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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和他的啞巴女兒

2023-10-10 22:11:19 1

那天純粹是個意外。

  下午,我結束了手頭的工作,正快步離開酒店時,忽然聽到一聲刺耳的尖叫。我迅速回頭,就看見了那隻鸚鵡。它的羽毛已變得暗淡無光,就像一件塵封已久的綢緞衣裳,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它的一條腿被拴在木架上,幾個頑皮的孩子正樂此不疲地用木棍捅它。而不遠處,一個長相猥瑣的漢子正眯著眼挖著鼻孔,一臉漠然。

  鸚鵡徒勞地躲避著木棍,不時用彎鉤黑喙叼著爪上的繩結,抖動的紅冠,像是一面血染的戰旗。它快被孩子們的愚弄激瘋了,忽然張嘴咒罵:「你們這些狗雜種!」

  才鬆了一口氣的我再次回過了頭。天哪,它說的是中文!難道說,這是一隻來自中國的鸚鵡?我仔細地端詳著它。鳥兒顯然很不好過,它鋒利的喙已經乾裂,大片的粉紅禿斑從頸下一直延伸到胸前,但它榛色的眸子卻依然清亮。它充滿哀傷地看著我,像在無聲地哀求。我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這隻鳥兒賣嗎?」

  「當然,當然,先生。」猥瑣漢子忙不迭地回答,鼻孔中滴下的清鼻涕和他嘴角的口水混成一片。我可以肯定這是一個犯了毒癮的傢伙。

  「多少錢?」我強忍著心中的厭惡問道。

  「80……不,100美元!」漢子結結巴巴地回答。

  「100美元?它看起來好像不值!」我漫不經心地說道。

  漢子擦了擦口水,小心地試探著:「那麼……90美元怎麼樣?」

  我搖了搖頭。

  「ok!ok!」

  我沒有說話,說話的竟然是那隻鸚鵡!此時它迫不及待地喊著:「90美元,ok!ok!」

  真是個有趣的傢伙!我決定買下它,送給我的女兒。

  因為,我的女兒不會說話。

  雅然並不是天生的啞巴。事實上,在她3歲的時候,她就已經學會了唱聖詩。但在她母親死後,她突然失聲了。15年來,她一直保持著沉默,只用一雙永遠驚恐的眼睛看著我,看著身邊所有的人。

  她沒有朋友,除了大狗賓利,但狗也不會說話,而鸚鵡會。

  雅然很喜歡這件禮物,她帶著鸚鵡去洗澡,賓利吐著舌頭跟在她身後。而我則微笑著打開了可攜式電腦。

  和大多數作家一樣,我無論走到哪裡,都帶著電腦。唯一不同的是我脅下還藏著大口徑的密林手槍。因為我根本就不是一個作家,而是一個刺客,一個真正的職業殺手。

  多年來我一直效力於一個殺人網站。這個網站有個很奇怪的名字——「雄記棺材鋪」。當然它從未以任何方式在網上發售過棺材,一口也沒有。它只負責把活人送進棺材裡去。網站的管理員,胖乎乎的雄爺常常笑稱,他只是一個經紀人而已。說得不錯,他是死神的經紀人。

  我輸入會員密碼登錄了網站,在這裡我的名字是教授。我常為目標人物教授一種技巧,那就是自殺。雖然他們中的幾乎所有人原本都活得很好,絕不需要以自殺來解脫。可我的客戶需要他們這樣做,我只得運用某些特殊的技巧,讓他們看起來的確是心甘情願去自殺的。當然,代價是高的。原則上我每堂課收費50萬美元。但我的客戶們都認為物有所值,因為至今還沒有人能從我的課堂上逃脫。這一點,我比常春藤盟校的大多數教授做得要好得多。

  這一次雄爺給我的任務很不一般,因為報酬高達500萬美元。我很快通過瀏覽器了解到天價任務的真正原因。這混蛋是個毒梟,控制著半個南美洲的毒品市場,身邊的槍手多得數不清。對了,他有一個和我同樣古怪的名字,叫做尉遲。

  沉思片刻後,我點擊了任務欄中的「接受」項。不僅僅是為了那500萬,還因為我憎恨與毒品有關的一切。就像今天上午,我留給那個販賣野生鳥兒的癮君子100美元,讓他欣喜若狂。但他絕不會想到那張鈔票曾在烈性炭疽菌溶液中浸泡了3個小時。這種毒藥烈度足以讓所有在8小時內接觸這張鈔票的人都脫水而死。而作為一個環保愛好者,我在事先已經注射了疫苗,並且一直戴著透明指套。我想那傢伙一定會在第一時間用那張鈔票去購買他急需的白粉。那麼很好,鳥販和毒販都會很快變成一具乾屍。而在此後,鈔票上密布的毒菌會自然揮發乾淨,重新變成一張於人無害而且人見人愛的美鈔。

  這真是一個美妙的任務啊!我長長地噓了一口氣,點燃了一支哈瓦那雪茄。暮色的煙霧裡,我開始為那個叫尉遲的同胞書寫靈位。

  雅然已經給鸚鵡洗完了澡,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中。我意外地發現,這是一隻如此美麗的鳥兒,遍體潔白如雪的羽衣,弧月般張開著的尾翼竟呈出夢幻般的七彩光芒,其中最奪目的便是像櫻花般淺淺的粉紅。

  「叫我歌奴,叫我歌奴!」小傢伙鄭重其事地自我介紹。大狗賓利吃驚地抬起狗頭,迷惑不解地看著雅然掌中的小東西。但它的確是一隻神奇的鳥兒,很快便和雅然好得如膠似漆,寸步不離。它仿佛能精確了解到雅然心中的所思所想,甚至於一切需要,然後用它特有的百變聲音表述出來。

  「爹地,你能幫我倒杯水嗎?」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我險些把手中的電腦摔落。那種輕柔溫婉的聲音,就和雅然三歲時一模一樣。

  毫無疑問,歌奴像是讓雅然獲得了另一次生命。她開始容光煥發,有時甚至會莫名其妙地偷偷臉紅。我後來才知道,歌奴居然自告奮勇飛去了鄰家,一本正經地對那個雅然一直暗戀的男孩朗誦了一首情詩,然後代雅然約那男孩周末去看電影。它成功了!但對於雅然第一次約會的具體細節,它卻一直守口如瓶。無論我怎樣誘惑它,甜甜圈也好,巧克力棒也好,它始終不屑一顧,拒不吐實。

  一切都似乎變得越來越好,可我的工作卻意外地遇上了麻煩。那天晚上我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進入尉遲的豪宅,卻發現他已在客廳正襟危坐,等待我的到來。這傢伙甚至為此穿上了燕尾服。歡迎我的盛大儀式是8隻mp5衝鋒鎗,如果一起開火的話,大概足以在半分鐘內把我變成南美洲的野蜂巢,那種蜂巢的每一個洞口都有雞蛋大小。

  尉遲的手下慢條斯理地摸去了我身上所有暗藏的兵器:密林手槍、匕首、藏在袖子裡的鋼針,還有盤在衣領中的鋼絲繩。我本來是想用這條鋼絲繩勒住尉遲的脖子,再把他掛在旋轉的吊扇上。

  尉遲用兩個手指拈起繩子,放在鼻前嗅了嗅,枯瘦的臉上浮現出不滿的神情。

  「血腥味?」他眯著眼盯著我,眼裡像有顆釘子,「難道你殺人的工具從不做保養嗎?」

  我譏諷地回答:「我保證,當這條繩子套上你的瘦頸時,你已經聞不見任何異味了!」

  然後我臉上就挨了重重一擊。有人揪住我的頭髮,強迫我仰起頭來。透過眼前的金星和鮮豔的紅暈,我看見尉遲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慄色皮鞋有節奏地點著地面。他不無悠閒地感嘆:「手槍、匕首、鋼針,還有這該死的繩子,全部成本加起來不超過500美元,卻能獲取500萬的巨額收益,連上帝都會動心的!說實話,我是不是該考慮轉行呢?」

  我從牙縫中迸出聲音來:「你不會!」

  「為什麼?」尉遲有些詫異。

  「刺客這一行雖然不是個高尚的職業,」我慢慢地回答,「但也不是任何雜碎都能幹得了的。」

  尉遲笑了:「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麼這次會失手呢?大名鼎鼎的教授先生!」

  他知道我?我腦中緊張地思索著這個任務的每一個環節,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這個問題你只有到天堂去問上帝了!」尉遲嘲弄地看著我,「上帝是個和善的老頭!他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

  我側過頭在衣領上蹭幹嘴角的血跡,嘲笑地說:「像你我這種人是上不了天堂的,地獄也許更適合我們!」

  尉遲面無表情地凝視我,很久才木然點頭:「也對,你先去吧!」

  「不,是你先!」我平抬起左臂指向尉遲,轟然巨響中,尉遲驚慌的臉瞬間炸裂開來,濁白的腦漿濺上了牆壁,留下一個古怪的幾何圖案。

  借著雷明頓散彈槍的青色硝煙,我迅速滾入了沙發後的牆壁,隨手把鑲入手臂內的槍枝抽了出來。這是我的一個小秘密,沒有人知道我在三年前的一場車禍中失去了左臂,於是我在假肢中暗裝了一支五連發的散彈槍。

  遺憾的是我面對的有八個敵人,子彈打光後我不得不用拳腳來應付剩下的敵人。說真的,我實在後悔取了個代號叫教授,而不是布魯斯·李或super man。最後我雖然解決了所有人,肋骨間卻多了三顆子彈,每一顆都足夠要我的命。

  警笛聲遠遠響起的時候,我已經趕回了家中。我沒有給自己止血敷藥,沒有必要浪費時間了。我迫切需要的是完成另一件事。我用最快的速度打開電腦,連接上雄爺的視頻。當我看見他那胖乎乎的魚頭時,我鬆了口氣,在警察循著我的血跡追來之前,我還有足夠的時間。

  「雄爺,貨物已經送出,請你將貨款結算一下,」我用暗語說道,「結算帳戶是瑞士銀行3776531078,納蘭雅然……」

  「等等!」雄爺有些詫異,「你知道,這不合規矩。我必須先確認委託已完成!」

  「請你破例一次!」我堅持,「你知道我的信用度,從未出錯。」

  也許是從攝像頭裡見到了我胸口的大片血漬,雄爺嘴裡嘟囔著,但還是打開了另一臺電腦。

  五分鐘後,我收到了銀行的電子確認函:轉帳成功!

  我噓了一口氣,吃力地砸爛了電腦。電火花的嫋嫋青煙中,雅然無聲地出現在門口,歌奴停在她的肩頭。她們靜靜地看著我,既沒有吃驚,也沒有悲傷。

  「太好了,我的孩子。」雅然的及時出現,讓我大為高興,「還記得去年聖誕節我送給你的銀行卡嗎?現在上面已經有一千萬美元了!是的,一千萬美元,都是你的了!你可以用這些錢做你喜歡做的任何事,比如……」也許快要死的人都會比較嘮叨一點,歌奴打斷了我的滔滔不絕:「是我通知了尉遲!」它冷冷地重複,「是我,出賣了你!」

  等一等,這是誰在說話?雅然,還是歌奴?

  「是歌奴在代表雅然說話。」歌奴一字一頓地說道。雅然蒼白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歌奴告訴我,櫻花鸚鵡的奇異能力就是能與主人心靈溝通。換言之,它能夠知道雅然心中哪怕是最深藏的想法,從而為她代言。

  「我偷看了你的上網記錄,知道你的任務內容和尉遲的背景資料,然後通知了他!」歌奴,不,雅然說。

  我的頭好像變得越來越重,重得連眼皮也耷拉了下來,我不得不用手指支撐著它們。「那麼……是為了什麼?」

  「為了母親!是你殺了她!」雅然的眼中忽然有火焰燃起。

  原來是這樣!原來她一直都記得這件事。在她三歲的時候,我把槍管放進她母親的口中,然後扣動了扳機。我沒有想到,雅然會躲在閣樓上看見了這一切。我以為她還在花園裡捉蝴蝶。

  這麼多年了,她忘記了怎樣去說話,即使是面對自己喜歡的男生,她依然不發一言。可是,她卻沒有忘記她兒時的所見,那滿地流淌的……血!

  也許,她並不是真的忘記了說話。她只是不肯對我這個殺人兇手再吐出一個字。縱然,我是她的父親。想必她等了很久才等到今天的這個機會。而我把歌奴送給了她,讓她的計劃終於得以完成。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很好,很好,真的,非常好!」我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我的雅然終於長大了,她已學會怎樣去保護自己,她也懂得了在沉默中慢慢忍耐,直到給敵人致命的一擊。我再也不用擔心在我去了另一個世界之後,會有人欺負她,雅然,我的女兒。

  我並沒有告訴她,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妻子在生下雅然後不久就染上了毒癮,並因此而患上了愛滋病。我親眼看著她的身體一天天腐爛下去。她實在無法忍受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才求我給她一個解脫。而我,別無選擇。

  可我現在卻有些羨慕她了,她走得那樣輕鬆簡單,可我卻在以後夢魘般的日子裡煎熬了十五年。幸好,今天一切都結束了。我,也解脫了……

  (摘自《新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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