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作家阿一(作家阿一理智的柿子)
2023-04-12 02:41:09
我是理智的,大致是。
前幾日寫了幾篇批評的文字,不知怎麼突然覺得很無聊。原因是我不喜歡批評,批評別人也好,被人批評也好,總是處心積慮,不舒服,本來寫得理直氣壯,寫完了卻好象是揭發了某男女之間的苟且之事,竟覺得自己也很齷齪。
可是,我又不能不批評。因為我不是小女子,做不得小女子文章;又不閒適,來不得閒適文學;更無豔遇,因此絕無為豔文的天分。還有一個原因,我不想害人,假如浪費時間就是圖財害命。大學裡被人私下裡封了個風流才子的雅號。說實話,我是很想名副其實的,但我知道,我與才子之間尚有青山萬重;風流更屬亂彈,自小體弱,再兼少錢,欲風流而不得,至今一妻一子。風流不成,我就一狠心,洗洗身子做了君子。我想做君子是不難的,因為我的乳名就叫君子。而立之年了,媽媽喊一聲,我就感覺被汙染的自己清白了許多。
認識一個玩石頭的,開了一間奇石館,形形色色的石頭,擺滿了樓上樓下。我問他為什麼喜歡擺弄這玩意,他說他的乳名就叫石頭。這有點異曲同工之妙了。只不過我空負君子之名,而不得君子之風骨。僅有善良可資自慰。而自己又明白,善良在更多的時候是被當做瑕疵來對待的,所謂婦人之仁即是。這一來又弄得自己很惶惶,有時半夜撫胸,聽心跳如鼓,展而轉之,連累妻兒無眠。
——理智害人如是。害文人也如是。
但我不是文人,因為我認為文人僅做君子是不夠的,否則蛤蟆也為文人了。文人總要為文吧,蛤蟆斷不會為文,於是,文人中也絕不會出現癩蛤蟆之類了。文人是純潔的,純潔得甚至不需要理智地摻合,所謂性情,所謂率意。金聖歎斬了《水滸》,讓人見了一回文人的意氣,仿佛沉香劈了華山,沉香是孩子,金聖歎便有了孩子氣,抱著孩子氣批《水滸》,由劈而批,意氣扮成理智相,刀就上了脖子。蓋意氣可哂,理智則可殺。中國的文人大多理智,所以獨有殺文人的傳統。刁民難絕,文人易縛。殺雞儆猴,文人在很多時候是充當了雞的角色。
文人是一種極其情緒化的東西,所以最先有了詩人。而當代中國詩人幾乎是滅絕一族了。這至少說明中國的文人在減少,在褪變,這很危險。一個民族,文化興衰最直接的標誌就是詩歌。中國的文人都理智化了,做學問去了,恰當地叫學術,帽子上寫著思想倆字。連抒情都是三段論式的,叫人毛骨悚然。俄羅斯有個叫索忍尼辛的,寫了一部《古格拉群島》,很好,得了諾貝爾的部分遺產。得了遺產的索忍尼辛大肆鼓吹建立一個包括俄羅斯、白俄羅斯、烏克蘭以及北哈薩克斯坦在內的「大斯拉夫帝國」。文人一理智,不小心成了政客,還是一個極端民族主義者。狗是吃屎的,但狗沒錯,因為它是看家狗,會叫就得。豬也吃屎,吃屎的豬是要殺了掩埋的,因為豬肉是給人吃的。
我這人天生睡淺。一閉眼就做夢,多是惡夢。大體是碰上了惡徒,持刀相向。喊又喊不出來,跑又拔不動腿,眼睜睜看著刀子捅進去了。我是說,在夢裡我看到了自己的死。看到自己的死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奇怪的是,我竟然在夢裡提醒自己:反正是做夢,死就死了吧。夢裡有夢是一種詩意,夢裡依然分得清夢裡夢外,就有點不可思議了,隱隱的還有一絲恐懼——我擔心我做不了文人,因為我是如此地理智。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試圖弄清潛藏在這種夢背後的東西:即我為何異尋常勇敢地面對死亡,而不是別的,比如驚夢,比如遁形。清醒的時候我是怕死的,這是問題的關鍵。這種努力的結果是我得出了一個讓自己戰慄的結論:即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我們用理智解決不了的,另一類是一旦你試圖去條分縷析,你就會悲哀地發現,它降低了你的文品和人品。小時候餓肚皮,撿柿子吃,總挑腐爛的,腐爛的不澀,但吃多了要屙稀。有時吞幾個青柿子,肚子舒服了,牙又澀倒了一大片,連涼水也喝不動了。我怕屙稀,又怕澀牙,常常做了固窮又固餓的君子。遠遠的媽媽喊一聲,我說媽媽剛才我沒吃柿子,自己的眼淚就下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