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小的哥哥
2024-02-24 16:30:15
今年九月份回家時，母親提到一個笑話，說你哥哥小時候人家問他長大了幹什麼，他說開火車。因為那時候在我們的腦海中，開火車是一件多麼偉大而崇高的事業啊，哪裡知道開火車的也屬於無產階級。奶奶於是問他說，你長大了還要不要奶奶?哥哥說，奶奶，你把鐵路修好，我長大了開火車來接你……
?我的哥哥是個十足的膽小鬼。我這麼說並無絲毫的誇張之嫌，每一個北山上花岔的人，都知道我所言非虛。只是作為我哥哥的弟弟，我比他們有著更深的體會，知道更多關於這個膽小鬼的故事。我將一一講來。
??我哥哥對於一切自然現象有著天然的恐懼和敬畏之心，像原始初民一樣心地純潔、天真爛漫。他曾經三次被狗咬傷，這種經歷卻使他獲得了一種特殊的技能，他學狗叫惟妙惟肖，我迄今為止還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比從他嘴裡出來的狗叫聲更像狗叫聲，哪怕就是在電視上也沒有。小時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害怕打雷。打雷最多的時候，一般正是拔麥子的時節，按時令來說大致在秋天，家鄉的每一個農人在這時都精神緊張，像懷著孩子的孕婦一樣甜蜜而疲憊地奔走在田間麥壟，日不出就作日落了還不息。收麥子就像打仗啊。在這樣的季節裡，和所有北山上花岔的農人一樣，我的父母也會投入到這轟轟烈烈的與大自然的鬥爭之中去，我哥哥和我就成為了妨礙他們進行生產勞動的礙手礙腳的傢伙。我們在家留守，我哥哥的職責是看護我。在某一個秋天的午後，天邊飄來一片烏雲，不一會兒便電光閃閃、雷聲大作，我的父母在外勞作，還沒有回來。我哥哥見此情景，早已魂飛魄散，一把把我拉進屋子裡，關了門窗連門口都不讓我站。我目睹此景，心中暗喜，這個人高馬大常常欺負的傢伙終於露出了其孱弱的本性，從此以後我內心裡再也不怕他了。當然表面上我還得裝作十分尊敬他，因為這傢伙腿長無比，挨那一腳那可不是好玩的。後來我才知道自己的這種表現是典型的裝孫子，是一切弱小民族與強大的帝國主義進行頑強鬥爭的基本策略。
??如果僅僅因為害怕打雷，就認定我哥哥是個膽小鬼，相信善良的人民群眾都不同意。搞學術更不行，你這個是孤證，個別現象不能說明一般問題。我還可以舉兩個更為有力的例子證明這事。這兩個例子我曾在一篇小文章中間寫到過，不過很不幸的是，這篇文章寫得奇差無比，讓我自己都為此羞愧不已。為了將功補過，我在這裡舊事重提，就是希望不要浪費了這樣的好素材。對於寫作來說，素材就像幹革命工作需要人才一樣重要。浪費了人才簡直就是反革命啊。說來你根本不信，我哥哥剛開始見到西瓜時，對其紅色的果實充滿了恐懼，父母切了瓜給他，他也不敢接，一個勁兒往後躲。你硬往他手裡塞，他就嚇得放聲大哭，比挨了打還委屈。我父親沒有辦法了，心想怎麼生了個傻兒子啊，連吃西瓜都怕。後來父親拿出了他作為人民教師循序漸進循循善誘的本領，把一塊咬掉了瓜瓤的西瓜皮遞給了哥哥，這個傢伙見大人們吃得很香，終於半信半疑地接過西瓜皮溜了起來。這一吃就吃上了癮。這件事後來成了我們家最經典的笑料，當然也是憶苦思甜進行革命傳統教育的絕佳素材，每次說到這裡，我母親總要加上一句：那時候的生活多窮啊，孩子都五歲了才第一次見到西瓜是怎麼回事，不怕才怪。這樣的教訓對於一個人的成長是有益的。前一段時間回家見到侄兒李旭東，這個小傢伙才那麼一點點，見了我這個遠道而來的叔叔就嚇得直往後躲。他坐在床上，手裡摔過來扔過去的是哥哥的手機，他長大了能理解他的父親見到西瓜就嚇得直哭的情景嗎?另一個例證是哥哥小時候的一張相片。畫面上一個光頭禿腦的小男孩，臉上擠滿了哭泣時才有的扭動的皺紋，小小的人兒手裡捏著泥巴。父親說照這張相時哥哥怕得要命，趴在土堆上只顧自己玩，拉都拉不過來。經父親多次勸說無效之後，不得不將其強行拉到了照相機前，這個傢伙就在這個時候很不體面地哭了，留下了這張歷史上罕見的愁容滿面的照片。
??就是好端端的呆在家裡，哥哥也常有害怕的時候。這可能與我家離莊子較遠，獨家獨戶不怎麼熱鬧有關。哥哥又天生膽小。我在這裡有必要將自家周圍的環境做一番必要的描述，而這與我父母的選擇有直接的關係。當年我母親嫁到李家，在祖孫三代同居的李家大院裡受夠了侮辱與損害，一到分家時候就堅定地要求馬上撤離這個是非之地，離李家大院越遠越好。最好單門獨戶，免得與鄰居吵架。應該說，我母親這種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的戰略方針是正確而有效的。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她除了偶爾與我父親拌嘴之外，使我們家避免了一切有可能出現的對外戰爭，原因就在於我們獨門獨戶，離最近的鄰居都有較遠的距離，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矛盾和是非。這種環境有利於我哥哥和我的健康成長，我們在屋後的土地上背書讀英語，天地玄黃聲音朗朗，這樣的時刻美妙無比。唯一不妙的地方就是過於冷清了，離我們家垂直距離不足二十米的地方就是好幾座墳墓，衰草萋萋無限落寞，我哥哥常常為此害怕，夜裡撒尿都不敢出門，生害怕遇到鬼。我家的門口是一棵高大的榆樹，醜陋的枝幹七歪八扭，在家鄉的月色中釋放出古怪而寒冷的氣息。但是這一切對我構不成任何精神上的威脅。我從小膽大妄為，卻對家鄉的夜空有一種神聖的迷戀。這種封閉疏朗冷清的環境使我的想像力得到了有效的培養，孤墳與月色成了我人生中最初詩意的基本象徵。它們和黃土高原上乾裂的氣息一樣，共同構築了我童年的精神世界。我哥哥不僅害怕夜裡出門，連晚上一個人睡覺也怕，我母親苦口婆心地說服我說，你就陪你哥哥一起睡吧，他一個人睡覺害怕。我堅決不幹，趁機提出要求，睡一晚一毛錢，我要去買糖。我哥哥在我的威脅和無理要求下不得不最終妥協，按時付給我工錢。
??但是有的時候，這個傢伙還是要壓迫我，並從我手裡騙走了他所感興趣的一切東西，給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關於郵票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開始集郵了。我父親在以前一個中學工作時，不知怎麼集了幾十張七八十年代的郵票，上面印有革命領導的畫像、首都天安門、工人做工等等一些圖案。他見我們兩個都在集郵，就將其所藏分給了我們，在分配的時候我哥哥已經將一些好看的都揀走了，留給我的都是不好看的。但就是對我手裡的這些郵票，他還是不放心，隔三差五威逼利誘，不知不覺我的郵票全到他手裡去了。我自己發覺時悔之晚矣，想從他手裡再要回來，已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不過這個傢伙倒是非常細心，像我父親一樣，什麼東西都是井然有序，幾十張郵票至今完好無損，全在他的集郵冊裡。現在想來，這些東西被這個傢伙弄走，也不是全無好處，它們如果還在我手上，可能早已經不知去向了。
??我哥哥比我大六歲。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他已經是六年級的三好學生了，年年拿獎狀考第一名，是我父親最大的驕傲。他考初中那年全鄉統考，數學成績出來後，哥哥是全鄉第一名。我父親為此得意洋洋，向中學的其他老師驕傲地宣稱說我這個娃娃數學成績平時還一般，語文才是真正的強項。語文成績出來後，哥哥是全鄉第三，總成績全鄉第二，神氣得不得了。我小學的時候貪玩使壞，考初中時考了個全鄉第29名，實在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地方，我父親為此悶悶不樂耿耿於懷。我說這些無非是要說明一個問題，正如王小波所言，有一個兄長實在不壞，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哥哥所創造的巨大的神話成了我學習上追趕的目標。我無數次在自己的心裡說，我不能輸給這個傢伙。而更為直接的好處是，因為有這樣一個呼風喚雨的哥哥，我上小學後幾乎沒有受到過任何欺負，倒常常欺負別人。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剛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班上一個皮膚黝黑的傢伙嚇唬我，好像是跟我要饃饃吃。我一下課就跑到六年級的教室門前，給哥哥告狀說有個壞傢伙欺負我。我哥哥一聽二話沒說就過來了，拉住那個小傢伙說你牛得很嗎?還沒動手已嚇得那小子哭起來了，哥哥嚇唬他說你娃再讓我知道你欺負了我弟弟，有你娃的好事!我從此肆無忌憚耀武揚威，因為班上的同學都知道，我有個哥哥，是六年級的。而對我影響更大的是，我上初中時，哥哥已經中專畢業開始在火車站工作了，他每次回家帶各種各樣的書籍和雜誌來，其中最多的是《讀者》。這些讀物像是天外飛來的精靈，給我貧瘠的精神世界增添了無限的樂趣，我一遍遍地閱讀這些雜誌，其中有不少篇章我至今記憶猶新。正是與這些讀物的接觸初步建立了我對於文學的喜愛，我從此知道了閱讀的美妙，並進而開始迷戀寫作。
??今年九月份回家時，母親提到一個笑話，說你哥哥小時候人家問他長大了幹什麼，他說開火車。因為那時候在我們的腦海中，開火車是一件多麼偉大而崇高的事業啊，哪裡知道開火車的也屬於無產階級。奶奶於是問他說，你長大了還要不要奶奶?哥哥說，奶奶，你把鐵路修好，我長大了開火車來接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