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最後歲月(張愛玲傾城之戀)
2023-06-02 10:14:57
「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著人說,還得背著自己。讓自己聽了也怪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
亂世多出才女,靖康元年,金兵大舉南下,流離顛沛中孕育了李清照《聲聲慢》的千古絕唱;歷史的鏡頭給到民國,政權動蕩的日子,見證了一位女作家的橫空出世。她說,出名要趁早。開頭那段讓人心悸的表白,出自小說《傾城之戀》,那年她不過23歲。
她叫張愛玲,一個孤傲到骨子裡的女子。世事紛紛攘攘,她選擇冷眼旁觀,沉默之下,讓她的筆觸越發冷峻。誠然,張愛玲是個有才情的作家,下筆卻極狠,她的筆下少有圓滿。
《金鎖記》裡的曹七巧在金錢的銅臭中喪失愛與親情;《紅玫瑰與白玫瑰》裡的振寶始終被所謂的理性驅使,致使愛著自己的嬌蕊絕塵而去;《心經》裡小寒與父親畸形化的親子關係搖搖欲墜;《第二爐香》的愫細更是在自我封閉的純情中,親手泯滅了丈夫羅傑生的希望……
而在《傾城之戀》中,張愛玲筆鋒一轉,抹去大部分悽清結尾的基調。故事很簡單,不過是離異在家的白流蘇被娘家嫌棄,為跳脫這種命運遇到範柳原,戰火紛飛下,二人結為連理。用一座城的陷落,成全了一個人的愛情,雖然悲壯,但不乏溫情和浪漫。
當一貫的悲劇以喜劇落下帷幕,不得不讓人匪夷。原來,張愛玲還是那個張愛玲,世俗的表象虛掩了真正的悲涼,越發比悲劇更像悲劇。
白流蘇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婚姻,然而這種團圓式結局的背後,不過是女性獨立意識覺醒的無力掙扎。
一:家庭環境下,催化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被迫覺醒「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故事——不問也罷!」這悲愴的陣陣胡琴,便是從白公館樓上窗口傳出,那個把白流蘇養大、更讓她想逃離的地方。
在小說的開頭,張愛玲已經預先做了暗示:
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個小時,然而白公館裡說:「我們用的是老鍾,」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白公館是前清有名的望族,當清王朝勢力徹底退出歷史舞臺,顯然,這些曾經高高在上的世祿之家,還不能將過往繁華全然放下。時代的鐘滴答走動著,白公館仍舊頑固地以老鍾自居,他們慢的已不單是一個小時,更是老上海城內封建勢力與現實的脫節。
白流蘇就是在這樣的家庭背景下,熬著過日子。
八年前,白流蘇與丈夫離婚,帶著一筆補償款回到了娘家。四哥無所事事,看著京劇、拉著胡琴,在歌舞笙簫中消磨生活。三哥膽大卻無能,忽悠妹妹的錢拿去炒股,賠了一個精光。丟了家庭,沒了金錢保障,按理講,就算白公館養她一輩子也不為過。然而此時的白流蘇在大家眼裡成了吃白飯的存在,這個已經「嫁出去的女兒」是那麼礙眼。
三哥的冷嘲熱諷,四嫂的指桑罵槐,四哥的木訥懦弱,甚至連母親都不似記憶中的模樣,這一刻,白流蘇只剩下了自己。在與命運的搏鬥中,她也只能孤軍奮戰。
其實,像白流蘇這樣的家庭不在少數。《紅樓夢》天真爛漫的史湘雲,父母雙雙亡命,她跟著叔嬸過活。雖然湘雲未曾抱怨什麼,但熬夜趕製女紅活計的情景早已出賣了她。即便出身偌大的史氏家族,不過是空有一個小姐的身份罷了。
湘雲年齡尚小,身處令人窒息的家庭,她能做的只是以看望賈母的名義,藉機去賈府稍作喘息。相比之下,早已成年的白流蘇有著更多迴旋的餘地。她不想做白公館的附屬,在封閉的宅院中把一生埋葬,當作為女性的獨立自主意識覺醒後,她必然會與沉重的家庭決斷。
跳出尷尬命運,擺脫身後毫無溫情可言的舊家族,這是白流蘇爭取獨立的第一步。她小心翼翼、步步為營,沒有人忍心責備她的精於算計,因為這一切都是她身後的家庭逼出來的。
二:時代所縛,女性意識覺醒後註定獨立破滅在很多影視作品中,「大女主古裝劇」是深受追捧的題材,從《甄嬛傳》到《武媚娘傳奇》,從《楚喬傳》到《那年花開月正圓》,越來越多的影視劇開始關注女性的生存狀態,由此應運而生出「大女主」劇並隨之火爆國內外電視劇行業。
只是,我們只看到了女性在巔峰時刻的閃光,卻忘了劇情結束後,屏幕末尾那一行小小的「本故事純屬虛構」。歸根結底,所謂的女主不過是滿足了觀眾心理訴求的「成人童話」。
被封建思想所累的舊時代,女性作為男人的衍生品,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從生命開端走向結局,沒有哪一個時刻是作為獨立的個體而存在。或許有人質疑,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不就是獨立新女性最鮮活的例子嗎?誠然,作為民國時期第一個主動與丈夫離婚的女人,她被稱作中國式「出走的娜拉」,獨自遠赴國外,無論何時都用盡力氣維持體面的優雅。
然而,她只是黃素瓊,她活出了自己,但代表不了萬千女性,更無法憑藉她一人之力就剝離掉世俗賦予女性近千年的標籤。
歷史記住了一個特立獨行的黃素瓊,而那個時代更多的,往往是像白流蘇這般尋求獨立卻苦苦找不到方向的迷茫女性。要讓彼時的白流蘇也勇敢踏出國門嗎?不是誰都有做新女性的資本,她連溫飽都要看家人冷眼,深閨宅院的傳統生活,又怎樣跨越這道鴻溝呢?
張愛玲說:「白流蘇未嘗不想出去找個事做,胡亂混一碗飯吃。再苦些,也強如在家裡受氣。但是尋了個低三下四的職業,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那身份,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就像《圍城》那句經典:城外的人想進去,城內的人想出來。說到底,白流蘇還是擺脫不了上海舊望族的身份,雖然早已失效,但至少在通往上層貴族的路上,讓自己臉上有光。
黃素瓊之所以果敢切斷與舊家庭的一切聯繫,因為在遙遠的彼岸,有著更讓人流連的大千世界。而白流蘇,前方等待她的是未知,她沒有勇氣再丟掉手上握著的一張貴族牌。
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名聲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地範柳原,出淨她胸中這一口氣。
白流蘇瀟灑不了,她能做的,便是找一個上層社會的男人,拿到一紙婚書,保她下半生安穩無憂。
女性意識覺醒後,沒有像當代人預期的那樣,來一個觸底反彈。作為男人的附庸,是那個時代大多數女人甩不掉的宿命,白流蘇也不例外。沒有華麗的逆襲,獨立的夢逃不過幻滅。
三:戰亂之下,催生出一個圓滿的愛情悲劇中國文學作品中,其實不乏女性爭取獨立的戲碼,不過大多是無疾而終。
拿張愛玲痴迷的《紅樓夢》來講,她說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三恨紅樓未完。這種張愛玲式高冷的表白,至今為世人津津樂道。在這部經典巨著裡,探春便是一位典型爭取獨立而失敗的女子。她盡力洗刷庶出的汙點,既能在大觀園同姑娘們風花雪月,又能拿起帳簿井井有條地管理家業,連心氣極高的王熙鳳都直言不能小瞧了這三丫頭。
然而,即便是出自詩禮簪纓之族的探春,也無法解脫女性的束縛。她說:「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沒有更大的天空讓探春施展拳腳,她遠嫁邊疆,曾燃燒的獨立熱火,終是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下漸漸熄滅。
在張愛玲自己的小說《半生緣》中,同樣有個獨立自強的顧曼楨。她接觸著新時代的教育,站在當時思想的最前沿,無奈還是被家庭所累。父親早逝,母親拉扯著五個孩子,大姐曼璐只能當舞女來養家。曼璐出嫁後,擔子被曼楨接了過來,世鈞屢屢求婚,她是真的不想嫁嗎?不過是怕連累另一個家庭罷了。最終,她落入姐夫的圈套,被圈禁被迫懷了孩子。世事滄桑,當再次與世鈞不期而遇,只剩下一句: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她們的獨立個性與時代是那麼格格不入,在傳統的裹挾中,這股女性的自我反抗過於蒼白無力。無論是探春還是曼楨,冥冥中都沒逃過命運的安排,一個遠嫁,一個與摯愛擦肩,她們的結局著實令人惋惜。
相比之下,白流蘇的結局絕對算得上圓滿。白公館成為過去,只要她不想,沒人能逼她再踏入一步;範柳原繼承了數多家業,這個鑽石王老五足以讓她後半生安枕無憂;最重要的一點,婚姻的保證書她拿到了,她抓住28歲的尾巴,以一個離異女人的身份,再次成為別人的妻。這個「別人」,不是平庸男子,而是讓貴族太太虎視眈眈的範柳原啊。
當然,我們無法把一切歸功於白流蘇的獨立碩果, 畢竟她沒有探春卓爾不凡的管理才能,沒有曼楨為家奔波的責任擔當,甚至她連一張空頭「貴族支票」都捨不得丟掉。白流蘇那可憐的獨立,全用在了賭上,賭範柳原的真心,賭到底誰會率先做出讓步。
好在,她賭贏了。愛情總是可以隨隨便便開花,可並不是能輕易結出果實,然而戰爭就像乙烯,催化了愛情長成婚姻,走向成熟。用一個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白流蘇一個人的愛情,鋌而走險的一步棋,她還是贏了。
名正言順的妻,就像張愛玲說的,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只是,範柳原不再對著白流蘇插科打諢,他的俏皮話要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大紅婚書美化包裝了結局,都騙過了白流蘇自己。
那抹婚姻的「囍」字太過耀眼,喜劇掩蓋掉所有悲劇的味道。可隨著時間遊走,當婚書褪去了顏色,相信終有一天,白流蘇會嗅得出圓滿背後悲劇的苦澀。
婚後的範柳原,繼續到處留情,這個人再也不會是白流蘇。「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這是喜劇大團圓式的悲劇,正如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結局看似是巴薩尼奧拯救了安東尼奧,並和波西亞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可實際上,巴薩尼奧在殘酷的二選一中,選擇了好友安東尼奧,放棄了海誓山盟的愛人波西亞。是悲劇還是喜劇,時間不說,但它會消無聲息給你做出答案。
《傾城之戀》與其說寫亂世情緣,不如說寫張愛玲她自己,字裡行間,總讓人捕捉到她後來的影子。《傾城之戀》發表於1943年,不久之後,張愛玲便遇到了那個讓她愛到塵埃裡去的男人——胡蘭成。相較範柳原調情的段位,胡蘭成毫不遜色,以致這個上海當時最負盛名的女作家,拋下所有孤傲,一頭扎進了愛河。
張愛玲把胡蘭成當成自己唯一的男人,可胡蘭成從未打算把她視為唯一的女人,他們的婚書用著燙金字寫著:「胡蘭成張愛玲籤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可轉身,胡蘭成便把另一個女人擁抱入懷。
子彈穿梭來往之際,沒有白流蘇和範柳原亂世佳人的浪漫,被打為漢奸的胡蘭成變為過街老鼠。張愛玲想像的盡頭,不過是他逃亡到邊遠小城,他們在千山萬水外昏黃的油燈下重逢,相對這柔情的想像,柴米油鹽相濡以沫更需要愛的勇氣。
《傾城之戀》一語成讖,再次在張愛玲身上上演。白流蘇婚後的漫漫長日,我們無從知曉,或許從張愛玲的人生中,未嘗不能窺探一二。同樣處於封建家族的高壓之下,同樣與一位多情男相識相知,甚至都拿到了一紙婚書,笑看亂世的翻雲覆雨。張愛玲走過的愛情軌跡,白流蘇極可能如法炮製。
她給了白流蘇想要的婚姻,給《傾城之戀》一個皆大歡喜的團圓式結局,可她未曾改變悲劇的本質色彩,所謂女性獨立,不過是海市蜃樓,終究夢一場。
白公館的胡琴仍舊咿咿呀呀地拉著,愛情或濃或淡地延續著,掙脫了的白流蘇們,仿佛卡在歲月瓶頸口的沙,等著下一刻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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