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談影(影的叢林法則)
2023-04-13 11:50:48 1
《影》海報。
張藝謀的新片《影》講述了一出虛構的權鬥故事,它發生地是一個偏安一隅小王朝,據說本來的原型是三國時期的東吳,但是張藝謀對劇本做了大幅改動,歷史不再成為限制敘事的障礙,我們得以在這部電影裡看到鋪陳著的各種中國元素,不論是太極圖還是琴棋書畫都成為構建電影的視覺符號,一切都只是彰顯著這又是一部典型的張藝謀電影,一部形式化的視覺作品,一部他眼中的歷史迷局。
《影》是一部高度戲劇化的作品,故事的矛盾集中在電影裡不多的幾個角色身上。在一個皇帝缺席,天下分崩離析的時代裡,風雨飄搖的小國沛國的朝堂幾乎就是電影最主要的場景。都督子虞是這個國家權力的核心人物,他架空年輕沛王的權勢,自認為是沛國的天。相對於沛王的「甘心偏安」,子虞卻一心想要失去被鄰國佔領的領土境州,為此他不惜一次又一次和沛王發生激烈的衝突。
但是,電影顯然不會僅僅把子虞塑造成一個維護領土完成的忠臣那麼簡單,事實上自從他和鄰國大將楊蒼交戰後受了重傷後身體元氣大傷,不得不啟用和自己容貌酷似的「影子」境州為自己掩護,暗自在背後操縱政局,他的野心是成為沛國新的君主。與子虞容貌酷似的境州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他的名字就是他的出生地,他的唯一心願本來僅僅是回到家鄉,這樣一個人物卻最終走向了權力的頂峰。
張藝謀認為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裡一定存在「替身」的故事,這點在《影》的開篇就點明,這些「替身」一直是歷史上語焉不詳的存在。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一個「逆襲」的故事,講述了主角歷經磨練最終成為本來不可能成為的人。這其中暗含的對權力的崇拜是張藝謀的電影裡並不少見的內核,延續著他一貫對強權的曖昧態度。
「影子」:權力的附庸
《影》這部電影用具象化的男性身體的強弱表現了權力是如何支配關係的,可以說是原始的「叢林法則」的一個電影版。影片中不厭其煩地展現男主角境州壯碩的肉體和他的「真身」子虞日益羸弱的身體。兩個人雖然長得一摸一樣,但是因為肉體的差異人格上也辨出了高低。境州比都督還要更像都督,他被賦予了很多美好的品質。而子虞則不人不鬼住在密室,依靠窺視妻子和境州獲得扭曲的快感。
在都督府裡一陰一陽的兩重世界裡,誰能夠支配身體誰就獲得了權力。表面上看,都督府真正的權力中心在真都督子虞居住的密室。在這裡他運籌帷幄,也可以任意懲戒和自己酷似的影子境州的身體並加訓練對方。而境州和夫人小艾則是一對維持著客氣的假夫妻,境州每日都只能在僕人退去後睡在地上。可是,當境州的身體魅力被鏡頭強化的時候就已經預示著子虞的潰敗。儘管他通過窺視妻子和境州的一舉一動來彰顯權力依然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當妻子真的和境州發生性關係後,劇情也急轉直下,預示著境州將逐步取代子虞的地位。
子虞和境州的矛盾核心在電影裡被轉為一個頗有哲學意味的命題——「沒有真身何來影子?」境州用自己的搏殺證明「影子」也可以成為「真身」,按照本來的設定,這本應該是一個找到自我的故事。然而,當他不顧子虞死前的囑託離開,不顧小艾的驚恐,選擇繼承都督的身份之後,這個人物在這一刻徹底失去了自我。如果我們仔細思考其中的邏輯,這個叫做境州的影子的真身也許並不是子虞,而是權力。也就是說,主角從頭至尾都只權力的附庸,不論是作為都督的棋子還是後來取而代之,他的背後始終籠罩著權力的陰影。
令人感到費解的是,電影裡女主角小艾的個人意志是模糊的,她的行動缺乏一個具有主體意識的人的合理性。導演雖然賦予她一定的智慧,讓她可以參悟以陰克陽的道理,但是她的動機是什麼,似乎並不清晰。電影裡並沒有建立起她對兩個男人的情感,似乎她只是屬於都督的財富,任何獲得都督權力的人就可以成為她的丈夫。可疑的地方是,電影開頭談及小艾和子虞是一對恩愛夫妻,擅長琴瑟和鳴,那麼何以區區一年時光,小艾和丈夫就心有罅隙了呢?小艾對境州的情感是如何建立起來的,是基於對丈夫的愛的延續還是假戲真做或者是純粹的身體欲望,電影並沒有交代。我們能夠感受到的只有最簡單原始的赤裸裸的兩性關係,那就是強大的男性才有資格佔有女性身體。
沿著這個邏輯分析,這部電影裡另外一個重要的角色是毫無疑問是胡軍飾演的楊蒼,這個人物也是除了境州之外,電影裡最能彰顯傳統意義上的男性魅力的。他一身正氣,刀法蓋世,電影裡用了「至剛至陽」來形容,無人可以破解。即使小艾想出在連綿的陰雨天用女性的身形來擊敗楊蒼,那也只能是拖延時間而已。但是楊蒼畢竟老了,他在滿懷著求生意念的年輕人境州面前竟然有些吃力,導致中了計謀。當他得知生命的延續被切斷,兒子被伏兵殺死,方寸大亂敗給境州,這種設定依然沒有背離張藝謀一開始為我們設定的權力邏輯。
所以,在這部《影》裡,正義與非正義就像是導演刻意設置的八卦意象一樣,黑白之間的灰色,是混沌的。導著人物命運走向的,無關乎堅守的價值和信念,全是權力使然。從小飽受殘酷對待的男主角對造成他傷害的權力其實毫無反思能力,儘管他聲稱自己之所以做替身是因為對小艾的情感,但是實際上,我們並沒有看到他在愛情關係裡的表現,他最後毫不猶豫地放棄帶著小艾離開的可能,已經足夠說明這個人物一直以來都是被權力所左右的。我們甚至可以認為他對小艾的迷戀也是嚮往權力的一種表現而已。
至於另外一個重要角色沛王,電影將最大的反轉交給這個角色,為了維持假象他可以犧牲掉妹妹的幸福,他暗中掌握所有人的一舉一動,並且在關鍵時刻救了境州。這種設定似乎可以讓沛王從一個昏君轉變為一個權謀家,但是筆者並沒有看出這麼做的用意何在,事實上,這麼一個角色的善惡難分讓子虞和境州的行動更加缺乏合法性,這個電影缺乏真正意義上成立的男主角。如果說維護領土,收復家園是電影裡核心的價值觀,那三個人的目的應該是一致的,他們的爭鬥顯得沒有必要;如果說爭權奪利才是他們爭鬥的重點,那麼收復故土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形式。某種程度上說,在遵從「叢林法則」為權力邏輯的《影》裡,沛王之所以被取代,那是因為他不夠強大。
看到最後,全片似乎只有關曉彤飾演的沛國公主有一些反抗意識,可是她的憤怒僅僅來源於不願意做楊蒼兒子的妾。儘管這是一位看上去頗能左右政局還非常勇敢的長公主,但在這個人物最後的結局上,張藝謀並沒有賦予她婚姻之外的更多可能性。她的死亡固然有些壯烈的色彩,卻還依然是綁定在男性主導的婚姻權力關係裡的。
張藝謀的妥協
儘管電影很多細節經不起歷史學家的推敲,這部電影也無意尊重所謂歷史的真相。故事改編自朱蘇進的原創劇本《三國·荊州》——在原劇本中,子虞的原型是周瑜,而楊蒼的原型是關羽。張藝謀打破了原著的限制,架空了歷史背景,但他還是做出一種在試圖挖掘歷史裡暗處的姿態,想要建立一種屬於自己的史觀。這種對歷史的質疑是張藝謀一代電影人普遍的傾向,這在張的處女作《紅高粱》裡也有充分體現:如果正史講述的是一種抗日故事,那麼他就要書寫另外一種來自民間的、非革命的抗爭。只是很可惜,從這部備受讚譽的處女作之後,張的電影裡鮮有《紅高粱》裡昂揚健康的形象,他將更多的關注點放在了不可言說的歷史中人性更幽暗和黑色的部分。因此,《影》被普遍認為是張藝謀的回歸之作並非沒有原因,這部電影在視覺上追求一種極致的形式化美感,對極端環境下人性的善惡也有著戲劇化的挖掘。
如果說在張藝謀早期的電影裡有一種持續性的弒父情結(《紅高粱》《菊豆》等),表現出一種對舊有的權力的反抗的話,到了他的轉型之作《英雄》裡則變成了子代對父代的妥協。《英雄》裡李連杰的角色叫做無名,原型來自荊軻,是一個沒有名字的絕世高手。無名秉持著理想不惜犧牲同伴的生命接近秦始皇,卻被所謂「天下大同」的觀念折服,放棄了刺殺計劃。在無名的價值觀裡「天下」的統一是高於一切的存在,政治比道德更重要。張藝謀的這個轉向曾經引發知識界的廣泛批評,他顛覆了中國歷史對秦始皇的評價,也顛覆了「士」這個階層應該秉持的價值觀。
張藝謀認為在創作《英雄》的時候,那個故事更追求的是金庸所謂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江山社稷比草民的生命重要得多。而這次的《影》則完全是一個個人化的故事,把「人」放到了歷史的底色之上,《影》的主角選擇顛覆權力,取而代之。在訪談裡,張藝謀認為這一次他設置了境州這樣一個角色是讓老百姓成為了主角,顛覆了歷史敘事。事實上,即使這部《影》給了一個平民可能走上歷史舞臺的可能性,張藝謀始終是不敢真正僭越的,這個故事畢竟只是發生在一個分裂時代的小國裡,主人公殺死的也是一個無所作為的王。這個王朝的合法性本來就存疑,境州才無須像《英雄》裡的人物那樣效忠於什麼理想,也無須用個人的生命去成全一位君主坐擁天下的夢想。《影》是一個看上去離經叛道的故事,但是如果仔細分析,我們也不難發現,實際上它可以說和《英雄》產生了一種微妙的互文——二者同樣展示了個人與權力之間的關係,英雄如何被權力邏輯改造的過程。
境州可以說是一個悲劇人物,他的身體和記憶都是被權力塑造的,他是他仇人的一個自我投射。如果能夠在電影的主題上對這個部分進行充分的反思,《影》或許可以成為一部更加出色的作品。《影》讓我們很難不聯繫到黑澤明的名作《影子武士》。張藝謀從不避諱黑澤明對自己的影響,《英雄》的敘事結構可以看作是對《羅生門》的致敬,而這一次,《影》直接對應著黑澤明的《影子武士》。《影子武士》雖然講述了日本戰國時代的徵伐,但是本質反思的是權力的殘酷,「影子」從一個山賊變成主公的過程,在黑澤明的塑造裡固然有其肯定的一面,但還暗含著一種對規訓制度的質疑。電影的開篇,當面對上層人物的譏諷,這個「替身「還能說出,我不過是一個偷些小錢的盜賊,而你殺人無數,攻城略地,草菅人命,這說明從一開始男主角就是一個對權力有著警惕的角色。
同樣可悲的是,當一個普通人卷進了貴族之間的鬥爭,「影子武士」漸漸接受了武士道的一套制度,成為了權力的傀儡,錯把貴族的理想當成了自己的理想。當事情敗露,家臣立刻變臉,「影子武士」被逐出了府邸,他已經無法再回到過去的生活狀態裡,只能成為家族失敗後的殉道者,成為歷史的犧牲品。在這部電影裡,黑澤明用大量的篇幅展現了徵戰造成的殺戮和恐怖,揭示出貴族徵伐的虛偽,使這樣一個日本歷史故事對現實有了某些昭示作用。
反觀張藝謀的《影》,儘管很多地方可以看到黑澤明的影子,故事也有相似之處,筆者卻看不到任何對權力和秩序的反思,只有暴力的權力邏輯。在這部電影裡,我們竟然很難找到一個行事作風上具有超越性的人物,除了爭權奪利,電影想要肯定什麼,批判什麼都是混沌的,幾乎沒有建立任何有說服力的價值體系,這對於一部定位為主流商業片的作品來說是匪夷所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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