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
2024-02-27 09:44:15
我住在這個枉死城裡,我沒有名字。 這裡所有的鬼,都在等待輪迴。因為死於非命,難免內心怨絕,夜裡,化成悽歷的遊魂,飄浮於那個屬於前生的世界。 前生?前生的我是什麼,甚至於名字,我都忘記了。春暖說,這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們遲早要進入輪迴,忘記前世,你不過是提前了一點點而已。 春暖是我在這裡唯一的朋友,她死於癆病,咳血而亡。生前她喜歡那個挑著擔子在街上賣豆腐的男人阿生,為了給他買一個小小的店面作為嫁妝,不分晝夜織布勞作。咳出第一口血的時候,知道時日不久,將多年積蓄瞞著養父母偷偷交給了阿生。她死在冰冷的冬夜裡,身邊沒有一個人,年僅十七。 她端祥我的眉山眼水,說我前世必生自清白家世,尚未婚嫁。她總是攤開我纖弱的手心,然後對比著她長著厚厚死繭的手,一剎那間有憂怨自她眉間閃過。是女子都想活得溫潤如玉,也難怪她了。 沒有名字的鬼是悲哀的,沒有問候缺少關懷。春暖憐愛地抱著我,叫花開吧,我叫你花開。 她說她識字不多,只記得小時候春節過年門上有一副橫聯叫「春暖花開」,因為她的名字就在其中,也就連帶著記住了這四個字。 春暖花開。我喜歡這四個字並排在一起,看起來那麼溫暖,即使是在這個秋風秋雨愁煞人的節氣。 那天閒逛於城外時,遇見了牛頭馬面正押送新死的亡魂到閻羅殿去,那亡魂衣衫襤褸,渾身是血。經過身邊的時候,她抬起揮頭散發的臉,與我對視的那刻,一道銳利的光從她深陷的眼窩中射出。突地用力掙開牛頭馬面的手,撲向了我。 又是你這個女人,你還我的劉郎來!她慘厲地叫著,滿是血痕的臉,扭曲,變形,卻依稀可辨她原本豔麗的眉目。牛頭馬面將其死命拽走,她咒詛似的眼神卻猶然在目,其間的怨恨絲絲分明,那悽絕尖銳的聲音依舊在空氣裡蕩漾,如泣如訴。一時間,我百骸俱散。 第二天,春暖偷偷去問那些掌管死司的小鬼,他們只說那女鬼為嶺南最顯昭的青樓念奴閣的頭牌,僅此,就再也問不出一句來了。這個地方,對任何人的過去都是諱莫如深,言不洩真。 你真的想找出你的前世?她正色問我。 我點點頭,眉峰碧集,那女鬼血色的容顏是我心頭的一個結。 夜黑風高,鬼嫋眾出。人間的盛宴也趁著夜色方興未艾,我們在燈火闌珊裡穿行,與無數溫熱的肉體擦身。擦身,擦著隔世一場。 在最繁華的街道上,找到了念奴閣。彩燈錦披,一片妖紅慘綠,門庭若市,笑罵聲如浪起雲飛。春暖和我一同化身為華服公子,坐在一片溫香軟玉中。 我要你們這裡的頭牌小姐。春暖架著二郎腿,半合著眼對那個脂粉膩人的老鴇傲然說道。 轉瞬她便扶來了一位濃妝豔抹的女子,媚眼如花香如海。 春暖輕輕地抬了抬眼皮,不耐地拂了拂手,我要的不是她。 這位公子,她就是我們念奴閣裡最紅的小姐了。老鴇滿臉堆笑,諛媚地說。 我上次來的可不是這位,你當我猴耍啊?春暖手一拍桌,眼睛一瞪。 哦……你說的是嫣顏呀?她……她早就不在了。老鴇臉色變了變,又立刻訕笑著回答。 嫣顏。我在心裡默念這個名字,這麼說,她就叫嫣顏? 難道她從良了?春暖湊過身子,追問著。 公子看來是外地人了?連這裡最轟動的桃花案都不知呀!那老鴇也是閱人無數,看出我們似乎心不在此,語調懶散起來。 春暖從袖筒內取出一錠足金,輕輕放於桌上,詳作長嘆,唉,我對嫣顏小姐一直不能忘懷,她現今何在能否告知一二? 老鴇一見那金錠,眼睛一亮,但神色卻有些猶豫,抬起頭四周一掃,似乎在遲疑什麼。 這……就在她伸手欲拿的時候,窗外揚起了一陣風,陰嗖嗖的。她臉色一變,縮回了手,顫抖著聲音說道:公子還是請回吧,嫣顏一向性烈,做了鬼也是如此,我們不敢說三道四,她會回來的,會回來的…… 懷揣著一腔的狐疑回去,荒郊野外,樹影婆娑,偶有半截殘破的墓碑露於荒草之中,空氣裡瀰漫著蕭瑟的鬼氣。突然黑暗中迎面走來一個瘦弱的身形,拄著拐杖,弓著腰背。他是個瞎子,眼窩處深陷如井,然,經過身邊的時候,他卻停了下來。我緊張地握了握春暖的手,她深吸一口氣。 姑娘,你眉眼之間烏雲密蓋,要小心呀。他的聲音暗啞低沉,傳於耳內卻如洪鐘亂鳴。 我臉色頓變,春暖卻將我拉至一邊,耳語道:少聽他胡說,我們本來就是鬼,還有什麼可害怕的。 姑娘此言差矣,劫難原本不分人鬼,我看你們眼正眉端,心境清明,故作此勸。他竟能聽聞我們的暗語,用那黑色的眼窩對著我,那裡空空如也,卻似乎看到了我的心裡去。你宿怨未了,命裡該有一劫。 有沒有辦法可以解呢?春暖搶著問道。 他擺擺手,唯一的辦法現在立刻投胎轉世去,否則難逃矣。 我緊緊抓住他乾枯皺巴的手,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的前世是誰,為什麼而死。否則,即使是投胎,我也不甘心。 他皺了皺眉,上天要你記不得從前便是憐你。實話告訴你,這個劫也正是你生前的劫,快快投胎去吧。 不!我倔強地搖搖頭。 他禁聲許久,方嘆了口氣,從懷裡取出一面掌心大小的銅鏡,收好它,也許能幫到你。 我接過那銅鏡,仔細收入衣內,老人家,你為什麼要幫我呢? 古人一飲之恩尚且千金相報,小姐生前向善,卻不得善果,想必是善因未至,何時終了,何時是終了啊?他一邊說著一邊走了,那佝僂的身子頃刻間消失於黑暗之中。 其後兩天,春暖卻收到投胎轉世的消息,這對於每個在枉死城中的鬼都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但她卻皺眉不展,我知道她是擔心我。她一再勸我買通個鬼吏,也好早早投胎,但我已心如盤石,不轉不移。 在去奈何橋前,我陪她去了一個地方。此時,正為人間的臘八月,再過去就是年關了。年關,閻王收人,也不知又將有多少孤魂野鬼。 幾個迂迴,她來到一條殘破小巷,青瓦黑牆,角落處有一團黑影,蜷縮而躺。春暖站住了,痴痴地看著那黑影,他就是阿生。 我訝然。她轉過臉對我淡然而笑,我留給他的那些積蓄尚不夠買下一間店面,他想走捷徑,上了賭場,哪知一賭成癮,散了財,還欠下了賭債,被打成了殘疾,連磨豆腐都不能了,只好乞討為生。 原來再本份的人也會有貪意,我搖頭,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否定這個世界或者這個人。春暖輕輕嘆了口氣,牽著我的手轉身走了,一切已成過去,再回頭,也無任何意義。 一直到奈何橋前時,春暖蹲下了身子,拿起一枝樹枝,讓我再教教她春暖花開這四個字怎麼寫。扶著她粗糙的手,我一筆一划地寫下它們,寫著寫著,淚水砸在了地上,化開了那四個字,直到分不清誰是誰。 子時未過,丑時未至,這是一天中陰氣最盛的時辰,我獨自走在回城的路上。 空氣中有一抹詭異的香氣飄了過來,隨後便是一聲寒冰入骨的冷笑,拖著長長的尾音,飄搖而來。我心一縮,有種預感,是劫將至。 趙如娘,沒想到我們冤家路窄,看來是上天要成全我了。近身而來時,看清了又是那女鬼,怨氣逼人。 我卻不再害怕,向前一步,直直地看著她,你叫嫣顏?我和你前世可有糾纏? 她仰天悽歷長笑,許久才息下聲來,冷冷地瞄著我,你終於記起我是誰了!你拆散了我和劉郎,我又為你陪上命。你說,這是糾纏嗎? 劉郎是誰?我是怎麼死的?我急急問道。 她狐疑地看著我,你倒忘得乾淨,要不是因為你,劉郎也不會棄我而去,你說你該不該死?我也只不過是盡天命而已,卻被凌遲處死,今天我要你連鬼都做不成! 說話間,她的面孔變作慘綠色,目光如焰,長長的獠牙如鋸,直衝我撲來。我本能地一閃,撲倒於地,閃過了她指尖上利刃般的長甲。 落地的瞬間,懷裡那方銅鏡掉了出來,白光一閃,她啊的一聲急速退後。 鏡裡的白光漸熄,卻見裡面似有人影晃動,嫣顏臉色一變,直直望著那鏡子的眼神有如石化。我瞥了它一眼,看到一青衫男子在衣香鬢影中擁香抱玉嘻笑歡飲,那眉目幾分熟悉幾分模糊。鏡的邊緣上用小篆寫著三個字:「所思鏡」,原來這就是所思鏡,它可以照見生前思慕之人的現景。 良久,突然感覺到發上涼涼的,抬頭一看,是淚水,冰凝般的淚珠掛了嫣顏一臉。 他是誰? 嫣顏的眼光依然無法自鏡中移開,他就是劉郎,我朝牽暮掛的人,我為他可生可死,卻原不過是他的一把秋扇,夏過便收,人走茶涼。 緩緩的,她轉過眼神看著我,眼中的慘綠已蕩然無存,只剩悲歡如絮。原來你也不是他的所愛,我卻一直妄執,難道真的是錯了? 告訴我,發生的事情。 嫣然悽淡一笑,扶地而坐。 故事從嶺南的一場冬雪開始,劉士明與嫣顏相識的那一年。她是念奴閣的頭牌,他是嶺南的才子,初初相識,各自驚為天人。極盡纏綿的半年,嫣顏為之掛起謝客牌,以為從此安心天命,只待他贖身迎娶。卻不料,他日漸推搪,一再追問之下,方知父母有命,將於兩月後迎娶他恩師的千金趙如娘。 嫣顏偷偷去看了一眼趙如娘,發現其雖不及自己妖嬈,但端麗清秀,於是將所有怨恨發洩在她身上。一度天真,以為除去了她,便能與劉士明雙宿雙飛,於是買通黑手,混入趙如娘閨中,將忘魂散倒入其漱口的杯中。忘魂散為天下奇毒,頃刻可致人命,死後連魂魄都記不得前世仇家。 一時間,滿城風雨,劉士明心知肚明,神色徨恐,官府生疑,將其抓入牢中。嫣顏性烈,見不得他受苦,便自首了。不日後,凌遲處死,死前猶念劉郎姓名,嶺南城中,一度慘風厲雨。 不覺間,我淚流滿面,忘了眼前便是謀害自己的仇人。只覺得這女子生來命苦,為情傾命,哪知盡付東流,全然沒有退路,沒了盼頭。原來這世間的男子多有一顆貪婪的心,薄情寡義。風月無情人暗換。 你恨我嗎?嫣然低著聲音問。我搖了搖頭,不,與其要與那般薄倖男子共渡一生,還不如早早了斷。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曾聽聞趙家小姐心善,一直不信,今日相見,有過之而無不及,嫣顏慚愧了,願來世罪身相報。 說完,她飄然而去。那最後一道眼神裡,有如煙滅。這一生,她最大的敗局,不是輸了命,是輸了情,輸掉了真情。 七十七天後,我也轉世了。在三生石上,我看到屬於春暖的那一塊上只寫著四個歪歪斜斜的字,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我想,我忘了告訴她,其實我是多麼喜歡花開這個名字。 春暖花開,這四個字並排在一起,看起來是那麼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