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墳
2024-07-16 20:49:46 2
近來得了幾天空閒,下鄉去轉轉。目標鎖定在本市以北不遠的一個小山村。下午出發,傍晚抵達。就住在一個老鄉家裡。老鄉家裡只一個阿婆和一個大我幾歲的大哥,其他人都出門打工去了。大哥還沒結婚,在村裡有個摩託車修理鋪。阿婆留下來做飯順便看家。日子還是不錯的。家裡養一條大黑狗,是母狗,就要下崽了。這母狗見的人多了,也不兇,沾了母性吧,卻是帶著幾分慈祥的老狗了。
雖然不是長途跋涉,卻也乏了。阿婆燉了一鍋羊肉湯,香氣撲鼻,喝一碗,熱乎乎暖到心裡,乏意全消了。老母狗就趴在飯桌底下,很大的黑狗,卻老實得可愛,像老鄉一般熱情,總是在舔我的皮鞋。阿婆說,你別見怪,她要下崽了,不然的話不會讓她呆在這裡的。我當然不介意,我家裡也養了這樣的一條大狗的,也是母狗,也這般帶著母性的慈愛的。
喝了湯,在院子裡站一會,看黑黝黝深邃的夜空,稀稀拉拉閃動著星星,沒有月亮。清涼的山風吹來,就像流水淌過臉龐一樣的輕柔涼爽。天空似乎起了波瀾,星光隨著這波瀾時隱時現。仰望天空的時候,心也空靈起來。廣袤的宇宙似乎暗藏著另外的世界。風不見加大卻漸漸冷了。我就回屋,洗了腳,正要睡覺的時候聽到廚房裡有說話聲。說話聲越來越大越急,竟變成激烈的爭吵了。我趿著鞋子到廚房去看個究竟。他們還在吵,看我進來,就有了停下來的意思。先是大哥不吭氣了,只是看著他奶奶。阿婆看著老母狗。原來是母狗下崽了。這是喜興的事啊,怎麼吵起來了?
阿婆在母狗旁邊蹲下來。大哥鼻子裡似乎哼了一聲,出去了。阿婆把手伸向剛出世的小狗。我數了一下,有八隻,黑的,花的,還有隻純白的,沒有一絲雜毛,最可愛。這群小狗還沒有睜開眼睛,他們得等十天左右才能看到美麗的世界。小狗崽子哼哼唧唧地把胖嘟嘟地身子蠕動著找奶吃。老母狗看著她的小寶貝們,眼神裡充滿慈愛。阿婆把小白狗託在手裡看了看,站起來,就把它拿出去了。老狗目不轉睛地盯著阿婆,見阿婆出去了,她也站起來要跟著出去。阿婆低聲呵斥她,她就乖乖地趴下了。阿婆在門外叫我也回去睡覺,說晚了天冷。明天讓大哥帶我四處轉轉。
回屋睡覺的時候,我看見阿婆把那隻小白狗在大水桶裡憋悶了很長時間。走到房裡,我站在門內看著阿婆把小白狗撈出來,裝進一個塑膠袋子,拿出去了。阿婆出去的時候看了我一眼,眼神怪怪的。可憐的小白狗還沒有來及享受生的喜悅就要承受死亡的痛苦。我心裡奇怪、憤怒,卻又不敢妄言。農村總有些奇怪的風俗。
第二天起的早。吃過早飯太陽還沒有上班。農活早已經結束。大哥也不開張,就叫上我出去轉轉。山村的早晨的確宜人。山谷間汩汩冒出清涼的嵐氣,公路兩邊峭拔的白楊樹,田野裡的牲畜以及野獸昨夜留在公路上的新鮮糞蛋,總會讓人陷入到一種傳說中的鄉村記憶裡,時間和現場仿佛並不存在,眼前所見,只是昭示著另外的一個時間和鄉村。
公路在一個山坳口拐了一個彎。我們就在那裡停下來。昨天我來的時候,是從南邊過來,這是村北,我沒有經過這裡。拐過彎去的路口處立著一塊石碑。莊稼被收割了,只剩下短短的根茬。石碑就站在我們面前,在地上有半人高。我猜是修路的奠基碑或者紀念碑,很多地方修路都立這種碑的,只是那些碑就在路邊,這一塊卻遠了些。又一想,不對,莊稼長起來的時候這塊碑會被擋住的。那麼這塊碑是做什麼用的呢?上面刻了什麼東西?
隔著大路和這塊碑,除了莊稼的根茬還有一片稠密的草。草已經開始枯黃,擎著晨露,也是俏的緊。我不忍踩踏。石碑上的文字我見的多了,這裡又不是名勝古蹟,不看也罷。我是不打算過去的。老鄉大哥卻三步兩步跨過草叢站到石碑前去了,回過頭來招呼我過去。是有些看頭的,我想,或許有些特殊的意義。我踮起腳跳過去。大哥拽一把草,把石碑前前後後擦了擦,上面顯出班駁的文字了來。果然有些來歷,我差點錯過。石碑的正中刻著三個字:白狗墳。是「白狗墳」,而不是「XX之墓」,這似乎也體現著山村人的淳樸。白狗墳裡葬的是什麼?是條白色的狗吧?狗是不能住墓的,所以叫做「墳」?我胡亂猜測。白狗?難道是?
大哥又拽些草把石碑前前後後擦了幾遍,碑面乾淨了,落款和日期依舊看不分明。似乎是很久了,因為墳也變成了平地。瞅瞅背面,沒有字。我隱約感到這裡有故事,而且和昨天死去的小白狗有關。
果然,就在石碑前,大哥給我講了這個故事:
這不是故事,是真事,附近的村子都知道的。還是在舊社會,我們村有個老太太,似乎是姓王的,現在我們村沒姓王的了。下面那個村,就沿著這條路往下走,有個木匠,大概姓劉,現在那個村也沒姓劉的了。這個王家和劉木匠處的不錯。王家的兒子出外做工,家裡只有一個老娘,就是王老太太,還有一個新娶的媳婦。媳婦過門不到一年,還沒生養。王老太太養了一條大白狗,準確地說是王老太太的兒子養了一條大白狗。這條狗直立起來,比人還高,又通人性,王家的兒子十分喜愛它,出門又不能帶,就讓老娘好生照料著。
臘月裡王老太太找劉木匠到家裡打家具。老太太每天要出去給一大戶做女紅,留兒媳婦和大狗在家,還有木匠。木匠是早上帶著乾糧來,中午吃自帶的,晚上回去,正好老太太回來。由於彼此熟識,老太太滿意木匠的手藝也放心木匠的人品;木匠又是她兒子的朋友,也樂意為她家做活。就是有一點,木匠不喜歡大白狗總是兇狠地看著他,特別是和新媳婦開玩笑的時候。
到了年底置辦年貨。過了小年,眼瞅著兒子要回家,老太太蒸了八個白面饅頭,放在小竹籃裡,掛在堂屋大梁上,給兒子預備著。那年月,一年到頭吃黑窩頭,白面饅頭是過年才蒸的。把籃子掛上去的第二天,老太太就把籃子拿下來看看,因為她聽說新媳婦為閨女的時候嘴讒的很。果然,少了兩個饅頭。王老太太非常惱火,衝兒媳婦大發脾氣。兒媳婦說饅頭讓狗吃了。老太太更是火往上撞,把兒媳婦痛打一頓,並揚言要休了她,因為她不僅貪嘴還撒謊,竟嫁禍給畜生。
過了一夜。木匠來做活,看到老太太怒氣衝衝出門去,新媳婦粉面含淚坐窗前。木匠多嘴,就問了幾句。新媳婦委屈,也多說了幾句。木匠也覺得蹊蹺,感覺新媳婦受了委屈。決定自己看看。晌午吃飯的當兒,木匠從做活的東屋朝探出頭,朝堂屋瞅著。堂屋門緊閉著,還上了栓。那是老式的栓子,從門楣上垂下一個鐵鉤子,在門板上掛住,個子矮的要開門都得踮腳。接下來看到的事情讓木匠忘了喝水,差點噎死。那隻白狗搖搖晃晃走到堂屋門前,直立起身子,輕輕巧巧就撥掉門栓子,走到屋裡去。木匠好奇,把腦袋往外再伸出幾分,就趴在東屋的窗子上往堂屋裡瞧。白狗拉過一條長凳子放在大梁下,自己爬到凳子上,直立起身子,把掛著的籃子捧下來,吃了兩個饅頭,又把籃子掛上去,把凳子拉回原處,走出堂屋,重新把門栓好。木匠看得呆了,身子縮回去慢了些,被白狗狠狠地瞪了一眼。
晚上劉木匠收工等老太太回來,把這些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當然不信。木匠說,新媳婦還不如狗呢?要不你自己看看。老太太走到堂屋,發現籃子裡饅頭又少兩個。礙於木匠在場,老太太沒有發作。第二天,老太太決定自己看看。她假裝出了門,沒多久,又回來,在隱蔽的地方偷偷地看著動靜。果然,木匠說的是實話。老太太冤枉了兒媳婦。老太太給兒媳婦陪了不是,當然也把那條狗狠狠地教訓一頓。那條狗是通了人性的,受罰挨打的時候一聲不吭。它知道是木匠揭發它,它要報仇。
木匠的活要做完了,老太太也天天念叨兒子了。有天晚上收工回家,天已經黑了,劉木匠扛著做工用的小錛回家。走到山坳口,就是這個山坳口的時候,木匠覺得背後冷颼颼的。木匠就警覺了。可還是慢了,從這旁邊的莊稼地裡躥出一頭猛獸,一下子撲到木匠身上就咬。木匠正值血氣方剛,又經常做工有膀子力氣才沒被撲倒。木匠奮起反抗,還大喊救命。天黑了,白色卻分明,木匠已經看出來是白狗報仇,心下也涼了半截,這狗的厲害,他還不知道深淺。幸虧這裡離村子不遠,臨近過年家裡也都有人。聽到喊叫,村裡跑出很多人來,不像現在,你死了都沒人問。王老太太也出來了。大家看見是白狗和木匠正抱作一團。王老太太大聲呵斥她的狗。聽到主人的聲音,白狗一走神,就這當兒,木匠把小錛頭掄圓了,一傢伙正打中白狗的腦門。木匠是下了死手的,打的又正。白狗啪唧就癱倒了,掙扎兩下就死了。劉木匠也被咬的渾身是血。
狗癱倒了,眾人拿著火把的就照照看死了沒有。一照,看見有條新踩出來的路,從這路上直到莊稼地裡,又有個大坑。眾人明白了。這是白狗挖的,想把木匠咬死埋在這個坑裡。這條小路,是白狗踩出來的,它扒兩下就到路口看看木匠來了沒有,跑的遍數多了,就踩出路來了。眾人都說這狗成精了。
王老太太照料了木匠的傷,就叫人把白狗埋在這個土坑裡了,說是這畜生自作自受。後來,有識字的,又立了這塊石碑。
那年除夕,和王老太太兒子一起做工的回來了,獨不見了她兒子。問起來,說是在城裡給洋人蓋大樓被樓上滑脫的磚塊砸中腦門,死了。算算日子,正是白狗死的那天。
後來,附近村子都不養白狗。所以,阿婆要把小狗弄死。你們文人想法多,見的也多了,別見怪。
我能見什麼怪?我只覺得脊背發冷。當天下午我就辭別阿婆和大哥,回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