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都市情緣小說(公交短篇小說)
2023-06-09 16:29:43
十六路從省圖書館開到這個城市的海邊。我喜歡大海。
這是我在公交公司上班的第三天。
領導說,你不要開車,我怕你把車開進長江裡。你就負責車廂後半截好了。他說這話時很嫌棄我,好像我真的把車開進長江裡一樣。
事實上,我已經開了四年的車,並且一次罰單沒接過,我覺得我是個稱職的司機,但是我不想就此和他爭辯,和領導爭辯是不會贏的。
他給我一個三十釐米長木桿的紅旗,於是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循環的26路公交後半截上提醒上車的每一個人刷卡,投幣,戴口罩。
在停站時我會敲一下車窗,提醒他們即將到站。從天黑到天亮一直如此。然後,我下班了。
我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可以有大把的時間發呆,我喜歡發呆。沒來這裡上班前,我的夢想是做一名白領。畢業時,我買了很多正裝與高跟鞋,如果不穿去上班,我會覺得有點浪費錢。
於是我穿著我認為最好看的一件黑色風衣和最漂亮的一雙鞋去面試了一家公司的策劃。面試前,我坐在門口填了三頁的表格,我不明白,為什麼連我是什麼星座都需要寫下來。
我已經很久沒有面試了。想了想我還是毫無遺漏地全部填上。
填完那張表我花了二十分鐘,又等了半個小時,才有個高個子的女人慢悠悠地出來,她不太高興地喊:「誰叫宋萌?」
我站了起來,她朝我看了好幾眼,最後把視線落在我的鞋子上。她紅彤彤的嘴巴忽然張地很大,好像我穿的不是一雙漂亮的鞋子,而是兩隻會動的蛤蟆。
在進會議室前,那張便秘一般的臉說話了:「宋小姐,建議你下回換一件衣服和鞋子面試。」
我沒理她,她可能有病。
我坐在會議室等待了十五分鐘,才有個中年男人走進來。他似乎有點緊張,拿著簡歷的手一直顫抖,我看著他抖,不由自主地也抖了起來。
他看見我抖就不抖了,虎著臉不太高興地問:「你很緊張嗎?不過是面試而已,你這抗壓能力不行呀!」他說這話時,月餅大的臉一點點變紅,鼻子也移到了頭頂。
這家公司我碰見的每個人都這樣,我不知道是不是這裡面的特色,假如我過來上班會不會也鼻子長在頭頂上?
於是,我不敢抖了,那樣會很醜。
他似乎有點滿意,捏著簡歷一邊抖一邊問我簡歷上寫的明明白白的問題,像是在審問,我每個都老老實實回答。
上一次這樣一問一答還是在初中數學課上回答問題,我一直記得我回答錯了答案。
我不知道面試了多久,但我感覺很漫長,時間和我一起被撕扯開,拉長又收縮。
「能說下你的優點嘛?」在我徹底斷裂前,他問。
這個問題,我會回答。我有很多缺點,但是我有一個優點。
「發呆。」我說。
他一瞬間將不可思議坦誠地寫在臉上:「這?」
我就不說話了,我不知道怎麼解釋發呆也是一種特長,不是誰都能在發呆的時間想明白一些事情。我只能表現給他看。
五分鐘過去了,誰也沒說話。那張發紅的臉變成了紫色,他已經有些不耐煩,「宋小姐?」
我有點高興,在那幾分鐘,我想起來那道數學題的正確答案。這讓我心情變好,我笑著看他:「看,我剛才就在發呆呀。」
他的臉又變色了,像個變色龍,五顏六色地變。他低著頭假裝看簡歷,但是肥厚的嘴唇一張一合,是在罵我「神經病」。我讀懂了,已經有很多人這麼罵我了。
等他再抬頭時,他又是笑眯眯的模樣:「我覺得你的優點是誠實。」我眨眨眼,誠實怎麼能算優點呢?這是每個人生下來就帶著的東西。
他似乎不在意我的優缺點,亂七八糟又問了一堆問題。最後他把我的簡歷扔進了垃圾桶裡翹起二郎腿說:「我覺得今天的面試簡直就在浪費我的時間。你知道我是推掉一個會議過來面試的嗎?但是我不知道我出現在這裡幹嘛?而你又展現了什麼。宋小姐,給你一個忠告,這樣子面試,你是永遠找不到工作的。」
我看著那張花了五毛錢的簡歷,有點心疼。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出現在這裡。
我站了起來,看著他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出現在這裡?也許你有病,也許我有病,但是請你把我的簡歷還給我。我花了五毛錢。」
回去後,我把所有的西服和高跟鞋都收進衣櫃。我想,我可能需要一個穿工作服的工作,最好能有大把的時間給我發呆。
於是,我來到了公交公司。
我喜歡我的工作,但是不喜歡我的搭檔,他總是在交班的時候和我說話。他四十歲了,長著一張像是榴槤一樣的臉,每個毛孔都透露著尖銳,說話的氣味像是醃了十年的老蒜。
我不太樂意同他說話,但是他喜歡和我說話,並且在說話的時候摸我的頭和肩膀。我總是躲不過。
交班的時候,他喜歡追在我的後面開始一些很無聊的對話。
「你吃飯嗎?」
「不吃。」
「為什麼不吃?」
「減肥。」
「為什麼減肥?你有男朋友了?」
「沒有。」
「沒有為什麼要減肥?」
我對他翻了一個白眼,實話實說:「因為不想和你一起吃飯。」
他就不高興了,好似榴槤一烤,炸開了,臭氣燻天:「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呢?為什麼這麼說話呢?女孩子這樣說話不好。我請你吃牛排,你吃過牛排嗎?」
我吃過牛排,但是不喜歡。我寧願吃紅燒牛肉味方便麵,這樣地球就可以少死一頭牛。
但是牛死不死和你有什麼關係?我的前男友曾經這麼問過我。
我不想解釋,看,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能理解你的人太少了。大家只在乎今晚的晚飯是牛排還是方便麵。
我又開始發呆了,等我結束的時候,我已經在家裡吃紅燒牛肉味的方便麵。
吃完後我想起來,我好像扇了搭檔兩巴掌,因為他說牛排的時候,摸了我的屁股。
上班的第十五天,我聽到其他線的同事在討論我。
「我就說,這麼個年輕的小姑娘怎麼會幹這個活,看她那樣,坐不住的。每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當黛安娜王妃坐馬車出遊嗎?」
「聽說了嗎?她昨天晚和老丁一起牛排的,吃完了還讓老丁送她回家。」
「嘖。然後呢?」
老丁就是我的搭檔。
我不太想解釋,反正大家只想聽自己想聽的。我拿了旗子準備上車,領導攔住了我,讓我去辦公室喝茶。
但是,他只給自己泡茶。他坐在巨大的辦公椅上滿意地嘬一口茶才問我:「你昨天打老丁了?」
我拿著旗子坐在他的對面搖頭:「沒有,我只是不想吃牛排。」
領導就放下杯子,看著我的表情難受地像是死了媽:「你媽媽讓我好好照顧你。」他說著嘆了一口氣,「我把你調到別的路線吧。你不要再打人了。」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看我,但是媽媽說領導的話總是沒錯的,你不要爭辯,你要好好努力,好好上班。想到媽媽的話,我擠出一個笑容,點點頭。
我去了十六路。十六路從省圖書館開到這個城市的海邊。我喜歡大海。
這個路線很偏,人很少,我拿著旗子就很想打瞌睡。在我要睡著的時候,有個男生上車了。我忽然就醒了,站起來提醒他:「你好,請戴上口罩。」
他站在後門,一隻腳搭著車,不上不下,看著我問:「如果沒有口罩呢?」
我看了一眼他的臉,忽然理解他不戴口罩的原因,任何被口罩遮擋的美貌都很可惜。
「沒有就不能上。」
然而他整個人已經站上來了。
他說:「可是我今天必須要坐這輛車,因為我準備自殺,跳海。如果我錯過這輛車,我就需要等到明天。」
「上公交就必須要戴口罩,沒有就下車吧。假如你不著急,也許你可以等到明天再去死。」我覺得我必須要恪守自己的工作職責。
他忽然笑了,往前一湊,很突然地扯下我的口罩,而後無所畏懼地戴上走到了最後一排。
我知道我應該趕他下車,或是大罵他一頓,但是我有點困了。何況,我口袋裡還有個口罩。
他一直睡到終點站,喇叭叫不醒他,我只能走過去推醒他:「哎,到站了,你可以去死了。」
他睜開眼睛,眼睛彎彎的,似乎在笑:「我覺得我今天忽然不想死了。明天吧。」
他說著下了車,我看了他一眼,覺得他有病。但是這個世界上有病的人太多了,也許有病的是我。
第二天我真的看到他了,他戴上了口罩,並且還了我一個口罩。口罩右上方畫了一個紅色的愛心,鮮紅的像血。
他說:「還你的口罩。」
我收下口罩,開始上班。每到一站,我就會把旗子伸出車窗敲幾下。
他就坐在我的旁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好像那是什麼新鮮的遊戲。
等到下車的時候,他忽然說:「我剛聽到你在第一站敲了兩下,第四站敲了一下。第五站敲了五下,什麼意思?」
我看他一眼,反問:「你覺得呢?」
「我覺得可能代表你的心情。一下是高興,那一站沒人,你很閒。五下代表不高興,那一站上來五個人,有三個人喝醉了,罵你了,你不高興。」
我有點驚訝,這是我最近的習慣,一下是高興,二下平常心,三下不高興,四下非常不高興。我沒想到他會看明白,雖然他說錯了一點,五下並不是不高興,而是我很想哭。
媽媽說被人罵不能哭,要罵回去。
我不想讓一個只見過幾面的人知道這些。我問他:「你今天想死嗎?」
他笑著點點頭:「想,腦袋很疼。」
我看著他好看的臉,猶豫了三秒說:「要不你今天不要死了吧。我請你吃紅燒牛肉麵?」
他愣了一下,說好。
於是,我們坐在海邊吃完兩碗牛肉麵。
不是方便麵,而是兩碗真的牛肉麵。這家牛肉麵很好吃,我早就想吃了,可是老闆大概腦子有病,只能兩碗起賣。我只吃得下一碗,我不想浪費錢。
吃完最後一口面的時候,夕陽正好落下去。海面是黑色的,夕陽是橙色的,它們連接在一起,像個可樂檸檬味的棒棒糖。
他似乎頭不疼了,聲音摻雜著興奮:「下回還是吃紅燒牛肉麵吧,這樣世界上可以少死一頭牛。」
我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好像夕陽落在我的心腔,變成了我的心動。
「那吃海鮮面呢?」
他就笑地更加好看:「少死一個蝦。多吃幾次,世界就多一個動物園,海陸空全連接的那種。」
我不太敢看那樣的笑容,燙地像是火焰,我扭過頭第一次有些害羞:「那下次一起吃麵吧。」
媽媽說,遇見喜歡的人一定要主動出擊。
很奇怪,最近我總是想起媽媽。
他很久不來了。我只能每天自己上班,每一站都敲五下。
他又來了,他戴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似乎瘦了很多,口罩空蕩蕩地掛在耳邊。
那天,我每一站都只敲了一下。
到終點站的時候,我們坐在沙灘上看夕陽緩慢的落下。我興致勃勃地說:「我們吃海鮮面吧。」
他搖搖頭,拿下口罩,臉色蒼白,像是剛裝修好的牆壁,也像是媽媽的臉。每一寸都是皸裂的疼痛。
「不吃了。很疼。」他說著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忽然不敢動了,但是心跳的很快很快。我在心裡念了十聲他的名字才有勇氣去看他。
我輕輕地掰過他的身子,用冰涼的手捧著他的臉說:「接吻吧,媽媽說接吻就不疼了。」
他驚訝地睜大眼睛,圓圓的,像是我小時侯養的狗,眼眶裡全是溼潤的水。但是下一秒,他帶著笑湊了上來。
其實,我說謊了,媽媽說的是擁抱就不疼了。但是,這並不妨礙在海邊接的吻是甜的。
我想,我可能愛上他了。
我們接了一個漫長的吻,而後他靠在我的肩頭說:「宋萌,你第一次見我是不是覺得我腦子有病?」
我沒動,他就自顧自說:「是真的腦子有病,宋萌。我腦子長了個瘤子。」他忽然不說話了,呼啦啦的風繞到我的耳邊全不動了,我覺得我肺裡面的氧氣被抽乾了。
「宋萌,我很疼,很疼。」
我感到我的肩膀溼掉了。
第二十七天,我依舊走十六路,但是他再也沒有出現過,我想,他可能死掉了。
有一天下班,領導把我叫進辦公室,他說:「萌萌,你去醫院吧,叔叔還有點錢,夠你看醫生了。」
我搖搖頭說:「我沒病。還有我不能不上班,我要等一個人。」
他的表情就崩裂了,氣急敗壞的模樣:「你這就是病,你怎麼能不承認?要不是你有病,你以為你還能安穩呆在這裡嗎?你是個,是個......」
他急促的聲音很突然的斷掉了,而他也像個被掐斷脖子的老白鵝。
我仰著頭,看著他解釋:「我沒錯,我只是不想讓媽媽疼。」
六個月前媽媽住進病房的時候已經很瘦了,她全身插滿管子躺在床上,沒有力氣翻身抬手。她乾癟的肚子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我蹲在地上的時候正好能看到。
媽媽即使很疼也還是笑:「萌萌,我很疼。你抱抱媽媽吧,抱抱媽媽就不疼了。」
我就從地上站起來,像是抱一個蠶蛹,小心翼翼地把媽媽裹在懷裡。
她笑著笑著就哭了:「我還沒看到你有穩定的工作,沒有完美的家庭,沒有可愛的孩子。可是,我真的太疼了。」
我抱著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又開始發呆,我想,可能死掉就不疼了。
領導說對了,我真的把車開進水裡,帶著昏迷的媽媽一起。媽媽如願死掉了,可是我沒死。
我給她辦完了葬禮,然後穿著一雙白色的喪鞋去參加了一場面試。
終
我還在十六路上,只是不敲窗子了。一個星期前,車窗被我敲碎了。
我還是發呆,總是不記得讓人刷卡。
我很想媽媽,還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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