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
2024-07-16 07:33:45 1
一、
媳婦逼著張青戒菸,嘴上說是為了張青的身體健康,張青心裡明白,媳婦是心痛每天三元錢的煙錢。張青出身苦,從小父母雙亡,他是跟著瘸腿姑姑長大的。姑姑患有小兒麻癖後遺症,除了腿瘸,還有一臉的麻子。姑姑一生沒嫁,身體殘疾是一個原因,主要是她還帶著張青。媒婆王快嘴曾經找過姑姑:「小霞子,別怪我說話直。你說你沒父沒母的,也沒個兄弟組妹幫襯。你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我知道你的性格品性。現在的人都這麼勢力,除了我誰還管你?我憑著這三寸不爛之舌,給你找個男人幫襯幫襯你,到時生兒育女的,也算沒白在這世上走一遭。你的身體條件這樣,再帶著張青這個拖油瓶,吃白飯的。誰肯要你?你要是放心不下張青,可以隨時回來看看他。」王快嘴雖然看重做媒婆的那幾頓飯跟幾尺布,可她說的這番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可姑姑說了:「我現在還能靠自已的勞動讓我們娘兒兩個吃飽穿暖。日子是苦了點,可是我嫁出去了,到了那家可能說了不算。萬一一分錢也做不了主了,誰管張青?」王快嘴翻翻白眼,嘴上說「你這孩子怎麼認死理呢?」心裡想著,也不瞅瞅你的自身條件。除了我誰還管你?那年姑姑二十歲,張青六歲。
張青也算爭氣,成了村裡第一個中專生,學費是村裡好心人借的。畢業後分配到了鄉政府工作。張青領的第一份工資,買了二斤豬肉,一隻扒雞,還給姑姑買了一件新衣服。那頓飯娘兒倆吃的很開心。不是因為好多年沒吃過肉了,是因為張青終於可以回報姑姑了。他長大了。
姑姑命苦。還沒看到張青娶妻生子,就突發腦溢血去世了。那段時間,張青每天守著姑姑的牌位,哭得昏天黑地。姑姑走得急,連張照片也沒留下。
二、
張青快四十歲了。雖然老婆勤儉,孩子可愛,但張青覺得生活得並不快樂。張青在外面從來不給別人讓煙,也不抽別人的煙。別人讓他,他就說我抽別的牌子的煙不習慣。他從心裡覺得自己三塊錢一包的香菸實在是在人前拿不出手。從小的苦日子,使他對吃穿都沒有特別的追求,唯一的愛好就是抽菸。他很陶醉於一個人的時侯,隨著煙霧的彌散,似乎煩惱也隨著一起消失了。可是這個愛好也要被每天吃多少鹽都要算計的媳婦給剝奪了。
星期一,張青坐在辦公桌前。張青所在部門一共四個人,一個主任,三個辦事員。主任跟兩個同事在裡屋關緊門鬥地主,張青從來不參與這種事兒。雖說小賭怡情,但這種事情是張青沒資本參與的,現在能保住每天三塊錢的煙錢就不錯了。他正琢磨怎麼再乞求一下老婆,幾聲小心翼翼的敲門聲打破了他的思緒。張青喊了聲:請進!門打開了一條縫,一張謙恭的臉先探了進來,來人走到張青的辦公桌前,用卑微的語調問道:「同志,我的事情你們跟鄉長匯報了嗎?」張青看著眼前穿著油乎乎的舊羽絨服躬著腰的瘦弱漢子,渾濁的眼睛充滿了期待。張青心裡突然有一種強烈的同情感,但這種感覺只是一瞬,就立刻被職業性的話語代替了:「領導最近忙。你的事情還沒倒出時間來研究,你回去再等等。」「領導你看,我都跑了一年多了,麻煩你再費費心,催催鄉長。」漢子乞求道。張青抬頭看了看漢子,說道:「全鄉這麼大,領導這麼忙,哪有功夫專門管你這點小事兒。有機會我們會跟領導匯報的。你回去吧,過一段時間再過來。」「那您費心了。」張青清晰的看到漢子眼神中稍縱而逝的失望馬上又被乞求所代替。張青了解情況,這個漢子是本鄉劉莊村三腳踹不出屁的村民劉有財。劉有財媳婦跟別人跑了,他的破房子拆遷,應該補償三萬元,劉有財指望用這筆補償款再娶個媳婦,可補償款劃到村裡,被姐夫是副縣長的村支書花了。這事兒大家都知道,可鄉裡找到一臉橫肉的支書,支書承認錢花了,「都花在了村裡的公益事業上了」。其實所謂「公益事業」,是跟支書有一腿的張寡婦,一個死了男人的風騷小媳婦。鄉裡也拿支書沒辦法。劉有財為了自已應得的這三萬元錢,已經跑了一年多了,他不敢去找支書理論,他認為上級政府能給他主持正義。上次張青跟主任一起去找領導匯報,領導眯著眼反問他們:「你們覺得這事兒該怎麼辦?鄉裡再拿錢給他?你們工作不會做,就知道匯報這些雞毛蒜皮。」張青們雖然受了挖苦,但也像完成了一件工作一樣得到了心裡安慰。張青們在劉有財這事兒上已經盡力了,下一步對劉有財只有拖延,至於能拖到什麼時侯,張青心裡也沒數,反正拖一天算一天。張青看著劉有財的佝僂背影有些顫抖,慢慢消失在門外。張青同情劉有財,但有時也討厭他。每次見到劉有財那卑微的神態,張青就想到魯迅所批評的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國民性。魯迅是大文豪,最善於總結國民心態。也許國人必須得有劉有財這樣的人,才能湊成這個形形色色的社會。張青這樣安慰著自已的良心。
張青忽然聽到門「咚」的一聲響,被人撞開了,那人看也不看張青,大著嗓門高喊:「王主任在嗎?」。張青剛想說話,王主任三個已經從裡屋出來了,滿臉堆笑:「老馬來了?快到裡屋坐。小李,給老馬倒杯水。」兩人進了裡屋,小李倒完水出來把門帶上,衝張青他們倆個伸了伸舌頭,坐下看報紙了。「五萬,少一分也不行。」裡屋傳出了老馬的大嗓門。王主任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間祈求著什麼。這個老馬也算是本鄉的一個「刁民」,馬家村的村民,他專門愛替本村村民出頭,事事兒愛給政府較真,村幹部管不了他,是鄉政府的重點維穩對相。他家今年上了幾棚肉食雞,在耕地裡私自蓋了幾間看護房。支書知道了,馬上給鄉裡秘密舉報了老馬「私佔耕地」。鄉裡一聽這消息,立即組織相關部門前去查處。老馬知道這次被政府逮到了把柄,很配合的接受了處罰。千不該萬不該,處罰完成後鄉長不該擺慶功宴,不該沒發現老馬在他們的車後盯梢,不該沒有關死飯店包間的房門,不該大家正舉杯喝灑時被破門而入的老馬用手機拍了下來。罰款已經退還給老馬了,但是老馬還要精神補償費,而且一開口就是五萬元。這簡直是訛詐,但老馬手機裡有照片,聲稱不答應他的要求就把照片送到紀委跟媒體。這是嚴重威脅鄉鎮工作穩定的大事情。領導高度重視,答應給老馬補償。但金額似乎老馬要得太高了,政府資金緊張,讓我們科室再做做老馬的工作。裡屋的門開了,王主任送老馬出去。老馬一臉不高興,嘴裡嘟囔:「三萬也太少了。要不是看在你王主任的面子上,我才不幹呢。」王主任滿臉堆笑:「對對對。有機會我請你喝一鍾。我就願意交往你這種爽快朋友。」
看著老馬得意洋洋的背影,張青突然有一種莫名的煩燥。王主任讓張青給縣裡送一份文件,「反正老張也不會打牌」。張青正想出去透透氣,就騎著電動車往縣城駛去。十多裡路不算遠,路上車輛川流不息,路兩旁的兩排樹木挺拔直立著,冷眼看著人世間的來來回回。張青騎得很慢,腦海裡不時的出現劉有財那謙恭的表情,佝僂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