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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鬼

2024-07-05 00:27:47 1

    你見過沒有影子的人嗎?
    我是見過的,這輩子就見過這麼一個沒有影子的人,孤零零慘澹淡。有人調侃孤單時總說形單影隻,可形和影卻是相依相伴的,哪怕你獨自一人,也有影子陪著。可我見的那個人,他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個人。
    我記得那是一個盛夏,天氣熱了許久,沒有見過一滴雨。那一天從早上起就悶得難受,我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嘴裡叼著冰棍兒,覺得自己像一條溼漉漉的魚。
    雨就是在這個時候砸下來的,起風只是在一瞬間,天地忽然間變了色,整個城市迅速進入了黑夜狀態,跑回去已是來不及,我匆匆忙忙躲進路邊的便利店。大雨傾盆,我隔著便利店的窗戶朝外觀望,暗自慶幸反應夠快,否則現在的我已從溼漉漉的雨變成了一隻落湯雞。
    我在這個時候看見他,一個清秀的小男生,十七八歲的年紀,坐在便利店門口的臺階上,懷抱著一方硯臺。
    門口就他一個人,雨那麼大,即便坐在臺階上也不會倖免,誰也不傻,都聚集在便利店裡聊天打發時間,所以這男生就顯得有些奇葩,不過,我倒是很感興趣,不是對他,而是對他懷裡的那一方硯臺。
    我走出便利店,挨著他坐了下來:「小弟弟,怎麼不進去躲雨?」
    他瞟了裡面一眼:「太吵。」
    「是呵,東西上了年紀,也是好清靜的。」
    他原本在看外面瓢潑的大雨,聽到這話,扭過頭來,開始正眼瞧我:「你認識?」
    他明白,我指的是那硯臺。
    「端溪古言硯天下奇,紫花夜半吐虹霓。你那一方,應是吳門顧二娘的。」
    「顧二娘的硯臺流傳極少,我怎麼可能會有?」
    他明顯要誆我,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小弟弟,老東西是逃不過我這雙眼睛的。你小小年紀就抱著塊老硯臺在外面亂跑,這東西該不會是你偷來的吧?」
    他瞪圓了眼睛:「這硯臺是我的,祖傳的!」
    「口說無憑,誰信呢?你不上學跑到外面瞎晃蕩,又抱著個值錢東西,自然是偷來的,要不我這就給警察叔叔打電話?」
    我晃了晃手機作勢要打,他卻沒有反應,我甚覺稀罕:「你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害怕的麼?」
    他小小年紀卻很是沉著:「我為什麼要害怕,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他說話的語氣有些老氣橫秋,像我們家樓下院子裡整天擺弄花花草草的老大爺,我也不想捉弄他了,直截了當說出我的目的:「小弟弟,我看上你這方硯臺了,賣給我怎麼樣?」
    他如我所料搖了搖頭:「不賣。」
    「你一個小孩子,要這硯臺也沒什麼用處……」
    他打斷我:「這硯臺不能用了。」
    「什麼意思?」
    「它已經有好多年研不出磨來了,硯臺研不出磨,豈不是一方廢硯?」
    「顧二娘的硯臺即便磨不出磨來,也是好硯,你賣給我,物盡其用。」
    我倚老賣老,他一個小孩兒能懂什麼?今兒這方硯臺我是鐵定要收到手,哪怕花了大價錢,也在所不惜。不過這孩子怎懂得硯臺的價值?我成竹在胸。
    男孩想了想,把硯臺遞給我:「你既然喜歡,送你了。」
    這簡直出乎我意料,不費吹灰之力,我便得到了顧二娘的硯臺,誰會有我這般好運氣?我細細查看著硯臺,心裡頓時有些懷疑,難不成我看錯了,這是個贗品?若是真品,豈能白送?
    我抬頭要細問,卻怎想到身邊已經沒了人,不過眨眼間的工夫,他竟似消失了一般。外面還是瓢潑大雨,黑黑的天空猛然劈下來一道閃電,打醒了我腦中先時存在的一個畫面。那時我剛跑進便利店,隔著玻璃看那坐在臺階上的男孩,便利店門口亮著燈,男孩坐在那裡的身影瘦弱孤單,身後的地面被燈光打得明亮,看不到一絲影子。
    那個男孩沒有影子。
    顧二娘常說:「研為一石琢成,必圓活而肥潤,方見鐫琢之妙。若呆板瘦硬,乃石之本來面目,琢磨何為?」眼前這方硯臺,的確圓活肥潤,觸手細膩,不知被多少人盤玩過。當一樣東西成為了古玩,加之匠人盛名,就失了先時的用途,成為人們觀賞的玩物,一年復一年,一代復一代,久而久之,或許連它自己都忘卻了,在造物之初,它原本只是一樣普通器具。
    這方硯臺果真磨不出墨來,它也是忘記了自己初心的器具。
    我端坐在書房,看著書桌上這方硯臺,想到了先時遇見的男孩,心裡一陣發涼。我曾聽人說過,這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是有影子的,沒有影子的,那是鬼!
    我頓時覺得害怕,那硯臺散發著冰冷的氣息,卻讓人感覺像是個活物,總好像有眼睛在看著我,如那個神秘的男孩子一般,孤高的,冷清的眼神。
    外面突然響過一聲悶雷,我嚇得連忙尋了塊布把硯臺包了起來,塞進了抽屜裡,卻仍覺得擔心,又拿鑰匙上了鎖。我覺得,應該尋個時間去找一下蒲姑娘。
    可還沒等我去找蒲姑娘,當晚就出了事情。
    那晚的雨一直沒停,噼裡啪啦打在窗臺上,人睡覺也不安穩。我在做了一連串怪夢後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房間裡很黑,我卻看見更黑的團團的影子,在床邊籠罩。影子遍布,牆上,地板上,衣柜上,甚至還爬上了我的被子。那是一個個人影,垂手立在每一寸可立之地,雖然它們沒有眼睛,可我卻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它們在看著我。
    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直覺告訴我是夢魘了,便在這時,我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那是在轟隆雷聲與瓢潑大雨聲中亦能清晰分辨出來的極輕微的聲音,是有人拿著墨塊研磨,一下又一下,速度勻稱,不能操之過急,慢慢加入清水,用至純至靜的心去研磨,方能得到一汪好墨汁,濃淡正好,配得起筆走龍蛇的中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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