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之名
2023-10-16 06:52:19
秋聲悽厲,陰雲密布。父親氣息奄奄,身體虛弱到已經無法承受手術,僅能睜開一條縫的眼睛裡透露的是無可奈何的生無可戀。然而,恐怕也不會比三十年前他年少時洪水暴虐的那個夜晚更加絕望。
儘管每次講起那段往事,他總一臉哀傷而神往的微笑,好像英雄般地在洪水中拯救了兩個年幼的妹妹就足以驕傲一生似的。
程白鹿不懷疑父親的英雄之舉,卻對他這段摻雜了怪力亂神的往事不以為然,乃至不屑搭腔。但垂危的父親卻不放過她,時不時喃喃自語:「白鹿,白鹿……」
有護士疑惑她的置之不理。
「啊,他並不是叫我。」
父親是在呼喚他心目中的聖境,程白鹿就是這麼想的。
所謂聖境,是指一隻白鹿,那只在深夜的洪水中驀然出現帶領他走出危境的白鹿。也因為這,在有了女兒之後,他給她取名白鹿。
話說看見白鹿的那晚,村鎮在遭受了三四天的暴雨打擊之後起了大洪水。堤壩崩潰洪流奔湧的時候,村人正在憂心忡忡的睡夢裡祈禱。程家比全鎮絕大多數人家離堤壩都近,幾間本來挺像模樣的瓦房眨眼之間被連根「沒收」。程白鹿從沒見過的爺爺奶奶連同幾百個本村人就死於那場大水,而身強力壯的父親帶著他的兩個妹妹,躲在了大樹上。等待了好久之後,一隻白鹿不知為何出現在大樹下,在昏暗的天地間,它渾身好像發著光。它從大樹出發,向南不急不緩地奔走。與此同時,水勢漸漸緩下去,父親攜兩個妹妹跟隨白鹿,蹚過淺淺的水,來到一片幾乎未遭洪水侵襲的高地。由此,兄妹三人得救了。
程白鹿對這故事耳熟能詳。每當她要求父親講講當年家鄉這場著名的洪水,父親總是笑著三言兩語帶過,好像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反倒故意多描述那白鹿幾句,替自己吹噓幾句。總之程白鹿半信半疑,只當傳說故事聽了。
程白鹿並不願在此刻再聽一遍這個多半虛構的故事。然而,父親許是考慮到來日無多,執意要求坐起來,認真要將這故事全部講給女兒。程白鹿時而支起耳朵把那些喃喃碎語都收攏到記憶倉庫裡歸置成篇,時而聽著窗外嗚咽的秋風等待父親喘息勻了講下去。故事與之前不同,首先,在於多了一個角色──父親的弟弟。
洪水來臨時的片刻工夫,程家父母拉起了幾個孩子。為保護他們登上高處,雙雙被捲入混濁的大水中。
那時的父親處在滿身力氣使不完且好惹是生非的十九歲,他連抱帶背,身上掛著兩個小妹妹,爬上了門口超過一人抱粗的大槐樹。他剛在樹上安穩下來,就做夢一樣看見自己的家消失得無影無蹤。
相比於遠近村人此起彼伏的哀叫呼號,浩浩蕩蕩的洪水顯得安靜極了。在助威的瓢潑大雨裡,他把兩個妹妹護在懷裡,兩眼發熱忍住沒哭。
「哥哥,哥哥──」
他這才想起弟弟,被全家人如往常一樣遺忘的弟弟。他循聲音看去,弟弟憑著鳧水的本事,正抱著一截浮木漂漂蕩蕩。之前許是爬上了一棵不大的樹或者房頂,結果被衝倒在大水裡。弟弟仰著臉望著大槐樹上的哥哥妹妹,想遊過去同他們在一起,但洪水的力量越來越大,而他的力氣愈來愈弱。
「穩住!我來接你!」父親下到樹幹上。他一隻手臂緊緊摟住樹幹,不敢撒手,另一隻手伸在不斷流逝又不斷湧來的水面上,試圖去抓弟弟的手。
弟弟咬著牙拼命踩水,卻是無法再前進一步,只能一點點隨洪水而去。
終於,弟弟大聲抽泣著,放棄了投奔哥哥。他大概知道自己在洪流中不可能找到安身之地,於是在彼此還看得到對方的時候大喊:「哥哥,媽媽呢?」
圓圓的腦袋極力伸出水面,表情在夜色裡模糊不清,那是父親看見弟弟的最後一眼。
時年,十一歲。
身為哥哥以男子漢自詡的父親平日總嫌弟弟孱弱,看見弟弟哭,就忍不住再捶他一頓,卻在那晚的樹上平生第一次失聲痛哭。他十九歲,被父母嬌慣著長大,聚眾打架是家常便飯,抽菸也已經手法老練,壞事情全出自他手,堪稱全村人公認的麻煩。洪水過後,除了兩個不超過八歲的妹妹,父親一無所有,所有的惡習亦一齊衝刷殆盡。
白鹿的出現,是在弟弟消失之後,黎明到來之前。幽幽白光,指引前路,情形與之前無數次聽到的略有不同。在到達安全地帶之後,白鹿停了下來,好像是猶豫了一剎那,它慢慢轉回頭,望了父親一眼。之後它鑽入雜亂的樹叢中,再不可見。
打從內心深處,父親始終覺得並且相信,那隻白鹿是弟弟的化身。孱弱的弟弟不曾哭喊著要哥哥救他,而英雄的哥哥未敢不顧一切去救他。可他還是回來了一下下。
父親的懷念,著落在四年後出生的女兒身上,以白鹿之名,跨時空相陪半生。而與之共生的慚悔,沉積在他心裡,如同一江秋水,在他離世之前決堤漫溢。
在深秋最後的殘景裡,不知父親是否畏懼死亡。只是程白鹿後來偶然想到那隻白鹿,忽然相信了父親心中是存在著聖境的。白鹿所在的那片悽清、安詳之境,就是父親一生終將到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