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卡門小姐
2023-06-24 07:46:34 3
愛神是最愛開玩笑的,她最不羈,最看不起那些隨便給她下定義的人。
胡安·阿維拉:有印第安血統,童年在印第安村寨度過,後從事民俗研究,長期輾轉於中南美洲。他的「新土著主義」小說在淡淡的憂傷中展示現代印第安人的生存狀態和情感世界,給世紀之交的拉丁美洲文壇增添了奇異的色彩。
1.
我是個印第安人,生長在中美洲一個叫大山谷的小鎮。鎮裡的人們祖祖輩輩靠山吃山。因此,在我離開小鎮之前,世界就是門前的大山。雖然每年都有城裡人來收購樹膠,拿去做上等的口香糖,但他們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從不和我們多說一句廢話。
可是,有一年,一個叫卡門的小姐改變了這種傳統。卡門小姐是我這輩子所見到的第一個城市女孩。她是到山區來體驗生活的演員。山裡的孩子們像看馬戲似的跟著她從鎮南跑到鎮北。
我遠遠地看著她,更確切地說是窺視她跟鎮裡庸俗的婦女搭訕,並不時地用一支碩大的鋼筆做斯文的筆記。姑娘們乘機圍觀。於是,我恨自己是個男人。
樹膠商到達大山谷的第二天,鎮裡照例辦起了集市。家家戶戶在門前扯起一塊大白布,再用鮮豔的顏色在上面寫上樹膠的品種和價格。中心廣場的露天舞臺照樣舉辦一年一度的賽詩會,小夥子們總要借這個機會顯示自己的才華並向心中的情人表白內心的渴望。
為了不讓卡門小姐失望,我使出了渾身的解數,居然得了個並列第一。可是,很快我就後悔了。因為應邀出席頒獎儀式的卡門小姐首先代表鎮長給名列第三的瘸腿胡安發了獎,而且還很有風度地握了握瘸腿胡安的手(那是一隻髒不可耐的手啊)。
而給我和另一位獲獎者頒獎的卻是鎮長本人和他的太太(一位身材肥碩的半老徐娘)。於是,我又恨自己得了第一,甚至恨自己不是瘸腿胡安。卡門小姐在鎮上呆了4天,我就痴痴地睜著眼睛夢了她4天。
2.
但是,生活是會發生奇蹟的。有一年,國家土著中心派人來物色歌手,我居然被選中了。他們把我帶到首都,安置在一所叫聖彼得羅的大學裡。也許你不知道,在這之前我從未上過學。
老師們對我的處境感到十分的尷尬。「一個賽詩會冠軍怎麼可能是文盲呢?」但事實就是如此。難道我們祖祖輩輩不是這樣過來的嗎?用鎮長的話說,吟詩是我們的本能。無論情況如何,我不想再回到那個只憑本能生活的大山谷去了。因為本能告訴我,只要我不離開首都,早晚能見到卡門小姐。
可是,日子過去很久了,我除了偶爾在報刊或電視上看到卡門小姐外,她的出現只是一個了無著落的夢。
就這樣,我在大學裡苦苦地堅持了一年,等待了一年,直至被告之學習期滿準予結業。我想我什麼也沒有學到。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懂得了世界的大小。一天,在另一個印第安人慫恿下,我終於走出了完全屬於自己的那一步,我花1000個子兒偷渡到墨西哥邊境,再從墨西哥邊境偷渡到北邊的佛羅裡達。
到達那裡的第三天,我就被一個叫南希的姑娘給纏上了。她白天把我當傭人,當晚就要把我當情人。我扭頭就跑,心裡只覺得噁心。好在我天生運道不錯,還很英俊,不久又找到了差事。只是類似情況不斷發生,害得我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仿佛上帝有意拿我開玩笑,試探我對卡門小姐是否忠心。
3.
既然這裡不適合我,不如早點打道回國。
但我囊中空空,攛掇我到這來的人又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於是,我天天在機場轉悠,指望有試飛的航班讓我免費搭乘。
忽然有一天,卡門小姐天使似的降臨在這個機場。她還是那麼漂亮。雖然已有細細的皺紋從眼梢放射開來,身段似乎也略顯豐滿,但這使她更透著成熟,透著丰韻。我一眼就認出了她。
「你怎麼會在這裡?轉機嗎?」她和善地問。
「唔。」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她似乎只注意到了我前面的表情,問是什麼時間的飛機。
我只好將錯就錯,回說是明天。沒想到她說:「我也是明天的飛機。」
「晚上準備在哪兒過?」這時她又問。我猶豫片刻,小聲說了個不知道。她看了看表,說時間還早,不如一起去吃點東西,然後找個地方住下。
我本能地點了點頭。
我們一前一後出了機場,上了一輛大巴。這時,她忽然發現我沒帶行李。我隨即撒了個謊,說寄存了。她於是笑吟吟地說「還是你聰明,瞧我背著這麼個大包。」
我這才想起,男人得有紳士風度,於是趕忙搶過背包背在肩上。她一再表示感謝,說:「想不到你還這麼紳士。」
我心裡美滋滋的,甭說有多高興。
接下來是下車、吃飯和找旅館。統統由她付錢。有一次,我實在不好意思了,就推說錢包忘在旅行箱裡了。「誰付都一樣。」她很慷慨地搶著支付了所有費用。
4.
旅館的前臺小姐不時地在卡門小姐和我臉上瞥來瞥去,瞥得我心裡發慌。這時,卡門小姐回頭對我說:「不如咱們合用一個房間吧,這樣比較省錢。」
我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簡直不敢相信。我刷地漲紅了臉,趕緊點了點頭。
好在她什麼也沒有發現,倒是前臺小姐抿嘴笑了笑。
就這樣,我倆住進了一個房間。房間裡有兩張床,卡門小姐問我喜歡哪一張「靠窗這張,還是……」我立即指了指窗邊那張,因為當時我心跳得都快要窒息了。
卡門小姐於是讓我把背包放在她的床上,然後對我說「你先洗吧。」我在洗漱間裡呆呆地忙活,除了興奮,腦袋裡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卡門小姐在外面輕輕地敲了敲門。「怎麼啦?睡著了嗎?」
「沒有,沒有。我這就出來。」等我穿好衣服回到臥室,她馬上鑽進了浴室。
我望望電視,又望望她的背影,心裡七上八下,不知是什麼滋味。我儘量把電視的音量調到最低,豎起耳朵傾聽她洗澡時傳出的各種細小的聲音。我還踮著腳,悄悄走到門口,透過針眼似的門縫朝裡窺探。結果當然是什麼也沒看見,倒被洗澡時突然哼曲的卡門小姐給嚇了一大跳。我立刻溜回床邊,心緒紛亂,胡思亂想,不能自已。
我直想得口乾舌燥,隨手拿起桌上的杯子,把裡面好像是蘇打水之類的液體喝個精光。當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的時候,卡門小姐已經穿好衣服化好妝,準備出發了。我不明白此前發生了什麼,只知道腦袋沉沉的,渾身不舒服。
卡門小姐見我醒來,就格格地笑個不停。
「你偷吃了我的安眠藥,」卡門小姐笑得更歡了,「害得我一晚上沒合眼。」
我又情不自禁地深嘆了一口氣。
「對不起,我應該事先告訴你的。」她邊笑邊內疚地說。
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為什麼嘆息。
就這樣,我們彼此連一個指頭都沒有碰著。我目送卡門小姐進了候機廳,既幸福又懊悔。
5.
從此以後,我一直夢想再次遇見卡門小姐。我對那晚的一切守口如瓶、忠貞不二,無論別的女人怎樣挑釁,也無論瘸腿胡安如何以曾經握過卡門小姐的手而沾沾自喜。我默默地幹活,然後憋足了勁兒參加一年一度的賽詩會。我用我的全部感情謳歌卡門小姐過人的美麗、超凡的演技(儘管我對她的表演藝術一無所知)。
然而,有一年樹膠商帶來了面目全非的卡門小姐。據說是車禍使她喪失了兩條肋骨和一隻眼睛。她面部抽搐,表情痴呆,跟隨樹膠商長途跋涉,只為見我一面。她感謝我對她的思念和讚美。我完全愣住了,然後失望,甚至絕望地當眾痛哭了一場。
這時,卡門小姐向我伸出手來,而我卻膽怯地把手縮了回去並絕情地扭頭跑開了。
我最後一次見到卡門小姐是在兩天之後。她容光煥發地再次來到我的面前。面對無顏以對的我,她一如既往地和顏悅色,問:「我演得如何?」
我這才回想起兩天前的情景和人群裡的那臺倒黴的攝像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