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福馬林狂想曲
2024-02-22 01:46:15 1
他們都認為她只是具屍體,一具浸泡在福馬林溶液中的女屍,安靜地呆在玻璃缸裡。只有她知道自己並沒有死,是的,只有她自己知道,他們不知道。是的,誰又怎能想到一個人居然可以如此地一死再死而依然無法泯滅自己的意識,無法像從泥中拔除一棵雜草那樣將之從那久已腐爛、分裂、轉化成其它事物的肉體中清除。「人是無法死去的,永遠無法。」可是,等她明白,她卻已無法讓他們知道這一點。作為無聲無形的靈魂,她被剝奪了一切可以向外界傳達信息的手段——手勢、眼神、語言、動作……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對自己說,有什麼必要去說明這一真相呢?在她曾經享受過的寧靜無憂的死者生活中,她沒必要說出自己的身份;現在,在她進一步厭倦、噁心了所有種類的生活之後,她又何必說出呢? 她知道自己活著時過於多愁善感,卻沒想到死後依然如故,以致總是心猿意馬。看來和人一樣,靈魂也有它們自己特有的發育規律,也有自己的性格成熟過程。這種性格讓她重新墮入一場原本早就結束了的噩夢中,但這能怪她嗎?從一開始,她就無法適應作為死者的生活,無法專心致志地做一具屍體。每晚入睡前,她都勸說自己別再去注意「那個」世界,不去聽,也不去看,她對自己說,那些已經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了。但是,只要陽光撕開窗簾鑽進來,只要陽光穿過玻璃注入缸中,溶解在福馬林裡,她的四周就立刻會變得金光閃耀,如同夕陽下的水面一樣輝煌。這時,總會有光線折射向她的眼睛,她就及時地醒來,並且,還帶著一絲不合時宜、令人羞澀的喜悅與感激之情,就像很久以前第一眼見到他時一般。為此,她真想冒險哭上一次,但她不能哭,因為一哭,眼淚就會滲進周圍的液體裡,導致液體成分的改變和她身體的腐朽。 實際上她也早被剝奪了哭的權利。因為她在這兒,是由於她死了;但也可以說,是因為她死得不徹底,她還活著,否則就沒有所謂的「她」。這些又有何區別呢?重要的是,她將不再哭,也不再笑,不再因為別人的行為,特別是他的行為而喜悅或擔驚受怕。過去她竟然把死亡看作是時間的結束,這種想法是多麼的幼稚淺薄啊!現在看來,死亡所剝奪的,只是她身上有重量的一切東西,只是她身上佔用空間的一切東西,但這根本就不能算是失去,現在她知道死亡是合算的,因為死亡補償給她無窮的時間,因為她只用一點點的空間就換來了無窮無盡的時間。如今,生活結束了,但這只是說,過去那種動蕩不安的生活已經結束了。從現在開始,到將來,到永遠,甚至到時間的終點之後,她的生活都將一成不變、永無盡頭,她的命運之河將永遠這樣波瀾不驚地向前流淌,再也不必擔心遭受悽風苦雨的侵襲了,這是真正的永生。 想到永生,她不由自主地想,他快來了,這麼多年來,他總是第一個到實驗室上班。一進門,扔下公文包,他就會立即朝她走來,拿起抹布擦拭她的玻璃缸,就像呵護他心愛的小金魚。這樣,她就有理由認為:他知道她的煩惱,知道她討厭灰塵,知道她喜歡透過一塵不染的福馬林和玻璃觀看外面的世界。但是,一塵不染是多麼的難能可貴,只要實驗室裡空無一人,灰塵就會乘虛而入,從空中灑落下來,無聲無息卻又無休無止地墜落下來,覆蓋住地面、桌面,自然不放過紙張、書籍以及她的玻璃缸。由於無事可做,她曾經仔細觀察過這些灰塵的由來,卻沒有獲得任何可以使人信服的解釋,因為她的第一種解釋是:灰塵是從真空中突然顯現的,而在此之前,它們顯然是隱身的;如果不是這樣,那麼,第二種解釋就更為匪夷所思:它們是從物體的表面湧出來的,就像人活著時出汗一樣。想到第一種解釋,她的心中就充滿了恐懼,這些灰塵穿過天空、穿過屋頂,隱身而來,難道有什麼目的?難道只是為了讓她被徹底地埋葬?從這天起,她就開始盼望他來上班,她注視著他拿著乾淨抹布的手,那手柔和地擦拭玻璃缸,似乎在撫摸她的身體,這時她就想像自己是他飼養的、為他而生的一條小金魚。她注意到他每天最先,也最認真擦拭的,總是她的玻璃缸,甚至有幾次,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裸體上,那時,她驚懼地覺得兩個人的目光幾乎就要相遇了,她甚至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燙得厲害,如果面前有塊鏡子,她是會怕看到自己臉紅的。 但是她還有臉嗎?那具身體,那具在福馬林溶液中浸泡多年的身體真是她嗎?真是她從前柔軟纖細、飽滿多汁的身體嗎? 她記得在「那件事」之前,她是有身體的,而且是一個吸引著無數目光的身體,嫉妒、或是覬覦的目光。 「那件事」發生後,她最後的記憶就是他的雙眼。他是為她做手術的醫生,他一邊聚精會神地盯著她的傷口,一邊緊張地手術。當最後她眼前的天空突然迅速地昏暗下來時,他的目光就是她最後見到的一線光明。她見他輕輕地,不為人所見地搖搖頭,然後她迎到了他的目光,他死死地盯著她,仿佛她會因為他的眨眼而消失無蹤。這目光給了她求生的欲望,她不知哪來的力氣,抬起了頭,看見了他兩掌的鮮血,忽然感到一陣暈眩。這種暈眩只有墜樓的人才體驗過,像是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要把她推出自己的身體,而她卻絲毫使不上力氣,就像在夢中的人想要抵抗時那樣無力,就像行將溺斃的人想要抓住東西時一樣慌亂。 於是,她就只能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一切聽之任之了,如同一個旁觀者。她看到了自己頸上的那個大窟窿,旁邊是身穿白大褂的他和他的同事,他們忙碌著,將一根大針頭插入她的大腿靜脈,到現在她殘留著著那種感覺,血液從靜脈被點滴抽出,直至流盡的感覺。同時,他們用另一個針頭給她打點滴。後來她才知道注入體內的是防腐劑——由他特別配方的福馬林溶液。當時,她感到自己的血液正慢慢地離開身體,取而代之的,是逐漸充滿血管的福馬林,它們在她的血管裡奔騰,從心臟開始,經過動脈,到達胸腔、腹部、四肢,慢慢浸漬了肌體的每一個細胞,替換掉了所有的體液與細胞液。一開始,她非常厭惡它們,她自己也無法說明為何會對曾經使用過的身體那麼敏感,她只知道自己的確厭惡它們在她體內緩慢而不間斷地流動,厭惡它們甚至不放過她的眼睛,她過去明眸善睞的眼睛,現在也充滿了這種噁心的液體。她的氣管、胃、以至血液裡,都充滿了福馬林,要是在活著時,她一定會因為受不了那種氣味而嘔吐的。但現在,她慢慢地認識到,自己之所以還能在這裡,不正是由於這種液體嗎?雖然別人都認為她是一具屍體,但是,除了不能說、不能做什麼以外,她還是保留著一個正常生命的所有功能,她能看、能聽、能想、能每天看到他,又有什麼可抱怨的呢?這樣的生活不正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完美境界嗎?她逐漸學會了坦然地面對這一切,她不再厭惡,不再嘔吐,不再介意他們把她抬到陽光強烈的窗口下,不再介意某些男人不懷好意的目光盯向她一絲不掛的身體,也不再介意有人用手指扣擊她的玻璃缸。記得在活著時,她最害怕的就是聲音,只要門鈴或者電話鈴聲一響,她就會害怕得渾身發抖,因為只要那種聲音一響,就表示過不了多久,她就得出去或者有人就會進來,那個世界總是用聲音來打破她平靜的生活,使她在聲音中一天天地煩惱、蒼老。而現在,當那種聲音透過玻璃、響徹她周圍的福馬林時,她覺得很好,因為那表示這裡有人,也表示這裡有他,她覺得自己全身的細胞都變成了耳朵,都張開來迎接那種聲音,和那聲音一起顫動。是啊,她害怕獨處,害怕被孤零零地扔在這個密封的、狹窄的地方。她很高興自己沒有像其他屍體一樣被埋進陰森森、潮溼黑暗的地底去慢慢地發黴、腐爛,如果那樣的話,在那漫漫無期的過程中,她還得忍受老鼠的啃齧,蟋蟀和地老虎的蠶食,最終變成它們身體的一部分。看來他確實是最了解她的人,他知道她會難以忍受死後那種孤寂悽慘的生活,所以,他讓她永遠地留在了他的實驗室裡,留在了他的身邊,就像他們相見第一眼時許諾的那樣:永不分離。他真的做到了,現在她所享受的,就是他賜予她的永生。慢慢地,她開始喜歡這種全新的生活方式,有時她甚至不相信自己是個死者,為了證明這一點,她還回憶起了小時候聽過的白雪公主故事:「白雪公主在棺材裡躺了很久很久,像睡覺似的。她還是原來那樣,皮膚像雪花那樣白,臉蛋兒像鮮花那樣紅,頭髮像黑檀木那樣黑……」想到這裡時,她心緒安寧,因為她可以肯定自己的記憶比生前毫不遜色。她想:如果她願意,她隨時都可以復活,就像從大夢中醒來一樣簡單自然,就像從棺材中醒來的白雪公主一樣。只需她的王子到面前,輕輕喚她的名字。 她沒想到,即使在死後,那個世界還是讓她傷心不已,還是再一次讓她墮入她以為早就結束了的噩夢中。就在那個星期天,她像往常一樣安靜呆在玻璃缸中,懷著甜蜜的期待等待開門的聲音。那聲音來了,可他卻帶進來一個女人。那女人手捂口鼻,以遮掩福馬林那股刺鼻的氣味,到處看,走到她的玻璃缸邊停下了,然後圍著它轉。她聽到那女人說:「她生前倒真是個大美人麼。」隨後,他們又說了些她和他的事,有很多話,都是她不願意記住的。但是,從那天起,她的大腦好像被煮沸了,那些話在裡面從早到晚翻騰個不停。尤其是,當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時,她怎麼也不願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幕:他們擁吻著,隨後,他迫不急待地扯開她的紐扣,她則順勢倒在玻璃缸前的地面上……她不再看下去,她寧願自己的眼睛早就在火葬中化為灰燼。 那天,他沒有擦拭玻璃缸。不過她倒寧願如此,不然,她會不知怎樣面對他,她怕自己會因為克制不住的傷心而顫抖,那樣就會洩露出她並沒有真正死去這個秘密。但她的擔心是多餘的,他再也沒有她一眼,他們在地上坐了一會兒,然後就出去了。那天下午,整個下午,她都一動不動地盯著玻璃缸,盯著那些透明的液體,她看到眼前的光線慢慢黯淡下來,周圍的一切都在變得模糊,起初她以為天色暗了,但隨即明白:玻璃上的灰塵在變厚!在一切都將消失在黑暗中的時候,她知道,她終於解開了心頭的那個疑團:那些灰塵來自所有人的屍體,來自那些火化的,或是因無人處理而自然腐爛的屍體。在黑暗中,她反而具備了洞察一切的視力,她專注地看著那些骨灰被風吹起,無聲無息、紛紛揚揚,又不可阻擋地潛入這個世界的每個孔隙,緩慢而持續地覆蓋上所有物體的表面,塗抹去它們一切令人厭惡的細節,進入人們的水源、空氣、肺泡、血液、細胞,塗抹去生死間的一切差異。 局面發展成這樣,想要安逸地做一具單純的屍體也不可能了。她還想重生嗎?她再也不想了,她對原來的那個陳舊世界厭倦已極。她難道願意回到從前,去重複過去的那種作為活人的生活?這樣做究竟有何意義呢?為什麼要回到面目醜陋的軀體中再去接受它的擺布呢?為什麼要心甘情願地與蒼蠅為伍,與蒼蠅爭奪這個世界僅有的一點糧食?難道只是為了擁有這一堆由骨骼、血肉與毛髮拼湊起來的如此易腐的東西?或者只是為了去重複那攝食與排洩的可笑動作?看著那些從天而降的灰塵,她知道自己不夠勇敢,她居然花了這麼多年才願意從那個世界上徹底地消失。現在,應該是學習先她而逝的前輩們精神的時候了。他們不是一個也沒有復活嗎?他們不是全都化作塵土了嗎?就她所知,這不是因為他們沒有重生的能力,而是因為一旦站到死者的角度來看世界,就沒有誰愚蠢到想要重生。所有的靈魂都對死前的掙扎呼嚎、貪生怕死感到羞愧,也會驚訝於自己過去的淺薄無知。 她開始為自己的麻木感到震驚與羞愧,是的,自己不是早該明白這一切嗎?她記得去年,出去休假的醫生把一盤布滿腫瘤的肝臟遺忘在實驗桌上,等他們回來時,盤中除了飛出一大群蒼蠅外空無一物。啊,什麼是腫瘤?也許身體就是大腦的腫瘤,或者倒過來,大腦瘋狂的思想才是身體的惡性腫瘤?她突然意識到:也許在本質上,人的身體都是由蒼蠅構成的。即使不是蒼蠅,也還是其它種類的小蟲:器官、蛔蟲、神經元、桿菌、細胞、蛋白質……它們暫時與你為伍,是因為每個小蟲都懷有不可告人的險惡用心,人們竟然天真地認為身體是他自己的,而且心甘情願地為之驅馳,為它承受勞役、病痛、束縛與屈辱,為它煞費苦心、殫精竭慮,為它生活! 她生前沒弄明白,甚至在死後,還在為自己沒有像旁邊幾個玻璃缸中的屍體那樣變成醬褐色而感激不已。是啊,肉體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呢?形狀有何必要?攝取與排洩的可笑動作有何必要?良好的消化與暢通的大便有何必要?擁有這一堆由骨骼、血肉與毛髮拼湊起來的如此易腐的東西有何必要?那具精心保存的肉體已不會再使她有絲毫的快意,是的,那結構,那早被栽植、預設了死亡的人體結構是如此的空洞。是時候了,是第二次去死的時候了,她是多麼欣喜地看著自己的屍體一點點化作塵土,棄她而去,在周圍的液體中漂浮出去,逐漸塗滿玻璃的內壁,慢慢地覆蓋住那個蒼白、空洞、荒誕、可悲的人類世界。是的,只有用屍體的灰燼才能把她和那個世界隔離,只有這樣才能構築自己的世界,而她,將作為一個沒有形狀的變形蟲永遠生活在自己的新世界裡,沒有淚水、排行榜、愛情、心理學……沒有那麼多怪異的事,這才是完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