗叢林,驟然升起一片濃霧,陳生只覺雙眼像是被蒙了沙土,便停腳揉了揉眼角,可再一睜眼,此地就只有他一人了。
依舊是濃霧縈繞,他大聲呼叫,卻聽不見半點回應。
陳生不敢走動,便待在原地等霧散去。
估摸過了三刻,濃霧漸漸離散,周圍景象慢慢浮現出輪廓,陳生驚奇的發現,不遠處竟是一個洞穴的入口。他料想那祖孫二人是進了洞穴才消失不見,便也心中明了,緊跟了進去。
光亮一點點消失,洞穴的空間卻愈來愈大,他心底迷惑,正待轉身往返,洞穴深處卻飄出濃濃酒香。
這酒香,好像在哪裡聞到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他忘卻了迷惑和恐懼,酒香簡直綿柔入骨,攝人心魂。他在昏暗裡摸索著前行,掠過粗糙泥土,指尖觸到了一個酒罈子,酒香越發濃鬱,他頭腦昏昏沉沉,鬼使神差揭開了壇塞,抱起酒罈就大飲了一口。
剎那間四周光亮一片,天地重現,哪還有什麼洞穴。
陳生也從酒香中驚醒。
他低頭瞥見了壇內酒水,頓時瞳孔放大,手一松,啪!壇落地,摔了個粉碎!
密密麻麻的肉蟲湧動,似是尋找水源,可酒水一灑便被土壤吸收,蟲體奮力掙扎卻也無可奈何,一隻只乾裂而亡。
陳生只覺胃裡一陣翻湯倒海,似有蟲體湧動,卻也乾嘔不出任何東西,緊接著,便是一陣撕心裂肺,只覺全身的血液在倒流,在置換,一陣天旋地倒,便暈了過去……
他隱隱約約聽到小時候的回音:「爹爹,什麼酒最香啊?」「嘿,你這小酒鬼,千年老酒萬年糟,比不上一灘酒蟲尿……」酒蟲,酒蟲,他只當一句戲言,沒想到傳說是真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醒來,睜眼一看,床旁坐著一臉擔憂的老祖父,正端著湯匙給他送服參湯,旁邊是跪在地上抽涕自責的小李。見陳生醒了,他忙擦了把眼淚,「掌柜的,您囑咐的老參找著了,都怪我,著急採參忘了您,大夫說您是被毒瘴所傷……」
「酒……拿酒……」陳生嘶啞著嗓子,只說出這三個字。小李沒猶豫,立馬倒了一碗酒,沒等遞到他的嘴旁,陳生就一把奪過酒罈,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
半百的老參吊著命,又連續幾壇酒入肚,才恢復一點生機,但兩顴泛紅如妝,這分明是迴光返照之象。他抓住老祖父的手,喃喃著:「祖父,酒蟲!酒蟲竟然是真的……」
老祖父大驚,酒蟲,他也曾聽說過,傳聞可釀水成酒,飄香萬年,可這也只是童謠裡的東西,任誰都沒見過。
倘若真是酒蟲在他體內作祟,那孫兒命不久矣!
他大哀。
一旁的小李自言自語著,忙從懷裡掏出一棵老參,「掌柜的,百年的老參,百年老參找著了,它一定可以救您的命……」他哆哆嗦嗦,大滴的淚水混著汗水。
聽到百年老參,老祖父似乎想到了什麼,端詳著手裡的老參,忙站起身。
「快,小李,背著陳生隨我到酒窖。」
小李顧不上詢問緣由,一把抹了眼淚,背起陳生就跟在他身後。
同門客棧地下,層層破敗房門被打開,三人來到一間暗室,門上道道鎖鏈已被人撬開,老祖父一怔,望了一眼小李背上的陳生,心裡明了三分,囑小李扯下衣襟掩了口鼻。
推門而入,湧出沖天的酒香,儘管用了三層的衣布遮掩,沁心的香氣仍舊勾人神魂,小李承受不住,身形一晃,倒也強撐著精神將陳生平放在地上。
偌大的酒窖裡,只有一個窖池,一個老酒罈,斑駁的牆上鐫刻著三個黑漆大字:入骨綿。
他想起早間的傳聞,同門客棧的老祖曾在曲山深處尋得一口老窖入骨綿,酒香可醉人七天七夜,飄然似仙,可惜燥烈之性太過,常人飲用,幸者行氣活血延年益壽,不幸者陽氣離散頃刻斃命。謠傳這酒入世還缺味引子,可這酒引子究竟是什麼,無人可知,後來這口老窖就被封存,入骨綿這個名字也似一陣渺煙淡出人們的腦海……
他頓時心下明了,原來陳生尋百年老參就是為了用參入酒,中和酒燥,固守元氣,想要重啟這口老窖……
陳生體內有酒蟲似是嗅到酒香,開始躁動不安。
老祖父見狀奮力將酒塞掀開,剎那間酒香撲面而來,陳生掙扎爬去,趴在壇口,欲張大口飲用。
老祖父疾呼小李緊緊按住陳生,手疾眼快將老參扔進酒罈。
小李使出來吃奶的力氣,使勁箍著陳生,只見他面目猙獰,一陣乾嘔,竟從口中鑽出一指粗的肉蟲,通體雪白,如羊脂玉般,晃著身體掉進酒罈。
陳生大力盡脫,昏了過去。
看這酒中肉蟲,在酒罈裡飄浮幾番,身形一脹,竟化作一塊白脂玉,沉了底。
小李抖著膽子,捧了一舀酒水嘗了嘗,如飲甘露,沁人心脾,只覺一股暖流竄遍全身,諸經通暢。
他沒敢耽擱,忙扶起一旁的陳生,捏開嘴角給他灌了進去。
……
幾日後,同門客棧門庭若市,門檻似要被酒客們踏破,小李正帶領一眾小二殷勤的吆喝著招待賓客。大病初癒般的陳生抿著笑,此番歪打正著竟尋得了真正的酒引玉酒蟲,他看了一眼四周熙攘的人群,便低頭擺弄起算盤。門外的兩根望杆上,繡著同山燒,入骨綿的酒旗隨風飄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